第244章 大嶽四工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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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一個詞叫“賊眉鼠眼”,這句話就是說:幹小偷這職業的人都是掛相的,就算是穿得再齊整,長得再秀氣,可眉眼間那賊樣兒,明眼人隻要一眼就看得出來。劉海柱認真地端詳二東子,越看越覺得以前看過的小說裏的小偷形象全是以二東子為原型刻畫出來的,就這麽一個人,居然沒因為扒竊被警察抓到過,不得不說這是一個奇跡。這天整個車廂也沒幾個人,算上劉海柱和二東子,也不超過十個人。可就這麽幾個人,二東子的眼睛還賊溜地瞄個沒完,劉海柱看得心煩意亂。
    劉海柱忍不住小聲說:“二東子你一天不出點兒貨是不是要生病啊?”
    “別他媽的瞎說,我一年就幹幾天的活兒,現在還沒開工呢。”
    “那你東張西望什麽啊?”
    “你他媽的小點兒聲,這是我習慣。”
    三個小時後,慢悠悠的火車終於到了bx市。火車開進了站台後,劉海柱在站台上發現了一個人。這個人穿得挺利索,濃眉大眼國字臉。車越接近站台,劉海柱越覺得眼熟。當火車慢慢經過他時,劉海柱忽然想起:這人長得怎麽這麽像知青辦的張主任呢?但是仔細一看,肯定不是知青辦的張主任,隻是這倆人,長得實在實在是太像了。
    劉海柱忍不住說了一句:“這人怎麽就那麽像知青辦的張主任啊,一看就不是好人!”
    二東子眯著眼睛說了句:“不像好人,那就讓他沒有好報吧!咱們過幾站,再下車。”
    劉海柱看了看二東子,笑笑沒說話。他知道二東子要幹什麽。恨屋及烏,劉海柱希望能讓這中年男人吃點苦頭。
    隻見這個國家幹部模樣的中年男人果然上了車,二東子一使眼色,劉海柱跟著二東子走向了那個中年男人所在的車廂。到了那節車廂裏,看見中年男人已經找了個長座坐下,懷裏緊緊地抱著一個寫有“北京”字樣的黑色的包。就連劉海柱都看出來了,就這黑皮包,裏麵一定裝著重要的東西,因為這中年男人的胳膊一直緊緊地抱著這個包,就算是他親生女兒他都未必這麽緊張地抱著。
    二東子沒接近他,而且,真的遇見了獵物,二東子反而眼睛不那麽賊溜溜了,眯上了眼睛,像是要睡著了一樣,像初中課文裏描寫狼的句子那樣:“目似瞑,意暇甚。”
    據說,二東子的一切感覺器官都優於常人,味覺、聽覺、視覺、嗅覺、觸覺等等,都遠非凡夫俗子所能及。退出江湖幾十年,不但依然令所有扒手高山仰止,而且,還成為了一個業餘的優秀廚師,這是後話。
    看見二東子眯著眼睛,劉海柱也閉上了眼。在火車的轟隆隆的車輪與鋼軌的金屬摩擦聲中,沒心沒肺的劉海柱居然睡著了。
    劉海柱是被踢醒的,耳邊還傳來了二東子那熟悉的聲音:“到站了,到站了,別睡了。”
    迷迷糊糊睜開眼的劉海柱險些沒脫口而出:“到手了嗎?”
    “下車吧!都到站了。”二東子又說了一句。
    劉海柱和二東子在一個不知名的小站下了車,劉海柱還沒徹底睡醒呢。
    “這是到哪兒了?我睡了多久?”
    “沒多久,不到一個小時吧。”
    “咱們這是在哪兒呢?對了,到手了嗎?”
    二東子笑了:“你說呢?不到手我能下車嗎?”
    “快看看,這裏麵是什麽東西。”
    “急什麽,都到手了,走遠點兒再說。”
    這個火車站可真夠小的,無比荒涼。前不著村後不著店,居然連個小旅館都沒有。劉海柱第一次做賊,雖然不是親自做賊,但畢竟也是同案犯,非常非常緊張,跟二東子倆人一直走了一公裏,在一條小河邊兒才停下腳步。
    “快看看吧,裏麵是什麽東西?”劉海柱十分迫切。
    二東子掏出了一個白布包裹著的包,用手捏了捏,說:“沒錢,估計全是糧票。”
    “你隔著層布都能摸出裏麵是糧票?”
    “不信你看。”二東子開始解包了。
    二東子慢慢地解開包,果然,裏麵花花綠綠的全是糧票,二東子好奇地捏起一張糧票說:“咦?這是什麽糧票?不是全國糧票,難道是煤礦……”
    二東子翻的時候,劉海柱看得真真切切。看到這些糧票,劉海柱驚得頭皮都要炸了!二東子不認識這是什麽糧票,劉海柱可認識!劉海柱以前在部隊當汽車兵的時候經常能見到!雖然見到過不少,但從沒像今天一次性見到這麽多!
    這一大堆糧票,全他媽的是軍隊的糧票!!!
    看著目瞪口呆的劉海柱,二東子問:“怎麽了,柱子?!”
    “這他媽的全是軍隊的糧票!!!”劉海柱快瘋了。
    “啥?!”
    “你仔細看看!”劉海柱張大的嘴還沒合上。
    二東子仔細一看:天!!!果然全是軍隊用的!
    劉海柱懵了:“咋辦!現在咋辦?!”
    “這糧票……沒法用是嗎?”
    “你還想用?!”
    “那……”
    “就你偷的這麽多軍用糧票,抓住咱們估計夠判個死刑的了。你這叫盜竊軍用物資你懂嗎?!”
    “那……我……”二東子也亂了陣腳。
    “你能不能給他還回去?”
    “車都開那麽遠了,怎麽還啊?!”
    “怎麽還?!看看你包上有地址嗎?”
    二東子反複翻著那個白色的包裹,翻來翻去,無論怎麽翻,除了糧票就是糧票,什麽地址都沒有。這一堆紮手的糧票,捧在二東子和劉海柱手裏,和定時炸彈完全一樣。弄不好,就要了這倆人的命。
    劉海柱和二東子這倆爺們兒,手裏捧著個白包裹,站在河邊麵麵相覷,足足三分鍾,倆人一句話都沒說。本來想順手牽羊摸點兒錢,哪知道會摸來了這麽大的一個雷?!
    二東子說:“幹脆,把這些糧票都扔進河裏吧。神不知鬼不覺,死無對證。”
    劉海柱看著這堆糧票發呆。
    二東子眼巴巴地看著劉海柱,等著劉海柱拿主意。
    劉海柱點著了根煙,抽了一口:“扔吧!不扔還有啥辦法?”
    二東子蹲在河邊,一點一點地往河裏扔這些糧票。
    劉海柱的心在痛:這是軍隊的東西啊!自己當了那麽多年兵,居然成了盜竊軍用物資的罪犯!而且,弄丟這些軍用物資的那個無辜的中年男人,估計很快就要站在軍事法庭上了。這不是作孽是什麽?就是作孽!
    後來,劉海柱幹脆回過了頭抽煙,根本就不忍心看那些漂向了下遊的糧票。
    劉海柱和二東子倆人是走到bx市的,他們不敢再乘火車。一路上,倆人一句話都沒說,而且這倆人的步伐都挺沉重。劉海柱沉重是因為負罪感,以前的劉海柱的確是愛打架,但是什麽時候幹過這種傷天害理而且還損害國家和軍隊利益的事兒?二東子沒接受過軍隊的教育,思想境界沒劉海柱高,他沉重是因為後怕,他也知道偷了這些東西的後果。這要是被抓住,肯定不是三兩年就能出來的。
    深夜,點點星光中,倆人終於走回了bx市。
    “還有多遠?”劉海柱終於張口說話了。
    “最多五公裏。”
    “咱們到底要去哪兒?”
    “大嶽四工村。”
    “大嶽四工村是什麽地方?”
    “老魏的地方。”
    可能很多人對於“工村”沒有什麽概念,所謂工村就是在大型煤礦上由煤炭工人的各個家庭組成的城市中的村落。為了方便起見,礦上會給這些散落在煤礦四周的煤炭工人編成各個工村。每一個工村大概八千到一萬兩千人。劉海柱要去的地方,就是四工村。
    這個城市本來是一片荒地,在中國曆史上連一筆都沒曾留下過。它之所以成為城市就是因為清朝末年時發現了煤礦,所以才湧入了大量從山東、河北逃荒過來的勞工。沒有煤礦,就沒有這座城市,就算到了今天,這座擁有近百萬人口的城市,也很難找出一個完全和煤礦無關的人,即使現在這座城市已經被定義成為“資源枯竭型城市”,但是煤礦的烙印仍無處不在。
    1982年,這座城市不但不是一個資源枯竭型城市,而且還是在計劃經濟體製下的一個煤炭重鎮,國家對這煤礦極高的重視程度也使這座城市嚴重畸形發展:這個城市有兩套教育機構、兩套民政係統、兩套公檢法、兩套衛生醫療機構、兩套……
    所有你能想象得到的機構,在這個城市裏都有兩套。一套歸政府管,一套歸煤礦管。可能有人會問,難道這城市還有兩個市長不成?!對,的確沒有。兩個市長不至於,但是礦長在礦上的權力也基本等同於市長。如此臃腫複雜的機構必將使行政成本大量增加,這也在90年代給這座城市帶來了致命的打擊,一蹶不振,至今仍未恢複70年代、80年代的輝煌。
    這個煤礦,簡直就是城中之城,是個獨立王國!在這個獨立王國裏,又分布著一個又一個以“工村”命名的城邦。這每個城邦裏,又有著各種各樣的傳奇。因為,從晚清到奉係軍閥、從奉係軍閥到偽滿、再從偽滿到新中國,過去近百年間,經曆各種動亂各種戰爭各種不同的統治者,工村裏的每個家庭都可以寫出幾部大部頭的血淚史。
    工村裏的這些人,絕大多數都是沒根的人。他們本來也有根,但他們的根或許在山東,他們的根或許在河北。在這個城市裏,他們都沒有根,多數都是獨門獨戶。
    就這些沒根礦工們,你能知道他們在來這裏之前是什麽人?你知道那看似厚道的老張曾在解放前殺了鄰村一家七口後逃過來的嗎?你知道那唯唯諾諾的老周曾經是東北最大的土匪的馬弁嗎?你知道那個慈祥善良的老劉太太解放前在哈爾濱當過8年娼妓嗎?你知道60年代饑荒時跑來的山東張家那兩兄弟犯過什麽案子嗎?
    以上這些,都沒人會知道,也沒人願意知道。因為他們本人或者父母就是這麽逃過來的,有什麽資格去研究人家?在90年代中期這座城市的經濟崩潰以後,從這座城市中逃出去的“人才”實在是令人震驚:有名震大江南北的歌星,更有分布在全國各地駐唱的歌手;有犯下驚天大案的詐騙犯,也有在廣東、北京等地當打手的小流氓……總之,他們就和父輩一樣,繼續飄,繼續沒根……成功的隻是極少數,更多的人,就是飄著、活著,而已。
    可以想象,這個礦上,究竟有多魚龍混雜。劉海柱他們要去的大嶽四工村,自然也不會例外。越是這樣的地方,越是適合劉海柱這樣亡命天涯的人生存。
    終於,劉海柱和二東子拖著疲憊的身軀,走到了大嶽四工村。
    星光下,劉海柱見到了大嶽四工村那密密麻麻縱橫交錯的棚戶區。劉海柱不是沒見過世麵的人,但是今天見到了如此高密度的房子,仍是忍不住驚歎。“操!這裏麵,住了多少人?”
    “小一萬吧!”
    “你能找到老魏的家嗎?”
    “能。”
    “你已經十多年沒來了,還能找得到?”
    “和十多年前相比,沒什麽變化。”
    “這麽多小胡同,你能找到?”
    “能。”
    “咱們是不是等到天亮,人家老魏起床時再去啊?再一個小時天就亮了。”
    “老魏要是知道咱們來了在外麵等著不進去,會生氣的。”
    “……”
    “他就這個脾氣,走吧!”
    借著星光,二東子領著劉海柱像是走迷宮一樣,七拐八拐,穿過了無數小胡同,終於走到了一戶門前。劉海柱真佩服二東子,就二東子這記憶力,劉海柱是絕對沒有。過十幾年了再走這迷宮,居然像是進了自己家一樣。
    “咣,咣,咣。”二東子敲門。
    “誰呀?”
    房間裏傳出來振聾發聵的一聲暴喝,要不是劉海柱的膽子特別大,肯定得被這一嗓子吼得嚇破了膽。
    “我呀,二東子,魏叔,開門。”
    “……等著!”嗓門依舊大,底氣依然足。
    兩分鍾過後,伴隨著一陣劇烈的咳嗽聲,門開了。
    出現在劉海柱麵前的是一個老頭兒,就這老頭兒的外形來說,或許遠沒二東子的師傅那樣震撼,但是,劉海柱對這老頭兒第一眼的印象居然莫名其妙地比見到二東子的師傅時更深。
    首先,這個老頭兒的嗓門底氣如此之足,那麽肯定是個虎背熊腰的老頭兒吧?可這老頭兒偏偏又枯又瘦,北人南相。其次,聽這老頭兒喊話的霸道勁兒,覺得這人必然是個滿臉橫肉之輩。可這老頭兒卻有點兒仙風道骨的意思。當然,給劉海柱留下最深刻印象的還是這老頭兒的眼神,那種眼神,仿佛視所有人為無物。這種眼神,劉海柱在接下去的幾十年的人生中,再也沒見到過。
    “就你們倆嗎?”老頭兒問。現在老頭兒這聲音起碼比剛才小了50分貝。
    “對。”
    “進來!”老頭兒就這麽斬釘截鐵。老頭兒披著件人民服,看樣子似乎有點兒冷。
    老頭兒要是不問“就你們倆嗎?”這句話,劉海柱還真以為這老頭兒根本就沒看見他,因為每個人麵對麵看到一個陌生人時或多或少都有點兒表情,可這老魏卻連一點表情都沒有,似乎完全無視劉海柱的存在。
    劉海柱心有點兒慌:難道,幹爹就是讓我來投奔他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