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李瓶兒願為人妾(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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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金蓮不再說什麽。
    這天,金蓮同玉樓飯後在花園亭子上做針線。金蓮耳敏目尖,輕輕的一聲響動,一塊瓦片兒打在麵前。抬頭四望,見對麵隔壁牆頭上一個白臉麵探了探,就下去了。金蓮忙推了推一直低著頭納鞋的玉樓,指與她瞧,說道:“三姐姐,你看,那該是隔壁花家的大丫頭,想是上牆瞧花兒,看見俺們在這裏,就下去了。”
    晚夕,西門慶回到家來,進金蓮房中。金蓮與他接了衣裳,想說話兒。西門慶心不在焉,說東道西,問南答北。春梅送上茶來,他也不吃。到一更時分,魂不守舍,趔趄著腳兒隻往花園裏走。金蓮見此情景,心中生疑,暗暗地看著他。等了好一回,隻見白天丫頭露臉麵的牆頭上又出現了個人頭影子。再看西門慶,踩著桌兒扒過牆去了。金蓮一下子全明白過來,回到房中,躺在床翻來覆去,一夜不曾睡著。將到天明,才見西門慶推開房門。金蓮轉過身去,把個屁股朝外,不理他。西門慶心中有愧,見金蓮如此對他,不好說什麽,坐床沿上,想用手去扳她的雙肩。金蓮跳將起來坐著,一手撮著他的耳朵,罵道:“好負心的賊,你說,你昨夜端的哪裏去來?把老娘氣了一夜!原來幹的那繭兒,我已是曉得不耐煩了。”
    “你別急,聽我說。”西門慶插嘴道。
    “聽你說?趁早實說,從前已往,與隔壁花家那淫婦偷了幾遭?一一說出來,我便罷休。若瞞著一字兒,到明日你前腳兒過去,我後腳就吆喝起來,教你這負心的囚根子死無葬身之地。怪不得昨天大白日裏,丟磚弄瓦,那大丫頭扒上牆頭,賊頭賊腦,原來是那淫婦使的勾使鬼,來勾你來了,你還來哄老娘,說是去什麽院裏。我這才明白,那花家就是院裏!”
    西門慶見金蓮說個不住口,慌得裝矮子,跌腳跪在床前地下,笑嘻嘻央及道:“怪小油嘴兒,小聲點!不瞞你了。”西門慶把事情的由來經過略說了說。“她還問了大娘子和你的年紀,說要來討你們的鞋樣,替你倆做鞋兒,拜認你倆做姐姐,她情願做妹子。”
    金蓮說道:“我可不要那淫婦認什麽哥哥、姐姐的。她要認人家的漢子,又來獻小殷勤,真有手段兒。我老娘眼裏是放不下砂子的人,肯叫你在我跟前棄了鬼兒去?”說著,把西門慶拉了起來,又一把扯開他的褲子,摸了一把軟軟的,問道:“你實說,與那淫婦弄了幾遭?”
    西門慶滿臉陪笑,說道:“隻一遭。”
    “隻一遭?”金蓮不相信,“鬼才信,瞧這德性。沒羞的強盜!”
    西門慶仍是一臉笑容:“怪小淫婦兒,別再這麽苛刻人了。她再三教我告訴你,她明日過來與你磕頭,替你做鞋。今日還叫我捎了這一對壽字簪兒送你。”西門慶除了帽子,向頭上拔下瓶兒給的那對金簪兒,遞與金蓮。金蓮接在手內觀看,卻是兩根番紋低板、石青填地、金玲瓏壽字簪兒,乃禦前所製,宮裏出來的,甚是奇巧。金蓮見是稀見之物,滿心歡喜,口氣頓時變了:“東西是好東西,看來,你的話不假,那淫婦還算是曉禮的。既然如此,我就不言語了。隻是別把我給丟了。”
    西門慶聽了,歡喜得雙手摟住金蓮,連連親嘴不停,說道:“我的乖乖的兒,正是如此!不枉的養兒不在屙金溺銀,隻要見景生情。我怎麽會把你丟了?明日我就給你買一套妝花衣服謝你。”
    “我才不信你那蜜嘴糖舌。既要老娘替你二人周旋,要依我三件事。”
    “莫說三件,三百件也依。”
    “頭一件,不許你往院裏去;第二件,要依我說話;第三件……”金蓮停了一會,看了看西門慶。
    “第三件怎麽?”西門慶著急地問道。
    “第三件,你過去和她睡了,來家就要告訴我,一字不許瞞著。”
    “行,這個不打緊,都依你便了。”
    自此為始,西門慶果然從那邊睡了回來,就一五一十告訴金蓮。說瓶兒生得如何白淨,身子如何柔軟,交合時如何可意知情。說瓶兒善飲,體有異香,令人魂飛魄散。“俺兩個在帳子裏放著果盒酒盞,看牌飲酒,頑耍逗樂,半夜不睡。”西門慶又給金蓮一個物件,翻開道:“瞧,這是她故去的老公公內府畫出來的,俺兩個在帳子裏借著燈光看著行事,好不快活。”
    金蓮接過來,展開觀看,原來是本圖畫手卷,共二十四幅,每幅上都畫著一對赤身裸體的男女正行交合,二十四圖,姿式各異。金蓮看得臉熱心跳,不肯放手,交與春梅道:“好生收在我的箱子內,早晚看著耍子。”
    西門慶忙說道:“你看兩日,還交與我。此是人家的愛物兒,我借了它來家,瞧瞧還與她。”
    “又分人家我家的。”金蓮說道,“她的東西,如何到我家?我又不曾從她手裏要將來。就是打,也打不出了。”
    西門慶隻得說道:“怪小奴才兒,休作耍鬧。”說著,要去奪那手卷。
    金蓮不讓,說道:“你若奪一奪兒,我就把它扯得稀爛,大家都看不成。”
    西門慶笑道:“好了,好了,我也沒法了,隨你看完了與她罷麽。你還了她這個去,她還有個稀奇物兒哩,到明日我要了來與你。”
    “行了,行了。”金蓮一聽就知西門慶在耍手段,“我兒,誰養得你這樣的乖巧。你去拿了來我方與你這手卷兒。”
    西門慶無話可說了。
    這天晚上,金蓮在房中香薰鴛被,款設銀燈,洗淨身子,豔妝濃抹,與西門慶一道,展開那二十四春圖手卷,在錦帳之中,效於飛之樂,果然比往常快活十倍。
    過了好些日子,這天,吳月娘心中不快,吳大妗子來看她,二人正說著話,小廝玳安抱著氈包進來,說:“爹來家了。”吳大妗子怕不方便,往李嬌兒房裏去了。西門慶進來,脫了衣服坐下。丫環小玉端上茶來,西門慶並不去拿茶吃,雙眼發直,臉色顯白。月娘見他神色異常,忙問道:“你不是說今日會茶,怎回來得這般早?”
    西門慶答道:“出事了。”
    “什麽事?”
    “今該常二哥會,他家沒地方,請俺們在城外永福寺去耍子。有花二哥,邀了應二哥,俺們四、五個,往院裏鄭愛香兒家吃酒。正吃著,忽見幾個公差的進來,不由分說,把花二哥拿得去了,眾人嚇了一驚。我便走到李桂姐家躲了半日。心中放心不下,使人打聽,才知端的。原來是花二哥內臣家房族中告家財,在東京開封府遞了狀子,批下來,著落本縣拿人。俺們才放心,各人散歸家來。”西門慶說道,臉上神色漸次回轉過來。
    月娘聽了,說道:“這是正該的,你整日跟著這夥人,不著個家,隻在外邊胡撞。今日隻當弄出事來,才是個了手。你如今還不心死,到明日,不吃人爭鋒廝打,群到那裏,打個爛羊頭,你肯斷絕了這個路兒?正經家裏老婆好言語說著,你肯聽?隻是院裏淫婦在你跟前說句話兒,你倒著個驢耳朵聽她。正是‘家人說著耳邊風,外人說著金字經’。”
    西門慶笑了:“誰人敢七個頭、八個膽打我?”
    “你這行貨子,隻好家裏嘴頭子罷了。”
    夫妻正說著,玳安走了進來說道:“隔壁花二娘使天福兒來,請爹過去說話。”西門慶聽了,站起身來,就要往外走。月娘說道:“明日去不成?天也晚了。”
    “切鄰間不妨事,我去去就來,看她有什麽話說。”
    當下西門慶來到花家。瓶兒使小廝請到後邊說話。西門慶進了房,隻見瓶兒羅衫不整,粉麵慵妝,臉色蠟黃。見了西門慶,瓶兒跪了下去:“大官人,沒奈何,不看僧麵看佛麵。常言道:‘家有患難,鄰裏相助’,‘遠親何如近鄰’。我那冤家不聽人言,把著正經家事兒不理,隻在外邊胡行。今日吃人暗算,弄出這等事來。到這時,才說出真話,教找尋人情救他。我一個婦人家,沒腳蟹,哪裏尋人情去?發狠起來,想著他平時總不聽人說,該拿到東京,打得他爛爛的也不虧他。隻是難為了過世公公的名字。現在,他也寫下帖來,要我尋人情解救。奴沒奈何,請將大官人過來,央及大官人,千萬看奴薄麵,有人情好歹尋一個兒,隻休教他吃淩逼便了。”說著,淚水沿粉麵流下。
    西門慶見瓶兒下禮,連忙說道:“嫂子請起來,萬事不妨。我還不知為了什麽勾當。”
    瓶兒站立起身,抹去淚水,吩咐著坐,上茶,說道:“正是一言難盡。俺過世老公公有四個侄兒,大侄兒喚做花子由,第三個喚花子光,第四個叫花子華。俺這個,花子虛,第二個,都是老公公嫡親侄兒。雖然老公公掙下這一份家財,見俺這個侄兒不成器,從廣南回來,把東西隻交付與我手裏收著。去年老公公死了,這花大、花三、花四,也分了些床帳家夥去了,隻是一分現銀子兒沒曾得。我便說多少與他們些也罷了,他通不理一理兒。手暗不透風,今日卻教人弄下來了。”說畢,放聲大哭。
    “嫂子放心,我隻道是什麽事來,原來是房中告家財事,這個不打緊處。既是嫂子吩咐,哥的事兒就是我的事,我的事就如哥的事一般,隨問怎的我在下謹領。”
    “官人若肯下顧,奴家感恩不盡。請問尋份上,用多少禮兒,奴好預備。”
    “也不用多。”西門慶想了想,“聞得東京開封府楊府尹,乃蔡太師門生。蔡太師與我這親家楊提督,都是當朝天子麵前說得話的人。拿兩個份上,齊對楊府尹說,有個不依的?不拘多大事情也了了。如今倒是蔡太師用些禮物,那提督楊爺與我舍下有親,他肯受禮?”
    瓶兒聽罷,便打開箱子,搬出六十錠大元寶,共計三千兩,交給西門慶尋人情時上下使用。
    西門慶見如許白花花大錠銀元寶,說道:“隻消一半足矣,何消用得這許多?”
    “多的大官人收去。”瓶兒說道,“奴床後邊還有四口描金箱櫃,蟒衣玉帶,帽頂絛環,提係條脫,值錢珍寶玩好之物,亦一發由大官人替我收去,放在大官人那裏,奴用時去取。趁此奴不思個防身之計,信著他,往後過不出好日子來。眼見得三拳敵不過四手,到明日沒的把這些東西吃人暗算明奪了去,坑閃得奴三不歸。”
    西門慶聽說,知道瓶兒依賴的是自己,心中不由得激動起來,口裏問道:“隻怕花二哥來家尋問,怎了?”
    瓶兒答得幹脆:“這都是老公公在時,體己交與收著的東西,大官人隻顧收了去。”
    “既是嫂子這樣說來,我回家叫人來取。”西門慶徑直來家,與月娘商議。
    月娘先是有些疑惑,一婦人家,竟有如此許多私房財物。西門慶便把瓶兒的話原本說出,且說明怕萬一兄弟分得財物,瓶兒將無所依靠。月娘心善耳軟,平時又得瓶兒贈送問安,也就答應下來:“銀子便用食盒叫小廝抬來吧。那箱籠東西,若從大門裏來,教兩邊街坊看著惹眼,不如夜晚打花園牆上過來方隱密些。”
    西門慶聽言大喜,即令來旺和玳安幾個小廝,兩架食盒,把三千兩元寶先抬來家。等到晚夕,瓶兒那邊同兩個丫環迎春、繡春,架梯子,放桌凳,把箱櫃挨到牆上;西門慶這邊隻是月娘、金蓮、春梅,用梯子桌凳墊腳接著。牆頭上又鋪了草苫氈條,一件一件搬了過來,都送到月娘房中去。金蓮搬時,見如許箱櫃從花家移到這邊來,不知何故,欲問個清楚,見月娘在場,不便直問,隻得閉口無言。
    西門慶悄悄收下瓶兒許多細軟金銀寶物之後,連夜打點馱裝停當,求了他親家陳宅一封書,差家人來保上東京。家人來保到了東京城內,先送上楊提督書禮,轉求內閣蔡太師柬帖,下與開封府楊府尹。這府尹名喚楊時,別號龜山,乃陝西弘農縣人氏。由癸未進士升大理寺卿,今推開封府尹,為官清正,作事廉明。花子虛一案,本非難事,問明家財,從公而斷即可。想不到這花家一手通天,搬動太師和提督說情。楊府尹為難了:蔡太師是自己舊時座主,楊戩又是當道重臣,此案如何審明決斷。先審審看,若無大是大非,便可得過且過。
    西門慶辦事也的確周到,早已交代家人來保買通獄吏,進了監牢,告知花子虛:人情都到了,若當官的問起家財下落,隻說盡皆花費無存,隻剩下房產莊田而已。
    當日楊府尹升廳,從監中提出花子虛來,一幹人上廳跪下,審問家財下落。花子虛口口隻說:“自從老公公死了,發送念經,錢物都花費了,隻有宅舍兩所、莊田一處現在,其餘床帳家夥物件,俱被族人分扯一空。”
    楊府尹聽了,心中有數,此案無關大事,便可小事化了,說道:“你們內官家財,無可稽考,得之易,失之也易,既是花費無存,批仰清河縣,委官將花太監住宅二所、莊田一處,估價變賣,分給花子由等三人回繳。”那子由、子光、子華聽了判決,自是不滿意,還要當廳跪稟,追討別項銀子。楊府尹大怒,都喝了下去:“你這廝少打!當初你那內相一死之時,你們不告,幹什麽去了?如今事情已往,又來騷擾,費耗我紙筆。”於是批了一道公文,將花子虛押回清河縣來估價莊宅。
    來保得知判決結果,星夜兼程,回報西門慶。西門慶滿心歡喜,立即使玳安去花家告知瓶兒。玳安從花家回來,稟告西門慶:花家娘子有請。
    西門慶趕緊過來。
    瓶兒先是感謝西門慶解脫了花子虛,然後說道:“既然已判斷將莊宅估價變賣,請官人拿幾兩銀子買了這座宅子罷。到明日不久奴也該是你的人了。”
    西門慶聽了這話,不好立即答複。回得家來,與吳月娘商量。自然,瓶兒願為小妾的話不能說出。
    月娘道:“不可,隨他當官估價賣多少,你千萬不可承攬要她這房子,恐怕她漢子一時生起疑心來,怎了?”
    西門慶聽記在心,不去理會估價賣房之事。
    過了幾日,花子虛回到清河縣,清河縣委下樂縣丞丈量估價,將幾處莊宅一一賣出,隻有住居小宅,值銀五百四十兩,沒人敢買。有人說了:“那宅子就在西門大官人家隔壁,合算,他西門大官人怎不買去?”也有人說道:“那宅子離西門宅院遠點兒,別人才會買。”花子虛隻得再三使人來說,要西門慶買下。西門慶隻推沒銀子,延挨著不肯上帳。縣衙門緊等著要回文書,瓶兒急了,暗暗使過養娘馮媽媽來對西門慶說,教拿她寄放的銀子,兌五百四十兩買了罷。西門慶見瓶兒催得急,隻得依允,當官交兌了銀兩,買下了隔壁的花家宅院。
    官司打完,總算了結,花子虛回到家中,見四壁空空,就是自己所站的這宅院也姓西門了,限期一到,那就是上無片瓦,下無寸土。他尤其傷心的是那三千兩大元寶,在開封府廳上答訊時,心裏還想著,莊宅估價賣出分了,自己還有這三千兩,再置宅院,又可自在,誰想到,這三千兩大元寶都用到自己的官司裏去了,心中焦燥萬分。於是,他問瓶兒,要查算西門慶那邊使用的銀兩下落,現今還剩下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