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西門慶揮金厚葬愛妾(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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伯爵道:“哥,你這話就不是了。我這嫂子與你是哪樣夫妻,熱突突死了,怎的不心疼?怎奈你偌大家事,又居著前程,這一家大小還靠著你哩!你若有好歹,怎麽了得!就是這些嫂子都沒主兒。常言:一在三在,一亡三亡。哥,你聰明,你伶俐,何消兄弟們說。就是嫂子她青春年少,你疼不過,越不過她的情,令僧道念幾卷經,大發送,葬埋在墳裏,哥的心也盡了,也是嫂子一場的事,還要怎樣的?哥你且把心放開!”
應伯爵這一席話,說得西門慶心地透徹,茅塞頓開,也不哭了,不住地點頭,喚來玳安:“後邊說去,看飯來,我和你應二爹、溫師父、謝爹吃。”
“哥原來還未吃飯?”伯爵問道。
“唉,亂了一夜,滴水不思,口味全沒。”西門慶說道。
“哥,這就是你的不對了。常言道:寧可折本,休要饑損。《孝經》上還說哩:教民無以死傷生,毀不滅性。溫先生,你說是這樣不?死的自死了,存者還要過日子,哥要有主張才是。”應伯爵又說了大套。
正說著,吳大舅、吳二舅都到了,靈前行畢禮,與西門慶作揖,道及煩惱之意。西門慶請至廂房中,與眾人同坐。不一會,八仙桌席安放好,大盤大碗端了上來。
玳安走到後邊,向月娘說道:“如何?我說娘們不信,怎的應二爹來了,一席話說得爹就吃飯了。”
金蓮說道:“你這賊,積年久慣的囚根子,整日在外邊替他做牽頭,有個拿不住他性兒的?”
玳安問了一句:“從小兒答應主子,不知心腹?”說完去前邊伏侍去了。
眾人正吃著飯,平安兒拿進手本來稟,說是夏提刑差人送了三班軍衛來這裏聽從使喚。西門慶趕緊令寫回帖答謝。吃完飯,來保請了畫師韓先生來到,還未來得及讓他看瓶兒的遺容,又傳報花子由來了。西門慶陪著他在靈前哭了一回,說了瓶兒死時的情狀。
那花子由見韓先生取出抹筆顏色,便問西門慶:“姐夫如今要傳個神子?”
西門慶說道:“我心裏疼她,少不得留她個影像兒,早晚看著,念念她。”說完,領眾人來到瓶兒跟前。
這韓先生用手揭起千秋幡,用五輪八寶沾著兩點神水,打一觀看,見瓶兒顏色如生,姿容不改,黃懨懨的,嘴唇兒紅潤可愛。西門慶不由地掩淚而泣。
伯爵說道:“先生,此是病容,平昔好時,比此麵容飽滿,姿容秀麗。”
韓先生說道:“不須尊長吩咐,小人知道。不敢就問老爹:此位老夫人,前者五月初一日,曾在嶽廟裏燒香,親見一麵,可是否?”
西門慶說道:“正是。那時還好哩。先生,你用心想著,傳畫一軸大影,一軸半身,靈前供養。我送先生一匹緞子,上蓋十兩銀子。”
韓先生謝了:“老爹吩咐,小人無不用心。”
須臾,描染出半個身來,果然玉貌幽花秀麗,肌膚嫩玉生香。眾人看了,就是一幅美人圖兒。西門慶吩咐玳安:“拿到後邊與娘們瞧瞧去,看好不好,有哪些兒不是,說來好改。”
玳安拿到後邊。
月娘說道:“成精鼓搗,人也不知死到哪裏去了,又描起影來,畫得那些兒像!”
潘金蓮接了過來:“哪個是她的兒女?畫下影,傳下神來,好替她磕頭禮拜?到明日六個老婆死了,畫六個影才好。”
孟玉樓和李嬌兒看了,說道:“大娘你來看,李大姐這影,倒好像似好時那等模樣,打扮得鮮鮮兒,隻是嘴唇略扁了些兒。”月娘道:“這左邊額頭略低了些兒。她的眉角比這眉角兒還彎些。虧這漢子,揭白怎的畫來!”玳安道:“他在廟上曾見過六娘一麵,剛才想著,就畫到這等模樣。”玳安拿了畫像回到前邊對韓先生說了。正巧,喬大戶也來了。韓先生取筆描正了幾處,呈與喬大戶看。
喬大戶看了,說:“親家母這幅尊像,畫得通,隻是少口氣兒。”
西門慶聽了,滿心歡喜,遞了三盅酒與韓先生,管待了酒飯,捧出一匹尺頭、十兩白金與韓先生,吩咐他趕快畫好這半身像,這就要掛,大影不誤出殯就行。韓先生答應著,拜辭出門。喬大戶與眾人看了一會做成的棺,告辭去了。
不一會,仵作行人來到,西門慶親自與瓶兒開光明,強教陳經濟做孝子,與她抿了目。又尋出一顆胡珠,安放她口裏,登時小殮停當,合家大小哭了一場。西門慶又喚齊小廝家人,一一分派明白,各司其職,兌了五百兩銀子,一百吊錢,交付韓夥計管帳。又見皇莊上薛太監差人送了六十根杉木、三十條毛竹、三百領蘆席、一百條麻繩作搭棚用。又請來報恩寺十二眾僧人來為瓶兒念經。花大舅、吳二舅坐了一會,起身去了。
西門慶交溫秀才寫孝帖兒,要開刊印發,令寫上“荊婦奄逝”。溫秀才悄悄拿與應伯爵看。應伯爵見了,攔住溫秀才:“這個理上說不通。現有吳家嫂子在正室,如何使得?若寫了出去,不被人議論?就是吳大哥心內也不自在。你休要寫,等我慢慢再與他講。”
晚夕,西門慶送走外客,也不進後邊去,就在瓶兒靈旁邊安起一張涼床,拿圍屏圍著,鋪陳停當,獨自歇宿。
次日清早,夏提刑就來探喪吊問,吩咐差來的排軍好生聽喚,然後騎馬往衙門中去了。西門慶才打個轉兒,吳銀兒坐著轎子來了,到靈前哭泣上紙,然後去後邊與月娘磕頭。月娘把瓶兒留給她的一包東西給了她,留她過了三日再回院裏。
到三日,合家大小披麻戴孝,陳經濟穿重孝。街坊鄰舍、親朋官長,來吊問上紙祭奠者,不計其數。陰陽徐先生早來伺候這大殮。祭告已畢,抬屍入棺。當仵作四麵用長命釘一齊釘起來時,一家大小放聲號哭,西門慶竟哭呆了,口口聲聲哭叫:“我的年小的姐姐,再不得見你了!”良久哭畢,管待徐先生齋饌,打發去了。灑花米,貼“神燈安真”四個大字在靈前。門首無數親朋夥計人等,都是巾帶孝服,行香之時,一片皆白。
溫秀才舉薦北邊杜中書來題名旌。西門慶金印相酬,親遞三杯酒,應伯爵與溫秀才相陪,鋪大紅官紵題旌。西門慶要寫“詔封錦衣西門恭人李氏柩”十一個字。
應伯爵再三勸阻:“現有正室夫人在,如何使得!”講了半日,去了“恭”字,改為“室人”。
溫秀才說道:“恭人係命婦有爵,室人乃室內之人,隻是個渾然通常之稱。”於是用白粉題畢,“詔封”二字貼了金,懸於靈前;又題了神主。
不一時,各家親眷帶著三牲祭桌來燒紙,李桂姐也來上紙,月娘等人皆孝髻,頭須係腰,麻布孝裙,出來回禮舉哀,後邊待茶擺齋。
到首七,報恩寺十六眾上僧,黃僧官為首座,引領做水陸道場。玉皇廟吳道官出來上紙吊孝,攬二七經。韓先生又送了半身影像來,西門慶見了滿心歡喜,懸掛於棺材頭之上。午間,喬大戶送來五十餘抬祭品,獻祭讀祝文。
祭畢,西門慶正在卷棚內陪人吃酒,忽聽前邊打得雲板響,下人稟報,說是胡府尹上紙來了。西門慶扔下酒杯,連忙穿起孝衣,靈前伺候。胡府尹領著許多官吏進來,見禮,吊祭,奉茶,送出大門。
次日晚夕,親朋夥計來伴宿,西門慶叫了一起海鹽子弟搬演戲文。大棚內放了十五張桌席,由西門慶陪男客。廳內,由月娘作陪,是女眷們落座。西門慶聽見戲子唱到“今生難會,因此上寄丹青”一句,忽想起李瓶兒病時的模樣和臨終囑咐,不覺心中感觸起來,淚水止不住順腮而落,不時地掏出汗巾兒擦拭。
這全被簾內的潘金蓮冷眼看見,指與月娘瞧,說道:“大娘,你看他,好個沒來頭的行貨子,如何吃著酒,看見扮戲的就哭起來?”
孟玉樓說道:“你聰明一場,這也不知道?這戲裏也有悲歡離合,想必看見那一段兒觸著了他的心,睹物思人,見鞍思馬,才落淚來。”
金蓮不信:“我不信,打談的掉眼淚,替古人擔憂,這戲都是虛的,他若唱得我淚出來,我才算他好戲子。”
月娘說道:“六姐,悄悄兒,咱們聽戲吧。”
玉樓轉身對坐在一旁的吳大妗子說道:“俺六姐不知怎的,隻好快說嘴。”
是夜,戲做到五更才住,眾人齊起身,西門慶拿大杯攔門遞酒,款留不住,隻好俱送出門。又讓戲子留下戲箱,明日管待劉薛二位太監。看看天色將曉,吩咐書童在前廳照看,自己去後邊上房歇息去了。
玳安收拾完畢,拿了一大壺酒和幾碟菜,到前麵鋪子裏要和傅夥計、陳經濟幾個同吃再聊。陳經濟沒來,傅夥計年紀大,熬到這時也不願坐,搭下鋪,倒在炕上躺著。玳安和平安兩個吃了幾杯,平安便去門房裏睡了,玳安關上鋪門,上炕和傅夥計兩個通廝腳下睡下。傅夥計閑中因話提話,問起玳安說道:“你六娘沒了,這等樣棺槨祭祀、念經發送,也夠她了。”玳安道:“一來她是福好,隻是不長壽。俺爹饒使了這些錢,還使不著俺爹的哩。俺六娘嫁俺爹,瞞不過你老人家,該帶了多少帶頭來。別人不知道,我知道。把銀子休說,隻光金珠玩好、玉帶絛環髻、值錢寶石,還不知有多少。為甚俺爹心裏疼?不是疼人,是疼錢。是便是說起俺這過世的六娘,性格兒這一家子都不如她,又有謙讓,又和氣,見了人隻是一麵兒笑。俺們下人,自來也不曾嗬俺們一嗬,並沒失口罵俺們一句‘奴才’,要的誓也沒賭一個。使俺們買東西,隻拈塊兒。俺們但說:‘娘,拿等子你稱稱,俺們好使。’她便笑道:‘拿去罷,稱什麽。你不圖落圖什麽來?隻要替我買值著。’這一家子,哪個不借她銀使?隻有借出來,沒有還進去的。還也罷,不還也罷。俺大娘和三娘使錢也好,隻是五娘和二娘慳吝些,她倆當家,俺們就遭瘟了,會把腿磨細了!會勝買東西,也不與你個足數。綁著鬼,一錢銀子拿出來隻稱九分半,著緊隻九分,俺們莫不賠出來?”傅夥計道:“就是你大娘還好些。”玳安道:“雖故俺大娘好,毛司火性兒。一回家好,娘兒們親親噠噠說話兒,你隻休惱狠著她,不論誰,她也罵你幾句兒。總不如六娘,萬人無怨,又常在爹跟前替俺們說方便兒。不論多大事兒,受不了人央,俺們央求她,她就會對爹說,無有個不依。那五娘,動不動就說‘你看我對你爹說’,把這‘打’隻題在口裏。如今春梅姐又是個合氣星,天生的都出在她一屋裏。她連自己親娘也不認,潘姥姥來一遭便被她搶得哭回去。如今六娘死了,這前邊又是她的世界,哪個打掃花園,都說不幹淨,一清早就吃她罵得狗血噴頭。”
玳安隻管說,聽見傅夥計已經打鼾了,這才停住,合上眼,一覺睡到紅日三竿,還沒起來。
玉簫起得早。她得知西門慶五更時去了後邊,暗暗走了出來,到了前廳,見四下沒人,書童正靠著椅子打瞌,上前拍醒他。書童知意,領著玉簫走到花園書房裏幹那營生。原來,書童早與玉簫打情罵俏,今日機會難得。
不料,潘金蓮這幾日見西門慶大操大辦,如同死了父母正妻一般,心中惱怒異常,隻是不便發火,幾次要挑唆月娘起來,那月娘偏好性兒,說了幾句也就作罷,所以心中憋得慌。偏偏潘姥姥來的這兩日,總叨念著瓶兒的好處,長歎落淚,把個潘金蓮惱得氣不打一處出。昨夜看完戲,在床上翻了幾個身,便起來梳洗,要早早打發老娘回去。她走到廳上,隻見靈前燈兒也熄了,沒人加油,大棚裏桌椅橫三豎四,沒個人兒,再看看,畫童兒正在那掃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