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霧(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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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如水笑著點頭。
“那麽你去進行好了。你已經向她傾吐了你的愛情嗎?”
“這可沒有,”周如水直率地答道,“我隻是偶爾隱約地對她作過暗示。我屢次想明白地對她表示我的愛情,卻總沒有勇氣。而且似乎早一點。”
“你現在還等著什麽呢?你的年紀不小了,也該拿出一點勇氣來!”陳真忍不住笑起來,“光是暗示有什麽用處?無論如何總免不掉有明白表示的那一天。你不要把好機會白白錯過。我勸你還是馬上去進行,不要再遲疑了。”
“進行倒是應該的,”周如水微笑地自語著。但是他又在沉吟了。“進行了又有什麽結果呢?”這是在問他自己。
“有什麽結果?”陳真又笑了,“不是成功,就是失敗!”接著他又加上一句:“我看你很有成功的可能。”
在陳真看來,周如水的成功是很有把握的。而且他相信這成功的預言一定會給周如水帶來更大的勇氣。誰知道事實上恰恰相反。說到成功,便是更加接近現實,接近現實就是要從思想的範圍走入行動的領域,這就是要下一個最後的決定,無法再遲疑了。像周如水這樣的人是不能夠如此輕易決定的。他又猶豫起來了。他覺得這猶豫是很有理由的,因為在輕率的決定之後,她就會正式地走進他的生活裏來,他便不得不改變他的生活方式,而和她共同過那未知的新的生活。過新的生活是需要有新的勇氣的。他自己究竟有沒有這勇氣,他現在確實沒有把握。而且他還不曾把自己的身世真實地告訴她,在平時談話之際,他隻暗示地對她表示他沒有結過婚。他這樣做,並不是存心欺騙她。他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麽要這樣做,他想也許是因為自己希望事實應該是這樣,於是在不知不覺間就把夢想當作了現實。但是如今要同她結婚,便不能夠再對她隱瞞了。在兩個共同生活的男女中間是不能夠有秘密存在的,那麽他應該先把這個真相告訴她,應該馬上告訴她。要承認自己以前說了謊,他沒有這樣的勇氣。而且她知道了真相以後的態度怎樣,他此時也想象不到。她也許會因此懷恨他,鄙視他。他不能夠忍受這個打擊。總之,想來想去,顧慮愈多。歸根結蒂,還是“沒有勇氣”四個字,他似乎感到絕望了。
“成功?不見得罷,”他畏怯地、懷疑地說,“她要是知道我家裏有妻子――”
“有妻子,這有什麽關係呢?”陳真搶著說,打斷了他的話。“隻要她真正愛你。況且你實際上可以說是跟家裏的妻子完全沒有關係。”
“你想一個少女肯嫁給一個有妻子的男人嗎?”
“要是她愛你的話,還有什麽肯不肯?”
“但是我以前並不曾對她說過真話。”
“那麽現在告訴她好了。”
“她也許會恨我,怨我。”周如水變得更膽怯了。
“那麽你就請她原諒你,要是她連這個也不能諒解,那麽就索性拉倒也痛快。”陳真已經不能忍耐了,但是他還努力壓住煩躁說了以上的話,他希望周如水的思想不會再有什麽變化。
“我想她未必肯原諒我,既然明明知道這個,又何苦拉倒,留著現在這樣的關係也是好的。況且我的問題太複雜了,一時也還無法解決。要我跟家裏的妻子脫離關係,良心上也未免太過不去。所以我想還是讓我慢慢地仔細斟酌一下。”周如水顯出十分焦急、十分認真的樣子,把他平日那種化小事為大事的態度完全表現出來了。過後他又沉吟地自語道:“但是沒有她,我以後又怎樣能夠生活下去?這幾天為了她我任何事都不能夠做。”接著他又自語似地讚道:“多麽純潔,多麽美!”他的嘴唇上浮出了笑容。
陳真用力咬著嘴唇皮,為的是不要說出一句話。他明白對周如水講話是完全沒有用處的,隻是白白地浪費他自己的時間。他曾經懷著一顆青年的直率的心想把周如水的眼睛撥開,使周如水看見自己的處境,明白怎樣才可以給自己帶來幸福。他為這個人的前途焦慮,而且把這個人的幸福當作他自己的幸福給指示了到幸福的路。然而周如水卻拿良心和複雜的問題來做護身的盾,把一切的勸告都當作敵箭似地擋開了。對於這個人,他如今還有什麽辦法?他們完全是兩樣的人,兩個時代的人,是沒有在一起的可能了。他從這個人那裏得不到一點東西,而且他也不能夠幫助這個人,不能夠給他什麽東西。他於是橫了心,沒有一點留戀,就向周如水告辭走了。他甚至不洗臉,而且不顧周如水在床上怎樣大聲喚他,留他。他想他在短時間內不會到這裏來了。
陳真走出周如水的房間,覺得精神爽快許多,於是大步走下樓,後來到了草地上。看見這座樓房牆壁上的金光和地上的一片新綠,他便忘了方才的事情。他正向大門走去,忽然有人在後麵叫他,是女性的清脆的聲音,異常清楚的“陳先生”三個字。他回過頭看,在二樓的一個房間裏,窗前站著秦蘊玉。她露出了上半身,看得出來那水紅色翻領紗衣的一小部分,沒有畫眉毛,沒有塗口紅,臉上是新鮮的顏色,在蓬鬆的濃發下麵顯得十分白膩。她把兩手放在窗台上,看見他回頭,便用右手對他招手。
他轉過身子,回頭走了幾步。
“出去散步嗎?”她含笑問道,用一隻手在弄耳後的發根。
“不是,是回去了,”陳真也笑著回答。
“回去?”她故意做出驚訝的樣子問道,“為什麽這樣早?不多玩幾天?”兩顆眼珠光閃閃地隻顧在他的臉上打轉。在她的旁邊又露出一張麵龐,是張若蘭的。
“陳先生,多玩兩天不好嗎?你才隻住了一個晚上呢!”張若蘭笑著挽留道。
“我有事情,今天得回去。下次還要來,”陳真帶笑解釋道,但是在心裏他卻想:“同你們多玩有什麽意思?我又不是一件奢侈品,還是讓給周如水去做罷。”他便轉身往外麵走。
“陳先生,”秦蘊玉又在後麵喚道。
他答應一聲站住了,轉過身子,正看見秦蘊玉對他微笑。張若蘭的臉從秦蘊玉的耳後露了出來。秦蘊玉不說話,隻顧望著他笑,過了一會,她才說:“不要忘記到我家裏來玩呀!”
陳真應了一聲,又點了點頭,才轉身往外麵走了。走到大門口,他自動地回過頭往那個窗口看,她還立在窗前望他。她又對他一揮手,便掉過頭在張若蘭的耳邊說了幾句話,然後又轉頭去看他。他還立在大門前。
走出大門,他好像離開了一個世界。她們的麵龐和聲音仿佛還留在他的腦子裏,他不忍馬上離開她們:他對她們多少還有一點留戀。但是過了一些時候,別的思想又來到他的腦子裏,她們的麵影漸漸地淡去了。他低聲自語道:“永別了,小資產階級的女性!”他覺得心裏很暢快,他不再去想她們了,好像她們並不曾存在過一般。
1《朝影》:舊俄阿誌巴綏夫作中篇小說(沈澤民譯),收在1926年開明書店出版的《血痕》內。
第六節
一個多星期以後,陳真又到海濱旅館去找周如水,要他翻譯一篇日文的文件。陳真以為拿一兩件這樣的事情給周如水做,也許會給這個人一點鼓舞。
他到了那裏,扭開門進去,卻看見周如水的頭俯在寫字台上。
他叫了兩聲:“如水,”周如水並不答應。他走到周如水的身旁,聽見了抽泣的聲音。這個人哭了!他很奇怪這個人為什麽要哭?他想,也許是張若蘭有了什麽不好的表示罷。但是一轉眼間他瞥見一個舊式信封放在桌子上。他記起了昨天曾替周如水轉過一封掛號信去,是周如水的父親寄來的。周如水的哭一定與這封信有關係。他以為周如水馬上會抬起頭來,便靜靜地在旁邊等著。但是過了一些時候還沒有一點動靜,他不能夠再等了,便拍拍周如水的肩頭。
周如水果然把頭抬了起來,臉上滿是淚痕。他望著陳真,眼裏閃著憂鬱的光,臉上帶著求助的表情,一麵還在抽泣。
陳真從沒有見過周如水哭得這樣傷心,他也很感動。他待要安慰他,卻又想不到用什麽話才有效力。他隻是同情地說:“如水,什麽事?你哭得這樣厲害!我可以給你幫忙嗎?”
周如水搖搖頭,不說話,拿起桌上的信封,遞到陳真的手上。陳真接了信封,連忙抽出信箋匆匆地讀完了。
這是周如水的父親的來信,說他的母親病了,日夜思念著他,要他馬上回去。父親已經在省城裏給他找到了一個位置,是財政廳的一等科員,希望他即日回去就職。信紙共有五大頁,滿紙都是那一套冠冕堂皇的話:說來說去,無非是在外麵讀了這許多年的書,又到東洋留過學,當然要回省做個一官半職,以便將來揚名顯親,才是正理;如果老是在外麵飄蕩,一事無成,未免辜負了父親培養子弟的一番好意。從這封信上可以看出一個嚴厲的父親在訓斥兒子。
陳真愈讀下去愈生氣。他真想把信紙撕碎,但仍舊忍住憤怒將信遞還給周如水,一麵問道:“你現在究竟打算怎樣辦?”
“我想回去,”這是周如水的回答。
這個回答完全是陳真所料想不到的。他感到非常不舒服。他很生氣,便短短地說:“好!”接著他又問道:“你幾時動身?”
周如水好像不曾聽見似的,也不看陳真一眼,過了一些時候,他依舊悲聲對陳真說:“父親要我做官,我實在不願意。”
“這樣我看你回去的事有點成問題罷,”陳真冷笑說。
“但是我母親病了,我又不能不回去看她,回去是天經地義的事,”周如水說著,似乎有一種自命為孝子的氣派,這不但引不起陳真的同情,反而使他討厭起來。他想:“好一個孝子!”這不是讚歎,這是輕視。
“那麽做官也是天經地義的事,因為這樣才不致辜負父親的好意,”陳真依舊冷笑說。
“我也是這樣想,”他茫然不假思索地說,他不知道陳真是在譏笑他。但是他又說:“不過做官,我是不願意的,你知道我素來就討厭做官的人。”
陳真冷笑道:“要是‘土還主義者’還到都市裏去做官,官就小會使人討厭了。要是童話作家進了財政廳,財政廳的大小官吏都會回到童心生活去了!”他忍不住笑了起來。
這一次周如水明白陳真是在譏笑他了,便憤慨地說:“我現在心亂如麻,你不但不給我幫忙,反而來挖苦我,真正豈有此理!”
“你既然已經這樣決定了,還用得著我來幫忙?”
“我什麽時候決定的?這時候我連一點判斷力也沒有了。你得給我想個辦法。你得替我決定一下。我真不知道怎樣才好。老實說,要回去,我舍不得離開張若蘭;不回去,我又覺得對不住母親。母親辛辛苦苦把我撫養成人,我從來沒有報答過她的恩。她病了,要我回去,我怎麽能夠說個‘不’字?……然而我一回去,什麽希望,什麽主張,都得拋在腦後了。尤其是愛情。拋撇了張若蘭去和那個無愛情的女子一起生活,我是無論如何辦不到的!……你想我怎麽能夠決定呢?……”
陳真不再譏笑周如水了,卻莊重地用同情的聲音對他說:“我說你隻有一個辦法,就是不回去。你母親的病並不厲害,不過是想看看你罷了。你將來可以把她接出來。那麽你既可以同張若蘭結婚,你又可以和你母親住在一起。豈不是雙方都顧到了嗎?”
周如水似乎不懂陳真的話,但過後又接連地搖頭表示這個計劃是行不通的。他自己在思索一個更好的計劃,然而實際上他的思想隻是在“良心”、“理想”、“幸福”這幾個新名詞上麵盤旋。
陳真不再說話了,他知道在這裏他的話沒有絲毫的用處。他打算馬上離開這裏,但是又記起了他的使命,便把文件取出來要周如水翻譯。
“我這幾天心裏總不安定,現在更是心亂如麻,一個字也寫不出,”周如水說著便把文件拋在桌上,自己離開座位,在房裏大步踱起來。
“那麽我明天叫人來拿,”陳真讓步地說。
“明天?你把文件拿回去罷,我一個字也寫不出。”
“那麽後天來拿也可以,總之你非把它翻譯出來不可,我本來想找仁民翻譯,但是瑤珠這兩天病得厲害,他沒有工夫,所以非找你不可!”陳真懇切地對他說。
“翻譯,”他苦惱地念著這兩個字,以後又激動地自語道:“翻譯,也許我明天就會自殺,我就不會活在這個世界上了。我哪有心腸管別的閑事?”
陳真聽見這些話,知道周如水是不肯答應的了,而且照這情形看來,即使他答應,快,也要一個星期譯完;慢,也許會耽擱到兩三個月。還不如自己動手來譯好些,雖然忙一點,倒也痛快。至於周如水呢,這個人一生就沒有做過一件痛快的事,說到自殺,這一層倒可以不必替他耽心。他連一個簡單的問題也沒有勇氣去解決,哪裏還有勇氣自殺!
陳真這樣想著,覺得再沒有留在這裏的必要了,收起文件,不和周如水說一句話,就往外麵走。但是他還不能夠忘記周如水,還在想周如水的事情。已經走出了大門,他忽然想到了一個好辦法,便又回到旅館去。
這一次他走到二樓十九號房間的門前就站住了。他在門上輕輕地敲了兩下。裏麵沒有應聲。他又重重地接連敲了幾下。
“誰?”裏麵傳出來這個熟識的女性的聲音。
“是我,”他應了一聲。
裏麵響起腳步聲,門開了。是張若蘭的略帶倦容的臉,皮微微下垂,頭發蓬鬆著,左邊太陽角有一團淡淡的紅印。她好像剛從午睡中醒過來。那件翻領紗衫的衣角上有幾條淩亂的皺紋。
她把他讓進去,似乎有點驚訝他一個人的來訪,但依舊很客氣地接待他。
一則是剛從睡夢中醒來,二則是沒有什麽話可說,三則是仿佛預料到他有什麽不尋常的使命,她雖然坐在他的斜對麵,卻有點不好意思地微微低下頭,有時用手折弄衣角,有時也抬起眼睛和他談兩句話。
“到底是小資產階級的女性!不過和秦蘊玉又不同了。”陳真一麵說話,一麵冷眼觀察她的舉動,不覺這樣想道。他找不出許多閑話對她說,後來便直截了當地說出他的來意。
“密斯張,我來商量一件事情,……你不會怪我唐突罷?”一則因為這件事情很重要,二則他害怕她誤會了自己的意思,所以他說話時不免現出激動的樣子。
張若蘭本來抬起頭在看他,聽見了他的話,臉上略略起子紅雲,便又把頭埋下去,慢吞吞地說:“陳先生,你有什麽話請盡管說,何必這樣的客氣!”
“我來和密斯張談談關於愛情的事……”他說到這裏故意停頓一下,偷看她有什麽舉動。
她的臉更紅了,她的心怦怦地跳起來。她不知道要怎樣回答他才好。她抬起頭很快地把眼光在他的臉上掃了一下,然後故意驚訝地問:“愛情?陳先生要和我談關於愛情的事?”她抱歉似地解釋道:“可惜我對這種事情完全沒有經驗。”
陳真聽見這樣的話,不覺暗笑,他想:“這又是小資產階級的女性的慣技了。看她怎樣掩飾!她也許以為我在打她的主意罷。”他便接著說:“我這次是為了如水來的。密斯張對他的態度,我已經知道了。他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訴了我。”其實這一句是謊話,周如水所告訴他的隻是一小部分。他這時候急急地說話,為了不要被她打岔,他自己也不覺得這是假話了。“他現在陷在絕大的苦悶裏麵。隻有密斯張可以救他。他的問題隻有你可以幫忙解決。我知道密斯張愛他,那麽你一定願意幫助他。……我很了解他,他是一個好人,一個好到了無用的人,其原因就是他自以為有一個複雜的問題,而他又沒有勇氣來解決它。……密斯張也許還不十分明白如水的身世,他的環境。而且他並沒有對你說真話。”他接著把周如水的身世詳細地敘述了一番,以後又說:“他的這個‘複雜的問題’纏住了他的腦子,使他動也不能夠動一下。這個問題一天不解決,他也就一天得不到幸福,而且永遠不能夠做任何事情,永遠是一個沒有用的好人。……其實在我看來這個問題本來是容易解決的。而且密斯張你又是這個問題裏的一個重要腳色,所以要解決這個問題,你是最適當不過的了。隻要你肯答應,一切都有了辦法。一個女人是知道怎樣來處理這個問題的。……”
她不答話,甚至不抬起頭來。
“我知道密斯張和普通一般女子不同,我又知道密斯張是真誠地在愛如水,所以我才來要求你做一般中國女子所不肯做的事。我希望你像斯拉夫的女性那樣地來愛護他,拯救他,鼓舞起他的勇氣,使他忘掉過去的一切,來創造新的生活。我知道你能夠這樣做。”
她仍然不答話。
“我之所以這樣冒昧地找你談話,是因為從前聽見劍虹說過你的思想和我們的接近,你自己也說讀過我的文章,我的這心情你該可以了解罷。”
她依舊不說話。
“你也許會奇怪他為什麽不親自來向你表白他的愛情,他沒有這種勇氣,這要請你原諒他。……他在日本時也曾愛過幾個女子,可是他始終沒有勇氣向她們表白愛情,結果是看見她們同別人結婚而自己躲在家裏痛哭。……總之在他的問題未解決以前他一生都不會有勇氣。要是你真正愛他,真正願意救他,就請你自己先向他明白表示。這在別的女子也許是不可能的,可是在你,我想你一定可以做到。”
她隻是不開口。
“你也許是不愛他罷,也許是曾經愛過他而現在後悔罷。那麽我錯了:我不該拿這些話來麻煩你。請你原諒我,我把你打擾了這許久,”陳真最後苦澀地說,他打算站起來走了。
張若蘭忽然抬起頭,臉色變得蒼白了,兩顆大的眼淚嵌在眼角,淚水沿著麵頰慢慢地流下來,她那兩隻長睫毛蓋著的眼睛很快地時開時閉。她嗚咽地、但仍舊堅決地對他說:“陳先生,你的話我都聽懂了。……我會永遠記著你的好意。我答應你,一定照你的話做。”她的口又閉上了。他們對望了好些時候,從眼光裏交換了一些用語言表示不出的意思。
陳真別了張若蘭出來,對她起了從來未有過的好感,他想:“雖然是小資產階級的女性,究竟也有她的美點啊!”同時他又想到周如水的事,覺得已經有了解決的辦法,他以後可以放心了。這究竟算是了卻一件心事,他的心裏也很暢快。
第七節
第二天早晨張若蘭來約周如水到樹林裏去散步,兩個人一道出去了。
在路上他們很少談話。周如水的神情憂鬱,不再像平日那樣有說有笑。張若蘭也有些激動,她還在心裏盤算怎樣和他談那決定的話,同時一麵留心他的舉動,一麵想到自己要對他談的話,又有點害羞。
在途中有陽光,有花樹,有叫的鳥,有綠的菜畦:這些他們都不曾注意到。各人沉溺在自己的思想裏,但漸漸地周如水的臉上的愁容消失了。他開始對張若蘭絮絮地談起話來,談的依舊是自然界的美,“土還主義”等等的一套舊話。後來他們走到了樹林前麵。
他們走進了樹林,沒有一點人聲,隻聽見高樹上的鳥聲和蟬鳴,偶爾還看見一隻鬆鼠在樹枝上跳來跳去。這時周如水便興高采烈地談起他的林間學校的計劃來。但是他的話忽然被張若蘭打斷了。她帶了關切的語氣問他:“周先生,你這兩天為什麽總是悶悶不樂?有什麽不如意的事情嗎?”
好像有一瓢冷水對準他的頭直傾下來,他的興趣頓時消失了。他憂愁地回答道:“家裏有信來,說母親病了想看我,要我回去。”
“那麽你究竟回去不回去呢?”她的聲音戰抖起來了,她焦急地等待他的回答。
“我想回去,因為不回去良心上是過不去的,”他認真地,甚至做出了孝順兒子的樣子答道,然而他的聲音裏依舊充滿了苦惱。
她覺得希望已經去了一半,自己陷在失望的懊惱中一時說不出話來。她有點氣惱,她怪他有了這樣的決定,事前竟然不告訴她,而且現在說這句話時也沒有一點留戀的口氣。“你已經決定了嗎?”她半悲傷半氣憤地問道。
“還沒有決定呢,因為父親要我回去做官,我是不願意做官的。”
她本來料想在“因為”之後他一定會說出某樣某樣的話,然而現在她聽見的隻是“做官”。她差不多帶悲聲地說:“單是因為不願意做官你才不肯回去嗎?”
他心裏想:“不單是因為不願意做官,最重要的原因還是舍不得離開你!”但口裏卻說:“沒有了!還會有什麽原因呢?”他沒有勇氣說出實話來。
張若蘭站在一株大樹下麵不走了,她痛苦地追問了一句:“真的沒有別的原因嗎?”
“當然沒有了,”他短短地說。他有點慌張,他還想說別的話,然而他的嘴不聽他的指揮。他這時候隻顧替自己打算,完全沒有注意到她的表情,也不去了解她的心理,否則他就會明白她的來意了。
她淌了眼淚。她想換上一個別人,看見她這樣,也會憐憫她,也會對她說真話,但是他站在那裏,似乎一點也不動心。她不覺進出了下麵的一句話:“到了這個時候你還不肯說真話嗎?”
他驚奇地望著她出神,自己似乎呆住了,完全不明白她的意思,他還強辯說:“我有什麽真話不告訴你?”不過聲音裏卻泄露了他的悲哀、焦慮和恐怖。
“我知道你家裏有妻子,”這一次她似乎鎮靜多了。她記起了她允許陳真的事,便極力壓抑下一切的雜念,以平靜的、溫柔的心來和他談那決定的話。
他起初還想分辯說他家裏並沒有妻子,但話未出口又被他咽下去了。他的眼裏也湧出了淚水,他不僅為她而哭,同時也為了他自己的被傷害了的驕傲而哭。
她看見他哭,她的心也軟了,同時她的心裏還充滿著對他的愛情。她又忘記了自己,帶著淒然的微笑說:“有沒有妻子,這倒不要緊,真正的愛是超過這些關係的。我愛你,我知道你也愛我,那麽,其餘的一切都不會有問題了。”她愈說下去聲音愈低,但是他依舊聽得很清楚。她慢慢地住了口,就好像她把話放到遠方去了似的,那餘音還在空中飛舞,還在他的心上飛舞。她的眼裏現出了悲和喜的淚光。她的臉上起了一層薄薄的紅霞。
他聽了這些連夢裏也不曾聽過的溫柔的話,臉上頓時發起光來,他走近她一步,驚喜不堪地說:“若蘭,你真的這樣愛我?你的愛真超過那一切的關係嗎?”他想伸過手去摟她,但是他的手馬上發起顫來,它們不敢動一下。他除了說話而外,並沒有什麽舉動。
她溫柔地、愛憐地望著他,聲音清晰地答道:“是,我為你可以犧牲一切,不過總得使你做一個有用的好人。”
“你這句話是什麽意思?”他驚訝地問道,聲音抖得更厲害,仿佛那就要到來的幸福在戲弄他。
她望著他笑了笑,用她的柔和的眼光愛撫他的臉,然後說:“這就是不讚成你回去做官,而且幫忙你把現在的生活方式改變過,要你好好地振作起來。……你的一切,你過去的一切,陳先生昨天都告訴我了。”
“若蘭,你居然這麽好,我真想不到……”他感動地叫起來,他幾乎要撲過去抱她,吻她。但是他太激動了,他不能夠做這件事情。他隻是漲紅臉,睜大眼睛氣咻咻地望著她,半晌說不出話。
她不轉眼地看他,對他微笑,就像把他當作一個小孩似的。她微微地搖著頭,溫和地說:“人在戀愛的時候都是這樣。我們女人在這樣的年紀是迷信愛情的。這沒有什麽好或壞。我愛你,了解你。我要幫助你忘記過去。”
他微笑了,汗珠從額上流下來,他掏出手帕去揩它們,一麵忘記自己地繼續說:“我疑心是在做夢。這不是一場美麗的夢嗎?……你來了……。這比童話裏的夢還要美麗。”
“我起初還不知道你過去的生活是那麽憂鬱的。你過去太苦了,”她愛憐地望著他,安慰他說。“你為什麽早不告訴我那些事情?你為什麽這一向來死死地瞞著我?要不是陳先生對我說明一切,我們不知道要等到什麽時候才能夠彼此了解?”她說這些話,就像一個年輕的母親在責備一個被溺愛的孩子。
一種突然襲來的強烈的感情把他的武裝完全解除了。他第一次對她說了真實的話:“若蘭,原諒我,我是一個懦弱無能的人。”這“懦弱無能”四個字從他的口裏吐出來,他自己也不覺得。但它們卻很響亮地在他的腦子裏長久地回響著。他剛剛有了很大的勇氣來接受她的愛,來獻出他自己的愛,然而他連什麽事都不曾做出來,這勇氣就馬上被那四個字打消了。他開始躊躇起來。母親的憔悴的麵孔威壓地在他的眼前出現了。接著又是妻子的哀求的表情。“我怎麽處置她們呢?我們在這裏結婚,母親決不能夠承認,父親更不用說了。他們決不會原諒的。我難道就為了這個得罪父親、母親而抱憾終身嗎?而且我為了個人的幸福破壞了家庭,我算是什麽樣的人呢!她以後會相信我嗎?”他這樣想著,仿佛就落進了黑暗的深淵似的,不覺從心底發出了一聲很低、很低的絕望的呻吟。
“如水,你怎麽啦?”她看見了他的痛苦的表情,她不明白他為什麽驟然改變了態度。她便挨近他,靠在他的身上,把她的充滿愛憐的眼光往上看,看他的臉,溫柔地低聲問道:“你難道還不明白我的心?”
周如水覺得自己陷在從未有過的困難的境地裏了。他的思想變換得很快。一個思想剛來到他的腦子裏,另一個相反的思想馬上又接著來了。每一個思想都似乎是對的;又似乎是不對的。他剛剛伸手去抱她,立刻又惶惑地鬆了手,甚至往後退了一步。他疑惑地自語道:“不能!這不可能!”他又痛苦地搖著頭絕望地說:“不能,這完全不可能。我一生完結了。”過後他又悔恨似地說:“我不配,我是一個懦弱的人。”他甚至不敢正眼看她。他沒有流淚,他卻覺得淚珠直往他的心裏滾。
“為什麽不配呢?既然我自己願意。”她起初驚訝地、關切地望著他,後來她覺得她開始知道他心裏在想些什麽,便真摯地、感動地開導他。
他也很感動。他對她再沒有疑惑了,他現在隻有感激,隻有愛。他願意立刻跪下去,把他的全量的愛獻給她。然而這時候良心又威脅地來把他抓住了。不僅良心,還有他的母親,還有他的妻子,還有他的父親,還有那過去的生活,還有社會上的一般人,這一切包圍了他。他的心裏起了激烈的掙紮。他覺得自己快沒有力量支持下去了。
“犧牲,”這個念頭就像一道電光掠過他的腦子。他覺得自己又漸漸地強健起來。最後他下了決心毅然說道:“若蘭,我真後悔和你認識,我們今生是沒有緣分了。希望你以後把我完全忘掉。我們的結合是完全不可能的,不會給你帶來幸福。我應該回家去。我的責任是在那裏。”
他鼓起勇氣一口氣說了這幾句話,不敢看她一眼。停了片刻她正要開口,他卻用抽泣的聲音說了一句:“若蘭,再見罷”,就踉蹌地走了。他走得很快。他仿佛聽見她在後麵哀聲喚他,他連忙蒙住兩隻耳朵。他走進旅館時還感到一種道德的力量。可是回到自己的房間以後,他卻倒在床上傷心地哭起來了。
她悲痛地望著他走了,沒精打采地把身子倚在樹上,半晌說不出話來。過了好一會她才在後麵喚了他幾聲。他兩次回過頭看她,但終於轉了彎不見了。
她懶洋洋地回到旅館裏,在歸去的路上就隻剩了一個孤零零的她,一切的景物都帶了愁容,似乎都在憐憫她的不幸。
她走進自己的房間,便取了信紙,一麵哭著,一麵寫信給陳真。
陳先生:
我們今天在樹林裏演了一幕悲劇。我預備把我的整個的心獻給他,幫助他忘記過去的一切,治療他的創傷,鼓舞他的勇氣,給他創造新的生活,使他做一個勇敢的人,正如你所希望我做的。我想要是我的愛能夠拯救他,如你所說的話,我願意把我的全量的愛給他,我可以不要一點代價,因為我確實愛過他。然而結果我隻給他添了更多的痛苦。我的愛竟不能夠幫助他。他流著淚離開了我,說了那些使我至今想著還心痛的話。我也是一路上淌著眼淚回家的。我固然愛他,但是現在我們隻好分開了。我不能怨他,我知道他還愛我,可是他不相信我的愛,他不相信我的愛能夠幫助他。因此我們的關係就隻得這樣悲痛地完結了。我也不能夠再對他說今天說過的那番話了。我答應了你的要求,而結果卻是如此,我對你抱歉,請你原諒。你的好意,你對我那樣看重,以致把這重大的使命付托給我,你相信我的愛可以拯救他,你相信我可以做到斯拉夫女性的那樣偉大。對於這一切,雖然是過分的推許,但我依舊非常感激。
這裏我不能再住下去了,一切的景物都會給我喚起痛苦的回憶。我打算搬到蘊玉家裏去暫住,大概要住到開學的時候,有空請你常來玩。並望你讓我知道他的消息。對於你我始終是敬重的,而且還希望你常常指教我。
仁民先生那裏還常去嗎?聽說吳太太病得厲害,我下個星期日打算去看她。蘊玉也會去。希望能夠在那裏看見你。祝你快樂!
張若蘭 xx日。
第八節
一年以後,一個晴明的夏天的午後,在海濱,就在大樹林的中心,一個人的緩慢的腳步聲從近處傳了來。來的是一個瘦長的青年,三十左右的年紀,臉上沒有什麽表情,是一張平靜的臉,不過額上有了兩三條皺紋。他穿著翻領襯衫,左手手腕上托了一件太陽呢西裝上衣,右手捏了一根手杖。他慢慢地走著,不時停了步抬起頭往四處看,欣賞四周的風景。他走到一口井旁邊,正有一個鬢角插了野花的十七八歲的姑娘挽起衣袖在那裏汲水,他止了步在旁邊靜靜地觀看,臉上浮出了微笑。少女汲了水,端著那個大瓦盆,正要向前麵的茅屋走去,忽然抬起頭看見了他,似乎認識他,把他望了一會,對他笑了笑就走開了,走進茅屋裏去了。
茅屋前麵的一把竹椅上坐著一個灰白頭發的老人,手裏拿了一把蒲扇,趕身邊的蒼蠅。一條黑狗躺在他的腳下。老頭子看見這個青年走近,便抬起頭注意地看他,好像認得他似的。老頭子帶笑地招呼他,一麵問道:“從海濱旅館來的?”
青年站住了,點著頭親切地答道:“我是從那裏來的。”他歇了歇又帶笑地問了一句:“你還認得我嗎?”
老人抬起頭來,用那一對依舊是奕奕有神的眼睛把青年仔細地望了一會,現出很高興的樣子說:“啊!我記起來了!……不錯,你去年來過。……你還記得起我?……啊,還有一位小姐。那回你和一位小姐同來的。她現在好嗎?……為什麽今天不來?……你一個人來?為什麽不帶她來?她真是一位好小姐!……我從沒有見過像她那樣又謙和、又漂亮的小姐!……你們一定早結婚了。……你下次一定要把你的太太帶到這裏來玩啊!請你回去說,樹林裏的王老頭兒還在想念她!……你福氣真好,有一位那麽好的太太。……不要忘記把你的太太帶來i……琴姑,你剛才見過她罷。她今年十七了,我還沒有給她看中一個好女婿!……真不容易,在這個年頭好的人真不容易找!”
老頭子的話似乎就不會有完結的時候。青年隻是唯唯否否地應著。他的臉上雖然依舊堆著笑容,但眼睛已經失了光彩,他的精神似乎貫注在別處。老人的話愈來愈刺痛著他的耳朵,而且他的心也開始在痛了。他後來實在支持不下去了,勉強和老人敷衍了幾句,借口說有事情就走開了。分別時老人還叫他不要忘記下次把太太帶來。
青年離開老頭子的視線以後,便放慢他的腳步。他無目的地往四麵看,但似乎並不曾看見什麽,一切的景物很快地在他的眼前飛了過去,不曾留下一點印象。他的眼睛好像完全失掉了作用似的。
忽然一株鬆樹出現在他的眼前,遮住了他的視線。這鬆樹因了它的形狀的奇特和樹身的粗大,在他的腦子裏留下一個難忘的印象。他記得他和她最後一次談話的時候,她便站在這株大樹旁邊。他注意地看著樹皮剝落了的老樹,一年前的往事即刻湧上心頭。長睫毛亮眼睛的圓圓的麵龐又浮現在他的腦裏。他把往事仔細地回味了一番,充滿了溫和、親切、柔愛的感情,他禁不住夢幻地低聲叫了幾聲“若蘭”。於是一個痛苦的回憶就開始來刺痛他的心了:“她已經是別人的人了。隻怪當時自己沒有勇氣,放過了那個好機會,如今隻剩下痛苦的回憶了。……她原是愛我的,她是肯為我犧牲一切的,隻是我太沒有勇氣,斷絕了她的愛,以後恐怕再沒有人能夠像她那樣地愛我了。”他用一種淒慘的聲音自語著,走出了樹林,但又愛戀地回頭望了望,又喚了兩聲“若蘭”,好像他的若蘭就住在這個樹林裏一樣。最後他又歎息地說:“可是現在已經遲了。”
他走出樹林,前麵橫著兩條土路,兩三個村姑提著籃子在路上往來,看見他,投了一瞥好奇的眼光,或者對他笑了笑。他便往沿樹林的那條路走去,腳步依舊下得很慢。他忽然站住了,把手杖挾在左腋下,右手從西裝袋裏摸出了一張折疊的信紙攤開來讀,讀到裏麵的某一段時,他特別放大了聲音,這一段是:
汝妻已於二年前患病身故,因恐汝在外傷心,故未早告。今年自汝返省消息傳出後,來吾家為汝作伐者頗不乏人。餘老矣,常為人譏為不識新潮流,故不欲幹預兒女婚事,須俟汝歸後自行決定。惟汝究竟何時起程,應先將確定日期快郵函告,以免老父在家懸念。切記勿忘!……
他折好了信,忽然又把信紙攤開看了一陣,最後下了決心把信揉成一團,擲在地上,便拔步向前走了。在路上他還不住地歎息道:“我錯了。……可是現在已經無法挽回了。”
但是沒有人聽見他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