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雨(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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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真是沒有辦法。你要到什麽地方去,一個人去不好嗎?……好,我陪你走一段路。我說過我隻走一段路。我今天不高興再跟‘野雞’打架,”高誌元帶笑地說,便不再說回旅館的話了。
兩個人走在一條路上。吳仁民的右手還抓住高誌元的一隻膀子。他忽然鬆了手拍著高誌元的肩頭說:“好,我們到大世界去。到那裏去找‘野雞’……”
“到大世界去?不,我不去,那裏是培養低級趣味的地方,”高誌元堅決地反對說。“看影戲是可以的,但是我今晚上不能夠去,我要回旅館睡覺。”
“好,你回去罷,我現在不留你了,”吳仁民生氣地說。“你本來就是李劍虹一類的人,你是一個道學家。”
“我,我是個道學家?笑話!”高誌元搖頭說。“我現在也不跟你爭辯。我知道你在用激將法。”
“你回來,不要走!”吳仁民看見高誌元真的走了,便又大聲挽留他。高誌元並不回頭,但是吳仁民跑上前去把他抓住了。
“誌元,你不要回去,你一定要陪我。我請求你。我的心跳得這麽厲害,我決不能夠閉上眼睛睡覺。你不知道一個人懷著這麽熱的心,關在墳墓一般的房間裏,躺在棺材一般冷的床上,翻來覆去,聽見外麵的汽車喇叭,好像聽見地獄裏的音樂一樣,那是多麽難受!這種折磨,你是不會懂的。我要的是活動,是熱,就是死也可以。我害怕冷靜。我不要冷靜。……誌元,我的心慌得很。我一定要到什麽地方去。我一定要到人多的地方去。就是到大世界也行!就是碰到拉客的‘野雞’我也不怕!至少那種使人興奮的氣味,那種使人陶醉的擁抱也會給我一點熱,給我一點力量!我的血要燃燒了。我的心要融化了。我會不感覺到自己的存在了。那一定是很痛快的。我要去,我要去,不管你們的道德學說,不管你們的經濟理論,我要到那裏去,我要到那裏去。”
高誌元站住了,他起初帶著驚訝的眼光看吳仁民,過後又換了同情的眼光。吳仁民狂熱地在那裏說話,話從他的口裏吐出來就像噴泉從水管裏出來一樣,接連地,沒有一刻停止過。他顯然是醉了。但是他的心情高誌元是很能夠了解的,不僅了解,而且高誌元也有著這樣的渴望――熱和力的渴望。所不同的是高誌元不相信從那種地方可以得到一點點熱和力。
“仁民,我送你回去罷,”高誌元看見旁邊有幾個行人在看他們,便打定了主意,對吳仁民這樣說;“你現在和我一樣也需要休息。你今天吃醉了,你不知道你自己說了些什麽話。”他挾著吳仁民的膀子回轉身朝著去吳仁民家的方向走了。
一路上吳仁民依舊在說他的狂熱的話,他的身子時時向兩邊歪,仿佛站不穩似的。高誌元很費力地挾住他,又說了許多安慰他的話,但是他好像沒有聽見一般。這時候他的理性已經不存在了。熱情占有了他,使他成了激情的俘虜。
高誌元慌慌張張地走著。在離開了三年以後他幾乎不認識這個城市的街道了。他一個不小心走錯了路,起初還不覺得,後來忽然發覺他們是在一條奇怪的街上了。街道這樣窄,這樣髒,兩邊的人家有著玻璃門。屋簷下站了兩排年輕的女人,穿著紅的,綠的,以及種種引人注目的顏色的衣服。她們都是肥短的身材。每張笑臉上都塗了厚厚的脂粉。每張血紅的嘴裏都發出不自然的笑聲招呼他們。
高誌元把眼光向她們的臉上一掃,他馬上起了憎厭的感覺。他突然想起吳仁民剛才說的話:使人興奮的氣味,使人陶醉的擁抱……。他看看吳仁民,他害怕吳仁民會有奇怪的舉動。但是出乎他的意外,吳仁民急急地拉著他往前麵走,並且接連地問他道:“誌元,這是什麽地方?這是些什麽人?她們在這裏幹什麽?”他不答話,卻忍不住大聲笑起來。
後來他問了巡捕,才找到正確的路。兩個人急急地走著,並不要許多時間就到了吳仁民的家。高誌元安頓吳仁民睡下了,才走出來。
屋子裏很靜。吳仁民躺在冰一般冷的床上。他的腦子漸漸地清醒了。他完全忘記了先前的事。他不知道夜是早或是遲。屋子裏沒有燈光。他睡在黑暗裏。他不能夠再闔眼。黑暗向著他壓下來,使那一幅薄被顯得非常重。他在床上翻來覆去,總不能夠鎮靜他那開始紛亂的心。他愈來愈煩躁。後來他掀開薄被走下床來扭燃了電燈。
他走到書桌前麵坐下,茫然地把電燈泡望了一會,覺得眼睛花了,才移下眼光來。過了一刻,他從書堆裏隨便取出一本書,翻看了兩三頁,覺得不入眼便拋開了,又另外取了一本,依舊拋開了。他拿了第三本書,那是陳真的日記。他翻開了書頁,讀著下麵的話:
人類是殘忍的東西罷,沒有“血”的進步在什麽地方!……
知識是贓物。知識階級1也是掠奪者,他們同時又是掠奪階級的工具。c.t.今天來信說,英國失業工人達兩百萬,蘇格蘭high street充滿了啼饑號寒的聲音,然而同時花兩三千金鎊買一輛汽車遊玩的也大有其人。還有兩大經濟學家天天在課堂裏鼓吹他們的吃人的資本主義。……
如果世界不毀滅,人類不滅亡,革命總會到來。可憐的是生生世世做一個革命的旁觀者。
1斯多噶派:指禁欲主義者。
1y省:指雲南。
1知識階級:即“知識分子”,這是三十年代習慣用的字眼。
第五節
歡迎張小川的宴會上少了一個吳仁民,大家認為這是奇怪的事。
菜端上桌子,周如水大聲說:“我看,不要等仁民罷,他不會來了。”
張小川接著用他的蒼老的聲音說:“分別了幾年不知道仁民現在成了什麽樣子。我總覺得他的個人主義的傾向太厲害。他為什麽不常常給我寫信?”
“我覺得不應該這樣批評仁民,他是一個很誠懇的人,”高誌元心裏不大高興,分辯道。
“我希望如此,”張小川笑了兩聲說。“不過我看他有點自大,一點也不虛心。今年我讀到他的幾篇文章,總是在譏諷別人。他說:‘學者沒有用!書本沒有用!’他究竟讀過幾本書?要做個革命家起碼也應該在外國圖書館裏讀幾年書。”他說罷,眼光從金絲眼鏡後麵透出來在眾人的臉上掃了一下。
沒有一個人答話,高誌元的方臉馬上變成了紅黃色。他想開口,但又忍住了。
“這也不盡然。我們不能說仁民壞,不過近來他的思想很偏激,行為又浪漫,這是最危險不過的,”李劍虹沉吟地回答張小川。
“偏激?簡直可以說是幼稚!”張小川半生氣半得意地接著說。“他時常罵別人做改良派。辦學校,辦農場,這都是很好的事情,他卻拚命反對。我以為要改革現在的社會,要實現我們的理想,還是應該從教育方麵下手。要改造社會先要改革人心,此外再沒有第二條路。暴力的革命隻是盲目的蠢動。”
“還是吃飯罷!”一個聲音突然響起來,打斷了張小川的話。說話的人是方亞丹。高誌元接著在旁邊哼了一聲,他暗地裏在生氣。他心裏想怎麽幾年的工夫就把一個人變成這個樣子。他差不多疑惑坐在他旁邊的不是他從前敬愛過的張小川了。
但是不管這個,張小川還是高興地在說話。大家入了座。張小川一邊挨著李劍虹,一邊挨著李佩珠和龔家兩姊妹。他快活地和她們談論他在法國留學期中的見聞。他的話裏常常夾雜了幾個法國字,這又引起他的許多解釋的話。
吳仁民來了。眾人對他並不十分冷淡。但是他不多說話,一個人隻顧在席上喝酒。
“仁民,你不要把酒吃得太多了,”方亞丹突然大聲說。這時候眾人正在聽張小川講話,沒有注意到吳仁民的舉動。方亞丹的話把眾人的興趣打斷了。張小川望了吳仁民一眼,然後去看方亞丹,於是又把臉掉過李佩珠那邊去。李劍虹帶笑地輪流看眾人。他不常說話,隻是偶爾挾了一兩筷子的菜放進口裏去。
吳仁民抬起頭來,把方亞丹望了一眼,又拿起酒杯喝幹了,放下杯子說:“那麽我先走罷。”但是他並不動。
正在和李佩珠們談話的張小川忽然抬起頭問方亞丹道:“亞丹,聽說你要到法國去,什麽時候動身?”
方亞丹呆呆地望著他,說不出一句決定的答話。張小川又說:“我勸你早些準備,我可以給你幫忙。到法國去讀幾年書,很有好處。”
“我不想去了!”方亞丹突然短短地回答道,便埋下頭去吃菜。
眾人莫名其妙地看了方亞丹一眼。張小川把肩頭聳了一下,問一句:“為什麽?”
方亞丹不作聲。吳仁民突然站起來推開椅子說:“我先走了!”
“好,我和你一道去,”高誌元站起來說。
眾人說了一些話挽留他們,但是沒有用。李劍虹和李佩珠送了他們下樓來。
秋天快要來了。夜晚的空氣很涼爽。高誌元並沒有喝多少酒,但是他的心裏卻充滿了奇怪的感情。這究竟是憤怒,是失望,是幻滅,是悲哀,是渴望,他一時也講不出來。他仿佛又看見他離開故鄉出來時的情景。他臨走的那個早晨,父親在家裏生氣,妻躲在房裏哭,母親和一個兄弟送他。母親帶著一張憔悴的臉,哭著囑咐他千萬要時常回家去看她。他口裏答應著,心裏卻在說:“這是我們最後的一麵了。”他陪著母親流了一些眼淚。但是他在越南鐵路的火車廂裏看見安南的小販被法國人侮辱虐待的情形,他就不再想他的母親了。他對自己說:為了萬人的幸福,我就不能夠顧惜幾個人的痛苦了。他那時候沒有疑惑。他覺得自己的信仰十分堅定。他搭火車搭輪船,就像是戰士到戰場去。但是如今他開始懷疑了。是的,他對自己是沒有一點隱瞞的:他已經在疑惑了。他想他們這班人聚在一起,果然是為著同一個理想,同一個偉大的理想工作嗎?那麽為什麽在他們中間又有許多隔閡呢?為什麽大家不能夠把胸膛剖開彼此以誠心相見呢?既然是可以生活在同一個理想社會中的人,為什麽又不能夠互相容忍呢?他不能夠解答這些問題了。
“他們那些人都是在做夢!”他氣憤地自語說。
“我說大家都是利己主義者!”這許久不說話的吳仁民突然大聲說了這一句,好像在回答高誌元心裏的疑問似的。
“利己主義者!這是什麽一個名詞!”高誌元像受了針刺似的,驚叫道。“我不能夠承認。我們裏麵並沒有一個利己主義者。”
“那麽你說誰都會像梅曉若1那樣把自己的最後一塊麵包分給別人嗎?”吳仁民猝然這樣反問道。“老實說,在我們裏麵並沒有一個利他主義者。李劍虹隻是一個斯多噶派,而張小川呢,你聽他今天在席上說了些什麽話。他好像忘記了從前的那些事情。他忘記了從前拋棄學生生活到印刷工廠學習排字的情形。他如今在法國販了洋八股回來了。你們天天說辦刊物,印全集,埋頭讀書。現在你應該明白了書本的影響罷。我說現在還需要一個秦始皇出來把全世界的書燒個幹淨,免得再毒害青年。”他說到這裏忽然閉了嘴。過了一刻他又改變了語調,含糊地自語道:“下垂的黑發,細長的背影,淒哀的麵貌。好像在什麽地方見過她。……不,不能夠,不是她!那麽是誰呢?麵貌這樣熟!……不,不能夠是她!她不會到這裏來。”
“她,她是誰?”高誌元驚奇地問。
“她,她不會再來了,”吳仁民點著頭說。這時候有一對年輕的男女迎麵走來,很快地就過去了,隻留下脂粉香和高跟鞋的聲音。這是兩個俄國人。接著一陣風把路旁的梧桐樹葉吹得響。天空中嵌著星的網,星星是一明一暗的。
“她去了,不會再來了!”吳仁民迷惘似地說。
“你指的是哪個?”
“那個幻影,那個美麗的幻影,”吳仁民留戀在回答。他用手去搔他的亂發。
“什麽幻影?你醉了!”高誌元溫和地說。“仁民,我說你不應該常常吃酒。你吃了酒又會誤事。蔡維新要的文章你今天不會寫了。你不是答應他明天有嗎?你看,你又要失信了!”
“文章?我心裏這樣寂寞,你還要提起文章?”吳仁民十分激動地說。“誌元,告訴我,我真像他們批評的那樣,沒有希望嗎?……啊,不要提他們!我在什麽地方去找她呢?……誌元,你告訴我。”
高誌元還沒有開口,他的手臂就忽然被吳仁民抓住了。吳仁民狂熱地說:“不要向我說什麽嚴肅的話,什麽道德的理論。我不要聽。我是個無道德的人。……我所說的她,就是玉雯。我不是向你說過玉雯的事情嗎?……是的,是玉雯,”說到這裏他就閉了口不再作聲了。隻是那隻手還在高誌元的手臂上麵戰抖。
高誌元望著吳仁民,心裏非常痛苦。他說不出他究竟是不是同情這個朋友。但是他忍不住問自己道:“難道仁民就這樣被熱情摧殘下去嗎?難道這個人就這樣完了嗎?”他不能夠回答這個問題。他隻是默默地跟了吳仁民走著。他的肚皮忽然隱隱地痛起來。
“自殺,”好像有一個人在他的耳邊大聲叫道。他的眼前一片黑暗。似乎一切的希望都沒有了。肚痛是他的一個致命傷。這證明他的身體已經殘廢,不能夠經曆艱苦的、巨大的鬥爭了。他呻吟似地說:“我的肚皮又痛了,天氣就要變了。恐怕不久就會下雨。我們快些走罷。”
“你的肚皮痛跟天氣有什麽關係?”吳仁民大聲問。
“我年輕時候不知道保養身體。有一次患重病幾乎死去。後來病好,近兩三年來就得了這個毛病,隻要天氣一變,我的肚皮就會痛。隻要天氣一變,不管是由冷變熱,由熱變冷,我的肚皮一定先痛起來。有時候痛得很久,要買八卦丹來吃才可以暫時止痛。”
“哈哈,你真是一個活的氣象表了!”吳仁民大聲笑道,過後又改變了聲調問:“你沒有找醫生看過嗎?”
“看是看過的,”高誌元苦惱地說。“醫生說這種病是沒法醫治的。有一次痛得太厲害了,找一個醫生打了幾針,馬上就止痛。但是不到多久病又發了。現在沒有別的辦法,隻有在痛得厲害的時候吃八卦丹。幸好八卦丹的價錢還不貴。”
“八卦丹,那是熱性的藥,吃多了將來會把你活活地燒死,”吳仁民說。
“那麽你為什麽要吃酒呢?你就不怕燒死嗎?”高誌元把眉頭一皺現出苦惱的樣子說。“橫豎我們是要死的。如果不能夠毀掉罪惡,那麽就索性毀掉自己也好。”
“不錯,毀掉自己,那是最痛快的事,”吳仁民熱情地說。“把生命作孤注一擲,在一刹那間,沒有自己,也沒有世界,沒有愛,也沒有恨――那個境地,真值得羨慕!”他說到這裏又抬起頭望天,望了半晌,好像在領略那種境地的美麗。忽然他埋下頭改變了語調說:“但是零碎的死,慢性的自殺,那太難堪了。”
“我們在什麽地方去找機會呢?我已經找了這許多年了!”高誌元絕望地說。“這許多年是完全白費掉的。我所感到的隻是自己的身體一天比一天衰弱。現在說文字宣傳連幾部全集也沒有印出來。別人說我沒有做事能力,我承認。但是那些有能力的人呢,他們又不肯做。”
“不要談這些事了,我們還是談女人罷,”吳仁民狂熱地說。
“女人,為什麽要談女人?有了女人,隻會妨害自己的工作。我說女人是私有財產製度的最熱心的擁護者。”
“收拾起你那些腐敗的道學理論罷。你是一個新道學家!我詛咒一切的道學家!”吳仁民煩躁地叫起來。“你以為人隻是一架機器嗎?”
吳仁民還要說話,但這時候已經到了他們的住處。高誌元走在前麵,先去開了門。樓下沒有燈光,顯然是二房東還沒有回來。他們在黑暗中摸索著登上樓梯,打開二樓的房門進去了。
“這種生活簡直是墮落!”高誌元扭燃了電燈,就往自己的床上一躺,發出這一聲詛咒。
他看見吳仁民不作聲,便又煩躁地說:“這樣過下去還不如自殺!”
“墮落?這算什麽墮落呢?”吳仁民嘲笑地說。“自殺,那隻是白白送掉你的性命。隻有懦夫才會想到自殺。”
“活著又有什麽用呢?你看連文字宣傳的工作也做不好!”高誌元生氣地說。
“文字宣傳,”吳仁民接連冷笑了幾聲說,“你的頭腦真簡單,你永遠隻想到文字宣傳。其實那隻是知識階級的精神手淫而已。老實說,即使你把書本堆滿在全世界,那也隻有喂蠹魚吃!”
“你不曉得,你不懂,那些書就是我的愛人。我對它們的愛是不能用語言表示出來的。我想,假若有一天由我的手印出來千千萬萬本的書,流傳出去,流傳在全中國,全世界,許多人都熱心讀它們,被它們感動,那是多美麗的事!”高誌元起勁地說。
“你把書當作愛人,就跟陳真把真理當作愛人是一樣地可笑。原來你也是一個斯多噶派!”吳仁民嘲笑道。“我問你,你晚上可以抱著書本睡覺嗎?你真是蠹魚!”他接著狂笑起來。
高誌元氣得說不出話,他把身子翻向裏麵去,望著白色牆壁生氣。漸漸地他的眼睛模糊了,眼皮沉重地垂了下來。
吳仁民一個人坐在桌子前麵拿了一支筆在白紙上亂畫,寫的盡是:“革命”,“玉雯”,“瑤珠”,“李劍虹”,“李佩珠”,“張小川”這些字。同時他燃了紙煙在狂抽。最後他終於扭熄了電燈躺在床上睡了。
夜很靜。窗戶都關上了。整個房間裏充滿了人的鼾聲和蚊蟲的叫聲。屋子裏很悶熱。過了好久,吳仁民忽然推開了那幅蓋著半邊身子的薄被大聲叫起來。
“什麽事?仁民,什麽事?”高誌元被這叫聲驚醒了,吃驚地問道。
吳仁民坐在床上,用手揩著額上的汗珠,半晌不說一句話。他的心好像要跳出口腔來了。許多可怕的影子還在他的眼前晃動。他覺得他從另一個世界裏回來了。有什麽東西在咬他的腦子,他雙手捧著頭在呻吟。
“仁民,你怎麽了?你不舒服嗎?”
吳仁民不回答,卻用顫抖的聲音問道:“誌元,我還活著嗎?”
“活著?當然!你活著,我們都活著,所有的人都活著!”高誌元粗聲回答道。
“那麽我怎麽會夢遊地獄呢?”吳仁民苦惱地問自己。他接著非常激動地說:“誌元,我夢遊過地獄了。我看見許多青年給剖腹挖心,給槍斃殺頭,給關在監牢裏,受刑,受拷問。我看見他們也是血肉造成的。他們的父母妻子在叫號,在痛哭。我問別人,他們為什麽會到了這個地步。別人回答說,他們犯了自由思想罪。‘真的,該死的青年!’我正要這樣說,忽然什麽都不見了,我的眼前隻有一片血海。我嚇得驚叫起來,就這樣醒過來了。我發覺我還是住在洋房裏麵過著小資產階級的生活。我真是一個在安樂窩裏談革命的革命家。誌元,我恐怖,我害怕,我害怕那夢裏的我!”
“啊!原來是這麽一回事。仁民,你還是安靜地睡罷。你太興奮了。以後不要多吃酒。你看我現在也不常吃酒了。”高誌元聲音含糊地說了上麵的話,又把身子翻向裏麵去睡了。
吳仁民走下床去打開窗戶,把頭伸到窗外大大地呼吸了一口氣。他的心還在痛。他的眼睛潤濕了。
弄堂裏沒有人影,也沒有燈光。對麵是一所花園。一株一株的樹木在灰白光裏顯露出它們的茂盛的枝葉。草地上小蟲悲切地叫著,像是在作垂死的哀鳴。一座洋房聳立在花園中間,像一座墳墓,關著它那永遠不讓人知道的秘密。再過去便是街市。但那裏也沒有一點聲音,連小販的叫賣聲也沒有。一切都死了。愛死了,恨也死了;享樂死了,受苦也死了;壓迫死了,革命也死了。灰白色的光像一個大的網,掩蓋了一切。隻有他還活著,在全個城市裏隻有他一個人活著,活著來忍受熱情的火焰的折磨。
“動呀!起來動呀!為什麽老是躺著浪費時間?”他向著躺在他下麵的花園、洋房、街市揮手,好像他立在群眾的前麵,從他的心裏發出了章 隻要一分鍾的激烈的活動,就毀掉自己的一生也值得。爆發罷,像火山那樣地爆發罷。毀滅世界,毀滅自己,毀滅這種矛盾的生活!”他又狂亂地揮起手來。
任何的動作都沒有用。並沒有什麽東西開始在動。隻有那小蟲的叫聲忽然停止了。寂寞的網更加張大,似乎連他自己要被它掩蓋了。
“我不能夠死!”他掙紮地說。這時候他已經被憤怒和絕望的感情緊緊抓住了。他要生,他要曆盡一切苦難而生,來完成他的工作。但是現在他站在這個死的房間裏,這個死的城市裏,孤零零的一個人,沒有愛,沒有恨。他還能夠做什麽呢?他不是已經向著死的路上走去了嗎?
這時小蟲的叫聲又突然悲切地響了。這叫聲似乎和從前不同。他覺得自己很了解它。這裏麵蕩漾著孤寂的生存的悲哀。這悲哀也正是他的。他現在和那小蟲一樣,也隻能夠發出絕望的哀鳴了。
又過了一些難堪的時候,他抬起頭往四麵看。他在右邊的天空中發見了一片光亮。他驚訝地望著那裏。但是他明白了。這個城市並不是死的。它確實活著。這時候,就在這時候,在跳舞場裏,樂隊正在演奏,富家子弟正摟著漂亮的少女跳舞調笑;在大賭場裏,在妓院裏,在大旅館裏,在跑狗場裏,紳士和名媛們正在一擲萬金地縱欲狂歡。同時在工廠裏,機器狂怒般地動著,工人們疲倦地站在機器旁邊呻吟受苦。是的,一切都沒有死,愛沒有,恨也沒有,享樂沒有,受苦也沒有,甚至壓迫也沒有。但是革命呢?革命卻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