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雨(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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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已經忘記我說過的這句話了,”他苦笑地說。“話是美麗的,但是究竟有什麽用處?密斯熊,你不知道,那寂寞,那心的寂寞!比死還要難受!永遠是誤解,永遠是失望!我這顆熱烈的心就在寂寞裏熬煎,沒有人來替我分擔一點苦惱,表示一點同情。沒有誰關心到我!孤獨,永遠是那比死還要沉悶的孤獨!密斯熊,這種話我隻向你說,我從沒有對別人說過。但是你也不會了解我。”他愈說下去,愈熱烈,同時又愈悲憤。
“先生,你為什麽要說我不會了解你呢?”她認真地分辯道。“你不知道我是多麽感激你,多麽崇拜你。也許我現在不了解你,但是我很願意了解你。我希望你給我一個機會……”一道光照亮她的麵龐,蒼白色的臉染上了淡淡的紅雲。
即使不是為了上麵這些話,單是她的麵貌也可以使吳仁民感動。他的麵容也改變了。“密斯熊,……密斯熊,”他接連喚了兩聲。“你是這樣地大量。……我這一生隻聽見一個人向我說過這樣的話,就是你!……你是這麽純潔!這麽善良!我不曉得應當怎樣感激你!”他說著身子像發寒顫似地抖動,兩隻眼睛不轉動地望著她的微微張開的小嘴。他覺得一種高尚的感情控製了他,一個莊嚴的聲音在他的耳邊說:“坦白地說罷,在這個高潔的女性的麵前坦白地說罷,向著她傾訴你這許多時候以來的悲哀!”
“先生,”她略略提高聲音說,“你為什麽對我說這些話?我是不配的。我經曆了那許多痛苦而能夠活到現在,不都是拜領著你的賜與麽?你現在還要說感激我,不是在譏諷我麽?先生……”從她的麵部的表情看來,她的心和口是一致的。
“先生?請你不要喚我做先生罷。我們做朋友,不更好麽?”他忘了自己似地大聲說。
兩個人對望著,他們都不作聲,但是兩顆心都在說話,兩對眼光都在探索。
“先生,我真不知道應該怎麽稱呼你才好。難道這個稱呼不就是最美麗的麽?”她用一種非常柔和的聲音說。“讓我永遠這樣地稱呼你罷。這個稱呼我一直到死都不會忘記。”她停了一下,站起來走到桌子前麵,拿起熱水瓶給他倒了一杯茶,自己也倒了一杯,拿著茶杯回到床前,坐下去喝了兩口,然後慢慢地繼續說下去:“先生,你也許願意知道近一年多我的生活罷。你或者會奇怪他死了以後我是怎樣生活的?其實這很簡單,我這許久都是在書店裏做校對的工作。後來我的身體病到不能夠再做那種隻有使人心焦頭痛的事情,我便搬到這裏來。這是一個女朋友的家。她對我很好,她一定不放我離開這裏……”
“她現在在家嗎?”他突然問。
“不,她到鄉下去了,不久就會回來。她和我是同鄉,而且是小學時候的同學。靠了她的勸解,我母親又時常接濟我,和我通信。但是父親的心還是不肯寬恕。”
“父親的心總有一天會軟下來的,”他這樣地安慰她。
“不知道我能不能夠等到那一天,”她感傷地說。“我近來很少到外麵去,常常整天坐在家裏,有時候拿著一兩本書,有時候動也怕動一動。不知道怎樣,非常容易感到疲倦。這裏又很寂寞。那個女朋友回鄉以後就沒有人來和我談話。在這裏,我沒有幾個朋友。我整天坐在家裏不想做什麽事情,又沒有人來看我。”
“我以後一定常常來看你,”他誠懇地說,並不像施一個恩惠,卻像要報答一個恩惠。
“謝謝你,”她的聲音裏帶了一點喜悅。“恐怕先生不會有這麽多的時間罷。我知道你很忙。我知道你有你的事業。而且為了渺小的我,也值不得花費先生的寶貴時間。”
“我有很多的時間,而且我也很寂寞,”他感動地說。
兩個人又談了一些話,吳仁民終於告辭走了。熊智君送他下樓,伴著他走到後門口。他走到轉角回過頭來看,藍布旗袍裹著的苗條的身子還靜靜地立在那裏。
吳仁民走在路上,看見蔚藍的天空,金黃色的陽光,人行道上的梧桐葉,覺得心裏很暢快,在他的耳邊還接連響著那溫柔地喚著“先生”的聲音。這一陣他忘記抽煙了。
“我終於找到這樣的一個女性了。她崇拜我!她願意了解我!她要求我給她一個機會!”
“她是可愛的。美麗,那不消說。她說話說得那麽溫柔,句句都打在我的心上。態度也很溫柔,而且又有熱情,並沒有一點忸怩。”
“病?那不要緊。愛情可以醫治女人的百病。”
“她是值得憐憫的,值得同情的,而且還值得愛的。”
“是的,我應該同情她。不,我還應該愛她。我有愛她的義務。我要用愛情去溫暖她的淒楚破碎的心。我要安慰她,鼓勵她,使她走到積極、快樂的路上去。”
“為什麽不應該戀愛呢?生活太單調了,空氣太沉悶了,環境太黑暗了。我不可以暫時在女性的溫暖的懷裏睡一些時候,休養這疲倦的身體來預備新的鬥爭麽?”
他同自己商量了許久,終於得到下麵的結論:
“自己覺得可以做就去做罷。戀愛完全是兩個人中間的事情,李劍虹、高誌元他們沒有權利幹涉。”
在電車上他遇見幾對年輕的男女,他們談起話來很親密,女的緊緊偎著男的。車子裏麵的眼光都落在這幾對人的臉上。他把他們看了許久,忽然妒忌地、生氣地在心裏自語道:
“為什麽他們都可以,我一個人就不可以呢?”
吳仁民回到家裏。他看見高誌元還躺在床上和方亞丹談話。
“怎樣?成功了嗎?”高誌元看見他進來張開闊嘴嘲笑地問道,接著又哼起日本的情歌來。
“斯多噶派哼情歌,”吳仁民不直接回答,卻自語地說了這句話。
高誌元沒有話說,把嘴大張開,打了一個嗬欠,嘴張得那麽大,好像預備吞食一個人似的。他生氣地伸手把豎起的頭發拚命地搔,忽然大聲笑起來。笑夠了時他才慢慢地說:“我有了好對了:革命誌士講戀愛。”
“好,”方亞丹也笑了。
吳仁民漲紅了臉,罵道:“你懂得什麽?照你的意思,人類應該滅絕才對。你為什麽不把所有的人都弄成太監,免得他們看見女人就衝動?……我要出去了,我不再和你這個新道學家說話。”他說完真的就往外麵走。
“仁民,你回來,我有話對你說,”方亞丹在後麵叫起來。“真的,我有正經事情要同你商量。”
吳仁民默默地走了回來。
“我和誌元已經決定到f地1去了,”方亞丹嚴肅地說。
“你不到法國去嗎?”吳仁民驚訝地問。
“我早就表示過不做留學生。讓張小川一個人去擺他的留學生的架子,”方亞丹說著忽然做出一個歪臉。
“我決心去幹實際運動。同劍虹長久在一起也沒有什麽意思。他自然是一個好人,卻幹不出事情來。同他相處久了,才知道他也不過如此!”方亞丹一本正經地說,他突然站了起來。
“你在跟我開玩笑。我知道你素來很崇拜他!”吳仁民還不肯相信。
“不錯,我崇拜過他,便是現在我對他還有好感,”方亞丹起勁地分辯道。“然而現在我看出他的弱點來了。他的成見很深,並不認識人,而且又缺乏自信力。凡是讀書過多的人都會有這個毛病。書這個東西害人不淺。”
“而且劍虹拚命庇護小川,這也很不公道。不管小川現在變得怎樣,劍虹依舊相信他。這簡直是縱人為惡了!”高誌元突然從床上跳下來,把他的木板鞋在樓板上弄出大的響聲。
“小川要結婚了,聽說還要行舊式婚禮呢!”方亞丹生氣地說。
“結婚?同誰?”吳仁民茫然問道。
“同龔德婉。女的人還不錯,劍虹很稱讚她,你也見過。婚禮大概在龔德婉的家鄉舉行,外麵的朋友不會去參加,當然看不見舊式婚禮。他們回到這裏來時,隨便印一張說明同居的卡片分發出去,在朋友們看來不是廢除了婚禮嗎?小川的花樣到底多些。”方亞丹愈說愈生氣,竟然把袖子挽上去,好像預備和人打架似的。
“龔德婉,我當然見過她。……但是關於婚禮的事情你怎麽知道?”吳仁民又問。
“那是佩珠告訴我的。劍虹勸阻過小川,卻沒有用,他就不再勸了。我不高興劍虹,就因為這個緣故。你知道我對舊禮教恨得非常厲害,舊的一切我都恨。整個中國被它摧殘到了這個地步,我們青年還要對它讓步屈服!”方亞丹說著猛然將拳頭在桌子上用力一擊。桌子大聲叫起來。兩三本書落在地上,一個茶杯打翻了。“所以我要到f地去。現在隻等f地的朋友寄路費來。我要離開小川,離開劍虹,離開他們那一群書呆子。”停了一下他又說:
“我去,誌元去,還有兩個朋友要去。將來你也跟著來罷。我們歡迎你。”
方亞丹的話說得非常有力,連高誌元也擺正了他的方臉注意地聽著。
“好,”吳仁民含糊地答應一聲,心裏有說不出的惆悵。他這時候並不曾想著到f地去的事。
1f地:指福建省。
第七節
“你又要到熊智君那裏去嗎?”高誌元看見吳仁民在結領帶,便帶笑地問。他坐在沙發上,身上穿了寢衣,把一根手杖抵著肚皮,手杖的另一端抵在桌子腳上。
“是,”吳仁民隨便應了一聲,但馬上又問道:“你的肚皮又在痛嗎?”
“有一點痛。不過並不厲害,”高誌元自己忍住笑說。“這幾天拿手杖來抵肚皮,差不多成了習慣了。”
“你這樣下去是不行的。你看你一天究竟幹些什麽事情?”吳仁民帶笑地責備他。“像你這個樣子到f地去是不行的。”
“這何消你說?到了f地當然會被工作逼得要死!但是現在我還可以繼續過這種浪漫生活,就讓我盡量地過它幾天。以後我就要把它永遠埋葬了,”高誌元正經地說,好像還有一點留戀似的。
“你真是一個充滿矛盾的人!”吳仁民帶笑地罵起來;“你天天嚷著要做事情,說這種生活是墮落。可是一旦有事情給你做,要你結束這種生活的時候,你倒有點留戀了。你這種人,真正叫人拿你沒有辦法,說你壞,又有點不忍心,說你好,未免太恭維你。”他說了就往外麵走,不要聽高誌元的反駁。
“仁民!”吳仁民已經走在樓梯上了,卻被高誌元的喚聲叫了回來。他還以為高誌元有什麽重要的事情找他商量。
“什麽事?”他站住正經地問。
高誌元起初微笑,後來卻半吞半吐地說:“當心點,不要被熊智君迷住了。”
“你的頭腦這樣舊!一個男人找一個女人就隻是為了講戀愛嗎?”吳仁民生氣地說著,就在一把椅子上坐下來。“我和她做朋友,不過是想幫助她,感化她。”心裏卻比口裏要求更多,他自己也知道。
“這樣崇高的目的!”高誌元譏笑似地稱讚起來。他不再說別的話,隻是把身子不住地在椅子上擦。
吳仁民聽見這句話心裏很不舒服。他明白高誌元故意挖苦他,卻又不便跟高誌元爭吵,隻是解嘲似地說了一句:“你不信,將來看罷。”
“看什麽呢?看你同熊智君行結婚禮嗎?”高誌元還沒有把話說完就聽見樓梯上高跟鞋的聲音,馬上住了口。
“她來了,”吳仁民吃驚地站起來低聲說。他的眼光馬上落在高誌元的身上。“看你這個樣子!你連短褲也不扣好,”他又驚又氣地說。
高誌元埋下頭看自己,忽然叫了一聲:“啊呀!”便大步跑到自己的床前,跳上去,一把拉過薄被蒙了全個身子,卻忍不住在被窩裏發出一聲笑。
一個細長身材的女子在門口出現了。她看見吳仁民,臉上露出溫柔的笑容,微微一點頭,輕輕地喚了一聲:“吳先生。”她的淒哀的麵龐因笑容而發光了。
吳仁民堆了一臉的笑容把她接進來,讓她坐在沙發上。他從熱水瓶裏倒出一杯開水,就把茶杯放在沙發旁邊的凳子上。她側起身子謝過了。
於是他們開始了談話。在談話的時候,吳仁民時時斜著眼睛偷偷地看高誌元的床,床上臃腫地堆著的被褥微微在動。他忽然發覺熊智君的眼光也偶然落在那上麵,不覺受窘似地紅了臉解釋道:“這是那個朋友的床鋪。他出去了。他這個人懶得很,從來不疊被。他不久就到f地去。”
這些話被躲在被窩裏的高誌元聽得很清楚,他不覺失聲笑起來。吳仁民倒很機警,連忙用一陣咳嗽掩飾過去了。
熊智君似乎不曾注意到這個。她把眼光移在吳仁民的臉上,現出關心的樣子看他咳嗽,過後她又把眼光移到牆上,看著一張女人的照片,就是吳仁民的亡妻瑤珠的照片。於是她埋下頭來低聲問了些關於那個女人的話。在注意地聽著吳仁民的答話之際,她不時把眼珠往上麵移動,去看他的臉色。
“這兩天還常常咳嗽嗎?今天臉色似乎好多了,”吳仁民結束了瑤珠的事情以後,就把話題轉到熊智君的身上,這樣關心地問她。
“謝謝你,我好久就不常咳嗽了。這幾天人漸漸地好起來,心裏也特別高興,”她含笑地說,略略停了一下,又補上一句:“昨天晚上還同那個女朋友一起到卡爾登去看了電影呢。”
“你那位女朋友已經回來了?”
“她前天回來的。她回來我也算多一個伴,寂寞的時候也可以找她談些閑話。不然,一個人悶在家裏真難受。近來倒承先生常常來看我,我真不知道怎樣感謝先生才好……”
吳仁民覺得心裏暢快,正要答話,忽然瞥見高誌元床上的薄被動了一下,一隻腳尖露到外麵來。他著急地看她一眼,她埋著頭慢慢地在說話。
他略略放了心。但是他又想起在這個房間裏談話不方便,他們的話會全被高誌元聽了去,以後高誌元又多了挖苦他的材料,因此他想出了一個辦法。
“密斯熊,你今天沒有別的事情罷,我們到公園裏去走走好不好?”他對她說,還耽心她會拒絕。
“好的,隻是會耽擱先生的事情罷,”她說著就站起來,微微一笑。
“我沒有什麽事情,我這一向都是沒有目的地天天在外麵亂跑。”他要使她相信這句話,因此說話的時候很起勁。同時他又站起來,讓她往前麵走,自己在後麵跟著。他走出門口,故意把門碰上,而且碰得很響,這是給床上的高誌元聽的。
高誌元馬上推開被從床上跳下來,赤腳走到沙發跟前一屁股坐下去,張開大嘴發出幾聲哂笑,接著咕噥地自語道:“到底還是愛情勝利!什麽革命!大家還不如去從事求愛運動,那倒爽快得多!……我還是到公園裏看他們去。”
最後一句話使得高誌元的方臉上現出了得意的笑容,他連忙跑到床前,從枕頭下麵取出壓在那裏的折疊好了的西裝褲。他匆忙地把上下身衣服穿好,就鎖上房門跑出去了。
他們的寓所離公園很近,不過一會兒的工夫他就到了那裏。他買了一張門票,因為他的長期入場券在吳仁民的身上。
高誌元走進了公園,很高興,他以為一定可以找到他們,而且可以設法去打擾他們。但是他圓睜著兩隻眼睛走遍了公園:他走過草地,他走過涼亭,他走過池塘,他走過花壇,他走過斜坡,他走過竹徑,他始終沒有看見他們的影子。
自然公園裏有不少的青年男女,但都是一對一對的愛侶,他們坐在一起講情話。高誌元看見他們,馬上就皺起眉頭把臉掉開。他以為在那些人裏麵一定沒有吳仁民和熊智君。
“但是他們究竟到什麽地方去了呢?是他們臨時改變了心思,或者還是仁民在搗鬼,他故意拿到公園去的話來騙我?”這樣想著他覺得一團高興都飛到九霄雲外去了。他在梧桐樹下找到一把空椅子,一個人在那裏坐了好一會兒,又覺得無聊,便索性把吳仁民的事情拋開,走出公園找方亞丹去了。
吳仁民和熊智君的確到公園來過,而且高誌元進來的時候他們還在公園裏麵。但是不久他們就出去了。吳仁民約熊智君去看電影,她並沒有推辭。
他們到了電影院,時間還早,隻有寥寥的十多個人。他們在廳子的一個角落裏找到了兩個座位。
他和她坐得這樣近,兩個人的手臂差不多靠著,這還是第一次。他覺得有些不安,但又很高興。她的臉微微紅著,臉上露出笑容。這笑容在她說話的時候也沒有消去。她並不避開他的注視,也不覺得有什麽不安。她也許比他更熱情,雖然在表麵上沒有表示出來。但是他也看得出她很願意同他接近。
在公園裏他們並沒有談許多話,他們的注意力被大自然的美景吸引去了。他們問答的都是普通的話,但裏麵也含有特別的關心,這是彼此在沉默中也能夠感覺到的。
如今在這陰暗的、並不十分寬敞的電影院裏,沉悶的空氣開始窒息他們,一種隱隱的悶熱把他們的熱情點燃起來,使他們覺得需要著向對方進攻,但又害怕這進攻會受到阻力。起初他們並不多說話。說一句話好像都很困難。因為一句話裏麵必須含著幾句話的意思,要使聽話的人從這句話裏體會出未說的話來,但同時又害怕聽的人誤解了意思。這時候更能夠表達出他們的心情的就是那偶爾遇著的彼此的眼光。雖然是眼光一注視,臉一紅,嘴一笑,彼此就把頭掉開或者埋下來,但是那心的顫動,那使全身的血都沸騰起來的心的顫動,卻使得彼此都忘了自己。這是刺激,這是陶醉,這是熱。雖然不見得就是吳仁民所想的那一種,然而這許多天來過慣了孤寂、冷靜的生活的吳仁民終於被它壓倒了。在一陣激烈的感情波動之後,他終於鼓起勇氣說話了:
“智君,”他突然用了戰抖的聲音輕輕地在她的耳邊喚道。
她掉過臉看他。他卻覺得咽喉被堵塞了,掙紅了臉,半晌才說出下麵的話,聲音依舊抖得厲害:“智君,我說……這種生活我實在忍受不下去了!……那樣地寂寞!那樣地冷靜!那樣地孤獨!別人都說我浪漫,輕浮,鹵莽,空想……我的周圍永遠是黑暗。就沒有一個關心我、愛我的人。……但是你來了。你從黑暗裏出現了。……智君,你把黑暗給我掃去了。你把過去的陰影都給我驅散了。你給我帶來一線的光明,一線的希望。在你的美麗的眼睛裏我看出了我這許多年的痛苦的報酬。……我愛你,智君,我愛你。……但是你會愛我麽?你會愛我這個被許多人輕視的流浪人麽?……我願意把我的鮮紅的心獻給你,隻要你肯答應,我願意立刻為你犧牲一切!……如今在你的麵前,在你的身邊,我把整個仇視我的世界都忘掉了。我又有了新的勇氣了。智君……我請求你允許我……我請求你不要離開我,不要把那一線的光明和希望給我帶走,讓我再落進黑暗裏去!……我不能夠再過那種生活!……”
在這長篇的敘說的中間,他的眼光不住地在她的眼睛和嘴唇上移動。他的眼睛沒有一刻離開它們。他的話並沒有完結,但是熱情使他說不下去了。他便拿起她的左手,用兩隻手撫摩它,好像在表示他害怕把她失掉。
“先生,”她開始用溫柔的聲音回答他。她的眼睛裏已經嵌著明亮的淚球了。她把臉放得離他更近,她就在他的耳邊小聲地說:“我不是已經對你說過我生存到現在全是拜領你的賜與麽?我不是對你說過希望你給我一個機會麽?先生,我的心難道你還不知道?倘使我果然可以幫助你,倘使你果然需要我,我是一點也不吝惜的。先生,像我這樣的女子還值得你愛麽?……我果然還有得到你的偉大的愛情的幸福麽?……先生,我的感激,我對你的感激,我不知道用怎樣的話來表明我的――”
電燈突然滅了。她的話也就跟著中斷,她不能夠繼續說下去了。音樂響起來,銀幕上現出了人影。她的心被一陣劇烈的感情的波動搗碎了,她不能夠再支持,就把頭斜靠下去,緊緊靠在他的肩頭。她的頭和她的身子抖得厲害,這顫動代替她的嘴說出來那許多許多不能夠用語言表示的意思。他完全了解她了。
銀幕上開始了一場生活的鬥爭。在黑暗的社會裏一個女郎生長了。她有一顆純白的心,不知道這社會上的種種事象,平靜地在貧窮裏生活下去,一直到開花的年紀。於是引誘來了,她的純白的心是不能夠抵抗的,她受了欺騙,還以為是在做戀愛的夢。然而夢醒了,理想破滅了。她看見拿錢怎樣摧殘了愛情。這就是造成她的墮落的原因。這以後的幾年中間的放浪生活把她的青春差不多要消磨盡了,她準備著躺下去走進永恒的門。就在這千鈞一發的時候,一個天真的青年來了。他的純潔的偉大的愛情終於掃盡了她的過去的陰影,使她得到了新生。
電燈重放光明,廳子裏響起了說話的聲音。觀眾不多。這是“休息十分鍾”的時候。
這是美國資產階級的導演的典型的愛情作品,從那種千篇一律的流行的大眾小說裏取材的。靠著導演的藝術才能,這張片子還緊張動人,使得觀眾提心吊膽地注視著銀幕上的動作。最後的團圓才給他們帶來輕快,但是這輕快就把以前的作用完全掃除了。
這張片子對於吳仁民和熊智君卻另有一種作用。他們在影片裏看出了另一種意義。這是和他們的生活有關聯的,尤其是那個最後的團圓明顯地給了他們一個希望,這希望無疑地把他們結合在一起了。
電燈重燃的時候,熊智君把頭從吳仁民的肩上抬起來,望著他一笑。
“怎麽,你哭了!”他帶笑地說,便取出手帕替她揩眼淚。
她並不拒絕,就讓他替她揩,隻是微笑地解釋道:“我太愛哭了。我看電影看到悲慘的情節,常常會哭的。”
“但是這個結局不是很好的嗎?”他鼓舞地再說了一句。
“是的,這個結局倒給了我不少的勇氣。先生,你看,我真會像影片裏的主人公那樣得到新生麽?你真願意救我麽?”她溫和地問。她敬愛地看著他,她的眼睛和她的臉都充滿了愛情和感激,但是感激比愛情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