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電(9)

字數:9951   加入書籤

A+A-


    ,最快更新愛情的三部曲 !
    “仁民,你的東西我去替你拿。你到佩珠那裏去睡,那裏比較安全,”敏馬上接口說,好像他害怕仁民會住到他的家去。眾人不知道這是什麽緣故,但也不大留心這件事情。他說的倒是真話,佩珠那裏是比較安全的地方。林舍的已故的丈夫是這個城裏有名的紳士。
    “敏的話不錯,仁民,你就到我家裏去睡。你的東西我明天去拿。敏也不要去!”佩珠接著說。“你在這裏我們應該擔保你的安全。萬一將來情形十分緊急,我們就讓你先走。”
    “讓我走,你們呢?難道我怕死?我就不能同你們共患難?”仁民熱烈地爭辯道,他覺得他不能夠在這個時候離開他們。
    “我們為什麽要讓你死呢?在那邊他們很需要你,”慧把她的細眉微微一皺,關心地說,然後就低聲唱起來:
    我知道我活著的時候不多了,
    我就應該活它一個痛快。
    “慧,你又在唱這種歌,”佩珠在旁邊抱怨道。
    慧在房裏走了幾步,她望著佩珠回答道:“我仿佛看見死一步一步地走近了。說不定我們明天就不能夠再見麵。”她說到這裏就淡淡地一笑。
    “不會的,不會的!我不相信!我們還沒有做出事情來,決不能死!”碧堅定地說。她的小眼睛裏冒出火,她的麵容很莊嚴。
    “我們走罷,”佩珠對仁民說。她看見敏還留在這裏,便喚敏道:“敏,我們一道走。”她在桌子上拿了一隻手電筒。敏正要走了,他忽然注意到桌上還有一隻電筒,就去拿了在手裏,對著慧說:“這個給我!”
    慧點了點頭,但過後又猛省般地問道:“你平日不是不肯用電筒嗎?”
    “這一次我要破例了,”敏微笑地回答道。這兩三年來敏就不曾用過電筒,隻是因為怕引起一個痛苦的回憶。他記得很清楚:那個晚上他身上揣了草案被一個兵抓住要檢查,那個叫做德的朋友來救了他。德犧牲了性命,他卻因此活到現在。他想到那個朋友便不能夠寬恕自己。那個晚上他手裏拿了一隻電筒,而且也許就因為那隻電筒才發生以後的事情。電筒從此失去,德也就不曾活著回來。他以後每看見電筒便想起那個失去的朋友。所以他不肯再用它。這件事情他的朋友們都知道,但是他們卻不明白真正的原因。
    慧不再說話了。她癡呆似地看著敏的臉,她的臉上漸漸地堆滿了疑雲,她那兩隻明亮的眼睛也黯淡了。
    敏似乎不曾注意到這個,他掉轉身子跟著佩珠和仁民往外麵走了。等到他跨出門限,走下石階到了街心時,慧忽然開了門跑出來喚他:
    “敏,你不要走!你就在這裏睡罷。我有話對你說!”
    敏把電筒一按,用電光去照亮慧的臉。那張臉依舊是豐腴的,給濃發掩了右邊的臉頰,眼睛裏有淚光。他遲疑一下,他覺得心跳得很厲害,他很想跑過去捧住她的臉頰狂吻,但是他馬上就鎮定下來,用一種冷淡的、幾乎是粗魯的聲音說:“不,我走了。明天見!”他滅了電光,讓慧消失在黑暗裏去了。他仿佛聽見她關門的聲音。
    他沒有一點留戀地走了。在他的眼前忽然現出他那個亡友德的鷹臉一般的麵龐,同時一個粗暴的聲音響起來:“敏,你走!”他的眼睛潤濕了。
    佩珠看見敏許久不說話,又知道他們快要跟他分手了,就喚住敏,溫和地說:“敏,你不該瞞我們,我知道你已經下了決心。不過你應當仔細地考慮啊,不要隻圖一時的痛快。”她知道敏的心就仿佛看見了它一般。而且敏今天晚上的舉動並沒有逃過她的眼睛。
    敏不說話,卻隻顧埋著頭走,好像沒有聽見她的話似的仁民接著也喚他一聲,他仍舊不回答。
    他們很快地走到了兩條巷子的交叉處,敏應該往西去了。在這裏也很靜,除了他們三個,便沒有別的行人。
    佩珠站住了。她向四周一看,低聲說:“敏,你就這樣跟我們分別嗎?”她伸出手給他。
    敏熱烈地一把握住她的手,感激似地說:“你們原諒我。……我真不願意離開你們。”他的眼淚滴到佩珠的手腕上。
    “為什麽要說原諒?就說祝福罷!……你看,我很了解你。不過你也要多想想啊。我們大家都關心你。”佩珠微笑地、親切地說著,她慢慢地把手腕放到自己的嘴唇上去。
    敏又和仁民握了手,一麵說:“謝謝你們,我們明天還可以見麵。”他決然地擲了仁民的手往西邊的巷子裏去了。
    佩珠還立在路口,癡癡地望著他的逐漸消失在陰暗裏的黑影。她心裏痛苦地叫著:“他哭了。”
    仁民看見她這樣站著,便走近她的身邊,伸出一隻手摟住她的腰,親密地低聲在她的耳邊喚道:“佩珠,我們走罷。”
    她不答話,卻默默地同他走著,身子緊緊地偎著他。過了好一會她才歎息地說:“敏快要離開我們了。”
    仁民一手摟著佩珠,一手拿著電筒照亮路,慢慢地往前麵走。他把頭俯在她的肩上,溫柔地在她的耳邊說:“佩珠,不要難過,我不會離開你。”
    佩珠默默地走著,過了半晌,忽然自語似地說:“許多年輕人到我們裏麵來,但是很快地就交出生命走了。敏說過他不是一個吝嗇的人。”她的聲音裏充滿了悲痛。
    她的悲痛傳染到仁民的心上,他愛憐地緊緊摟住她,好像這偎倚可以給他們把悲痛掃除掉。
    “佩珠,不要想那些事情了。明天的太陽一定會照常升起來的。在那個時候以前我們就不可以談點別的事情,個人的事情嗎?”仁民的溫柔的聲音在她的耳邊響起來,她的心被打動了。
    她還沒有答話,他又繼續說下去:“你在這裏一點也沒有想到愛情上麵嗎?”
    “你為什麽問這個?”她低聲問道,她覺得她的身子在他的懷裏發起熱來。
    “因為我很關心你,”仁民的聲音戰抖著,他差不多要吻到她的臉頰了。“因為我願意你過得幸福。你還記得我對明說的那段話嗎?”
    “那麽你就看不出來我愛你?”佩珠覺得她全身發熱快要熱到熔化的程度了,就忍不住進出這句話來。
    仁民溫和地笑了:“我想我是看得出來的。我是等著這一天的。”
    “那麽你到這裏來的時候就有了這個心思?”幸福使佩珠忘了黑暗,忘了悲痛,忘了周圍的一切,她滿意地笑著問道。
    “這全是偶然。我自己也不知道。在s地時我們本有機會相愛。但是那個時候我剛剛埋葬了愛情,我甚至憎恨它,”仁民直率地回答,他仿佛看見那些事情都向著他遠遠地退去了。佩珠的美麗的臉遮住了一切,那張臉上有一對發光的大眼睛,就像兩顆明星似的。“我到了這裏,是你把我的愛情鼓舞起來,你點燃了我的激情。我可以沒有一點慚愧地對你說:‘我愛你’……”他忽然換了語調用更低的聲音要求道:“給我一個吻。”
    佩珠把臉掉向他,熱烈地說:“為什麽我還要吝惜我的嘴唇?也許明天我就會離開這個世界,離開你!”她把嘴伸上去迎接他的俯下來的嘴。兩個身子合在一起,也不動一下,電筒的光滅了。
    “不會的,你的輪值不會來得這樣早,”仁民夢囈似地說。
    “這個輪值是不會有什麽早遲的。假使我明天就死去呢?”佩珠夢囈似地回答。
    “我會在心裏記著你,我會哭你。我會更努力地繼續你的工作,”他感動地說,熱情在他的身體內充滿了。
    “仁民,我沒有留戀,我也不害怕,我可以受一切的打擊。也許明天這個世界就會沉淪在黑暗裏,然而我的信仰絕不會動搖。……”她愈說下去,她的聲音愈低,“過一會我們就會離開了。就在這個時候,這個時候,……你的嘴唇……你的手……它們是那麽有力……那麽有力……我不怕……我有信仰……吻我……”她含糊地說著,慢慢地,慢慢地她的聲音便低到沒有了。
    “不要說話,靜靜的……啊,你的眼睛,你的嘴唇……”仁民低聲說。他把嘴唇壓下去,用力吻著,兩隻手把她的身子抱得更緊。他也很清楚地感到她的回抱。幸福包圍了這兩個人。但是漸漸地激情在消退了。
    靜寂的夜裏忽然起了一個響聲,電筒從仁民的手裏落下來,落在石板縫裏生著的青草中間,響聲並不大。兩個人好像從一個甜蜜的夢裏醒過來。仁民慢慢地鬆了手,望著佩珠微微地一笑。他看見她的大眼睛發亮,裏麵有明珠在滾動。
    “你哭了,佩珠,”他溫和地說,“為什麽要哭?愛並不是罪過。”
    “我沒有哭,我很快活,”她揩著眼睛回答道。“幸福來的時候也會使人流眼淚。……你看滿天的星光,夜是多麽美麗,多麽柔和……”
    仁民俯下身子去拾電筒。佩珠卻出神地望著天空。天空突然顯得更大了,就像無涯的大海,就像一張覆蓋著一切的天幕,那麽平靜,沒有一點皺紋,全是一樣深的藍色,許多星子掛在上麵,好像是無數的眼睛。忽然一線光亮往西邊移動,是一顆星往西邊落,很快地便落下天邊不見了。她仿佛聽見吹哨似的聲音。她不禁驚訝地低聲叫起來。
    仁民剛剛拾了電筒起來,便吃驚地問:“什麽事情?”他把一隻手搭在她的肩上。
    “一顆流星,落下去了!”她說著,仿佛還有金光在她的眼前晃動。
    “一個星球毀滅了,”他望著天空惋惜地說。“那也是生命。佩珠,你不害怕嗎?”
    “在這個地球上每天都有生命在毀滅。我也可以伸出手去毀滅一個生命。那個時候我的手絕不會發抖。仁民,你相信不相信?”她說著把一隻手在他的眼前一晃。
    他抓住這隻手放在嘴邊吻了吻,感動地說:“我相信你。你會那樣,我也會。在必要的時候,我們什麽事都可以做。”
    “我們走罷,時候太晚了。”佩珠縮回那隻手,挽住仁民的膀子,慢慢地往前麵走了。
    “佩珠,你真相信那個打擊明天就會來嗎?”仁民一麵走,一麵用電筒照路,他忽然想起一件事情,便問道。
    “也許沒有這麽快。但是我想絕不會久。你為什麽不回s地去?我們不該留你在這裏。你一點也不後悔嗎?”
    “為什麽後悔?你不看見我同你們在一起過得多麽快活?”他放低聲音,溫柔地說,“尤其是在你的身邊。”他忍不住又吻了吻她的柔發。
    “今天晚上我們真正瘋了!倘使他們看見我們剛才的情形,他們不知道要說什麽話!”佩珠忽然抿著嘴低聲笑起來。
    “這個環境很容易使人瘋狂,”仁民平靜地回答,“但是你記住:對於我們,也許明天一切都不會存在了。”他沒有恐怖,就像在轉述別人的話一樣。
    第七節
    陳清晚上到那個在旅部辦事的朋友家裏去過兩次,第二次才見到他。那個姓林的中年人是陳清的小學時代和中學時代的同學。陳清隻在中學裏讀過一年書,就進了機器廠做學徒。林雖然在旅部當一個小官,但是他對陳清的思想和為人也有相當的了解。
    “這件事情沒有一點辦法可想。我也料不到這麽快!”林憂愁地說,他沉吟地用手托住他的下頷。
    “他們的生命會不會有危險,”陳清懷著一線的希望問道。
    “這個我就不能夠保險了。大前天報紙上那篇社論把旅長得罪了,大概是那篇文章闖的禍,”林沉吟地說。“不過我想另外還有原因。聽說政治科特務股裏麵近來有一個姓王的新職員很活動,他從前同你們的朋友也有過往來……據說他也在報館裏當過編輯。你想想看,有沒有這個人?”
    陳清一想,便記起來了。那個人叫做王能,的確在報館裏當過編輯。王能屢次表示要加入他們的團體。他們並沒有認出他是一個壞人;不過他愛花錢,又喜歡打扮自己,因此他們不大滿意他。但是他們也把他當作朋友看待。最近一個多月以前他忽然辭職走了。他們偶爾還在街上遇見他。誰都不知道他在旅部裏做事情。
    “不錯!有這個人!我記得他。他和我們做過朋友!”陳清想到這裏不覺氣憤地嚷起來。
    “對了。你想事情還有什麽希望呢?你們要謹防他使一網打盡的毒計!”林替他們耽心起來。他也很生氣,把一張肥肥的圓臉都掙紅了。“我常說你們裏麵混得有偵探,你們總不肯相信。要知道那班口裏說得甜蜜的人常常是不可靠的。我平日不敢多同你們的朋友往來,就是這個緣故。”
    “你應該給我們想個辦法才好,我們不能袖手旁觀讓那兩個人死。他們都是極好的人。我寧願犧牲我自己,就讓他們把我抓去都可以!”陳清十分激動地說。他想到雄和誌元,那兩個人平日的種種行為便誇張地在他的腦子裏浮現出來。同時又好像有人在他的耳邊低聲說:“失掉了,這一切都永遠地失掉了。”悲哀使他忘記了自己。他含著眼淚,向林哀求。
    “我知道,我明白你們都是最好的人。但是我隻能夠眼睜睜地看見你們受折磨,我自己躲在一邊。你想我就沒有血,沒有肉,沒有良心嗎?我總要盡我的力給你們幫忙。但是恐怕沒有辦法,我的職位太小了!”林誠懇地說。他沒有流淚,但是他的聲音卻變成苦澀的了。他說的不是假話。他認識那些人,他佩服那些人。
    陳清不說話。林站起來把兩隻手交叉地放在背後,埋著頭在房裏踱來踱去。他忽然掉過頭堅決地對陳清說:“我明天下午給你一個確實的回信。”歇了歇他又接下去說:“你們要當心啊。現在事情很緊急。像現在這樣的局麵下,白白的犧牲也沒有好處。”
    他們繼續談了好些話。陳清離開的時候,夜已很深了。他來不及把消息告訴別的人。他回到工會的會所,看見婦女協會那邊還有燈光,他便走過去。影和惠群都沒有睡,在那裏忙著清理東西,屋角地上有一大堆紙灰。他把那個消息告訴她們了。
    第二天大清早,陳清到慧那裏去。馬路上已經很熱鬧了。許多菜擔子擁擠在路中間,一些人圍了它們吵鬧著。幾輛黃包車拉著學生和行李在人叢中慢慢地走過。他經過一個幹魚鋪的門前,那臭味直往他的鼻裏送。他連忙掩著鼻子急急地走過去,無意間把腳踏了在扁擔上,給繩子一絆,幾乎跌了一交。等他站定身子時,汽車的喇叭在遠處響了。人叢中馬上起了騷動,大家爭著讓路,賣菜的挑起擔子往騎樓下跑。
    汽車來了。這是旅部的大汽車,許多兵擁擠地坐在上麵,在他們中間露出兩個沒有戴帽子的頭。汽車經過這段馬路時走得慢,陳清有機會看清楚了車上的兩個光頭,他的眼光被它們攝去了。他癡呆地望著。那張瘦臉沒有血色,一邊臉頰浮腫起來,但表情卻很堅定,這分明是雄的臉;那張方臉,紅眼睛,闊嘴裏哼著日本話的革命歌,這分明是誌元的臉,雖然臉上增加了幾處紫色的跡印。他想喚他們。但是那心裏的呼聲他們是不能夠聽見的。他們沒有看見他,就被汽車載走了。雖說汽車走得慢,但也不過是一瞬間的事情。於是兩張熟識的臉便在陳清的眼前消失了。汽車的喇叭聲一秒鍾一秒鍾低下去,馬路上的人又聚攏來,恢複了從前的景象,幾乎使陳清疑惑這次的會麵隻是一個幻景。
    “又要去打靶了,”一個賣菜的人自語道。
    “一定是昨天抓去的那兩個人。又多了兩個冤鬼,”買菜的人說。
    “兩個讀書人,好好地為什麽要捉去打靶?看他們的相貌絕不像壞人,”一個商店夥計接著說。
    “這個世界要發瘋了!好人都不能夠好死!”一個書鋪夥計氣憤地說。
    “你不怕給人聽見?街上到處都有兵。”一個老頭子走過來,勸告剛才說話的那個年輕夥計。
    這些話沉重地打在陳清的心上。他站在那幾個人的旁邊,淚眼模糊地望著街中的人群。他不曾注意到一個人走到了他的麵前。
    “陳清,”那個人輕輕地觸他的膀子,他吃驚地一看,知道是敏,就低聲問道:“你看見嗎?”
    敏默默地點了點頭,他的臉色很難看,好像有許多片黑雲堆在那上麵。
    “完了!”陳清歎息地說,他和敏慢慢地在馬路上走著,轉一個彎就進了一條窄巷。
    “你想,我怎麽能夠告訴碧!她和雄同居隻有兩個多月!”陳清悲痛地說,他的眼淚沿著臉頰流了下來。
    “我想碧是能夠忍受的,她已經準備把雄交出去了。她昨天沒有流一滴眼淚,”敏極力做出冷淡的聲音說。他時時回頭去看後麵。
    “那是血,那是血!”陳清抓住敏的膀子苦惱地說,“她流的是血。”
    “你要當心,今天街上一定有不少的偵探,”敏忽然嚴肅地在陳清的耳邊說,他叫陳清不要多說話。其實他並沒有得到關於偵探的確實的消息。
    陳清果然住了嘴,留神地把眼睛掉向四麵看。他看見沒有人跟隨他們,便又放心地走了。但是他心裏還是很激動,剛才看見的兩個朋友的臉還在絞痛他的腦筋。
    “敏,你聽見那些人剛才說的話嗎?他們全同情我們,”陳清激動地說。“我們的朋友並不是白死的。壓迫沒有一點用處。”
    “你不要太,其實這冷淡也隻是表麵的。他的臉上隱約地現出來內心鬥爭的痕跡。“我問你,我們還應當死多少人?”
    “多少人?那無數……”陳清說到這裏馬上閉了嘴,他聽見了腳步聲,便埋下頭安靜地往前走,讓迎麵走來的那個人從他們的身邊過去了。
    “那許許多多的人會了解我們,加入我們裏麵來。你就不記得那天的景象?那麽多的誠實的麵孔……”陳清帶著單純的信仰感動地說。“我從來沒有失掉過信仰,我就靠信仰生活。我永遠是樂觀的。”
    “陳清,你還記起德嗎?”敏忽然痛苦地問道,他們正走過一個大院子,院子沒有大門,天井裏長著茂盛的青草,是那麽高,而且掩沒了中間的過道。破爛的中門靜靜地掩住了裏麵的一切。
    陳清聽見一個“德”字,他再看那個院子,他就明白了。這是一所著名的凶宅,許多年來沒有人敢搬進去住,就是在這個地方兵士們槍斃了德。那個時候另一個軍閥統治這個城市。如今陳旅長來了,並沒有大的改變。壓迫一天比一天地厲害。敏似乎就用這個來攻擊陳清的樂觀的信仰。但是陳清把那個時候他們的情形同現在比較一下,他的樂觀反而加強了,他就堅定地回答道:
    “德,我不會忘記他。你看,我們已經有很大的進步了。”
    “然而我們今天又失掉了雄和誌元……”敏苦惱地回答,接著他抓起陳清的膀子激動地說:“你想象看,就在這個時候他們兩個人在山岩上,麵對著槍孔,等候那一排子彈射過來,下麵就是無底的深淵,他們一瞬間就會葬身在那裏。他們眼睜睜看著死一步一步走過來。你想象看,他們的心情……血,我的眼睛裏全是血。”他的手在陳清的膀子上不住地抖動。
    陳清覺得好像有什麽東西梗塞了他的咽喉,他捏緊拳頭掙紮了許久,才吐出一句短短的話:“我們快走罷。”
    “我不去了!”敏忽然動氣似地丟開了陳清的膀子。
    “我們就要到了。你跟我走了這麽久,現在怎麽又不去了?”陳清驚訝地望著敏,不了解這個人的心理。但是敏的臉陰沉著,從那張臉上透不出一點消息來。於是敏掉轉身子走了。他走得很快,好像害怕陳清追上去一般。
    陳清隻得一個人往前走了。不久他就到了慧的家。
    “有什麽消息?”慧看見陳清就問,她和碧正在房裏低聲談話。
    “我在南大街看見汽車裝了他們去,”陳清痛苦地回答。他低下頭,不敢看她們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