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小羊圈(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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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冠曉荷並不灰心。他十分相信他將要交好運,而大赤包的鼓勵與協助,更教他欲罷不能。自從娶了尤桐芳以後,他總是與小太太串通一氣,夾攻大赤包。大赤包雖然氣派很大,敢說敢打敢鬧,可是她的心地卻相當的直爽,隻要得到幾句好話,她便信以為真的去原諒人。這回在城亡國辱之際,除了湊不上手打牌,與不能出去看戲,她並沒感到有什麽可痛心的,也沒想到曉荷的好機會來到。及至聽到他的言論,她立刻興奮起來。她看到了官職,金錢,酒飯,與華美的衣服。她應當拚命去幫助丈夫,好教這些好東西快快到她的手中。
第三天,她決定和曉荷分頭出去。由前兩天的經驗,她曉得留在北平的朋友們都並沒有什麽很大的勢力,所以她一方麵教曉荷去找他們,多有些聯絡反正是有益無損的;在另一方麵,她自己去另辟門路,專去拜訪婦友們——那些在天津的闊人們的老太太,太太,姨太太,或小姐,因為愛聽戲或某種原因而留在北平的。她覺得這條路子比曉荷的有更多的把握,因為她既自信自己的本領,又知道運動官職地位是須走內線的。把曉荷打發走,她囑咐桐芳看家,而教兩個女兒也出去:
“你們也別老坐在家裏白吃飯!出去給你爸爸活動活動!”
高第和招弟並不像媽媽那麽熱心。雖然她們的家庭教育教她們喜歡熱鬧,奢侈,與玩樂,可是她們究竟是年輕一代的人;她們多少也知道些亡國的可恥。
招弟先說了話。她是媽媽的“老”女兒,所以比姐姐得寵。“媽,聽說路上遇見日本兵,就要受搜查呢!他們專故意的摸女人的胸口!”
“教他們摸去吧!還能摸掉你一塊肉!”大赤包一旦下了決心,是什麽也不怕的。“你呢?”她問高第。
高第比妹妹高著一頭,後影兒很好看,而麵貌不甚美——嘴唇太厚,鼻子太短,隻有兩隻眼睛還有時候顯著挺精神。她的身量與脾氣都像媽媽,所以不得媽媽的喜歡;兩個硬的碰到一塊兒,誰也不肯退讓,就沒法不碰出來火光。在全家中,她可以算作最明白的人,有時候她敢說幾句他們最不愛聽的話。因此,大家都不敢招惹她,也就都有點討厭她。
“我要是你呀,媽,我就不能讓女兒在這種時候出去給爸爸找官兒作!丟人!”高第把短鼻子縱成一條小硬棒子似的說。
“好!你們都甭去!趕明兒你爸爸掙來錢,你們可別伸手跟他要啊!”大赤包一手抓起刺繡的手提包,一手抓起小檀香骨的折扇,像戰士衝鋒似的走出去。
“媽!”招弟把娘叫住。“別生氣,我去!告訴我上哪兒?”
大赤包匆忙的由手提包裏拿出一張小紙,和幾塊錢的鈔票來。指著紙條,她說:“到這幾家去!別直入公堂的跟人家求事,明白吧?要順口答音的探聽有什麽路子可走!你打聽明白了,明天我好再親自去。我要是一個人跑得過來,決不勞動你們小姐們!真!我跑酸了腿,決不為我自己一個人!”
交代完,大赤包口中還唧唧咕咕的叨嘮著走出去。招弟手中拿著那張小紙和幾張鈔票,向高第吐了吐舌頭。“得!先騙過幾塊錢來再說!姐姐,咱們倆出去玩會兒好不好?等媽媽回來,咱們就說把幾家都拜訪過了,可是都沒有人在家,不就完啦。”
“上哪兒去玩。還有心情去玩?”高第皺著眉說。
“沒地方去玩倒是真的!都是臭日本鬼子鬧的!”招弟噘著小嘴說。“也不知什麽時候才能太平?”
“誰知道!招弟,假若咱們打不退日本兵,爸爸真去給鬼子作事,咱們怎辦呢?”
“咱們?”招弟眨著眼想了一會兒。“我想不出來!你呢?”
“那,我就不再吃家裏的飯!”
“喲!”招弟把脖兒一縮,“你淨揀好聽的說!你有掙飯吃的本事嗎?”
“嗨!”高第長歎了一口氣。
“我看哪,你是又想仲石了,沒有別的!”
“我倒真願去問問他,到底這都是怎麽一回事!”
仲石是錢家那個以駛汽車為業的二少爺。他長得相當的英俊,在駛著車子的時候,他的臉蛋紅紅的,頭發蓬鬆著,顯出頂隨便,而又頂活潑的樣子;及至把藍布的工人服脫掉,換上便裝,頭發也梳攏整齊,他便又像個幹淨利落的小機械師。雖然他與冠家是緊鄰,他可是向來沒注意過冠家的人們,因為第一他不大常回家來,第二他很喜愛機械,心裏幾乎沒想過女人。
有一個時期,他給一家公司開車,專走湯山。高第,有一次,參加了一個小團體,到湯山旅行,正坐的是仲石的車。她有點暈車,所以坐在了司機台上。她認識仲石,仲石可沒大理會她。及至說起話來,他才曉得她是冠家的姑娘,而對她相當的客氣。在他,這不過是情理中當然的舉動,絲毫沒有別的意思。可是,高第,因為他的模樣的可愛,卻認為這是一件羅曼司的開始。越是這樣無可捉摸,她越感到一種可愛的苦痛。
在招弟看來錢家全家的人都有些古怪;仲石雖然的確是個漂亮青年,可是職業與身分又都太低。盡管姐姐的模樣不秀美,可還犯不上嫁個汽車司機的。在高第心中呢,仲石必是個能作一切,知道一切的人,而暫時的以開車為好玩,說不定哪一天他就會脫穎而出,變成個英雄,或什麽承受巨大遺產的財主,像小說中常見到的那樣的人物。
今天,招弟又提起仲石來,高第嚴肅的回答:
“就算他是個不折不扣的汽車夫吧,也比跪下向日本人求官作的強,強的多!”
七
瑞宣沒顧得戴帽子,匆匆的走出去。
他是在兩處教書。一處是市立中學,有十八個鍾點,都是英語。另一處是一個天主教堂立的補習學校,他隻教四個鍾頭的中文。兼這四小時的課,他並不為那點很微薄的報酬,而是願和校內的意國與其他國籍的神父們學習一點拉丁文和法文。他是個不肯教腦子長起鏽來的人。
大街上並沒有變樣子。他很希望街上有了驚心的改變,好使他咬一咬牙,管什麽父母子女,且去身赴國難。可是,街上還是那個老樣兒,隻是行人車馬很少,教他感到寂寞,空虛,與不安。
到了學校,果然已經上了課,學生可是並沒有到齊。今天沒有他的功課,他去看看意國的竇神父。平日,竇神父是位非常和善的人;今天,在祁瑞宣眼中,他好像很冷淡,高傲。瑞宣不知道這是事實,還是因自己的心情不好而神經過敏。說過兩句話後,神父板著臉指出瑞宣的曠課。瑞宣忍著氣說:“在這種情形之下,我想必定停課!”
“歐!”神父的神氣十分傲慢。“平常你們都很愛國,趕到炮聲一響,你們就都藏起去!”
瑞宣咽了口吐沫,愣了一會兒。他又忍住了氣。他覺得神父的指摘多少是近情理的,北平人確是缺乏西洋人的那種冒險的精神與英雄氣概。神父,既是代表上帝的,理當說實話。想到這裏,他笑了一下,而後誠意的請教:“竇神父!你看中日戰爭將要怎麽發展呢?”神父本也想笑一下,可是被一點輕蔑的神經波浪把笑攔回去。“我不知道!我隻知道改朝換代是中國史上常有的事!”瑞宣的臉上燒得很熱。他從神父的臉上看到人類的惡根性——崇拜勝利(不管是用什麽惡劣的手段取得的勝利),而對失敗者加以輕視及汙蔑。他一聲沒出,走了出來。
已經走出半裏多地,他又轉身回去,在教員休息室寫了一張紙條,叫人送給竇神父——他不再來教課。
再由學校走出來,他覺得心中輕鬆了一些。可是沒有多大一會兒,他又覺得這實在沒有什麽可得意的:一個被捉進籠中的小鳥,盡管立誌不再啼唱,又有什麽用處呢?他有點頭疼。
進了家門,他看見祁老人,天佑,瑞豐夫婦,都圍著棗樹閑談呢。瑞豐手裏捧著好幾個半紅的棗子,一邊吃,一邊說:“這就行了!甭管日本人也罷,中國人也罷,隻要有人負責,諸事就都有了辦法。”瑞豐長得幹頭幹腦的,什麽地方都仿佛沒有油水。因此,他特別注意修飾,凡能以人工補救天然的,他都不惜工本,虔誠修治。他的頭發永遠從當中分縫,生發油與生發蠟上得到要往下流的程度。
現在,他是一家中學的庶務主任。
瑞宣與瑞全都看不上老二。可是祁老人,天佑,和天佑太太都相當的喜歡他,因為他的現實主義使老人們覺得他安全可靠,不至於在外麵招災惹禍。假若不是他由戀愛而娶了那位摩登太太,老人們必定會派他當家過日子;他是那麽會買東西,會交際,會那麽婆婆媽媽的和七姑姑八老姨都說得來。
“大哥!”瑞豐叫得很親切,顯出心中的痛快,“我們學校決定了用存款維持目前,每個人——不論校長,教員,和職員——都暫時每月拿二十塊錢維持費。大概你們那裏也這麽辦。二十塊錢,還不夠我坐車吸煙的呢!可是,這究竟算是有了個辦法,是不是?聽說,日本的軍政要人今天在日本使館開會,大概不久就能發表中日兩方麵的負責人。一有人負責,我想,經費就會有了著落,維持費或者不至於發好久。得啦,這總算都有了頭緒;管他誰組織政府呢,反正咱們能掙錢吃飯就行!”
瑞宣很大方的一笑,沒敢發表自己的意見。在父子兄弟之間,他知道,沉默有時候是最保險的。
祁老人連連的點頭,完全同意於二孫子的話。他可是沒開口說什麽,因為二孫媳婦也在一旁,他不便當眾誇獎孫子,而增長他們小夫婦的驕氣。
“你到教堂去啦?怎麽樣?”天佑問瑞宣。
瑞豐急忙把嘴插進來:“大哥,那個學校可是你的根據地!公立學校——或者應當說,中國人辦的學校——的前途怎樣,誰還也不敢說。外國人辦的就是鐵杆兒莊稼!你馬上應當運動,多得幾個鍾點!洋人決不能教你拿維持費!”
瑞宣本來想暫時不對家中說他剛才在學校中的舉動,等以後自己找到別的事,補償上損失,再告訴大家。經老二這麽一通,他冒了火。還笑著,可是笑得很不好看,他聲音很低,而很清楚的說:“我已經把那四個鍾頭辭掉了!”
說完,他突然轉過身,走進老三屋裏去。
八
冠曉荷的俊美的眼已陷下兩個坑兒,臉色也黑了一些。他可是一點也不灰心,他既堅信要轉好運,又絕不疏忽了人事。他到處還是侃侃而談,談得嗓子都有點發啞,口中有時候發臭。他買了華達丸含在口中,即使是不說話的時候,口中好還有些事作。
這天,冠曉荷在外邊又碰了釘子,回到家中,正趕上冠太太回來不久。她一麵換衣服,一麵喊洗臉水和酸梅湯。她的赤包兒式的臉上已褪了粉,口與鼻大吞大吐的呼吸著,聲勢非常的大,仿佛是剛剛搶過敵人的兩三架機關槍來似的。
大赤包對丈夫的財祿是絕對樂觀的。這並不是她信任丈夫的能力,而是相信她自己的手眼通天。在這幾天內,她已經和五位闊姨太太結為幹姊妹,而且順手兒贏了兩千多塊錢。她預言:不久她就會和日本太太們結為姊妹,而教日本的軍政要人們也來打牌。
因為滿意自己,所以她對別人不能不挑剔。“招弟!你幹了什麽?高第你呢?怎麽?該加勁兒的時候,你們反倒歇了工呢?”然後,指槐罵柳的,仍對兩位小姐發言,而目標另有所在:“怎麽,出去走走,還曬黑了臉嗎?我的臉皮老,不怕曬!我知道幫助丈夫興家立業,不能專仗著臉子白,裝他媽的小妖精!”
說完,她伸著耳朵聽;假若尤桐芳有什麽反抗的表示,她準備大舉進攻。
尤桐芳,可是,沒有出聲。
大赤包把槍口轉向丈夫來:
“你今天怎麽啦?把事情全交給我一個人了?你也不害羞!走,天還早呢,你給我乖乖的再跑一趟去!你又不是裹腳的小妞兒,還怕走大了腳?”
“我走!我走!”冠先生拿腔作調的說。“請太太不要發脾氣!”說罷,戴起帽子,懶洋洋的走出去。
他走後,尤桐芳對大赤包開了火。她頗會調動開火的時間:冠先生在家,她能忍就忍,為是避免禍首的罪名;等他一出門,她的槍彈便擊射出來。大赤包的嘴已很夠野的,桐芳還要野上好幾倍。罵到連她自己都覺難以入耳的時候,她會坦率的聲明:“我是唱玩藝兒出身,滿不在乎!”
尤桐芳不記得她的父母是誰,“尤”是她養母的姓。四歲的時候,她被人拐賣出來。八歲她開始學鼓書。她相當的聰明,十歲便登台掙錢。十三歲,被她的師傅給強奸了,影響到她身體的發育,所以身量很矮。小扁臉,皮膚相當的細潤,兩隻眼特別的媚。她的嗓子不錯,隻是底氣不足,往往唱著唱著便聲嘶力竭。她的眼補救了嗓子的不足。為生活,她不能不利用她的眼幫助歌唱。她一出台,便把眼從右至左打個圓圈:使台下的人都以為她是看自己呢。因此,她曾經紅過一個時期。她到北平來獻技的時候,已經是二十二歲。一來是,北平的名角太多;二來是她曾打過二次胎,中氣更不足了;所以,她在北平不甚得意。就是在她這樣失意的時候,冠先生給她贖了身。大赤包的身量——先不用多說別的——太高,所以他久想娶個矮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