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小羊圈(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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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家隻有祁老人和天佑的屋裏還保留著炕,其餘的各屋裏都早已隨著“改良”與“進步”而拆去,換上了木床或鐵床。盡管老人把身子蜷成一團,像隻大貓,並且蓋上厚被與皮袍,他還是覺不到溫暖。隻有炕洞裏升起一小爐火,他才能舒舒服服的躺一夜。
天佑太太並不喜歡睡熱炕,她之所以保留著它是她準知道孫子們一到三四歲就必被派到祖母屋裏來睡,而有一鋪炕是非常方便的。
瑞宣不敢正眼看這件事。假若他有錢,他可以馬上出高價,乘著城裏存煤未賣淨的時候,囤起一冬或一年的煤球與煤塊。但是,他與老二都幾個月沒拿薪水了,而父親的收入是很有限的。
小順兒的媽以家主婦的資格已向丈夫提起好幾次:“冬天要是沒有火,怎麽活著呢?那,北平的人得凍死一半!”
有一次,小順兒代替爸爸發了言:“媽,沒煤,順兒去揀煤核兒!”又待了一會兒,他不知怎麽想起來:“媽!也會沒米,沒白麵吧?”
瑞宣的眼忽然看出老遠老遠去。今天缺煤,怎見得明天就不缺糧呢?
他隻能盼望國軍勝利,快快打回北平!
太原失陷!廣播電台上又升起大氣球,“慶祝太原陷落!”
學生們又須大遊行。
他已經從老二不敢再到學校裏去的以後就照常去上課。他不肯教老人們看著他們哥兒倆都在家中閑著。
這幾天,老二的眉毛要擰下水珠來。胖太太已經有三四天沒跟他說話。他不去辦公的頭兩天,她還相信他的亂吹,以為他已另有高就。及至他們倆從冠宅回來,她就不再開口說話,而把怒目與撇嘴當作見麵禮。他倆到冠宅去的目的是為把藍東陽的不近人情報告明白,而求冠先生與冠太太想主意,給瑞豐找事。找到了事,他們舊事重提的說:“我們就搬過來住,省得被老三連累上!”瑞豐以為冠氏夫婦必肯幫他的忙,因為他與東陽的吵架根本是因為冠家贏了錢。
冠先生相當的客氣,可是沒確定的說什麽。他把這一幕戲讓給了大赤包。
大赤包今天穿了一件紫色綢棉袍,唇上抹著有四兩血似的口紅,頭發是剛剛燙的,很像一條綿羊的尾巴。她的氣派之大差不多是空前的,臉上的每一個雀斑似乎都表現著傲慢與得意。
那次,金三爺在冠家發威的那次,不是有一位帶著個妓女的退職軍官在座嗎?他已運動成功,不久就可以發表——警察局特高科的科長。他叫李空山。他有過許多太太,多半是妓女出身。現在,既然又有了官職,他決定把她們都遣散了,而正經娶個好人家的小姐,而且是讀過書的小姐。他看中了招弟。可是大赤包不肯把那麽美的招弟賤賣了。她願放手高第。李空山點了點頭。雖然高第不很美,可的確是位小姐,作過女學生的小姐。再說,遇必要時,他還可以再弄兩個妓女來,而以高第為正宮娘娘,她們作妃子,大概也不至於有多少問題。大赤包的女兒不能白給了人。李空山答應給大赤包運動妓女檢查所的所長。這是從國都南遷以後,北平的妓館日見冷落,而成為似有若無的一個小機關。現在,為慰勞日本軍隊,同時還得防範花柳病的傳播,這個小機關又要複興起來。李空山看大赤包有作所長的本領。同時,這個機關必定增加經費,而且一加緊檢查就又必能來不少的“外錢”。
起床,睡倒,走路,上茅房,大赤包的嘴裏都輕輕的叫自己:“所長!所長!”這兩個字像塊糖似的貼在了她的舌頭上,每一咂就滿口是水兒!
她也想到她將來的實權,而自己叨嘮:“動不動我就檢查!動不動我就檢查!怕疼,怕麻煩,給老太太拿錢來!拿錢來!拿錢來!”她毫不客氣的告訴了瑞豐:
“我們快有喜事了,那間小屋得留著自己用!誰教你早不搬來呢?至於藍東陽呀,我看他還不錯嘛!怎麽?你是為了我們才和他鬧翻了的?真對不起!可是,我們也沒有賠償你的損失的責任!我們有嗎?”她老氣橫秋的問冠曉荷。
曉荷眯了眯眼,輕輕一點頭,又一搖頭;沒說什麽。
瑞豐和胖太太急忙立起來,像兩條挨了打的狗似的跑回家去。
更使他們夫婦難過的是藍東陽還到冠家來,並且照舊受歡迎,因為他到底是作著新民會的幹事,冠家不便得罪他。大赤包福至心靈的退還了東陽四十元錢:“我們玩牌向來是打對折給錢的;那天一忙,就實價實收了你的;真對不起!”東陽也大方一下,給高第姐妹買了半斤花生米。
他自居為高第姐妹倆的愛人,因為她們倆都吃了他的幾粒花生米。
二十一
慶祝太原陷落的遊行與大會使藍東陽非常的滿意,因為參加的人數既比上次保定陷落的慶祝會多了許多,而且節目也比上次熱鬧。但是,美中不足,日本人不很滿意那天在中山公園表演的舊劇。戲目沒有排得好。當他和他的朋友們商議戲目的時候,沒有一個人的戲劇知識夠分得清《連環計》與《連環套》是不是一出戲的。他們用壓力把名角名票都傳了來,而不曉得“點”什麽戲。最使他們失敗的是點少了“粉戲”。日本上司希望看淫蕩的東西,而他們沒能照樣的供給。好多的粉戲已經禁演了二三十年,他們連戲名都說不上來,也不曉得哪個角色會演。
藍東陽想,假若他們之中有一個冠曉荷,他們必不至於這樣受窘。他們曉得怎麽去迎合,而不曉得用什麽去迎合;曉荷知道。
他又去看冠先生。他沒有意思把冠先生拉進新民會去,他怕冠先生會把他壓下去。他隻想多和冠先生談談,從談話中不知不覺的他可以增加知識。
冠家門口圍著一圈兒小孩子,兩個老花子正往門垛上貼大紅的喜報,一邊兒貼一邊兒高聲的喊:“貴府老爺高升嘍!報喜來嘍!”
大赤包的所長發表了。為討太太的喜歡,冠曉荷偷偷的寫了兩張喜報,教李四爺給找來兩名花子,到門前來報喜。他希望全胡同的人都來圍在他的門外。可是,他看明白,門外隻有一群小孩子,最大的不過是程長順。
他的報子寫得好。大赤包被委為妓女檢查所的所長,冠先生不願把妓女的字樣貼在大門外。琢磨了半天,他看清楚“妓”字的半邊是“支”字,由“支”他想到了“織”;於是,他含著笑開始寫:“貴府冠夫人榮升織女檢查所所長……”
東陽歪著臉看了半天,想不出織女是幹什麽的。他毫不客氣的問程長順:“織女是幹什麽的?”
長順兒囔著鼻子回答:“牛郎的老婆!”
東陽恍然大悟:“歐!管女戲子的!牛郎織女天河配,不是一出戲嗎?”現在,他看明白,他應當誠意的和冠家合作,因為冠家並不隻是有兩個錢而毫無勢力的——看那張紅報子,連太太都作所長!他警告自己這回不要再太嫉妒了,沒看見官與官永遠應當拜盟兄弟與聯姻嗎?冠曉荷一眼看到了藍東陽,馬上將手拱起來。二人剛走到院裏,就聽見使東陽和窗紙一齊顫動的一聲響。曉荷忙說:“太太咳嗽呢!太太作了所長,咳嗽自然得猛一些!”
大赤包坐在堂屋的正當中,聲震屋瓦的咳嗽,談笑,連呼吸的聲音也好像經由擴音機出來的。見東陽進來,她並沒有起立,而隻極吝嗇的點了一下頭,而後把擦著有半斤白粉的手向椅子那邊一擺,請客人坐下。她的氣派之大已使女兒不敢叫媽,丈夫不敢叫太太,而都須叫所長。
東陽,向來沒見過有這樣氣派的婦人,幾乎不知如何是好了!她已不止是前兩天的她,而是她與所長之“和”了!
曉荷又救了東陽。他向大赤包說:
“報告太太!”
大赤包似怒非怒,似笑非笑的插嘴:
“所長太太!不!幹脆就是所長!”
曉荷笑著,身子一扭咕,甜蜜的叫:“報告所長!東陽來給你道喜!”
東陽扯動著臉,立起來,依然沒找到話,而隻向她咧了咧嘴,露出來兩三個大的黃牙。
“不敢當喲!”大赤包依然不往起立,像西太後坐在寶座上接受朝賀似的那麽毫不客氣。
正在這個時候,院中出了聲,一個尖銳而無聊的聲:“道喜來嘍!道喜來嘍!”
“瑞豐!”曉荷稍有點驚異的,低聲的說。
“也請!”大赤包雖然看不起瑞豐,可是不能拒絕他的賀喜;拒絕賀喜是不吉利的。
曉荷迎到屋門:“勞動!勞動!不敢當!”
瑞豐穿著最好的袍子與馬褂,很像來吃喜酒的樣子。快到堂屋的台階,他收住了腳步,讓太太先進去——這是他由電影上學來的洋規矩。胖太太也穿著她的最好的衣服,滿臉的傲氣教胖臉顯得更胖。她高揚著臉,扭著胖屁股,一步一喘氣的慢慢的上台階。她手中提著個由稻香村買來的,好看而不一定好吃的,禮物籃子。
大赤包本還是不想立起來,及至看見那個花紅柳綠的禮物籃子,她不好意思不站起一下了。
在禮節上,瑞豐是比東陽勝強十倍的。道完了喜,他親熱的招呼東陽:
“東陽兄,你也在這兒?這幾天我忙得很,所以沒到學校去!你怎樣?還好吧?”
東陽不會這一套外場勁兒,隻扯動著臉,把眼球吊上去,又放下來,沒說什麽。他心裏說:“早晚我把你小子圈在牢裏去,你不用跟我逗嘴逗牙的!”
這時候,胖太太已經坐在大赤包的身旁,而且已經告訴了大赤包:瑞豐得了教育局的庶務科科長。她實在不為來道喜,而是為來雪恥——她的丈夫作了科長!
“什麽?”大赤包立起來,把戴著兩個金箍子的大手伸出去:“你倒來給我道喜?祁科長!真有你的!你一聲不出,真沉得住氣!”說著,她用力和瑞豐握手,把他的手指握得生疼。“張順!”她放開手,喊男仆:“拿英國府來的白蘭地!”然後對大家說:“我們喝一杯酒,給祁科長,和科長太太,道喜!”
東陽立在那裏,臉慢慢的變綠,他妒,他恨!他後悔沒早幾天下手,把瑞豐送到監牢裏去!現在,他隻好和瑞豐言歸於好,瑞豐已是科長!他恨瑞豐,而不便惹惱科長!
酒拿到,大家碰了杯。
瑞豐嘬不住糞,開始說他得到科長職位的經過:“我必得盛謝我的太太!她的二舅是剛剛發表了的教育局局長的盟兄。”
“副局長不久還會落到你的手中的!預祝高升!”曉荷又舉起酒杯來。
東陽要告辭。屋中的空氣已使他坐不住了。大赤包可是不許他走。“走?你太難了!今天難道還不熱鬧熱鬧嗎?怎麽,一定要走?好,我不死留你。你可得等我把話說完了!”她立起來,一隻手扶在心口上,一隻手扶著桌角,頗像演戲似的說:“東陽,你在新民會;瑞豐,你入了教育局;我呢,得了小小的一個所長;曉荷,不久也會得到個地位,比咱們的都要高的地位;在這個改朝換代的時代,我們這一下手就算不錯!我們得團結,互相幫忙,互相照應,好順順當當的打開我們的天下,教咱們的家中的每一個人都有事作,有權柄,有錢財!日本人當然拿第一份兒,我們,連我們的姑姑老姨,都須拿到第二份兒!我們要齊心努力的造成一個勢力,教一切的人,甚至於連日本人,都得聽我們的話,把最好的東西獻給我們!”
她說完,曉荷領頭兒鼓掌。而後,他極柔媚甜蜜的請祁太太說話。
胖太太立了起來。曉荷的掌拍得更響了。她,可是,並沒準備說話。笑了一下,她對瑞豐說:“咱們家去吧!不是還有許多事哪嗎?”
大赤包馬上聲明:“對!咱們改天好好的開個慶祝會,今天大家都忙!”
祁科長夫婦往外走,冠所長夫婦往外送;快到了大門口,大赤包想起來:“我說,祁科長!你們要是願意搬過來住,我們全家歡迎噢!”
胖太太找到了話說:“我們哪,馬上就搬到二舅那裏去。那裏離教育局近,房子又款式,還有……”她本想說:“還有這裏的祖父與父母都怯頭怯腦的,不夠作科長的長輩的資格。”可是看了瑞豐一眼,她沒好意思說出來;丈夫既然已作了科長,她不能不給他留點麵子。
剛一聽到這個消息,瑞宣沒顧了想別的,而隻感到鬆了一口氣——管老二幹什麽去呢,隻要他能自食其力的活著,能不再常常來討厭,老大便謝天謝地!
待了一會兒,他可是趕快的變了卦。不,他不能就這麽不言不語的教老二夫婦搬出去。他是哥哥,理應教訓弟弟。還有,他與老二都是祁家的人,也都是中國的國民,祁瑞宣不能有個給日本人作事的弟弟!瑞豐不止是找個地位,苟安一時,而是去作小官兒,去作漢奸!瑞宣的身上忽然一熱,有點發癢;祁家出了漢奸!老三逃出北平,去為國效忠,老二可在家裏作日本人的官,這筆賬怎麽算呢?
一看見瑞豐夫婦由外麵進來,他便把瑞豐叫到自己的屋中去。他對人最喜歡用暗示,今天他可決不用它,他曉得老二是不大聽得懂暗示的人,而事情的嚴重似乎也不允許他多繞彎子。他開門見山的問:“老二,你決定就職?”
老二拉了拉馬褂的領子,沉住了氣,回答:“當然!科長不是隨便在街上就可以揀來的!”
“你曉得不曉得,這是作漢奸呢?”瑞宣的眼盯住了老二的。
“漢——”老二的確沒想過這個問題,他張著嘴,有半分多鍾沒說出話來。慢慢的,他並上了口;很快的,他去搜索腦中,看有沒有足以駁倒老大的話。一想,他便想到:“科長——漢奸!兩個絕對聯不到一處的名詞!”想到,他便說出來了。
“那是在太平年月!”瑞宣給弟弟指出來。“現在,無論作什麽,我們都得想一想,因為北平此刻是教日本人占據著!”
老二要說:“無論怎樣,科長是不能隨便放手的!”可是沒敢說出來,他先反攻一下:“要那麽說呀,大哥,父親開鋪子賣日本貨,你去教書,不也是漢奸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