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偷生(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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遇到好的天氣,她不是帶著招弟,便是瑞豐太太,偶爾的也帶一兩個她最寵愛的“姑娘”,到中山公園或北海去散散步,順便展覽她的頭式和衣裳的新樣子——有許多“新貴”的家眷都特意的等候著她,好模仿她的頭發與衣服的式樣。
趕到她宴請日本人的時候,她也無所不盡其極的把好的東西拿出來,使日本人不住的吸氣。她要用北平文化中的精華,教日本人承認她的偉大。她不是漢奸,不是亡國奴,而是日本人在吃喝穿戴等等上的導師。日本人,正如同那些妓女,都是她的寶貝兒,她須給他們好的吃喝,好的娛樂。她是北平的皇後,而他們不過是些鄉下孩子。
三
一晃兒已是五月節。小順兒的媽得設法給大家籌備過節的東西。
小順兒的小嘴給媽媽不少的難堪:“媽,過節穿新衣服吧?吃粽子吧?吃好東西吧?腦門上抹王字不抹呀?媽,你該上街買肉去啦!人家冠家買了多少多少肉,還有魚呢!媽,冠家門口都貼上判兒啦,不信,你去看哪!”他的質問,句句像是對媽媽的譴責!
媽媽不能對孩子發氣,孩子是過年過節的中心人物,他們應當享受,快活。但是,她又真找不來東西使他們高聲的笑。她隻好慚愧的說:“初五才用雄黃抹王字呢!別忙,我一定給你抹!”
“還得戴葫蘆呢?”葫蘆是用各色的絨線纏成的櫻桃,小老虎,桑葚,小葫蘆……聯係成一串兒,供女孩子們佩戴的。
“你臭小子,戴什麽葫蘆?”媽媽半笑半惱的說。
“給小妹戴呀!”小順兒的理由老是多而充實的。
妞子也不肯落後,“媽!妞妞戴!”
媽媽沒辦法,隻好抽出點工夫,給妞子作一串兒“葫蘆”。隻纏得了一個小黃老虎,她就把線笸籮推開了。沒有旁的過節的東西,隻掛一串兒“葫蘆”有什麽意思呢?
天佑在初五一清早,拿回來一斤豬肉和兩束蒜薹。小順兒雖不懂得分兩,也看出那一塊肉是多麽不體麵。“爺爺!就買來這麽一小塊塊肉哇?”他笑著問。
爺爺沒回答出什麽來,在祁老人和自己的屋裏打了個轉兒,就搭訕著回了鋪子。他非常的悲觀,但是不願對家裏的人說出來。他的生意沒有法子往下作,可是又關不了門。日本人不準任何商店報歇業,不管有沒有生意。天佑知道,自從大小漢奸們都得了勢以後,綢緞的生意稍微有了點轉機。但是,他的鋪子是以布匹為主,綢緞隻是搭頭兒;真正講究穿的人並不來照顧他。專靠賣布匹吧,一般的人民與四郊的老百姓都因為物價的高漲,隻顧了吃而顧不了穿,當然也不能來照顧他。再說,各地的戰爭使貨物斷絕了來源;他既沒法添貨,又不像那些大商號有存貨可以居奇。他簡直沒有生意。他願意歇業,而官廳根本不許呈報。
瑞宣的學校暑假後要裁減英文鍾點。假若他的鍾點真的被減去一半或多一半,他怎麽活著呢?
他現在須托人找事情做,這使他很難過。他是個沒有什麽野心的人,向來不肯托人情,拉關係。作了幾年的事,他覺得助人而不求人的作風使他永遠有朋友,永遠受友人的尊敬。今天,他可是被迫的無可奈何,必須去向友人說好話了。侵略者的罪惡,他覺得,不僅是燒殺淫掠,而且也把一切人的臉皮都揭了走!
他要去見的,是他最願意看到的,也是他最怕看到的人。那是曾經在大學裏教過他英文的一位英國人,富善先生。富善先生是個典型的英國人,對什麽事,他總有他自己的意見,除非被人駁得體無完膚,他決不輕易的放棄自己的主張與看法。到他被人家堵在死角落的時候,他會把脖子憋得紫裏蒿青的,連連的搖頭。而後,他請那征服了他的人吃酒。他還是不服氣,但是對打勝了的敵人表示出敬重。
他極自傲,因為他是英國人。他的行為,氣度,以至於一舉一動,沒有一點不是英國人的。他已經在北平住過三十年。他愛北平,他的愛北平幾乎等於他的愛英國。北平的一切,連北平的風沙與挑大糞的,在他看,也都是好的。他自然不便說北平比英國更好,但是當他有點酒意的時候,他會說出真話來:“我的骨頭應當埋在西山靜宜園外麵!”
對北平的風俗掌故,他比一般的北平人知道的還要多一些。他的生平的大誌是寫一本《北平》。他天天整理稿子,而始終是“還差一點點!”可是在遺囑上,他已寫好——傑作《北平》的著者。
英國人的好處與壞處都與他們的守舊有很大的關係。富善先生,既是英國人,當然守舊。他不單替英國守舊,也願意為北平保守一切舊的東西。當他在城根或郊外散步的時候,若遇上一位提著鳥籠或手裏揉著核桃的“遺民”,他就能和他一談談幾個鍾頭。他,在這種時候,忘記了英國,忘記了莎士比亞,而隻注意那個遺民,與遺民的鳥與核桃。
因此,他最討厭新的中國人。新的中國人要革命,要改革,要脫去大衫而穿上短衣,要使女子不再纏足,要放出關在籠子中的畫眉與八哥。他以為這都是消滅與破壞那整套的文化,都該馬上禁止。
當他初一來到北平,他便在使館——就是丁約翰口中的英國府——作事。因為他喜愛北平,所以他想娶一個北平姑娘作太太。可是,他的上司警告了他:“你是外交官,你得留點神!”他不肯接受那個警告,而真的找到了一位他所喜愛的北平小姐。他知道,假若他真娶了她,他必須辭職——把官職辭掉,等於毀壞了自己的前途。可是,他不管明天,而決定去完成他的“東方的好夢”。不幸,那位小姐得了個暴病兒,死去。他非常的傷心。雖然這可以保留住他的職位,可是他到底辭了職。辭職以後,他便在中國學校裏教教書,或在外國商店裏臨時幫幫忙。他有本事,而且生活又非常的簡單,所以收入雖不多,而很夠他自己花的。他租下來東南城角一個老宅院的一所小花園和三間房。他把三間房裏的牆壁掛滿了中國畫,中國字,和五光十色的中國的小玩藝,還求一位中國學者給他寫了一塊匾——“小琉璃廠”。院裏,他養著幾盆金魚,幾籠小鳥,和不少花草。
當英國大使館遷往南京的時候,他又回了使館作事。他要求大使把他留在北平。這時候,他已是六十開外的人了。
他教過,而且喜歡瑞宣,原因是瑞宣的安詳文雅,據他看,是有點像三十年前的中國人。瑞宣曾幫助他搜集那或者永遠不能完成的傑作的材料,也幫助他翻譯些他所要引用的中國詩歌與文章。雖然二人也時常的因意見不同而激烈的彼此駁辯,可是他既來自國會之母的英國,而瑞宣又輕易不紅臉,所以他們的感情並不因此而受到損傷。在北平陷落的時候,富善先生便派人給瑞宣送來信。信中,他把日本人的侵略比之於歐洲黑暗時代北方野蠻人的侵襲羅馬。信的末了,他告訴瑞宣:“有什麽困難,都請找我來,我一定盡我力之所能及的幫助你。我在中國住了三十年,我學會了一點東方人怎樣交友與相助!”
瑞宣回答了一封極客氣的信,可是沒有找富善先生去。他怕富善老人責難中國人。他想象得到老人會一方麵詛咒日本人的侵略,而一方麵也會責備中國人的不能保衛北平。
今天,他可是非去不可了。他準知道老人會幫他的忙,可也知道老人必定會痛痛快快的發一頓牢騷,使他難堪。他隻好硬著頭皮去碰一碰。無論怎麽說,吃老人的閑話是比伸手接日本人的錢要好受的多的。
果然不出他所料,富善先生劈頭就責備了中國人一刻鍾。不錯,他沒有罵瑞宣個人,可是瑞宣不能因為自己沒挨罵而不給中國人辯護。同時,他是來求老人幫忙,可也不能因此而不反駁老人。
辯論了有半個多鍾頭,老人才想起來:“糟糕!隻顧了說話兒,忘了中國規矩!”他趕緊按鈴叫人拿茶來。
送茶來的是丁約翰。看瑞宣平起平坐和富善先生談話,約翰的驚異是難以形容的。
喝了一口茶,老人自動的停了戰。他笑了笑,用他的稍微有點結巴,而不算不順利的中國話說:“怎樣?找我有事吧?先說正經事吧!”
瑞宣說明了來意。
老人伸了好幾下脖子,告訴瑞宣:“你上這裏來吧,我找不到個好助手;你來,我們在一塊兒工作,一定彼此都能滿意!你看,那些老派的中國人,英文不行啊,可是中文總靠得住。現在的中國大學畢業生,英文不行,中文也不行——你老為新中國人辯護,我說的這一點,連你也沒法反對吧?”
“當一個國家由舊變新的時候,自然不能一步就邁到天堂去!”瑞宣笑著說。
“哦?”老人急忙吞了一口茶。“你又來了!北平可已經丟了,你們還變?變什麽?”
“丟了再奪回來!”
“算了!算了!我完全不相信你的話,可是我佩服你的信念堅定!好啦,今天不再談,以後咱們有的是機會開辯論會。下星期一,你來辦公,把你的履曆給我寫下來,中文的和英文的。”
瑞宣寫完,老人收在衣袋裏。“好不好喝一杯去?今天是五月節呀!”
瑞宣由外麵回來,到了自己屋中,他急忙的就拿起筆來,寫了封極簡單的辭職信給校長。寫完,封好,貼上郵票,他小跑著把它投在街上的郵筒裏。他怕稍遲疑一下,便因後悔沒有向學生們當麵告別,而不願發出那封信去。
第二天,瑞宣出門去,迎頭碰到了劉師傅。劉師傅的臉板得很緊,眉皺著一點。“祁先生,你要出去?我有兩句要緊的話跟你講!”他的口氣表示出來,不論瑞宣有什麽要緊的事,也得先聽他說話。
瑞宣把他讓進屋裏來。
剛坐下,劉師傅就開了口,他的話好像是早已擠在嘴邊上的。“祁先生,我有件為難的事!昨天我不是上北海去了嗎?雖然我沒給他們耍玩藝,我心裏可是很不好過!晚飯後,我出去散散悶氣,我碰見了錢先生!”
“在哪兒?”瑞宣的眼亮起來。
劉師傅沒管瑞宣的發問,一直說了下去:“一看見我他就問我幹什麽呢。沒等我回答,他就說,你為什麽不走呢?又沒等我開口,他說:北平已經是塊絕地,城裏邊隻有鬼,出了城才有人!我不十分明白他的話,可是大概的猜出一點意思來。我告訴了他我自己的難處,我家裏有個老婆。他笑了笑,教我看看他,他說:我不單有老婆,還有兒子呢!現在,老婆和兒子哪兒去了呢?怕死的必死,不怕死的也許能活,他說。末了,他告訴我,你去看看祁先生,看他能幫助你不能。說完,他就往西廊下走了去。走出兩步,他回過頭來說:問祁家的人好!祁先生,我溜溜的想了一夜,想起這麽主意:我決定走!可是家裏必定得一月有六塊錢!按現在的米麵行市說,她有六塊錢就足夠給房錢和吃窩窩頭的。以後東西也許都漲價錢,誰知道!祁先生,你要是能夠每月接濟她六塊錢,我馬上就走!還有,等到東西都貴了的時候,你可以教她過來幫祁太太的忙,隻給她兩頓飯吃就行了!這可都是我想出來的,你願意不願意,可千萬別客氣!”劉師傅喘了口氣。“我願意走,在這裏,我早晚得憋悶死!出城進城,我老得給日本兵鞠躬,沒事兒還要找我去耍獅子,我受不了!”
瑞宣想了一會兒,笑了笑:“劉師傅,我願意那麽辦!我剛剛找到了個事情,一月六塊錢也許還不至於太教我為難!不過,將來怎樣,我可不能說準了!”
劉師傅立起來,吐了一大口氣。“以後的事,以後再說吧!隻要現在我準知道你肯幫忙,我走著就放心了!祁先生,我不會說什麽,你是我的恩人!”他作了個扯天扯地的大揖。
四
在太平年月,北平的夏天是很可愛的。在祁家,雖然沒有天棚與冰箱,沒有冰碗兒與八寶荷葉粥,大家可也能感到夏天的可愛。祁老人每天早晨一推開屋門,便可以看見他的藍的,白的,紅的,與抓破臉的牽牛花,帶著露水,向上仰著有蕊的喇叭口兒,好像要唱一首榮耀創造者的歌似的。他的倭瓜花上也許落著個紅的蜻蜓。他沒有上公園與北海的習慣,但是睡過午覺,他可以慢慢的走到護國寺。那裏的天王殿上,在沒有廟會的日子,有評講《施公案》或《三俠五義》的;老人可以泡一壺茶,聽幾回書。那裏的殿宇很高很深,老有溜溜的小風,可以教老人避暑。等到太陽偏西了,他慢慢的走回來,給小順兒和妞子帶回一兩塊豌豆黃或兩三個香瓜。天還沒有黑,他便坐在屋簷下和小順子們看飛得很低的蝙蝠,或講一兩個並沒有什麽趣味,而且是講過不知多少遍數的故事。這樣,便結束了老人的一天。
天佑太太在夏天,氣喘得總好一些,能夠磨磨蹭蹭的作些不大費力的事。當吃餃子的時候,她端坐在炕頭上,幫著包;她包的很細致嚴密,餃子的邊緣上必定捏上花兒。她也幫著曬菠菜,茄子皮,曬幹藏起去,備作年下作餃子餡兒用。
就是小順兒的媽,雖然在炎熱的三伏天,也還得給大家作飯,洗衣服,可也能抽出一點點工夫,享受一點隻有夏天才能得到的閑情逸致。她可以在門口買兩朵晚香玉,插在頭上,給她自己放著香味;或找一點指甲草,用白礬搗爛,拉著妞子的小手,給她染紅指甲。
瑞宣沒有嗜好,不喜歡熱鬧,一個暑假他可充分的享受“清”福,他可以借一本書,消消停停的在北平圖書館消磨多半天,而後到北海打個穿堂,出北海後門,順便到什刹海看一眼。他不肯坐下喝茶,而隻在極渴的時候,享受一碗冰鎮的酸梅湯。有時候,他高了興,也許到西直門外的河邊上,賃一領席,在柳陰下讀讀雪萊或莎士比亞。
可是,可是,今年這一夏天隻有暑熱,而沒有任何其他的好處。祁老人失去他的花草,失去他的平靜,失去到天王殿聽書的興致。小順兒的媽勸他多少次喝會兒茶解解悶去,他的回答老是“這年月,還有心聽閑書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