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事在人為(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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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三爺沒時間談他的閨女和外孫子,他單刀直入,打聽錢先生住在哪兒。
一起頭,瑞宣以為金三爺是惦記錢先生,才這麽急著打聽他的住處。過了一會兒,他覺著事情有點蹊蹺,就盤問起金三爺來。
金三爺很不耐煩,一個勁兒敲他那煙袋鍋,拿定主意不吐真情。瑞宣也謹慎小心,什麽都不說;憋了半天,金三爺泄了氣,拔腿走了。
瑞宣心裏犯了嘀咕。他不明白,為什麽金三爺要找錢先生,情況有點兒不妙。
他拿定主意,先別忙,等他向明月和尚交稿的時候,先跟明月商量商量。
金三爺見瑞宣的嘴這麽嚴實,起了疑。他覺著瑞宣準知道錢先生的下落,隻不過不肯告訴他罷了。他拿定主意,跟著瑞宣看個究竟。
金三發現瑞宣在個小鋪子裏跟明月見麵,便又釘上了明月,發現了那座小廟。
金三不敢貿然進廟,要是錢先生真的在那兒,他冒裏冒失地撞進去,勸親家跟日本人合作,而錢先生不肯聽他的,就會馬上換個地方躲起來,那——再說,要是錢先生不聽他的,他能昧著良心叫日本人來逮嗎?
要是錢親家真的在小廟裏,他又不去報告日本人,豈不是就犯了包庇親戚的罪,不但人受連累,連產業也得玩完!
他的良心跟惡念展開了鬥爭,誰對誰也不肯讓步。是萬惡的侵略戰爭,逼得他為了個人的安危,竟想出賣自己的親戚。
他在小廟門外踟躕不前的時候,有幾個人在後麵跟著他。他雖然不敢往小廟裏進,可是那些人卻悄悄地摸了進去。
錢先生被捕了。
十九
意大利投降了,日本皇家海軍打太平洋一點一點往後撤。北平的日本人奉命每人結交十個中國朋友。
小羊圈三號的日本人也出門“交朋友”來了。他們向來不跟左鄰右舍的中國人來往,可是現在,就連他們臉上的表情,也得按照上麵的命令來一個變化。
小羊圈的人覺著,一邊兒殺人,—邊兒交朋友,簡直是莫名其妙,叫人惡心。大家都不約而同地不理那些日本人。
隻有丁約翰例外。
其實,他在英國府當差那會兒,最瞧不起的就是日本人。如今長期失業在家,回英國府的希望越來越渺茫了。得早日改換門庭,另找洋主子才好。他已經當慣了洋奴。
一當上裏長,他就施展手段,弄了點煤來。有了煤,他每天就能多少有點進項。他在院子裏點了個小煤爐賣火。沒錢自家起火的街坊,可以到他這兒來燒點兒茶水,做點吃的。他盯著他那隻大鍾,按鍾點收錢。
丁約翰跟所有的洋奴一樣,恨不得人人是洋奴,而由他當奴才總管。他在三號跟日本人吹牛說:“我是裏長,能下命令叫他們跟你們交朋友。”走出三號大門,丁約翰就挺胸凸肚,那副神氣勁兒,幾乎跟他在英國府當差的時候差不多。
他去找白巡長,幹幹脆脆給白巡長下了命令,叫他幫著通知街坊們,好好跟日本人交朋友。
白巡長是個講究實際的人,通情達理。他一向精明能幹,也會見風使舵。然而他不能因此就不愛國,不愛自己的同胞。他不同意丁約翰那一套。
“哼,”他對丁約翰說,“日本人跟咱們交朋友?豈不是黃鼠狼給雞拜年?”
丁約翰惱了。他不樂意再跟白巡長多廢話。
丁約翰找上了瑞宣。瑞宣吃過英國府的洋麵包,一定能夠明白他的意思。
要是早先,瑞宣沒準兒會笑上一笑,說兩句俏皮話把丁約翰打發走。可是而今,他決不肯放過進行宣傳的任何機會。他不管丁約翰懂不懂,也不管他愛不愛聽,詳詳細細對他講開了世界大勢,末了告訴丁約翰:“白巡長和街坊們做得對,錯的是你。”
丁約翰把瑞宣的話仔仔細細琢磨了一番,不禁恍然大悟。“哦,這下子我明白了。英國和美國一定會贏,你我就都可以回英國府去作事了。那才好呢,好極了。”
瑞宣真想啐他一口,可又忍住了。“你又錯了。咱們誰也甭靠,自己當家作主人。”
丁約翰沒再言語,客客氣氣告辭了。他不明白瑞宣說的是什麽意思。
他又到三號去,告訴日本人說白巡長不樂意合作。他並沒成心背地裏給白巡長使壞,可他得讓日本人知道知道,他是真想幫他們拉朋友的。要是不幸日本人恨上了白巡長,他也沒轍。
日本人果然恨上了白巡長,他們的仇恨比友情來得快。
他們沒把這件小事拿去驚動他們的長官,而是給白巡長的上司寫了封信,說他玩忽職守。這位上司當然是中國人。
白巡長的上司怕丟差事,怕餓死。為了保飯碗,不敢護著白巡長,撤了他的差。
白巡長的好日子算是走到了頭。好吧,既然好心沒好報,幹脆就殺人放火去!戰爭最大的教訓,就是教那些從來沒有殺過人的人去殺人。
他沒跟家裏人提丟了差事,把菜刀往襖襟裏一掖,走出了門。
他往小羊圈走。每條胡同裏都住的有日本人。可是,他不假思索,出於習慣,走到了小羊圈。他最熟悉這裏。在背後使壞的準是住在三號的日本人。好,——先拿他們開開刀。
迎麵來了瑞宣。
一見瑞宣,白巡長的殺人念頭忽然消散了一多半。他耷拉下肩膀,手腳瑟瑟地哆嗦起來。
“怎麽啦,白巡長?”瑞宣問道。
白巡長伸手摸了摸懷裏的菜刀,仿佛怕瑞宣搜他。
瑞宣明白,準是出了事。他拉著白巡長的胳臂說:“來,上我屋裏呆會兒。”
白巡長悔恨自己竟然起了殺人的念頭,也埋怨自己勇氣不足,下不去手。他隻好把心事抖摟出來,讓瑞宣給拿個主意。於是,急急忙忙,一五一十地把事情告訴了瑞宣。
瑞宣聽了他的話,半天沒言語。瑞宣理解白巡長的心情,勸他不必單槍匹馬去殺日本人,最好是跟大家同心合力,做點地下工作。能不能跟白巡長提錢先生和老三呢?他思忖再三,覺得還是應該多加小心,開頭隻說自個兒,不提錢先生和老三。
瑞宣試探著慢慢地說,白巡長聽得很仔細。他聽了一會兒,打斷了瑞宣的話:“祁先生,你要說什麽——就痛痛快快說吧。我不會去當走狗,出賣朋友。我沒了出路,隻想宰他幾個日本人,然後一抹脖子了事。不能為了幾塊錢出賣朋友。你要不信,我可以起誓。”
瑞宣心裏一塊石頭落了地,跟他說了實話。“白巡長,咱倆能做的事兒,理當比錢先生還多。錢先生能做到,咱倆為什麽做不到?幹吧!怎麽樣?”
“你說得有理。讓我先幹點兒什麽好呢?”白巡長毫不猶豫地說。
“我跟錢先生和老三已經多日不見了,我不能上那小廟裏去,我懷疑金三。那天他忽然跑來看我,到底是什麽意思?要是錢先生又讓人給逮了去,日本人準會把明月留在廟裏當誘餌,好逮老三和別的人。我上那兒去很不方便,你敢不敢去走一趟?”
“瞧,這不是,”白巡長慘笑了一下,打大襟裏把菜刀掏了出來。“我原本就想拚了,還有什麽不敢的呢?”
“用不著拿菜刀,”瑞宣也笑了。“你上廟裏去最合適。你有眼力,一眼就能看得出來到底該不該進去。明月和尚不認識你,這又是個好條件。你們倆誰也不認識誰,見了麵不會在無意之間露出點什麽破綻讓人家發現。該不該往廟裏進,你到那兒掂量著辦。你要是真的進了廟裏,千萬可別跟和尚說話。得假裝求神討簽,還得裝得真像那麽回事。先到佛前磕個頭,祝告祝告,說你丟了差事,問問前途凶吉。等你搖出簽來,到佛龕上去拿簽帖的時候,記住一定要拿最下麵的那一張。那上頭寫著咱們要知道的事兒。有了那張帖兒,老三的下落也就有了,還有……你拿到那張帖兒,千萬別直接給我送來。我到白塔寺廟會上去見你。得找個人多的地方見麵,比如說,那些變戲法的,賣估衣的地方,得找這樣的地方。”
“這事兒我能辦。”白巡長高興起來。
“我知道你必能辦到。還有,你得做點兒小買賣什麽的,哪怕是賣點兒花生呢,也好。這麽著,丁約翰就不會懷疑你。你得常去他那兒走走,跟他聊聊天,恭維恭維他的基督精神。一句話,你得哄著他點兒,別讓他再懷疑你,跑去報告。”
“好吧,祁先生,我又活了,哪怕過兩天就得去死呢,我也感您的恩。”
白巡長把菜刀送回家,一徑上了小廟。
他耷拉著腦袋走近小廟,打眼角往四下裏瞅。廟門開著,院子裏,佛堂裏都沒個人影兒。他走到廟門旁邊,想買點兒香燭拿著,像個求神討簽的樣子。
忽然瞧見金三爺在廟門外不遠的地方蹲著。他認得金三的紅鼻子和大方腦袋。他咳了一聲,金三一下子蹦了起來。白巡長挺神氣地笑了笑,說:“混得不錯吧,金三爺?”他態度親切,絲毫不顯莽撞,隻有當過多年警察的人,才能做得這麽自然。
“怎麽啦?您是誰?”金三不知所措了。
“不記得我啦?”白巡長做得像個老相識。“我姓白,家離小羊圈不遠。”
小羊圈三個字,像一把匕首插進了金三的心髒。
白巡長往西頭走,金三不知不覺地也跟著他走了過去。
金三的鼻子還是那麽紅,可是不亮了;原來油光鋥亮的腦門發了暗,有了深深的紋路。眼皮紅紅的,像好多天沒睡覺似的。鞋上,肩膀頭上,褲子上都蒙了厚厚一層灰,仿佛他在街上已經站了好幾天。“找個地方坐坐。”白巡長說。
金三點了點他那四方腦袋。“嗯?”剛一坐下,金三就搭起茬來。“親家,我那親家,讓人逮去了。”他沒頭沒腦地說起來。
“錢先生?”白巡長說著,想起了七年前抓錢先生那會兒的事。“您怎麽知道的?”
“是他們告訴我的——他們日本人。哎,這一回我算是造了孽了!為了保住我的產業,好讓我閨女和外孫有口吃喝,我跟日本人去攀交情。結果呢,我隻在廟門口張望了一下,他們就摸進廟裏,偷偷把我親家綁走了。而後,他們又哄我說,別發愁,虧待不了他。哼,七年前,日本人差點沒把他的脊梁骨給打折了。我不是人,我沒臉回家去見外孫子。我把他爺爺送進了虎口——還有什麽臉去見那孩子?”金三說了又說,想把憋在心裏的苦悶一氣兒抖摟出來。
“得想個法子搭救錢先生。”白巡長說著,指望金三能琢磨出點主意來。
“救他?那是當然。”金三打衣襟底下掏出一遝子鈔票,“我帶了錢來,一個勁兒在這兒轉悠,想把親家贖出來。要是這些錢還不夠,我可以賣房子,我舍得花錢,錢、房子算什麽!不管怎麽為難,我也得見上親家一麵,告訴他我是個混蛋,簡直不是人。我知道,跟他一說,他明白了,一定饒了我。幫兄弟一把吧,幫兄弟一把——可憐可憐我吧。”
“我當然要幫忙。”
“怎麽個幫法呢?”金三樂意給錢,可是他得先知道,這筆錢究竟用在什麽地方。
“得先找到錢先生的朋友,然後,再一塊兒想辦法救他。”
“上哪兒打聽去呢?”
“上那小廟裏去。”
“好,我去。”金三說著,站了起來。
“等會兒,”白巡長也站了起來,攔住金三。“我去,您站在遠處瞭著點兒。萬一我被他們逮了去,您就帶個信兒給瑞宣。”
“好吧,”金三臉上有了點血色。雖說救錢先生的事兒八字還沒有一撇兒,可他總算有了指望。他給了白巡長幾張票子。“拿著,你要是不肯收,我就是狗養的。你這是為我的親家辦事。我不能讓你自個兒掏錢買吃喝。”
二十
錢少奶奶雙手托腮,坐在門口的台階上。不過是幾個鍾頭以前的事情,她卻仿佛已經記不清楚了。她費盡心思想了又想,結結巴巴地說:“他說是出去買點兒零嘴……”
“後來呢?快說呀。”金三爺不耐煩起來。
“出去了——半天沒回來。”
“你幹嗎讓他獨自個兒出去?”
她不想分辯,“我以為他在大門裏頭吃著玩呢。過了一會兒,我有點不放心,跑出來瞧。他沒在,我到大街上去找他,找了又找——喊了又喊。”她又低下了頭。
金三爺也在台階上坐了下來。他忍住氣,靜下心來思索。想了半天,把幾天來的事兒跟閨女說了一遍,說不定從這些亂七八糟的事情裏能看出點眉目,找出丟孩子的原因來。
錢少奶奶聽爸爸這麽一說,噌的一下站了起來。“準是讓日本鬼子給偷去了!”
“日本鬼子?”
“他們把我公公逮了去,又把我兒子偷走了。老爺子就是鐵打的心腸,見孩子受委屈也得心軟,隻好叫說什麽就說什麽了。他們會把我那孩子折磨死!您倒好——為了三所房子,絕了錢家的後!”
金三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他筋疲力盡,又氣又羞,迷迷忽忽衝著院牆發愣。
第二天,白巡長來了。他告訴金三,錢先生果真下了牢,不過還沒有受刑。
這是從小廟裏拿來的簽帖上得來的消息。還有些別的話,他不能都告訴金三。
“哦——他沒受刑?”金三露出了笑臉。
“哼——日本鬼子馬上就要完蛋,不敢亂來了。他媽的——!都是些欺軟怕硬的東西!”
“可我的外孫子丟了。”金三又沒了笑意。
“丟了?”白巡長愣住了。
“丟了。”
“也是日本人幹的?”
金三無話可答。他隻想抽自己的嘴巴,可他的胳臂沉得舉不起來。他呆呆的,坐了好一陣,然後問道:“您能給打聽打聽嗎?”
白巡長知道自己沒處可打聽去,而又不願意把話說死,讓金三絕望。“我試試,盡力而為吧!”
白巡長走了。他知道金家這場禍事不小,自己無能為力。還是忙自個兒的事情為妙。瑞宣和他已經把簽帖上的意思弄明白了:
第一,錢先生下了牢,不過還沒有受刑,日本人想拉攏他;
第二,明月和尚目前不便多活動,老有特務盯著;
第三,瑞全的工作重點在城外,不能常回北平來;
第四,瑞宣應當接替錢先生,當好地下報刊的編輯,想法把稿件送出城去。得找個腿腳利索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