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竹馬何處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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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年,我們很年輕,很窮,也很快樂。
那些年,一束火一樣的映山紅就能贏得視覺和味覺雙重滿足。
那些年,細碎的灰塵在指縫的陽光裏飛揚,洋槐樹的花兒落下芬芳了好幾個院落。
日子一晃,距離上一次和聶小年冷戰已經過去快兩年,合歡下學期就要讀六年級了,聶小年則要升入初中,不論是去縣城裏還是鎮上讀,都離家很遠要寄宿在學校。這兩年裏,合歡個子猛躥,倒是聶媽媽打電話回來很是擔憂聶小年的身高問題,過年回家帶回了許多的營養品,囑咐著聶小年的奶奶一定要給聶小年猛補。
那個五年級的暑假裏,合歡聶小年還有村裏的其他小孩子,經常一起出去放牛。
這天,合歡把牛趕在了半山腰,自己就趴在石頭上看從爸爸那裏偷偷拿出來的小說,看到村裏祝凱和幾個男孩子嬉笑著在周圍打鬧,也沒理,隻是專心地看自己的書。沒想到,自己不注意間,書就被人用力奪去了。合歡抬頭,看見祝凱正舉著書滑下石板,剩下的幾個男孩子也跟著跑過去。
合歡心裏覺得十分可惡,急忙去追。看著她跑近了,男生們都起哄“她來了,快跑”,圍在一起看書的幾個男子又哄笑著跑開。合歡心裏又氣又急,擰著性子死活要奪回來。
追追跑跑之間,祝凱被合歡追到了水塘旁邊。祝凱一手揚起書,一手指著合歡:“你再過來,我就把手裏的書扔下去。”合歡心裏很著急,這可是她偷偷從爸爸那裏拿來的書,是她看得非常上癮非常入迷不能自拔的《倚天屠龍記》。
“你還給我!”合歡一臉怒氣。祝凱十分調皮又臉皮極厚在老師和家長的教訓下早已百煉成鋼,死活不給,看到合歡緊張又奈自己莫何的樣子,正樂見其成。合歡急得無計可施,聶小年卻出現了,他看了看這個陣勢,也沒有說什麽,眉頭卻不自覺地擰到了一起。
合歡看見了救兵,眼睛裏一下子放出光彩來,她著急地拉著聶小年的手:“聶小年,快幫我把書拿回來。”聶小年還未說話,祝凱卻說:“哼,許合歡,我又不怕你的救兵,今天誰往前走一步,我就把書扔下去。”
合歡看著自己的仇家得意忘形涎皮賴臉的樣子,恨得咬牙切齒,急切地看著聶小年,渴望著聶小年能幫自己把書拿回來,把那個倒黴蛋祝凱打得屁滾尿流夾著尾巴逃走!
“祝凱,那本書沒什麽好稀奇的,我們家有好幾本。”聶小年不急不慢地說。等等,為什麽這樣說,這本書是她爸爸的,怎麽可以給祝凱那個混蛋呢,合歡一臉的期待神色漸漸褪下,失望又不解地看著聶小年。
聶小年對著由希望轉入失望的合歡,笑著說:“我們家有幾本,回去送給你一本就是了。”
聶小年說完就拉合歡離開,雖然聶小年個子沒有合歡高,但力氣卻比她大,合歡使勁兒掙紮還是被聶小年半拉半扯地拖走了。剩下祝凱一班人在原地愣站著不知道怎麽辦才好,本來以為硬碰硬的場麵出現了,一定會有一場好戲上演,沒想到就這麽匆匆收場了。
遠離了池塘,聶小年摸著手上被合歡掐得青紅的印子,看著鐵青著一張臉死活不拿正眼瞧他的合歡,笑嘻嘻指著半山腰說:“你家的牛好像不見了。”
合歡信以為真,趕緊順著他指的方向看去,自己家的牛好好的。知道自己又被聶小年騙了,禁不住想笑,但是想起自己那生死未卜結局未知的書,更加生氣了,一張臉擰在了一起。
“我會把書給你拿回來的”,合歡聽見聶小年輕輕地說。她自然不信,但是自己實在太氣了,根本就不想反駁這個膽小鬼。自己玩耍的心情也再沒有了,便一個人負氣地去照顧自家的牛。一會兒,聶小年牽著牛也來到了這裏,看著合歡還是一副氣鼓鼓傷心欲絕的樣子,也不多言語,笑著走攏,輕輕掰開合歡的手指,把繩子放到合歡的手心,又握緊合歡的手,笑著說:“我去把書給你拿回來。”
那時候盡管衣衫不新、食物單調,聶小年絕不是一副很萌很正太的樣子,他的頭發剪得很短,短到自己站在他跟前不用踮起腳尖就可以看見發青的頭皮,他的臉上有著吃太多辣椒上火了而冒出的小痘痘,他的短褲有些發白還被磨得開了花,腳上的一雙涼拖鞋在一個暑假的折磨下後腳跟已經被踩扁了破開了花……但合歡,永遠都記得那個下午,聶小年像無所畏懼的英雄一樣英勇,像掐指就可以呼風喚雨的諸葛亮一樣的智慧,還像騎著白馬遠道而來的王子一樣的風度翩翩。這也注定了後來的歲月裏,聶小年成了合歡心中獨一無二的翩翩濁世佳公子。
不一會兒,聶小年果然拿著書站到了合歡麵前,他笑著把書遞給她,一臉歡欣,不過嘴巴微微張大了些,就扯得傷口有些疼,身上還有些泥巴,一看就是剛剛經曆了一場近身搏鬥戰。
回家的路上,聶小年講起自己的戰略:“其實,當時看到祝凱那個樣子,我也十分生氣。但我知道他的性格,你表現得越是在乎,他就越是開心,所以我決定假裝不要了,等他放鬆警惕後再去要回來。後來,我一直悄悄跟著他,直到看見他身邊的幾個人都走開了,才去把書給你要回來了。”
“那是你打贏了?”合歡看著聶小年身上的傷痕問,覺得自己忽然很感動。
聶小年不平地跳起來,說:“廢話。”不料又動了腳上的傷口,倒嘶了一口涼氣,隨即說道:“我隻是一般情況下不喜歡打架。”
“就是因為你沒有練過,所以才這麽慘!”合歡說。
“誰說的?”聶小年不服氣,然後又有些頹喪地問:“我真的看起來很慘?啊,回來後又要被爺爺收拾了。”
日子就像秋千一樣,掛在鐵杆上,不快不慢原地的拋物線般的搖晃中就過去了大半。暑假的最後幾周,聶小年開始準備報名。聶小年成績很不錯,縣城裏的一所很好的中學錄取了他,據說還能進重點班。
自從那日和祝凱再次發生矛盾後,合歡和聶小年每次都把牛趕去更遠的地方,祝凱雖然受到了聶小年的教訓,不敢輕易動手,但是人多勢眾,還是避開的好。這也是瞞著許爸爸許媽媽的,畢竟太遠了,許爸爸許媽媽也是不允許的。
長大之後,合歡開始發現,“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這句話是多麽的正確。有些事情,不知道為什麽,陰差陽錯成了一輩子的傷,再也沒有選擇的餘地。最後看看,倒覺得當初如果耳朵裏多聽進去一點父母的話,也許會更好。
新地方離村子比較遠,人煙稀少,但水草豐美,樹木參天。一個人來這種地方會覺得有些陰氣森森,再加上偶爾昏鴉歸巢叫上兩聲,更是有些淒涼恐怖,所以合歡和聶小年總是同去同歸,一起放牛。那天,聶小年去不遠處的小溪給牛喂水,讓合歡就在原地等他。合歡手裏還捧著書,不耐煩地點頭。
合歡的心思一直在書裏,沉迷在書裏那個俠義肝膽蕩氣回腸的世界裏,沒有覺得時間過去了很久。直到感覺脖子有些僵硬了,抬頭一看,太陽紅著個臉都快要落山了,心裏才猛驚,聶小年去了這麽久怎麽還沒有回來?她越等心裏越焦急,便拉著牛去溪邊,在溪邊看到了牛蹄印,聶小年卻不見人影。合歡心裏著急,喊了幾聲,驚得周圍的鳥兒撲著翅膀高飛起來,一時間樹林裏像恐怖電影一樣陰森駭人,嚇得合歡毛骨悚然。忽然周圍有窸窸窣窣的聲音,合歡來不及看清,剛一轉頭,便看見一個高大的身影出現在自己麵前,腿早就嚇得顫抖起來,本能地舉起下軟的腿往前跑了一步,就被那人拉住了。合歡不記得自己掙紮了多久,她隻記得那時候沒有看到星星,沒有看到月亮,隻有無邊無際的恐懼和絕望,隻有死一般的沉寂和無助……
夜色漸深,合歡的弟弟同洋餓得忍不住自己先吃完了飯,許爸爸和許媽媽卻還在等合歡回來一起吃飯。聶小年心不在焉地看著電視裏的動畫片,下午給牛喂水的時候,自己在旁邊洗了把臉,牛就忽然亂跑了起來,整個下午他都在追自己的牛跑,等氣喘籲籲地找到牛的時候,天已經黑了下來。往常這個時候他們已經回家了,就沒有再去找合歡,沒想到自己回家後,合歡還沒有回來。剛剛他和許叔叔說了事情的起因,許叔叔也沒有多說什麽。
今晚的院子裏,四處都是越來越濃的不安,許爸爸和許媽媽坐立不安。當按捺不住擔心的許爸爸和聶小年的爺爺準備一起去找合歡時,合歡失魂落魄地牽著牛,靜靜地出現在了院子裏。許爸爸看見合歡回來了,心裏的石頭就著了地,笑逐顏開地走上前抱住合歡的肩膀,欣喜地轉頭向屋子裏的許媽媽喊:“合歡回來了,回來了。”
聶小年本來在屋子四處幫爺爺找照明的手電筒,聽見合歡回來了,趕忙跑出門,卻看見合歡靠在許叔叔的懷裏瑟瑟發抖,緊緊地抓著許叔叔的衣服。許媽媽問了一句:“合歡,你這是怎麽了?”合歡一聽,哇地就哭了出來……合歡不是個愛哭的人,聶小年看見合歡居然哭得肝腸寸斷的,走上前想安慰合歡,沒想到合歡卻哭著說:“聶小年……他欺負我,他把我的牛趕走了,我一直找都找不到,天好黑,我好害怕。爸爸,我再也不要放牛了,再也不要和聶小年一起出去放牛了。”許爸爸疼惜地抱著在自己懷裏哭得不像樣子的女兒,倒沒有說什麽。許媽媽看見女兒受了委屈,眼淚也就抑製不住地流下來想說什麽,看著在身邊的丈夫的臉色又不敢多嘴。
合歡衣衫都有些地方被撕破了,臉上又有寫傷痕,哭得令人心顫,加上合歡向來是個惹人喜歡的乖乖女,聶爺爺便篤定肯定是自家的孩子調皮搗蛋的惡作劇造成了這種結果,不等聶小年辯解,一巴掌就拍了過去。聶小年的奶奶一看急了,弓著佝僂的身子,上前攔著要大打出手的丈夫,也哭起來。
合歡聲淚俱下的哭訴造成了關係一向和睦的兩家人之間第一次產生了小的隔閡,造成了聶小年在暑假的最後幾天對她冷眼相對,也造成了電話裏聽到消息的聶媽媽對合歡的厭惡。
但是,沒有人知道,那一次她遭遇了什麽樣的傷害,許久她都不敢關燈睡覺,不敢一個人走偏僻的地方,不想和陌生的人說話。她從來不將這個秘密告訴任何人,最親密的父母也是永遠的不知情。少女的心中有了一個沉重的大秘密。多年後,無論陽光多麽燦爛,合歡還是覺得內心有一處隱秘的傷痛,陽光永遠不可能照到,永遠不可能溫暖,就像是一處多年後依然冒著青煙的燙傷的結痂。
許多年後看,依然血肉模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