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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句:每次望著那些光禿禿的胡楊樹,我都分外懷念京南的春日綠柳。
作者有話說:
我也想吃綠豆糕了,饞,因為太饞了,所以才寫出了這篇文……
第一章
三月露水重,桃樹和梨樹的枝頭都被壓得彎彎的。
江芍芍把梯子架在高高的院牆上,東瞅瞅,再西瞅瞅,確定沒人後,便利索地爬上了梯子。
雖說這是頭一次爬牆,但她覺著也並非如話本子裏寫的那樣——某小姐未至牆頭便已香汗淋漓,呸,她江芍芍可不是什麽嬌小姐。
等她幾下爬上了牆頭,江老爹爽朗的笑聲便遠遠地傳來。
“少遊,小女日後全靠你教導了。她性子文弱,不喜油煙,往往掌勺不過半盞茶的工夫,便哭著說要回了,老夫也是頭疼得很……”
聲音愈發近了,江芍芍也愈發急了。
這些年為了逃避學廚藝,她一直裝病、裝身子弱,絕不能讓江老爹看到她這副樣子……
奈何她上下都動不了,頭上的發髻全被那桃樹梨樹的枝丫纏到一處去了。
——纏得死死的。
“閨女,出來見客了。爹爹給你找了個師父。”
“閨女?”
江芍芍弱弱地把麵前花影重疊的桃枝撥了撥,偷偷擋住自己的半張臉。
看不見我,看不見我。
江芍芍在心底默念一萬遍。
“江老爺,令愛院中的桃花倒是開得不錯。”
一道淳厚微啞的聲音響起,話裏帶了點兒似笑非笑的意思。
江芍芍暗自磨了磨牙齒,這廝絕對是發現她了。
江老爹聞言,看了看周遭的桃李,實屬開得爛漫。
等等,那院牆上是怎麽回事?
江老爹還沒來得及喊出聲,程少遊虛晃了一下,便騰空躍向牆頭那叢桃花,將花影中開得最粉最大的那朵連枝兒一塊“摘”了下來。
“江小姐,這樣很危險的。”他半攬著她,穩穩地落地。
江芍芍抬頭便撞上一雙促狹的狐狸眼,眼裏閃著狡猾的笑。
她被看得莫名臉紅,趕緊從他的懷裏鑽出來。
江老爹的胡子已經快被氣得翹起來了:“江芍芍,怎麽回事?”他這往日裏文文弱弱的閨女怎麽今個兒突然幹起翻牆的勾當了!
江芍芍垂著腦袋,不敢說話,為今之計,隻有使出她的撒手鐧了……
三、二……她在心裏倒數。
一,倒。
江芍芍忽地整個身子都往地上倒去。
程少遊手疾眼快地把她接住,右手順勢把住她的脈搏。
——他嘴角微勾,裝,你接著裝。
“江老爺,令愛的身子實在羸弱,過兩日就不學顛勺了,先從切菜學起吧。”
“勞煩少遊教導了。”
江老爹忙喚來丫鬟,和程少遊一起把江芍芍扶回房裏。
程少遊湊到這朵“大桃花”的耳朵旁,用隻有他們二人能聽到的聲音說:“我看江小姐學廚藝甚是可惜,不如去學扮戲吧。”
江芍芍充耳不聞,一動不動,繼續裝暈。
“最好扮得像點,為師至少要教你半年呢。”
半年?
江芍芍聽得兩眼一黑,這下是真的暈過去了。
第二章
其實,江老爹對江芍芍的評價也半真半假吧。
江芍芍文弱是假,不喜油煙是真。
奈何江家開了個全京城最大的酒樓——醉香樓。江老爹是一心想把閨女培養成一代廚神啊。
江芍芍周歲抓周禮的時候,江老爹為她擺了一桌子的柴米油鹽和鍋碗瓢盆,結果她愣是一個都沒抓,轉頭抱著娘親的香囊傻樂。
江老爹賊心不死,又給閨女取名“勺勺”,幸好江夫人懸崖勒馬,戳著他的大腦門,逼他把“勺勺”改成了“芍芍”。
“當不成廚神,當個嫻靜的大家閨秀也是極好的。”江芍芍咬了一口脆蘿卜,“此乃我娘的原話。”
程少遊上下打量了她一番,哂笑道:“且不說爬牆了,我還從未見過哪家閨秀抱著蘿卜直接啃的。”
江芍芍一把將蘿卜扔回案板上。
“好好切你的蘿卜。記住,要‘細如頭發絲兒,薄如蟬翼片兒’。”程少遊坐在柴火堆上,很是落拓不羈。
她氣鼓鼓地反駁:“你刁難人,誰能切得跟頭發絲兒一樣細!”
程少遊挑挑眉,慢悠悠地站起來,右手拿起旁邊的一把玄鐵菜刀,左手拿起籮筐裏的一個白蘿卜,還在手裏瀟灑地轉了個圈兒。
江芍芍翻了個白眼,哼,花架子多。
可接下來,那刀就像是他的第三隻手一樣,靈巧飛快地在蘿卜身上起起伏伏,動作快到她隻能看到不停翻轉的灰色刀影。
當——菜刀被重重地插在木案板上。旁邊赫然躺著一排整齊的蘿卜絲。
旁邊其他的廚師聽見聲響,連忙湊過來看熱鬧。
“公子好刀法!真跟頭發絲兒無異了。”說話的是老胡,醉香樓年齡最長的大廚。
其他人也紛紛附和:“實在是高!這細得放在水裏都可以煮化了吧。”
江芍芍鼓著腮幫子,還嘴硬:“就是呀,那麽細,一煮就化,那客人還吃什麽。”
一時間,廚房內靜了下來,無人再說話。
江芍芍看他們都盯著自己看,在心裏打鼓,幹嗎,我說的難道不對嗎?
程少遊被她這模樣逗笑了,解下圍裙,拉著她往外走:“學了一天也累了,走,我的傻徒兒,為師帶你去放放風。”
江芍芍任他牽著自己,因心裏想著事,也沒發覺不妥。
“以後莫要再說這些蠢話了。在廟堂上,君王以刀定天下;在庖廚內,膳夫以刀分高低。”出了門,程少遊才開始跟她解釋這個中緣由。
“你是醉香樓的大小姐,日後這酒樓終歸還是要交到你手裏的。你把刀工練好了,哪怕沒有巧思做菜,光是露這一手切蘿卜絲兒的功夫,也可以鎮住他們了。”說著,程少遊還當真捏起她衣襟上掉落的幾根發絲,在她跟前比畫,“喏,就這麽細。”
前麵說得還挺在理,後麵拿她的頭發幹啥?她伸手去搶,他卻把那幾根頭發絲舉得高高的。
他個子高,手也長。江芍芍踮著腳,跳啊跳也夠不著。
“不要了,你自個兒拿去玩吧。”她氣得直跺腳。
“真不要了?”他左手握成拳放到她的跟前。
她猶豫著,等他還給自己。她不怕別的,就怕這廝偷偷拿她的頭發去下蠱、做小人啊什麽的。怪談話本子裏可都是這麽寫的!
他忽地攤開手,掌心裏卻什麽都沒有:“啊,應該是被風吹沒了。”
語氣相當賤。
江芍芍不理他,自個兒往前走,也沒看到身後的他偷偷將右手中的幾縷發絲輕輕揣進懷裏。
“我們去哪兒放風?”江芍芍沒好氣地問。
“去一個日後你若嫁不出去了就肯定會去的地方。”程少遊笑得不懷好意。
“啊?”
“尼姑庵。”
“……”
第三章
程少遊要去的是這京南最大的一家庵堂——靈石庵,據說當朝太後十年前還是貴妃的時候,也曾在這裏帶發修行過。
他們到了庵堂門口,程少遊卻不進去。
他把食盒塞到江芍芍的懷裏:“我是男子,出入庵堂不方便,你去,把這個交給妙言師太。”
“這裏麵是什麽?”江芍芍狐疑地看著這個木食盒,萬一裏麵是毒藥的話,她可就被這廝當槍使了。
程少遊看她這表情,就知道她又在胡思亂想了。他敲了敲她的腦袋:“是綠豆糕。”
江芍芍眼睛一亮,手裏小動作不停歇。
程少遊手疾眼快,一把蓋住被她偷偷開了一絲縫隙的食盒:“不許偷吃!”
江芍芍撇撇嘴,拎著食盒往庵堂內走去。
庵堂很大,但布置得十分素淨。有小師父認識她,知道她是明月樓的大小姐,便替她通報了——多虧了江老爹每年捐的沉甸甸的香火錢。
妙言師太人很慈祥,同她寒暄了幾句,便收下了她的食盒。
“這是明月樓新出的綠豆糕,寒食將至,明月樓也想為寒食日的素齋盡一份心意。”江芍芍慢條斯理地把程少遊教她的這些句子背出來,差點沒給憋死,“若是師太嚐了覺得尚可,明月樓自當奉上千盒,權作香火錢。”
妙言師太旁邊的小師父替她將食盒打開。
裏麵有三枚綠豆糕,卻並不似尋常的圓餅狀,皆為方形。
妙言師太咬了一口,眼裏有異樣的情緒閃過,但很快又平靜下來,和善地說:“甜而不膩,又微微發澀,清涼爽口,江小姐可否告訴我這是出自哪位大廚之手?”
“他叫程少遊,是我爹爹去西域采買香料時帶回來的廚子,他說,這綠豆糕裏,比尋常的糕子多加了青蘋果汁和青檸汁。”
妙言師太聞言一怔,久久才反應過來。
她雙手微顫,從袖中拿出一個平安符:“煩請江小姐代為轉交,老尼身無他物,唯有贈此平安符,願小郎君平安順遂。”
江芍芍接過來,還是覺得不可思議。那可是妙言師太欸!傳聞她是當今太後的親妹妹,多年前遁入空門,多少名門貴婦想和她套近乎都套不著。她居然還送程少遊平安符!
出門後,江芍芍把平安符遞給程少遊,他也隻是淡淡地收下。
江芍芍對他的印象陡然改觀,一種崇敬感莫名而生:“你是不是認識妙言師太啊?”
程少遊沒作答,變戲法似的從身後掏出一枚油紙裹著的綠豆糕:“給你留了一個,吃嗎?”
江芍芍忙不迭地點頭。她方才看著師太那讚不絕口的模樣就已經饞了。
江芍芍吃得歡喜,把最初的問題也拋到腦後了。程少遊忍不住低聲呢喃了句“呆子”,伸手替她擦掉鼻尖上蹭到的麵渣。
兩個人慢悠悠地往回走,夕陽落下來,江芍芍踩在他長長的影子上,頭一回覺得這個師父還不賴。
第四章
在等待寒食節到來的日子裏,程少遊就在醉香樓裏研究新菜式,也教江芍芍做菜。
江芍芍的刀工已經有了很大的長進——從前隻會切蘿卜塊兒,如今會切蘿卜條兒了。
程少遊不時讓她自己做些簡單的菜式。當然,結果往往是十分慘不忍睹的。
諸如帶了殼的番茄炒蛋,毛沒除淨的醬雞翅,還有奇奇怪怪的辣椒炒櫻桃……
不過,他們的師徒之誼倒是突飛猛進,尤其是當江芍芍把一碗調錯了汁的酸辣湯顫巍巍地捧到程少遊的跟前時,他隻是笑著拍拍她的頭,無奈地說了句“你呀”,便眼皮都不眨一下,把一整碗湯喝得一幹二淨。
江芍芍呆愣愣地問他:“不鹹嗎?我加了三大勺鹽。”江老爹喝了一口,差點沒拿藤條抽她……
程少遊笑開來:“這是徒兒對為師的一片孝心,你就是端上一碗鹽,為師也保管給你吃得幹幹淨淨。”
她捂著嘴笑,當真去把鹽罐子給他捧了過來:“孝敬您的。”
他額頭上的青筋抖了抖,把兩個蘿卜扔給她:“不切成絲兒,不許吃飯。”
江芍芍:“……”
總之,程少遊把江芍芍是製得服服帖帖的。至於醉香樓,程少遊就像會仙術似的,那些花樣百出的新菜是一個接一個地出,別人蒸著吃的糕點,他偏煮著吃;別人煮著吃的肉食,他倒好,學著胡人模樣,一片一片烤來吃,那香氣,直飄到十裏外。一時間,醉香樓客人如織,生意竟比從前更好。
江芍芍唯一一次覺得程少遊不一樣,是她頭回學算賬的那次。
那日,程少遊把後廚的事忙完了,便起了逗她的心思,拉著她到櫃台前教她打算盤。
小姑娘從前都是跟著娘親學女工刺繡,跟程少遊念著奇奇怪怪的口訣,撥起七七八八的算盤珠子,倒也覺得新鮮。少女明眸皓齒,雙手托著腮,咯咯笑個不停。
有客人來結賬,著一身玄袍,許是酒飲得太多,嘴裏說出來的話也顛三倒四的:“小娘子,此酒能優惠否?”
江芍芍用手捂著鼻子,隔開他身上的酒氣:“公子,再沒有比這更便宜的價了。”
那客人打了個酒嗝,醉醺醺道:“那不行,你過來,陪我飲一杯酒,我再多付十兩銀子都可以。”
江芍芍還沒來得及說話,那客人伸過來的手便被程少遊死死地捏住。
他神色冷漠,渾然不似平日裏與江芍芍打趣逗樂的模樣。
“滾。”
那客人被他鎮住,酒已醒了大半,連連道歉。
程少遊收回手。那客人卻趁他不注意,抬手偷偷往他的肩上劈去,掌風掠過,他被拍到地上。
那人卻大聲驚呼道:“你是罪奴?”
江芍芍望過去,程少遊嘴角有血絲沁出,露出的耳後果然留有“奴”字刺青,怪不得他平日裏總是半披著頭發。
“我當是誰,原來不過是個從牢裏放出來的宵小之徒。”那人一臉不屑,“也不知犯過什麽事……”
“你放屁。”江芍芍厲聲嗬斥,也不知哪來的力氣,拎起兩張長板凳就往那人身上砸。
她砸得又快又狠,隻聽得到那人吃痛的呻吟聲——震懾全場。
聞聲趕來的江老爹一進門看到的就是這幅景象。
程少遊沒暈,那被江芍芍一頓砸的客人也沒暈。隻有江老爹,青天白日,在明晃晃的太陽底下,哐當一頭栽到地上。
來人哪,把老夫那素日裏文弱嬌氣的大閨女還回來……
第五章
江老爹很生氣,把江芍芍送到柴房裏關禁閉。
“我不是氣你沒個大家閨秀的樣子,我們是生意人,不講究那些虛禮,我,我是氣你不知天高地厚啊!”江老爹重重地歎口氣,“那人一身玄袍,一看就是薑家將的人,薑之遠手段有多狠辣,你不知道嗎?”
江芍芍咬著唇,她當然聽說過,十年前的方尚書,就是因為與薑之遠政見不合,在朝堂上罵了幾句薑家將,便被薑之遠揭出他叛國的秘密。
方尚書滿門被斬,即使是當時最受寵的貴妃,也因為是方尚書的長女,在天子之怒下,前往靈石庵帶發修行。
雖然想起來有些後怕,但江芍芍嘴上仍然倔強:“可是,那個人他,他罵程少遊。”
“所以,你就連命都不要了?”江老爹眼睛瞪得圓圓的。
江芍芍梗著脖子道:“我不管,反正不許罵程少遊。”話一說出口,她自己都被嚇了一跳,她到底在說什麽……還好柴房裏昏暗,江老爹沒發現她紅得發燙的臉頰。
江老爹氣得扔一下一句“靜思己過”,就把柴房門給鎖上離開了。
江芍芍抱著膝蓋蜷縮在幹草堆上,窗外的大月亮晃啊晃。那些往日裏看過的話本子裏的人全都活過來了似的,崔鶯鶯和紅娘從月光裏走出來,捂著手帕對她咿咿呀呀地唱:“怕女孩兒春心蕩漾,怨粉蝶兒成雙……”
江芍芍又羞又窘迫,連連搖頭,正欲反駁,門外卻響起窸窸窣窣的腳步聲。崔鶯鶯和紅娘笑著離開隱入月光裏:“你的他來了。”
我的他?
哪個他?
江芍芍揉揉眼睛,屋內空蕩蕩一片,隻餘月光清淺。
柴房門被打開,江芍芍抬頭,一道頎長的身影閃進來,銀白月光下,好一副金質玉相。
“餓了沒?”程少遊問她。
江芍芍想說“沒餓”,肚子卻不合時宜地發出聲響。
程少遊遞給她幾枚青團:“我剛蒸的,熱乎著呢。”
她紅著臉接過來,軟軟糯糯的青團化在嘴裏,不知不覺就吃了三個。
程少遊看她吃得香,伸手用袖子替她擦去嘴角的油漬。
江芍芍呆呆地看著他近在咫尺的臉龐,腦子裏那幾句“春心蕩漾”的唱詞又響起了。她情不自禁地開口問他:“我們以前是不是見過?”
程少遊笑開來:“可能上輩子你是被我吃掉的青團吧。”
江芍芍撇撇嘴:“我沒說笑,我爹說我十歲的時候發過一場高燒,以前的好些事,我都不怎麽記得了。”
程少遊伸出手揉揉她的腦袋,很溫柔地說:“不記得也好,有時候,很多事,好些人一輩子都想忘記,但終其一生都無法忘記,你已經比很多人都幸運了。”
江芍芍能感受到他的語氣裏有一股莫名的憂傷,她岔開話題:“程少遊,給我講講你以前在西域的生活吧。”
程少遊垂著眼睛,辨不清表情。
“西域啊,那邊很苦的,遠沒有京南繁華。風沙大,雨水少。每次望著那些光禿禿的胡楊樹,我都分外懷念京南的春日綠柳……”
“懷念京南?”江芍芍歪著頭問他,“在去西域之前,你就在京南待過嗎?”
“嗯。”
“那你現在回京南了,怎麽沒見你回家去看過呢?你以前為什麽要去西域呀?還有你耳朵後麵的那個刺青,你以前犯過什麽事嗎……”江芍芍的話匣子被打開,一股腦的疑問都跟著流了出來。
“話太多了。”程少遊往她的嘴裏塞了一枚青團。
江芍芍慢慢嚼著,好吧,她不問就是了。
兩個人就這樣靜靜地在幹草堆上坐著,也不說話,但江芍芍覺得心裏有種異樣的歡喜。
那種歡喜跟天上的月亮一樣,淡淡的,薄薄的。
隔了很久很久,江芍芍迷迷糊糊地靠著牆角囈語:“程少遊。”
“嗯。”
“你以後就留在京南好不好?”
程少遊始終不作聲。
江芍芍撐不住了,眼皮沉沉一耷拉,睡了過去。
程少遊把她的頭從冰涼的牆上挪到自己的肩上,微不可聞地說了聲:“好。”
第六章
在把江芍芍關了幾天後,江老爹終於鬆了口,把她放了出來。
出來的時候,她才真的體會到什麽叫作“山中一日,世上千年”。小丫鬟一直拉著她叨叨:“小姐,你不知道,程神廚有多神,現在全京南的達官貴人,都想嚐一口他做的綠豆糕。”
江芍芍不明所以。
“前兩日,太後去靈石庵禮佛,吃了妙言師太給的一盒綠豆糕,太後對此讚不絕口,回宮時還給聖上帶了一盒,連聖上都讚歎不已。你說神不神?”
江芍芍怔住,神是神,但她總覺得哪些地方怪怪的,不過又說不出來。
但她沒來得及多想,程少遊便來了,說是憐憫她這些日子關禁閉受罪了,要帶她出去瀟灑一番。
兩個人從城東一路慢悠悠地玩到城西,但江芍芍總是興致缺缺,可能是寒食節要來了,她心裏總有塊大石頭壓著似的。
程少遊拉著她,神秘兮兮地說:“想不想看芍藥花?”
江芍芍點點頭,她名字裏分明有個“芍”字,可不知為什麽,江家院子裏卻一株芍藥都沒有,隻栽了些普通的桃李。
程少遊牽著她往城郊走去。
兩個人彎彎繞繞地來到一座老宅前——看得出已經許久無人居住,白色的牆上爬滿了藤蔓,朱色的大門上還貼著官府的封條,匾額被倒地的石獅子壓著,隻露出一個黃灰的“方”字。
江芍芍看著這荒涼的景象,咽了咽口水:“此處……和怪談話本子裏的場景略微相似哈……”
她往後退了退,想回城裏去。
程少遊勾勾唇,想反悔?沒門。
他一下攬住她的腰,縱身一躍。
風在她的耳邊呼呼地吹,她被嚇得趕緊閉上眼睛,大聲驚呼:“啊,天靈靈,地靈靈,妖魔鬼怪快離開……”
“好了,睜眼吧。”說話間,他們已經穩穩落地。
程少遊無奈地歎口氣,不知道這丫頭一天到晚腦子裏都在想什麽。
江芍芍睜開眼,被眼前的景象驚得說不出話來。
滿院子都是高低不一的芍藥樹,紅的、白的、粉的,各色芍藥開在碧綠的枝葉上,許是無人打理的緣故,那些花都開得淩亂而沒有章法,看起來卻分外可愛。
江芍芍小心翼翼地往花叢中走去。
“程少遊,這裏真美,你是怎麽發現這兒的?”
“無意中路過的。”
江芍芍沒注意到他眼中的悲戚,指著一棵開滿粉色芍藥的樹說:“你看,這上麵刻了字。”
粗粗壯壯的樹幹上,歪歪斜斜地刻了“勺勺”兩個字。
“和我的名字好像。”她轉過頭來看他。
他淡淡地點頭。
江芍芍又看了看,旁邊的樹上刻了“碗碗”兩個字,和先前的“勺勺”不一樣,字跡端方。
她同他笑:“這座宅子的主人一定愛極了美食,又是勺子,又是碗筷的。要是他還在的話,一定和我爹爹很投緣。”
程少遊意味不明地說了句:“是啊。”他拉著江芍芍的手,往院牆的角落走去,然後彎下腰,撿起旁邊的一個廢棄的鐵鏟,開始挖了起來。
“你在幹什麽?”江芍芍不解。
“挖寶。昨晚大羅神仙給我托夢說這裏藏著一個寶貝。”
江芍芍抽抽嘴角,正準備說他唬小孩呢,他就從土裏掏出一個木盒子。
盒子裏躺著一枚小銀花簪子。因年歲久遠,銀簪已經微微發黑了。
程少遊把它拿起來,在她的頭上比畫:“好像小了點。”
“廢話,這是小女孩戴的東西,我小時候就經常戴這些小銀花簪子。”話一脫口而出,她就覺得不對,小時候?多小的時候?她越往深處想,腦子裏越是一片混沌……
程少遊看她神情不對,連忙哄她:“好啦,既然挖到了,那便是緣分,你且戴上就是。”
他伸手替她插進密密的發叢裏,扶她起來,牽著她慢慢往回走。
天色有些晚了,粉色的霞光很溫柔地散在天邊。江芍芍在走出好遠後,偷偷回頭望了一眼那座老宅。
在這縹緲的黃昏裏,它漸漸凝成一個小點,淡到像要消失。
第七章
夜裏,江芍芍翻來覆去睡不著,她點了燈,把頭上那枚小銀簪取下來,對著搖搖晃晃的燭火,才看清,上麵刻了兩個字:方皖。
字跡端方,和白日裏的“碗碗”如出一轍。
方皖,她情不自禁地念出這個名字,心底卻像有一道驚雷劈過——隱隱作痛。
她捧著那枚小銀簪,慢慢地睡了過去。
許是頭天過於勞累,第二天她起得晚了些,小丫鬟在給她梳頭的時候,才說:“今日薑府來了人,說是要請咱們的程神廚去薑將軍的壽宴上掌勺,為他祝壽,光是訂金就有這個數。”
小丫鬟騰出手來,比了個手勢。
江芍芍嘴上笑她財迷,心裏卻隱隱擔心。
那薑家軍的狠戾殘暴,所有人都知道。壽宴辦得好,自然歡喜,若是出了差錯……
江芍芍站起身,自己馬馬虎虎地綰了個發髻,就往小廚房跑。
程少遊此時正在嚐菜,他皺著眉,對旁邊的學徒說:“鹽放多了。”他方才注意到學徒往鹽罐子裏舀了三勺鹽。
學徒也夾了一筷子,嚐了一口:“不對呀,師父,我應當加多了糖才對,這麽甜。”
學徒把方才的鹽罐子捧起來一看:“呀,是我裝錯了,把白糖裝進鹽罐子裏了……”
程少遊頓住:“無礙,你把原先的鹽放回來就是。”
江芍芍站在門外,不敢進去。
她捂著嘴,心裏有一個想法,但又一直不敢確認。
程少遊注意到門外的她,笑意又浮現在眼裏:“芍芍,過來,繼續切蘿卜絲吧。”
江芍芍聽話地進去,卻沒切蘿卜,而是試探性地問:“可不可以不去薑府做壽宴啊?”
程少遊搖搖頭:“不可以。”
“可是,你都沒有味覺了,還怎麽做菜!”江芍芍其實也不敢確定,隻是今日的事,再加上從前她端給他的那些奇奇怪怪的湯菜……她才做出這樣的猜測。
“你知道了啊,”程少遊停下手裏的動作,“其實,沒有味覺也可以做菜,你看我,現在做的菜不就很好嗎?”
“可那不一樣,那是薑府,如果出了半點差池,薑之遠會要人命的。”
程少遊看著她:“芍芍,你不懂,這是我必須去做的事情。”
“我們把訂金都退回去就好了,你別去。”江芍芍的眼淚已經快要急出來了,那時她還以為他這句話指的是訂金,尚不知曉他背後沉重的過去。
他替她擦幹眼淚:“怎麽沒戴昨日的銀簪呢?”
她摸了摸頭:“走得急,還沒來得及戴。”
“以後記得戴著。”隔了一會,他又補了句,“我喜歡看你戴。”
江芍芍耳根微微發燙,把頭低下來。
學徒早已識趣地出了門,小廚房裏隻有他們兩個人。
江芍芍紅著臉抽泣:“我不幹,你回來了,我才戴給你看。”
他將她擁進懷裏:“好,等我回來後,你天天戴給我看。”
第八章
但他終究還是食言了。
元和二十四年春,盤踞於大慶王朝二十年的戾將薑之遠,於五十大壽遭人毒殺。
有人說是薑之遠的仇家在宴席上動了手腳,也有人說是聖人的手筆,忌憚他功高蓋主。
無論如何,沒人懷疑到那個小小的廚子程少遊身上。
因為那日掌勺的主廚,也和薑之遠共食了菜品,一同暴斃。
除此之外,刑部又翻出一樁多年舊案,當年方尚書叛國之罪,實乃薑之遠隻手遮天的誣陷。天子大怒,以雷霆手段奪回薑家兵權,薑家軍全員被收入禦林軍……
世上所有百姓皆拍手稱快。
唯有醉香樓的大小姐,大病一場,高燒三天三夜。
直到江老爹請了靈石庵的妙言師太,為她誦經祈福,才得以好轉。
“江小姐,莫要執念於此。你可知,當日他為什麽要和薑之遠一同食下那枚綠豆糕?”
“一是為了除去薑之遠的戒心,二是,”妙言師太說得平靜,眼裏卻滿是強忍的悲痛,“二是為了讓你和醉香樓不被牽連。隻有他也死了,薑家一黨,才不會懷疑到你和醉香樓身上。”
“方姨,我知道。但我真正執著的,正是我的知道。”
江芍芍別過頭,有淚從她的眼角滑落。
她最恨的便是她的知道——她終於全部想起來了,在這場大病之後,那丟失了十年的記憶,終於一一回來。
他不是程少遊,他是程方皖,是她的方皖哥哥啊。
從前他是京城中最受寵的少年郎,外祖是禮部尚書,姨娘是當朝貴妃,父親是翰林院程大學士,冠蓋滿京華。
因他的母親和江芍芍的母親是閨中舊友,皆工於庖膳,故而,她和程方皖自小便相識。
這滿園的芍藥,便是他送她的十歲的生辰賀禮。
隻是,還未等到來年花開,方家便被冠上通敵的罪名。先皇多疑,為扶新帝、除外戚,便借薑之遠之手,斷絕方家百年勢力。
那一年,方家所有男丁被斬首示眾,女眷被收入奴籍,隻有貴妃和方家二小姐隱入靈石庵修行。後來,新帝登基,一個成了當朝太後,一個成了靈石庵主持妙言師太;而程方皖的母親,方家三小姐,生生自縊於方家靈堂;也是在那年,年幼的江芍芍,經曆這一切的劇變,忘記了一切。
至於程方皖,他在貴妃的庇佑下偷梁換柱,免於斬刑,被發配去了茫茫西北。
“方姨,他那些年,吃了很多苦吧。”江芍芍咬著被子,悶悶地問。
妙言師太搖搖頭:“你父親在西域找到他的時候,他連味覺都沒有了。”
江芍芍緊緊抓著被子,防止自己哭出聲:“你們是從什麽時候開始計劃的?”
“從你說出那綠豆糕裏多加了青蘋果汁和青檸汁的時候。我和他母親,小字‘青蘋’和‘青檸’,此事,隻有方家人知道。那時我就明白,他回來了,於是我們開始計劃。我和太後裏應外合,幫他打響名聲……”
原來那麽早,那麽早,他就開始謀劃了。
江芍芍終於忍不住,痛哭出聲。她不敢想象,她的方皖哥哥,從前那樣金尊玉貴的人,在說出“每次望著那些光禿禿的胡楊樹,我都分外懷念京南的春日綠柳”時,該有多寂寥,多悲痛。
第九章
元和十四年春,京南落了場桃花微雨。
程方皖小少爺雖才十三歲,撩起小淑女來,卻一點也不含糊。
他先是托人從魯地移來了百株芍藥苗,又在私塾裏偷偷磨了銀簪子。
十歲的小芍芍對著滿院子光禿禿的芍藥苗,並無半分受寵若驚。她隻是微微歎口氣,拿出藥膏替程方皖那被夫子打得紅腫的手心上藥。
“芍芍,我為你磨了一枚銀花簪,我把它埋在這兒,等十年後,你長大了,芍藥花也都開了的時候,我們就把它挖出來,你戴上,當我的新娘子好不好?”
小芍芍一點也不怕羞,大聲說著:“好。”
“可是,萬一我們忘了埋在哪兒了,怎麽辦?”
“不怕,我們來做個記號。喏,就這兩棵小芍藥苗。我刻‘勺勺’,你刻‘碗碗’,十年後,我們就來這兩棵樹苗的中間挖寶吧。”
“好。”
風吹過,沾了露水的桃花撲簌簌地落了他們一身。明明還是那麽年幼的少年和女郎,卻仿佛已經一起白了頭。
歲月未曾欺人,十年後,那個少年,真的在一叢又一叢的桃花裏,和他的女郎重逢。
隻是,他們再也等不到下一個十年了。
編輯/周周
來自《花火A》2020年7期(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