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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月六日這天,恰逢禮拜六休班。盧六一大早就坐公交出門了,回來時手裏就多了一個方便袋,等他把裏麵簇新的連衣裙遞給小麗時,她竟一臉的不解。這不年不節的,你給我買裙子幹啥?還是紅色的,這多招人眼啊。小麗說歸說,還是把裙子抖開緊緊地貼在自己胸前左看右看,竟不願放下手來了。裙子把她的小臉映得紅紅的,竟多了幾分嫵媚。

    盧六說,看你這記性,今天六月六,咱倆的結婚紀念日啊。我再怎麽沒本事,買條裙子還是可以的。人都說愛情是八年之癢,咱都十年了,還不照樣甜蜜如初?說著,腦袋湊過來就想親她一口。

    小麗頭一歪,說這老夫老妻了還來這一口,也不嫌俗。

    那什麽不俗?你說什麽不俗?孩子昨晚被姥姥接走了,今天又是咱的結婚紀念日,總該親熱一下吧?盧六邊說邊一臉壞笑地看著小麗。

    小麗說,要不咱溜達著去當年戀愛時的小公園轉一圈,吃過午飯再溜達著回來,估計天就快黑了。晚上咱也點上一桌子蠟燭,浪漫一下怎樣?嗯,好啊。

    夫妻倆剛要出門,盧六的電話響了,是大李打來的。說要拉他們夫妻倆去郊外逛逛,順便找一家正宗土菜館打打牙祭。盧六聽了,沒說話,正想找個借口推辭了。大李又說,去吧,我老婆也去呢,她說想你家小麗了。盧六遲疑了一下,說那我問問小麗吧,我家她說了算。電話那邊傳來一陣嘻嘻聲。

    小麗說,好啊,今天六月六,做啥啥順,有免費的午餐咱為啥不去?去,一定去!

    盡管老婆同意,盧六心裏還是有點不情願。

    這大李為人高調,幹啥也好顯擺。按理說,顯擺咋了?又不礙大夥做事兒,不願聽就不聽,不想看就閉眼,很簡單。關鍵是大李要權沒權,要錢沒錢,充其量是個“一瓶子不滿半瓶子晃蕩”的主兒,這年頭這樣的人到哪裏都沒人待見。大李在單位人緣一般,能說上話的自然沒幾個。盧六雖然和他同事,但結婚前基本沒有來往,後來娶了小麗,才慢慢知道了老婆大人居然和大李是高中同學,緣於這層關係,交往就多了起來。

    後來大李過夠了不鹹不淡的日子,就辭職開了一家小公司,具體做什麽買賣,盧六從沒問過,大李也從沒說過。偶爾當年的同事碰一起了,有些人總忍不住問大李公司的事兒。大李嘴角一咧,指著錚亮的小車,晃著腕上的金表,說公司的事兒說了你們也不懂,反正你們求著本經理也不可能再回破單位上班了!大李嘎嘎地笑著,很放肆。聽的人不願意了,說這是哪跟哪呀!我求你?等太陽從西邊升起來那天吧!

    這期間,盧六在一次酒桌上偶然聽說了當年大李瘋狂追求小麗的事兒。大家都喝了酒,胡拉八侃,葷的素的一起來,本來挺尋常的一件事,可講的人卻嘻嘻哈哈,欲說還休,就給此事增添了一層神秘的麵紗。於是,盧六心裏犯了好一陣嘀咕,喝的酒在肚子裏轉來轉去還是吐了出來。後來,見到大李時就覺得別扭,好像小麗當年真跟大李那個了。漸漸地,盧六和他的來往也淡了。

    兩口子剛到樓下,大李的車就到了,中高檔,錚明瓦亮,很氣派,晃得盧六前後左右瞅了好一陣。大李戴了一副墨鏡,頭發也弄得油光光的,特別是嘴上,竟留起了小胡子,稀稀拉拉地簇擁在一起,顯得流裏流氣。他從車窗探出腦袋,說不就是一輛車嘛,有啥好看的?快上車,咱也學有錢人的樣子去城外呼吸新鮮空氣去。

    盧六聽了,頓生尷尬,他瞅了眼大李得意的神情,一肚子不暢,心說還是那個德行,真是狗改不了吃屎。

    小麗自然覺察了丈夫的不悅,趕忙調侃說,怪不得今日你服務到家,原來鳥槍換炮了,不是特意來寒磣我家盧六的吧?

    大李臉一繃,推了下眼鏡框,說哪裏呀,盧兄多優秀呀,在單位是楷模,在家裏是勞模,我哪能比呀。

    說話間,車子就跑了起來,大李的演講也開始了。從大學時自己的成績如何優秀,到單位上班時如何受到領導重視,再到眼下自己如何在商海奮勇拚搏,越說越來勁,嘴角一會就沾滿了白唾沫。盧六聽了,嘴角撇了下,忍不住想笑,在單位時自己幾斤幾兩還用說呀,你大李誇張得也太過頭了吧?盧六幾次想岔開話題,可插了幾次話也沒插上。盧六坐在副駕駛上,隻好耐著性子聽,直聽得頭暈腦漲,胸口憋悶,活動脖頸時卻瞅見了小麗泛紅的小臉,特別是看大李時的眼神,熱熱的,透著柔兒,盧六的心不免又堵了一下。

    這時,大李的妻子開口了,路邊好好的景致不看,大李你瞎吹個啥呀?大李打了個嗬嗬,總算閉了嘴。

    小麗這才收回眼神,轉到了大李妻子的身上。她今天穿著時髦,發型也是新做的,黃白金首飾更是該掛的地方都掛了,手腕上還吊著一個巴掌大精致的小包。哎呦,女人真是善變,一打扮就高貴了,昔日的醜小鴨咋突然就變白天鵝了呢?小麗一下被她的氣勢折服了,看看自己的衣著打扮,再想想平時在盧六麵前耍的那點小威風算個啥呀,不覺間心就虛了。小麗滿臉是笑,一口一個妹妹和她聊了起來,言語間滿是恭維。盧六心裏那個氣呀,心說錢真他娘的不是好東西,眨眼就讓老婆也勢利了。

    等到了郊外,大李減了速,窗玻璃也全部打開了,車子在沙子路上不緊不慢地跑著。瞬間,滿眼的綠色撲麵而來,感覺天空格外高遠,空氣更是甜得醉人。微風徐來,一車人神清氣爽,愜意極了。順著彎彎的鄉路,大李開車繞了幾座小山丘,竟意外發現了一大片粉紅色的野玫瑰,火辣辣地開著,妖嬈而招展。

    大李剛把車停穩,小麗就尖叫著朝玫瑰跑去。大家也跟了過去,把鼻子湊在花上嗅了又嗅,又紛紛用手機拍照留念。這時的盧六,精神狀態也漸入佳境了,他望著玫瑰叢邊的綠地突然來了興致,像小時候一樣躺在上麵連續打了幾個滾,然後四仰八叉地眯上了眼,大口呼吸著新鮮的空氣。盧六的身心徹底得到了放鬆,工作上的一切也都拋到了九霄雲外。他突然覺得今天跟大李出來是多麽的正確呀,這樣的環境,這樣的心情,千金難買。也不知迷糊了多久,盧六隱隱聽到大李嚷嚷著上車,就下意識地抬了下眼皮,看見小麗和大李的妻子都攥著一把玫瑰花高高興興地到了車旁。大李的妻子繞到車的另一邊開車門的一瞬間,大李把一支待放的玫瑰冷不丁塞到了小麗的手裏。小麗略一遲疑,用腳輕踢了他一下,接了。等兩個女人都坐到了車裏,大李又朝盧六喊了聲:上車了!盧六沒吭聲,索性又把眼閉上了。大李又喊了幾聲,車喇叭也響起來,盧六才懶洋洋地爬起來。

    盧六上了車,大李說,看你剛才睡的那個樣,讓人把你綁起來賣了你都不知道。嗬嗬,這都是給人家打工累出來的毛病。

    小麗說,他就是這個樣子,晚上睡覺還打呼嚕磨牙呢。幾個人一起笑起來。盧六瞅了小麗一眼,說我怎麽出醜都無所謂,關鍵是你現在快把花扔了吧,小心刺多紮手!

    小麗愣了一下,說紮手我也樂意,要不這輩子誰給我送花呀,這可是免費的。

    盧六說,咱一個普通百姓,能踏實過日子就行,啥花不花的,又不能當飯吃!

    ……

    兩個人越說越多,誰也不相讓。

    大李打著哈哈對盧六說,不是我向著小麗,女人嘛,哪有不喜歡花的,你省幾包煙錢不就行了。

    看盧六一時卡了殼,大李妻子接話說,大李你就閉上你的臭嘴吧,你說你啥時給我買過花?裝起個人來也不臉紅!

    大李一笑,拍了下腦袋,說你看我怎麽忘了呢,以後一定給老婆大人買花,買一大束,最最新鮮的,這樣行了吧?一天一次,到時你可不要心疼錢,嫌我不過日子呀。

    幾句話把車上的人都逗樂了。

    大李妻子說,你就貧嘴吧。

    風兜夠了,肚子也咕咕叫了,大李就找了一家特色飯店就餐,東西弄了一桌子。每上一道菜,大李總要東扯葫蘆西扯瓢地介紹一番,就連“酸辣土豆絲”他也有事沒事地弄出一大套道道來,自己儼然成了一個見多識廣的美食家。

    大李再介紹時,盧六忍住胸堵,微微一笑,說我知道,吃過的。

    吃過?你一個小職員能吃過多少東西?咱倆之間誰和誰呀,就不要吹了。大李邊說,邊示意服務員打開一瓶上好的幹紅,給每人倒了滿滿一杯。

    大李說,我開車就不喝了,再說天天在家喝也不稀罕了,你們三個喝吧。

    盧六冷不丁又被噎了一下,他現在已經沒了絲毫精神頭,胃口也沒了,就坐在桌邊一言不發。

    大李說,兄弟,你可要多喝,這可是正宗的外國貨,一般人我可不舍得。

    盧六說,我最不喜歡外國貨了,我就喜歡中國的茶,開胃養性,今中午我就喝茶了。這回輪到大李尷尬了,說那你就喝茶,本來好東西就是讓女人享受的。好東西?讓女人享受?嗬嗬,不就是一瓶外國鬼子弄的紅酒嘛。

    盧六回了大李一句,帶著明顯的嘲諷和不屑。小麗沒接兩個男人的話,徑直端起酒杯,對大李妻子說,來,幹杯!

    一杯下肚,又幹了一杯。不一會,一瓶酒就下去了大半。小麗再次斟滿,對大李說,感謝你的盛情招待,我敬你一杯。小麗用杯子碰了一下大李的茶杯,一仰脖又下肚了。大李眼一亮,似乎有些驚喜,慌忙端起茶杯也一口喝了。

    此時的小麗已是滿臉桃花,嬌羞無比,她右手食指和中指恰到好處地握捏著高腳酒杯的姿勢竟優雅異常。

    大李瞅了小麗一眼,對盧六說,兄弟,這下你知道了吧?女人的美是要用好東西滋養的,不光有鮮花,還要有上等的紅酒呀。

    是嗎?還真沒聽說。盧六淡淡地回了一句。他做夢也沒想到,這個六月六日的結婚紀念日,竟是如此的不順和憋悶。

    車到城裏後,天色還早,大李非要繞道去趟商場,說給妻子買件首飾。

    小麗說,弟妹滿身都是首飾了,往哪戴呀?

    大李漫不經心地說,首飾嘛,哪個女人沒有幾件替換的呀,也讓盧老弟順便給你買件吧。小麗說,就憑他那點工資,做夢吧。

    盧六聽了,臉“唰”就紅了。車子到了商場,盧六說,你們去買吧,我和小麗在門口等著。

    小麗一噘嘴,我才不呢,不買也跟著過過眼癮去。說著,挽起大李妻子的胳膊就走。

    盧六輕輕搖了搖頭,有些無奈,他走進商場,在門口的休息椅上坐下,順手從報夾上抽了一份本市的最新晚報看了起來。看著看著,盧六皺起了眉頭,不一會兒,一絲笑意不陰不陽地浮上了他的嘴角。他趕忙閉緊嘴,卻聽到了肚子裏嘎嘎的笑聲。

    工夫不大,兩個女人簇擁著大李出來了。大李昂著頭,一隻胳膊夾著純皮小包,另一隻手插在褲兜裏,神氣極了。幾個人走出商場,盧六突然想起了什麽,指著大李的小包,說你們稍等,我也順便買個包。

    小麗急了,你又不是老板買啥包?有錢花不了呀!盧六一笑,說沒事拎著裝門麵呀。再說了,上下班放個日用品也方便呀。說完,走到了商場外側的地攤上。

    一會兒,盧六提著一個黑亮的小包回來了。大李調侃說,看你就沒個老板樣,包要用胳膊夾著。嘿嘿,外行一個。

    大李把包拿到手裏瞥了一眼,說人造革的吧?盧六說,沒錯,三十元,還搭一條毛巾呢。

    小麗聽了,一把搶過包,拉開拉鏈瞅了眼裏麵的白毛巾,對盧六說,你就亂花錢吧,啥時也不節儉。一句話,把大李兩口子逗得差點樂趴下。

    盧六把包拿過來夾在胳膊下,來回走了幾步,還故意挺了挺肚子,笑著說,這次像個老板了吧?

    大李繃住臉,上下左右看了一遍,說,像,像極了,一個收破爛的老板。

    兩個女人又“咯咯咯”笑了起來。這次盧六沒拉下臉,心情看起來還不錯,他說別鬧了,說點兒正事。聽說城西剛建了個湖海景點,風景優美,尤其植被豐富,綠樹成蔭,空氣特別新鮮,號稱“綠色氧吧”呢,咱們也去溜達一圈?

    幾個人一致說好,達到了空前的和諧。

    到了景點,才發現遊人如織,都成人的海洋了,好不容易才找了個車位停下。大李夾著小包衝車一按遙控器,車門“吱”的一聲鎖死了。他神氣地領著盧六幾個人湧向售票口。

    等玩盡興了,出來開車時,幾個人傻眼了,靠副駕駛座的窗子被砸了一個大洞,碎玻璃灑了一地。警察趕來時,大李還在一個勁地罵盧六的破包。盧六滿臉歉意,說我把包隨便放座上了,誰知道賊也沒長火眼金睛,不知道裏麵就一塊爛毛巾呀。

    大李似乎很心疼,嘴裏不停地嘟噥著他的新車。

    警察勘察了現場,拍了照,又做了筆錄,然後很有信心地對大李說,放心,等有了好消息,我會第一時間通知你。

    路上,大李沒了來時的風采,一直數落盧六和他的包。小麗忍不住了,半笑著說,大李,你羞不羞呀?不就是一塊玻璃嗎?我賠你!我家盧六還損失了一個新包和一塊毛巾呢。

    賠我?那好呀,一塊玻璃可好幾千塊呢!大李一下提高了聲音。

    小麗聽了,驚得伸了下舌頭,再也沒說一句話。

    回到家,盧六大概是累了,也忘了小麗和他約定的點一桌子蠟燭的浪漫,晚飯沒吃就呼呼睡了。四仰八叉睡得正香,被小麗推醒了。

    小麗拽了拽他的耳朵,說就知道睡!不關心咱的結婚紀念日也就算了,也不關心咱本市的新聞!剛才電視上說湖海景點那裏有一夥專門砸車玻璃拎包的盜賊,要遊客注意呢。唉!我們要是早知道,說啥也不讓大李開車去那裏玩呀。你注意沒有?他看那塊被砸車玻璃時的臉色,比當年他爹去世時還要傷心呢。

    盧六揉了揉眼睛,一下精神了。他坐起來說,我以為啥新聞呢,大驚小怪的。電視也播了?比晚報上登的晚了一天呢。

    聽著盧六雲裏霧裏的一句話,小麗沒接話。她拿起筆習慣性地在桌上的台曆上寫了一句話:結婚紀念日,有喜有憂,值得紀念的一天。寫完,輕輕搖了搖頭,去了洗手間。盧六瞅了一眼,也拿起筆,在上麵飛快地寫了兩個字:解氣。

    責任編輯/董曉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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