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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說:寫完這個故事,是在我近期最愛的搖滾樂隊夜鹿的新專輯《故而我放棄了音樂》發售前一天。接到過稿消息,正好在發售當天,我在翻譯歌詞。好長時間以來,我都在思考關於寫作的意義,我是為什麽而堅持某一件事呢?除了愛,摸不到看不見的愛,我找不到其他理由。大概有一天我也會放棄寫作,在那之前,隻是不斷寫。
你在青春的某個拐角朝我揮了揮手,徹底失聯。
Scene 01
大學畢業後,賀雪枝到一座叫歸月島的旅遊小島工作,利用空暇時間考了潛水證。
認識她的人都知道,她喜歡旅行,隻是跟大多數人不同,她記錄旅行的不是相機,而是一支錄音筆。旅行歸來,她會將旅途中采集到的各種聲音剪輯好,重新命名,放到電腦一個名為“聲音博物館”的文件夾。
至今,她收集的聲音已達四千多種,她學潛水,是為了到海裏采集聲音。
沉入海裏後,清涼的海水包裹住全身,嘩嘩的波浪聲中,她化身一尾魚,與珊瑚間的熱帶魚嬉戲,盡情暢遊。
耳畔響起少年的聲音:“雪枝,如果你以後學會遊泳,記得到海裏一遊。陸地上的所有動物都是從海洋裏進化而來,在海水裏遊動時聽到的聲音,和幾千萬年前我們的先祖聽到的聲音一樣,你會有種穿梭時空的錯覺……”
水麵有光,絲絲縷縷落入海水裏,視線前方影影綽綽,帶她回到十六歲。
那時,他總愛跟她說些無關要緊的事,她嫌他煩,幾乎都沒認真聽過。或許正因為他太愛跟她說話,七年不見,她依舊清楚地記得他的聲音。
她伸手,試圖觸碰回憶裏叫荀嶼生的少年。
Scene 02
高二文理分班後的第一個晚自習,班主任遲遲沒到,教室裏的同學懶散地有說有笑。賀雪枝看著一本從圖書館借來的手繪植物圖鑒,不參與任何話題,悄無聲息地與周圍劃清界限。
一隻修長的手叩響課桌,前桌的少年問她:“同學,能不能告訴我你的QQ號?我們打算建一個班級群。”
“我沒有QQ。”
“微博呢?”
“也沒有。”
“那你的手機號碼是?”
“我沒用手機。”她說的是實話,手機摔壞以後,她就沒有再買。
正常情況下,談話該到此為止,少年卻依舊嚐試跟她攀談:“沒手機挺不方便呢,不過,沒關係,以後班上組織活動,我會通知你。我叫荀嶼生,島嶼叢生的意思,你的名字是?”
“不用,我對集體活動沒興趣。”
他笑了,呼出的氣息落在她的頭頂,癢癢的:“興趣可以培養。”
他說個沒完,讓那些本就拗口的植物名字變得更難記,賀雪枝不耐煩地抬起頭。
映入眼簾的是一位眉清目秀的少年,五官精致,最為突出的是那雙鳳眼,明淨似湖泊,眼底友好的笑意讓人無法發怒。
她垂眼:“老師來了。”
少年這才轉身坐好,賀雪枝望著他挺拔的背影,有些出神。
她是走讀生,每天坐公交車上學,在公交車上經常聽到學生們閑聊。
高一時,女生們熱切地討論一位叫荀嶼生的高二學長。傳聞他長得帥,還富有正義感,一腳踹飛過校門口騷擾女同學的暴露狂;他參加遊泳比賽得了獎,因為不喜歡拍照,連獎杯都沒拿就離場;他成績很好,從沒掉下過年級前十名……總而言之,荀學長是位相當有個性的天才美少年。
可惜天妒英才,荀學長在海邊發生意外受了重傷,不得不休學。因此,她沒機會一睹真容。
聽了前桌少年的自我介紹,賀雪枝有點吃驚,他該不會是傳說中的荀學長吧?
每一天上晚自習前,荀嶼生總會回頭找她說話,他的話題千奇百怪,像哆啦A夢的口袋永不見底。
“食堂裏的那群狸花貓愛吃秋刀魚,你去食堂吃飯得小心,我今天就被它們搶劫了。如果你去吃飯點了秋刀魚,記得叫我和你坐一桌,我會保護好你的秋刀魚。”
——連一隻貓都能欺負他,他真的能踹飛暴露狂?
“我拍照最常用的動作是剪刀手,賀同學呢?要不我們一起來拍張照。”
——他不是不喜歡拍照嗎,怎麽還跟她討論起拍照動作?
“這道題,我想了很久,解不出來,原來你會做啊,快教教我。來,給你草稿本。”
——他成績好,為什麽連這麽簡單的題都不會?
綜合她對荀嶼生的觀察,她想,前桌的少年應該隻是和明星學長同名同姓。
她對少年總是找她說話感到費解:“荀嶼生,你為什麽這麽喜歡聊天?”
“人大多數情況下都是通過對話來增加對別人的了解,我如果不跟你說話,又怎麽有機會了解你。”他托腮看著她,笑道,“再說,我很專一的,我隻跟你聊天,不找別人。況且,你看,除了我,還會有誰找你說話呢。”
他真是個厚臉皮的家夥。
她扶額:“那我是不是還要感謝你?”
他笑得眯起眼:“不客氣。”
月考到來,班主任按成績分座位,前十名的同學可以自由選擇座位。
賀雪枝剛選好位置,就看到荀嶼生舉手:“老師,我休學一年,落下不少功課,可以讓我跟成績最好的同學同桌嗎?方便我請教問題。”
班主任和藹地點頭:“可以。”
按照分班成績,班上成績最好的人是……賀雪枝。
Scene 03
跟荀嶼生成為同桌後,賀雪枝發現他簡直是走神大王。
班主任叮囑她教荀嶼生功課,她要來他的月考試卷,想看看他哪科是弱項。各個科目看下來,她注意到他的英語試卷,唯獨聽力部分錯得嚴重。
她問了原因,他不好意思地笑了:“我聽聽力時走神了,盲選的。”
聽力時間二十分鍾,他走神走了二十分鍾,是走到外太空去了?
賀雪枝沒有參加社團活動,一到放學時間立刻回家,若非值日,她從不在學校多逗留。
周五放學後,他們班和其他班舉行籃球比賽,荀嶼生前幾天就開始在她的耳邊念叨,讓她一定要去看他的英勇表現。
臨放學前,他搶了她的學生證,說不去看球賽,就不還給她,她隻好答應。
球場人山人海,歡呼聲震耳欲聾,荀嶼生打球很帥氣,連外班也有不少來給他助威的女生。還沒打完上半場,荀嶼生就退場了,隊友傳球給他時,他沒接住,被球砸中臉。
賀雪枝扶著鼻血橫流的少年去醫務室,有些無語:“你剛剛為什麽突然停下?”
當時他整個人像被按下暫停鍵,一動不動,否則也不會被砸中,喜歡他這張臉的女生們該有多心疼啊。
他傻笑:“不小心走神了。”
話很多的荀嶼生,有一種時候很安靜,那便是下大雨時。
有次下大雨,他跟她說道:“人耳能聽見二十赫茲到二萬赫茲的聲音,你說,這場雨是不是隻有十九赫茲?”
雨聲大到連他的說話聲都快聽不清,賀雪枝費解:“如果是十九赫茲,我們的耳朵就聽不見了,看這降雨量,聲音至少得有上萬赫茲。”
等雨勢變小,他才笑道:“你剛才是不是跟我說話了?我走了一下神,沒聽清。”
又來了,前幾天他走在校道上,有輛車在他的後麵狂按喇叭,少年卻沒點反應,嚇得賀雪枝趕緊上前把他拖走。她問他幹嗎不閃開,他也說走神了。
賀雪枝把她說的話複述一遍,抱怨道:“你走神好歹也分清楚場合。”
他像個做錯事的小孩,乖巧地應聲:“好。”
“你走神時,究竟在想些什麽呢?”她挺好奇。
“想晚飯吃什麽。”這個回答換來賀雪枝的白眼,他笑嘻嘻地換了個話題,“周末你有空嗎?來給我幫個忙。”
“幫什麽忙?”
他從口袋裏拿出一支錄音筆:“幫我錄聲音。”
Scene 04
荀嶼生正在收集生活中聽到的各種聲音,動物的叫聲、風雨聲、機械聲、交通工具聲……到目前為止,他錄製了三百多種聲音,都保存在電腦裏。
他認為,人生在世,有限的時間,卻能遇見無限的聲音,如果不記錄下來,實在太可惜。
將來,他打算把這些聲音素材做成一個網站。網站名他都想好了,叫“聲音博物館”。
賀雪枝聽完,覺得匪夷所思:“你以為世界上有多少種聲音?光是動物的叫聲,就不計其數。”這項工程的難度,跟愚公移山差不多。
“我知道。但是,你看,我們使用的工具書,比如漢語詞典裏包含有三十多萬的詞條,全是由編詞典的人一條條收錄而成,花費十年,甚至更長的時間,並且年年都在更新詞庫。”
賀雪枝攤手:“編詞典是學者的工作,我們學生的本職是學習。你有這個時間,倒不如用來好好學習。我每天教你學習,你成績都上不去,別人會懷疑我這個第一名的實力。”
“那……如果我下次月考能考進年級前二十名,你就幫我收集聲音,好不好?”
少年目不轉睛地凝視著她,長睫毛似兩把小扇子,他確實長得很好看,就連之前流鼻血也美得驚心動魄。
她在他的目光裏敗下陣來:“等你考到了再說。”
距離月考還有一個多禮拜,荀嶼生每天埋頭苦學,不再找賀雪枝聊天。遇上不會的題目,他會認真向她請教。
月考成績出爐,他胸有成竹地擠到公告欄前看成績,看完後垂頭喪氣。
他考了年級第三十七名,在班上排第八名,看到他這些天那麽用功,賀雪枝都暗暗祈禱他能考到前二十名。可惜,奇跡沒有發生。
“其實,你可以找其他人幫忙。”
荀嶼生歎息:“可我隻想和你一起去。”
這話讓賀雪枝心裏一動,她改變了主意:“你什麽時候去錄聲音?”
吃晚飯時,賀雪枝跟母親說起周末要跟朋友出門去玩。
母親的筷子掉在桌上:“去哪裏玩?什麽時候出發?零用錢夠嗎?不夠的話,媽媽給你。”
她擺手:“不用,我們去爬山,不買東西。”
不怪母親反應如此激烈,賀雪枝有接近一年沒有跟朋友去玩。
去年,她還是個挺普通的女生,周末跟朋友逛街喝奶茶,談論明星八卦,模仿時尚雜誌的模特穿搭。
她有個哥哥,叫賀南徊,是一名水上飛機飛行員。
一年裏,尤其是夏天,海邊事故頻發,海上救援中心會派出水上飛機參與救援活動,賀南徊作為國內為數不多的水上飛機飛行員,救過許多在海上遇到事故的人。這樣的哥哥,是賀雪枝的驕傲。
然而,去年夏天,哥哥駕駛的水上飛機因高溫導致引擎故障墜海,機上的四名乘客遇難,哥哥被救上岸,卻昏迷不醒。
身體上的成長並非一朝一夕之事,心理上的成長,卻能夠在一瞬間完成。
賀雪枝在醫生宣布哥哥可能永遠無法恢複意識後,迅速長大成人。她收起玩心,幾乎所有空閑時間,都待在家陪哥哥說話,給他讀書,幫母親分擔家務。
飯後,她到賀南徊的房間跟他聊天。最近,她經常說起荀嶼生。
她告訴哥哥:“我好像見過他,你住院時,他坐著輪椅去探望你……他是你的朋友嗎?”
他為何接近她,她不敢問,真相往往不美妙。
Scene 05
由於賀雪枝沒有手機,荀嶼生提前告知她,他們要去錄梧桐山上的聲音,碰麵地點在山腳下的涼亭。
通往山頂的青石板台階呈螺旋狀,一路上,賀雪枝舉著錄音筆,將聽到的各種聲音錄下來,荀嶼生則拾起被丟棄的塑料瓶子和包裝袋,放進編織袋裏,不時跟她閑聊。
她嫌他吵:“荀嶼生,你別說個沒停,錄音文件全是你的聲音。”
“要不,你錄音前跟我比個暫停的手勢?”
他這樣也算是做出讓步了,她隻好同意:“行吧。”
山頂的氣候跟山下兩個樣,暴雨突至,兩人趕緊跑到山腳下的涼亭避雨。
一下雨,荀嶼生的話匣子就關上了。賀雪枝忍不住問他:“你是不是討厭下雨?”
他沒有回答,她以為雨聲太大,又提高音量問了一遍,他依舊不應聲。
她拍了拍他的肩膀,他觸電般回頭,揚起一個近乎蒼白的笑:“抱歉,你在跟我說話?我有點頭暈,待會兒再說。”
賀雪枝盯著他的側臉,他收集聲音,他總愛走神,他叫她幫忙錄聲音……看似散亂的拚圖,在她腦海裏拚湊出答案。
雨聲變小,荀嶼生問她:“雪枝,你剛剛說什麽?”
“荀嶼生,你是不是有時會聽不見聲音?”
語畢,他那雙波光瀲灩的眸子迅速暗淡下去,化為一潭死水。
他調整好情緒,笑道:“被你發現了?這是事故的後遺症。”
一年多前,荀嶼生在海邊遊泳時,被一輛違規出海的黑快艇撞傷。經過八個多月的康複治療,他恢複得差不多,卻會間歇性失聰。
他耳中的世界,隨時會被按下消音鍵,聽不見任何聲音。
早在他問她那場雨是不是隻有十九赫茲時,她就應該猜到,他會問如此奇怪的問題,是因為那麽大的雨聲,他卻聽不見。
一千赫茲也好,一萬赫茲也好,普通人能聽見的聲音,在他耳中,都和十九 赫茲一樣寂靜。
“你以後會徹底聽不見嗎?”所以,他才會開始收集聲音嗎?
他捏了捏她的臉頰,她有點嬰兒肥,皮膚很白,捏起來就像棉花糖,手感很好。
“不是什麽大問題,你別露出這麽可怕的表情。雪枝,我把秘密告訴你,是因為我知道你不會同情我。你跟誰都保持距離,連我那麽努力接近你,你都不肯向我敞開心扉——”
“我當然不會同情你。”她打斷他的話,“荀嶼生,我隻是……我隻是替你難過,雖然我的難過幫不上你的忙。”
他笑著摸摸她的頭:“你幫我錄聲音,對我來說,便是最大的幫助。”
她認真地承諾道:“我會繼續幫你的。”
賀雪枝沒料到,這個忙,她一幫就是七年。
Scene 06
曾經,賀雪枝的時間與哥哥一同停滯在八平方米的房間裏。
自從開始和荀嶼生去采集聲音,她重新與這個世界接軌。
采集聲音時,她會跟荀嶼生說起哥哥的事,說他開飛機救了很多人的事,說他遇到的事故,說她陪他聊天的事。她相信,總有一天,他會重新睜開眼睛。
她在家和學校都努力扮演懂事的好孩子,可偽裝很累,她終於疲憊,在他麵前短暫地卸下偽裝,露出十七歲少女脆弱的真實一麵。
少年安靜地聽她傾訴,末了,他會摸摸她的頭:“雪枝,你真了不起。走,我帶你去吃好吃的,你多吃點,把不開心的事忘光光。”
賀雪枝逐漸恢複開朗,不再跟其他同學保持距離,偶爾會有同學邀請她去玩。
碰上他人的邀約和采集聲音的行程有衝突,荀嶼生會很有風度地說:“你去吧,總跟我一個人玩,我怕你會膩。”
她點頭:“那我去了。”
如果她回頭,應該能發現,他在跟她默念“再見”。
你每一次轉身,我都當作是一場告別。
自習課上,班主任叫賀雪枝去一趟辦公室。她進門以後,看到一位優雅的婦人。婦人打量著她,自我介紹說是荀嶼生的母親。
荀母開門見山地告訴賀雪枝一個好消息:“你應該知道,他有間歇性失聰的毛病,這個病目前國內沒有辦法治療,但是去日本還有希望。”
然而,荀嶼生拒絕出國治療,說他還有事情沒做完。
荀母得知賀雪枝跟他關係好,如果可以,她希望賀雪枝能幫忙勸說他改變主意,畢竟,如果拖得久了,治愈的可能性也會降低。
賀雪枝跟荀母承諾:“我會勸他的,您放心。”
一旦麵對荀嶼生,她卻無法開口。連續幾天,她望著他出神,欲言又止。
少年看出端倪:“你有話要說?”
“你媽媽說,你的耳朵有希望治好,我覺得,你應該出國治病。如果你留下來是為了采集聲音,我覺得沒必要。”
他眼裏的笑意散盡,如煙花綻放後,歸於沉寂的夜幕。
“雪枝,如果說我不僅是治病,還會移民,你可能再也見不到我……就算是這樣,你也希望我出國治病嗎?”
賀雪枝聽見自己說:“是的。荀嶼生,我們是好朋友,你的身體健康比一切重要。”
“好,我會去治病的。不過,你得答應我,這周末一起去海邊玩。”他笑了,“雪枝,你不用露出這種悲傷的表情,你隻是做了最佳的選擇。”
原來,他知道的。
荀母那天過來,主要目的是讓賀雪枝勸說荀嶼生出國治病,作為答謝,她會聯絡熟人,送賀南徊去專門照看植物人的機構。在那裏,她哥哥恢複意識的可能性更高。
賀雪枝答應了。
母親為照顧哥哥辭掉工作,家裏僅靠父親的工資來維持生計,她連手機壞了,都不敢開口要一台新的……這些瑣碎的小事,如一根根稻草,壓在她的背上,讓她無法喘息。
——為了你好,多麽冠冕堂皇的理由,全世界的偽善者都這麽說。其實,他們都是為了自己。
她明明知道,他留下來不是為了采集聲音,而是為了她,為了拯救因哥哥的意外而停滯不前的她。
他總是跟她說話,帶她去外麵的世界,她害怕孤獨,故而握住了他伸出的援手。
到頭來,她又自私地推開他。他為陪伴她而留下,她讓他走,他便沒有留下的理由。
我會為傷害到你而耿耿於懷,是因為我真的很珍視你,可我還是不可避免地傷害了你。
Scene 07
海風與人聲喧囂,高空的太陽明晃晃得刺眼,已是四月底,白天最高溫度接近三十攝氏度,來海邊玩的人絡繹不絕。
荀嶼生打量穿著白色裙子的賀雪枝:“太陽這麽曬,你都不戴帽子,就不怕把自己曬成麻辣小龍蝦?”
她紅著臉辯解道:“我打算帶上帽子的……隻是出門換鞋時,放在鞋櫃邊忘了帶上。”
他哈哈大笑:“走吧,我送你一頂帽子。”
他們買完帽子,路邊有商家舉行刨冰比賽,挑戰者如果在三十分鍾內吃完一份超大份的冰雪刨冰,就可以免單。
荀嶼生拉著賀雪枝報名參加。
少年的戰鬥力太低,吃了幾口,麵露痛苦之色:“我吃不動了,這個光榮的任務交給你,雪枝,你一定要贏啊。”
賀雪枝喜歡刨冰,況且還是她最愛的草莓味,她信心十足地拍胸:“交給我吧!”
參與挑戰的人不少,少年環顧四周,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經地在邊上解說起來:“下麵由本人來進行第一屆吃刨冰大賽的實況解說,今天豔陽高照,海邊體感溫度達到三十五攝氏度,實乃吃刨冰的好天氣。一號桌的小男孩麵對比自己還高的刨冰,使出了鼻孔吃冰的絕招……五號桌的賀雪枝選手嬌小可愛,胃口卻不小,隻見她用勺子挖了一大勺草莓刨冰塞進嘴裏,不皺一下眉頭,就像往鍋爐裏填煤……”
賀雪枝嗤笑一聲,抬手打他:“你不幫忙吃就算了,還要搗亂逗我笑,笑得肚子痛還怎麽吃冰。”
他不躲不閃,笑眯眯地望著她:“你現在不讓我說,以後想聽我說話也聽不到了哦。”
是啊,今天是她最後一次跟他出來玩了。
刨冰凍得她頭痛欲裂,她猛地站起來:“我肚子痛,去一趟洗手間。”
她起身,奔向洗手間,即使吃了那麽多冰,流出來的眼淚還是滾燙的。
結果不言而喻,他們挑戰失敗,老老實實地付了刨冰的錢。
賀雪枝對水上步行球挺好奇,荀嶼生給她租了一個,她鑽進球內。少年將她推入水中,生怕她被吹進海裏,牢牢地扶著球。
他們的掌心重合,彼此對望,透明的球壁一如他們之間永遠的距離。
如果時間永遠停在這一刻,該有多好,她呼吸一滯。
賀雪枝被淅淅瀝瀝的雨聲驚醒,她睜開眼,少年彎曲手指,輕輕彈了彈她光潔的額頭。
“笨蛋,我不是讓你不舒服要跟我說,你都缺氧暈過去了,差點沒把我嚇死。你這麽冒失,讓人如何放心。”
外麵下著暴雨,她暈倒後,荀嶼生帶她來海邊小屋休息。
不等她開口,他又說道:“雪枝,你能不能告訴我,我有帶給你快樂嗎?”
“很快樂,荀嶼生,跟你在一起,我很快樂。”
我們間的回憶,全是些細碎的小事,如同空氣裏的塵埃,微不足道,卻充斥在我的整個生命裏。
即使她說得那麽大聲,他依舊聽不見,每到下雨時,他的聽力都會喪失。
他自顧自地說道:“雪枝,我跟你說說我的故事吧。”
Scene 08
那場事故發生時,荀嶼生正在海水裏暢遊,猶如一尾魚。
非法攬客出海的黑快艇失控,橫衝直撞,許多人來不及反應就被撞飛,他遊得再快,也難以幸免。事後,所有人都說,他很幸運,若非救援及時,他估計要葬身大海。
可對少年來說,得救並非好事。醫生告訴他,因為這次事故,他以後不能做任何劇烈運動,包括遊泳,他因此萬念俱灰。
將他送到醫院的救援人員,一位叫賀南徊的青年不時來探望他,跟他聊天。
他們認識是因為一起在海上救過人,少年沒想到,有一天他也會成為被救的一方。
賀南徊跟少年說起他的妹妹,她很膽小,怕黑,怕老鼠,怕一切可以怕的事物。他初次出任務時,妹妹送他一個護身符,說她特意去廟裏求的,能保佑他平安。他拿到手一看,有點哭笑不得,她求的是保姻緣的符。
說罷,賀南徊將那道符綁在少年的床頭:“這個護身符一直保佑我的平安,一定也能保佑你恢複健康。”
少年悶悶地開口:“我不信這種東西。”他不能遊泳,恢複健康又有何用。
青年笑了:“重要的不是物品本身,而是承載於物品上的心意。”
不久後,荀嶼生出院了。
他每周到醫院做康複訓練,卻在某一天得知,賀南徊遇到事故。
他去醫院看望賀南徊,來到病房門外,卻碰上遇難者家屬來鬧事。他們拿著棍子等武器,認定是賀南徊操作失誤,才會引發飛機事故,還用最惡毒的語言詛咒昏迷不醒的賀南徊。
透過雜亂的人群,他看到少女張開雙臂,攔在病房門口。
她臉色慘白,像被雨水打得瑟瑟發抖的薑花。賀南徊說過,他妹妹很膽小。她一定很害怕,可病房裏有她的親人,他尚未脫離危險,沒有任何反擊之力,她不能讓開。
荀嶼生擠進去,試圖幫她一同守護病房。警衛來趕人,一位家屬激動過度,手裏的棍子脫手飛出去。
眼看棍子砸向輪椅上的少年,有人撲過來護住他,替他擋住那根棍子。
一定很疼吧,他感覺到她的身體蜷縮了一下,但她沒有讓開。
警衛終於將鬧事的人帶走,少女呼出一口氣,問他:“你沒事吧?”
她如此狼狽,卻仍不忘關心別人。
那一刻,他決定要盡快好起來,等下次她孤立無援時,由他來保護她。
賀雪枝眼眶一輕,沉甸甸的液體掉落:“荀嶼生,我不想你離開,我後悔答應你媽媽勸你離開去治病。可是,你不離開的話,很可能有一天永遠聽不見,我該如何是好?”
“我會繼續幫你錄製聲音,所以……你要記得回來,好嗎?等你耳朵治好了,就能聽到我錄的聲音……你要回來找我啊,我會等你的,永遠等你。”
雨還沒停,她的絕望、掙紮、呐喊、憤怒、悲傷、不甘……都像一場十九赫茲的雨,他無法聽見。
他靜靜地看著她,等到雨停,他說:“雪枝,我們該回去了。”
於是,那個夏天還沒開始,就結束了。
Scene 09
荀嶼生離開後,賀雪枝仍繼續錄製各種聲音。
大學裏,她的生活基本被學習、打工和旅行所占據。每次旅行回來,她都會把旅途中的見聞說給哥哥聽。
哥哥在兩年前恢復了意識,還要經曆很漫長的康複期,他認得出賀雪枝,也能說一些簡單的音節。或許是他昏迷期間聽妹妹反複說到荀嶼生,有一次,他甚至念出荀嶼生的名字。
難道哥哥好奇荀嶼生的近況?她無奈地笑道:“我把他弄丟了。”
荀嶼生離開時,她沒有手機,無法問他要聯係方式。等她打工買了手機,試過向高中同學探聽他的消息,卻沒有人知道。除了她,他跟大多數人都不熟。
她在青春的拐角,徹底與他失聯。
大學畢業後,由於賀雪枝工作的地方是座海島,她學會了潛水。她愛上這項運動,因為潛入水底後,和荀嶼生有關的回憶就會浮現在眼前。她在海底淚流滿麵,無人知曉。
這天,賀雪枝潛水回來,領導打來電話,催促她去碼頭接來島上考察的日本客戶。
歸月島早中晚各有一趟遊輪靠岸,汽笛聲劃破長空,她匆忙趕到人山人海的碼頭。綿延兩公裏的長坡上,到處是人,她高舉寫有公司名字的牌子等待客戶。
人聲嘈雜,她聽見一道似曾相識的聲音,立刻停步。
是你,我知道一定是你……荀嶼生。
她丟掉牌子,倉皇地確認每位迎麵而來的旅客,直到太陽落入海底,她仍找不到他。
賀雪枝癱坐在路邊,滑稽地環抱住自己,海風吹得她頭發蓬亂,手機響個沒停,她直接按了電源鍵。
良久,她站起來,活動著麻木的手腳。
明明很想為與他擦肩而過而大哭一場,她心裏想的卻是:沒接到客戶,還拒接領導電話,這下,肯定少不了挨一頓臭罵。
往回走的路上,街燈冷清,一道黑影跟在她的身後。她熟悉地勢,故意往偏僻的樹林走去。那道黑影果然跟上來,她行至地磚鬆動處,彎腰挖出一塊板磚,狠狠地砸向那人。
“是我。”
聽到這把嗓音,她手一軟,板磚落地。
賀雪枝帶著荀嶼生回到住處,從冰箱裏找到冰袋給他冷敷,那塊板磚正好砸中他的腳。
荀嶼生就是她要接的客戶,他想給她個驚喜,才跟著她。
“沒想到你給我的見麵禮是一塊板磚,雪枝,你這是謀殺親夫啊。”
她臉一紅,又不舍得否認,隻好說:“我一直在找你。”
他歎息:“我也是。”
兩年前,他回國找她,但她搬了家。幸好他從母親處探聽到賀南徊所在的康複中心,他去看望過她哥哥幾次,偏偏都遇不見她。這次父親的公司派人來島上談項目,他看到她的名字,主動提出過來。
他們忽然都不說話了。
沉默許久,他問:“雪枝,你記得我最後跟你說的話嗎?”
那一年分別前,他們去海邊玩。回來的路上經過體育館,十八歲的他說道:“雪枝,你打過壁球嗎?有時間你去試試看,壁球這種東西,即使你將它打到很遠的地方,它仍會朝著你的方向奔來。”
彼時,她沉浸於告別的悲傷裏,並沒有理解他的意思。
時隔七年,二十五歲的他,說出未完待續的後半段話。
“我跟壁球一樣,無論去到多遠的地方,最終都會回到你的身邊。”他凝視她,眼裏有星辰,“雪枝,我回來了。”
那天她說的話,他學了唇語,所以能明白。既然她說等他,他就一定回來。
明明該說“歡迎回來”,賀雪枝張嘴,眼淚卻掉了下來。
來自《花火A》2019年6期(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