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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佟惠軍,筆名佟掌櫃。遼寧省作協會員,中國微型小說學會會員,中國寓言文學研究會會員,東北小小說創作基地副主任。作品散見《小說選刊》《小說月報》《小小說月刊》《小說月刊》《安徽文學》等國內外刊物,多次獲得征文獎項,小說入選多個年度選本。
(一)弦歌
糾纏我一輩子的、如訴如泣的曲子,又在幾聲夜晚出沒的貓叫之後,隨著江風的吹拂,伴著晾曬江魚的魚腥,拚命擠進我的孤獨,密密匝匝又似有似無地包裹著我。在垂垂老矣的今天,我竟然不知道是該愛它還是恨它。
聽到鎮子上的老人提起她時,我總是靜靜地躲開。這個世界上,沒人知道我和她的故事。
她是在1937年的初冬來到鎮子上的,跟她來的還有一個四十歲左右的男人。她來到鎮子上那天,街頭巷尾的男人都像打了雞血,其中也包括我。那時我十七歲,在大通理發店當學徒。
那天是霪雨霏霏的天氣,細若牛毛的雨絲,零零碎碎不時飄落片刻。她二十三四歲的模樣,身穿淺灰色羊毛大衣,開襟處露出素雅的藕荷色旗袍衣角,左手拎著有些泛黃的藤條箱,從鎮子的西頭嫋嫋婷婷地走來。她是那麽瘦弱,仿佛一陣風就能將其刮走,蒼白的麵色,杏仁般的眼,不高不矮的鼻梁,施了胭脂的紅唇,並不十分隆起的前胸,和翹挺的、隨著走路一擺一顫的臀,勾著巷子上老老小小男人們的眼睛,也讓年輕女人們,無端地生出酸意。她們突然感覺到危機,心裏恨恨地想,得看好自己的男人。待看到她身後跟著的男人,懸著的心又有了一點兒落地感。
跟女人來的男人很是高大,骨骼強壯,腰杆挺直,後背背著、雙手拎著重重的包裹,不緊不慢、亦步亦趨地在女人身後跟著。他稍微低著頭,麵無表情地走著,既沒看前麵的女人,也沒有看路旁的人。鎮子上的人們都猜測著這兩個人的關係,看年齡和兩人行走的距離,不像夫妻,可這孤男寡女的一同來到鎮子上,不是夫妻又是什麽呢?在猜測的過程中,男人們的眼神裏,就射出了銳利的刀子。
兩個人在汪家剛搬走不久的老宅裏住了下來。宅子正在我學徒的理發店對過兒。從此,在沒有客人的時候,我就站在店門口,盼望著能看見她。每到夜晚的時候,在師父給我的鋪蓋上,我墊上一塊折疊起來的布。
汪家老宅自從她倆來了以後,熱鬧起來。白天晚上總會從閣樓上的窗戶裏傳出曲聲,門口也經常停一些鎮上人很少見的汽車。我聽不懂彈的是什麽,隻是覺得很好聽,有時候聽著聽著又會覺得心酸。女人偶爾走出院子,拿著一些糖果,分給在她家院子不遠處那棵大槐樹下玩耍的孩子們,或者用一些食物喂流浪的小貓小狗。這樣的時候,女人的眼角和嘴角都會掛著淺淺的笑意,她的笑容在陽光下,閃著光亮,我看著看著,便癡癡地忘了自己。偶爾,她似乎感覺到我的注視,會衝我悄然一笑,然後一扭身子,閃進宅子。
到理發店理發的客人,議論最多的就是新搬來的這戶人家。有的說,這個女人實際上是那種女人,別看她長得文文弱弱的,其實騷得狠,要不怎麽那麽多男人去找她;有的說,別聽那些人胡咧咧,人家可是從東北逃難來的大家閨秀,她彈的樂器是古箏,不是大家閨秀誰能學得了這個;有的說,來她家的客人什麽人都有,幫會的、軍隊的、經商的、教書的,還有日本人呢,離她們家一定要遠著點,可別攤上啥事兒。
我在這些議論中,逐漸理清一件事,跟她來的男人是她家的家仆,又聾又啞,據說他能通過眼神、動作,知道別人的想法。有幾次深夜,我被咿咿呀呀的聲音吵醒,打開窗戶往外看,看見他拎著去他家的男人的衣領,把他們扔出大門外。我還看到過他夜半的時候,悄悄走出鎮子,或一日、或二日返回來。他不在的時候,汪宅的大門始終緊閉著。
轉眼到了三八年的春天。日本鬼子占領了我們這裏,還在鎮西頭建了俱樂部。鎮子上的人經常聽到從那裏傳出來毛骨悚然的嚎叫聲和淫蕩的大笑聲。
來女人家的客人明顯比以前少了,女人也很少走出院子。來店裏理發的客人也越來越少,我更加頻繁地坐在理發店的門口,師父以為我想招攬客人,其實我是害怕錯過任何一個能看她一眼的機會,這樣我就有了新發現,發現她有時會偷偷地從欠開一點點的門縫裏往外看。
一天晚上,我實在耐不住難熬的念想,圍著她家的宅子轉來轉去。宅子裏又傳出來聽過很多遍的,讓我想哭的樂曲聲。我倚在大槐樹下,閉上眼睛,眼前出現了她豔若桃李的紅唇。突然我聽到樂曲聲中,有壓抑著的、低低的哭聲,樂曲突然停了,過了好一會兒,聾啞的家仆背著一個包裹走了出來,匆匆地往鎮外走去。
他這回走,好些天都沒見回來。
從此,夜晚我到她家門外轉悠的次數越發多了起來。又一個夜晚,我睡了一覺醒來,心裏感覺很不踏實,披上外衣走出門。還沒走過對麵的小巷,差點撞上一個斜披著軍服的日本軍官。我趕緊躲了躲,他含混不清地罵了句“八嘎”,走遠了。
不祥的預感突然湧上心頭,我急忙跑到女人的院外,看見大門開著,從裏麵傳來女人的哭聲。我忘了自己是誰,也忘了我是不該走進這個院子的,瘋了一樣闖了進去。閣樓上,女人衣衫不整地斜靠在床上,頭發散亂,一張刻花檀香木古箏躺在離床一米的地上。她看我闖了進來,一驚,蹭地站了進來,瞪大了眼睛看著我。
我看著她受驚的樣子,開始後悔,站在那兒不敢往前再走一步。
我倆就這樣怔怔地站了好幾秒,女人突然像想到什麽事,走到書桌旁,拿起毛筆,在一張紙上寫下了一串數字。轉身來到我麵前,輕聲地說:“弟,姐可以求你件事嗎?”
我還沒有從自責、害怕中緩過來,看她的嘴唇動了幾動,竟沒聽清她跟我說了什麽。
她看我沒言語,皺了皺眉,眼神裏充滿了祈求,又重複了句:“弟,我可以求你件事嗎?我現在隻能求你了!”
我緩過神兒來,語聲顫抖著:“姐,你說,什麽事我都答應你!”
她把寫好的紙條遞給我,又翹起一塊地板,從裏麵取出來一塊缺丫兒的大洋,也遞給我,然後攥住我拿著紙條和大洋的手,悄聲在我耳邊說了一段話。
“記住了嗎?你再重複兩遍。”她有些緊張地看著我說。
我一聽她讓我做的事很害怕,有些後悔答應她。但一看到她眼裏的淚水,瞬間心軟了,重複了兩遍她說的話。她重重地點了點頭,竟微微笑了。
我轉身就想往外走,她拽住我,把我的手拽進她懷裏,開始一粒粒解本不整齊的旗袍扣。我的血瞬間衝上頭頂,嘴唇也幹出血來……
我坐在床上穿衣服的時候,看見雪白的床單上,有幾片和古箏上的花紋相似的花瓣盛開著,可我絲毫沒有覺得美麗,而是恨不得將床單用刀劃得稀爛。
走出院外的時候,我聽到身後傳來一陣急促、緊張的樂曲聲,接著又是一陣嗚嗚咽咽的樂曲聲……
過了二年,我在隊伍裏意外看到了那個聾啞人。他看見我並沒有吃驚,而是走過來拍了拍我的肩膀,有力地握住我的手,語聲清晰地說:“你的事我都知道了,香凝在你帶出來的情報裏,簡單說了你的情況,小夥子,歡迎你加入我們的隊伍!”他的眼睛蒙上一層水霧,哽咽著繼續說道:“都怪我沒有保護好她……香凝是從東北逃難過來的大學生,組織上還沒有完成對她的集訓,因為有緊急任務,皖南地委派她來協助我工作。這份她用生命換來的情報,為我們趕走古鎮上的日軍,起了至關重要的作用,我們永遠不會忘記她!”
那天我第一次知道,女人叫香凝。她在我走後,用那個盛開著花瓣的床單上了吊。
解放後我結了婚,結婚那天,我的耳畔響起了嗚嗚咽咽的古箏聲,將我躥起的火焰瞬間澆滅了……
後來,我終於知道,她離世前彈奏的曲子是《十麵埋伏》和《昭君怨》。
(二)弦歌背後
1937年初冬,我和他來到大通古鎮。
那天是個霪雨霏霏的天氣,天空不時飄落著細若牛毛的雨絲。一入鎮口,晾曬過的、江魚的魚腥隨著江風的吹拂撲麵而來。我從懷中掏出絲帕,掩住鼻息。他跟在我身後大約三步遠,他的腳強有力地叩擊青石的聲音讓我安心。能單獨和他在一起生活,雖然可能隨時都有危險,我仍然覺得值得。強忍著回頭看他、跟他並排走的衝動,我挺著胸,昂著頭,往巷子深處走去。
第一次見到他是在去年的三月。那時我是東北大學補習班的學生,而他是陝西農林學院的助教。
“九一八事變”後,沈陽淪陷,日本南滿公學學堂堂長來我校慰問,要求我們照常上課,稱經費由日本政府供給。校方和一些師生悲憤至極,感到莫大羞辱,有的導師言說,“士不可以不宏毅,任重而道遠。仁以為已任不亦重乎,死而後已不亦遠乎”。不久,校方決定,學校遷徙北平。
我的家在哈爾濱,此前父母托人帶來書信,說哈爾濱更在動蕩之中,希望我安心讀書,能學有所成,為找一佳婿奠定良好之基礎。於是我帶著父親送給我的古箏和幾件換洗的衣服,跟隨導師和同學來到北平,不久又遷至西安。
來西安的路上染上風寒,整天冷顫發熱,昏昏沉沉,到西安那天才見好轉。
我們的新校園是陝西農校,坐落於城南裏許,南屏終南山,西枕渭水,大小雁塔聳立於前,阿房、鎬京遙接於後。校外農場約良田二十餘畝,栽滿各種不知名的樹木、蔬菜和花卉。見眼前美景,似多日沉屙之良藥,我深呼一口長氣,暗暗祈禱,就此可以長久落腳,再不受顛簸之苦。安頓時才知,農校隻讓出一半房舍,學生每五人一間,教授則二三人一間,到了夜晚,寢室隻能用油燈和蠟燭照明。
當晚,我們五個女學生摸著黑,裹緊棉被,躺在冷冰冰的床上。本不善言談的我聽室友議論,恐怕再也回不去東北了,突然心生無限感傷,竟忍不住啜泣起來。室友聽我哭泣,圍攏過來,摸頭的摸頭,拉手的拉手,怕我病情加重。好友曼娜更是跑出寢室,沒一會兒,他帶著一個女人跟在曼娜後麵走了進來。
後來我知道他叫汪慎之,帶我去古鎮的時候叫“啞叔”,其實他真名叫什麽,我是從不知道的。那天他是帶校醫來給我看病的,可是校醫怎麽給我看的病我忘記了,從他進來的一刻起,我似乎忘記了呼吸。
他與我父親像極了!短短的平頭棱角分明,發絲很堅硬,根根直立,似可紮破皮膚,眉毛極濃、極黑,粗而散亂,眼睛不大,眼角有一處傷疤(我父親沒有),唇線如弓,清晰可見。他進來時並沒有看向我,而是打量了整個房間,在女人給我把脈的時候,眼神才著落到我臉上。我並未看到想象中的關心和注意,它就那樣輕飄飄落下,又輕飄飄移開。那瞬間,我忍不住又哭了……
從此,在任何可能看到他的地方,我都會想辦法出現。為了經常看見他,我參加了他組織的文學社。在一次詩會之後,我和幾個同學被他留住,他跟我們講了很多,關於國家的未來、民族的命運,還有我們這些學生應該為民族、為人民做些什麽。其實,他說的這些我是不大懂的,但我知道,我們的學校因為日本人的入侵,不得不停課,不得不輾轉來到這裏,我更知道,我已經好幾年沒回家了,都不知道父母現在身體怎麽樣、會多麽多麽惦記我。記得當時我很激動,看著幾個同學同樣激動的樣子,我控製不住地表現得更加激動。
我和他在一家老宅裏安頓下來,宅子的主人汪老先生,被他在部隊上的兒子動員,暫時搬到鄉下去住。老宅的院子不大,天井旁邊種著一棵桂樹,打開臥房的窗戶,可以清晰看到尖頂樹葉的紋路。我似乎聞到了八月裏桂花的香氛,沒來由地開始喜歡這裏。他住在樓下,每天準備早飯的時候,他在桂樹下練一趟拳腳。我想象著,這將是我未來的生活,甚至還想象,會有我們的孩子。
在來古鎮前,我和他在銅陵“華東商行”董事長汪猛家住了一段時間。那時我的公開身份是汪猛七歲女兒的古箏家教。不知是因為我古箏彈得好,還是因為汪猛的大力宣傳,或許還有別的原因,我很快在銅陵小有名氣。
到了大通古鎮後,還有人特意從銅陵趕來,有的隻為聽我彈曲,有的似乎根本聽不懂,隻是因為別人來了,他們也要來,更有的是不懷好意。
慎之也就是啞叔,在有客人的時候,會備好茶點站到屋外門口。客人以為他又聾又啞,都不在意他站在那裏。有些男人實在很無恥,無論我怎麽樣表示冷漠,仍然口出不遜,集挑逗之能事。一天晚上,青龍幫三當家帶著一個手下來了。他們自帶了很多酒菜,非說聽曲豈可無酒。上次他來的時候,話裏話外透露出,青龍幫已經和日本的“大島株式會社”簽訂了江上運輸協議。啞叔告訴我,“大島株式會社”實際上是日軍的特務組織,他們想利用青龍幫在古渡口的船隻和勢力,運輸物資和武器,他要求我,如果三當家再來,一定要套取更多的信息,最好能搞到運送物資或武器的具體批次和時間,以便部隊部署或防禦。
啞叔將桌台擺好,悄悄對我使了個眼色,衝著三當家咿呀兩聲,哈了哈腰,走出屋外。
“三當家,您有日子沒來寒舍了。”我故意用手指調弄琴弦,有些心不在焉地說道。
三當家緊緊盯著我的臉,恨不得要剜下一塊肉去,“怎麽,香凝姑娘可是想我了?”
我假裝生氣地白了他一眼:“我從東北逃難到這裏,權且是討生活,能來寒舍捧場的都是我的客,誰不來香凝都會想的。”
說完,也不等他再說什麽葷話,彈起《梅花三弄》。三當家咽了口唾沫,閉上嘴,和他手下吃喝起來,偶爾裝作聽懂的樣子,搖頭晃腦。一曲終了,三當家酒勁上湧,臉色開始潮紅。他衝手下使了一個眼色,手下站起來,對我說,“香凝姑娘,我拿點酒菜給啞叔送去,再和他喝上一杯。”
說完,從懷裏掏出一遝法幣,放在桌台旁黃梨木花架上。
我看都沒看一眼,繼續彈《關雎》。三當家又喝了一杯,站起身來,腳步微晃地來到我身邊,伸手就要摸我的臉。
“三當家,請您坐好。香凝雖說來到這兒人生地不熟的,但想必您也知道,我在銅陵是有些好朋友的。”
我的手指雖然仍在琴弦上撥弄著,但曲調已經走了模樣,好在他根本聽不懂。他遲疑了下,又坐了回去。
“香凝姑娘,這樣吧,一會兒你陪我喝上幾杯……”話還沒說完,手伸進懷裏又掏出一遝法幣,我突然想起啞叔囑咐我的話,用眼角瞟了幾眼鈔票,猶猶豫豫地說道:“三當家,香凝敬您是英雄,想必英雄是不會為難小女子的。”
“香凝姑娘,你這說的哪裏話,我隻要姑娘賞臉陪我喝上幾杯,以解我相思之苦,這些法幣就都是你的了。”
他拿鈔票的手在我眼前晃了幾晃,我見火候到了,站起身,坐到他的對麵,舉起酒杯。
“來,三當家,香凝敬您一杯,以後還要三當家多多關照呢。誰不知道三當家在這大通古鎮是響當當的人物,要是有您為香凝撐腰,諒是沒人敢欺負我了。”
三當家被我這幾句話說得哈哈直笑,連著喝了兩杯酒下去。
“三當家,聽說貴幫和日本人做生意了,發了不少財吧?”我看似無意地隨口問道。
“那是,香凝姑娘,我告訴你,以後你就跟了我得了,何必賺這種小錢呢,以後我會有的是錢的。日本人的錢真好賺啊,上次給他們運了一批棉花,運費竟然超出市價三成,你說日本人傻不傻?”
我心裏暗罵了句,敗類。嘴上卻說道:“我可不相信日本人傻,小心你們被騙了。”
三當家一聽我不相信,眼睛都瞪圓了,“你看你還不信,你知道為啥我今天來不?我今天賺了一大筆,昨天日本人寄放在碼頭200箱東西,箱口封得嚴嚴的。我聽工人們說,箱子特別沉,就長了個心眼兒,晚上偷摸撬開一箱看了下,你猜是啥?全是槍。”
我一聽全是槍,緊張起來,又不敢追問,給他滿上了酒,撞了下杯。他一飲而盡,繼續道:“早上,大島株式會社的川崎來碼頭,我有意無意地點了他句,他當時就跟我說,讓我去他那取支票。”
三當家不無得意地說著,我暗中盤算,怎能套出運輸的時間。
我假裝微醺地站起身轉到他那側,頭靠著他的肩膀又給他滿了一杯酒:“三當家,我從來還沒見過槍呢,能不能讓我看看槍什麽樣啊?”
“女人家看那東西幹什麽。”他順勢摟住我肩膀,將我的身體往他懷裏帶,我用力推了下:“人家這點好奇心都不能滿足,還說什麽喜歡人家?”
我嘟起嘴,掙脫開他的手,又轉回桌台的對麵。
“香凝,你是我心肝兒,你要月亮我都去給你摘。我不是不想滿足你,今天上午來了一隊日本人,把貨場看得死死的,我都不讓進了。後天這批貨就運走,據說過幾天我們鎮上就會有日本軍隊駐紮了。”
三當家說完打了一個酒嗝,臭烘烘的氣味差點讓我把吃的東西吐出來。他看我皺著眉頭,以為還在為不滿足我的要求生氣,晃晃悠悠走到我身邊,猛地抱住我,一下子撕開了我的旗袍紐襻。我嚇得大聲叫起來,這時,啞叔撞開門進來了,一把薅住三當家的衣領,狠命地把他拎了起來。
三當家根本沒想到啞叔的手勁這麽大,一拳向啞叔打去。啞叔避都未避,另一隻手像鐵鉗一樣,牢牢地攥住他手腕,嘴裏“啊啊啊”地喊著,拽著他就往門口走。三當家發現他在啞叔手底下討不到半分便宜,隻得認命地被啞叔拖到門口,扔出院外。
我站在臥室窗戶旁往外看,發現對麵理發店的窗戶開著,店裏那個眉清目秀的小夥計正在往這邊張望。我趕緊關上窗,走下閣樓,示意啞叔關上院門。
記不清從哪天開始我注意到理發店小夥計的,總覺得他時常出現在我的視線裏。有時候是我家院外的大槐樹下,有時候在理發店的門口,有時候他從理發店的閣樓裏探出頭往我家這邊觀望。他還不到十八歲吧,嘴上的絨毛還沒褪幹淨,如果他再大些,我都要懷疑他愛上我了。
那天夜裏,啞叔莫名其妙地狠狠訓斥了我。
“你到底要幹什麽?如果幫會那個小混混兒沒走,我被他纏住,你怎麽辦?!”
啞叔的臉有些扭曲,眼睛裏布滿血絲,“我剛才恨不得殺了他……”
我見他的樣子,突然開心地笑了。開始是抿著嘴,後來竟笑出聲來。
他見我竟然沒心沒肺地笑了,更加生氣,“你笑什麽?我帶你出來,不希望你有任何危險,知道嗎?”
我拽住他袖子,擰起麻花,輕聲細語、假裝委屈地說:“我知道了,下次一定注意,別生氣了,我還不是為了工作嗎。”
我把頭試探著靠過去,他竟然沒有躲開,這是他第一次任由我靠在他懷裏。我閉上眼睛,將手環住他的腰。他並沒有抱住我,而是手指鬆垮彎曲地垂立在兩側。我就這樣一動不動地靜靜靠著他,多麽希望此刻就是永恒,多麽希望時間從此停擺,大約二分鍾後,我聽到他輕輕歎口氣,“香凝,剛才是否打探出來什麽消息?”
除了情報,難道就不想別的嗎?我知道這話是問不出口的,我也悠悠地歎口氣,把我聽來的消息一字不漏地說給他聽。
他粗散的濃眉挑了幾挑,眼角的疤在燈光下顯得比白日深沉。他對我說:“香凝,今天你得到的消息太重要了,我必須親自走一趟,把情報送出去。”
轉眼到了三八年的春天。一天,一個日本人帶著翻譯,來到我家。他說他叫藤田,他對中國的古典樂器非常感興趣。在看到我的古箏後,說了一段話,翻譯官翻譯完他搖了搖手,竟用中文說:“香凝小姐,您的箏真是難得一見的好箏,這古箏的紫檀箏碼,垂直向下,上嵌牛骨,擱弦槽的深度為對應琴弦的三分之一。”
我一聽,他如此懂行,不禁對他另眼相看。
“香凝小姐,能為我彈奏一曲《十麵埋伏》嗎?”他的眼裏射出向往的光芒,我的心情突然很複雜,手指搭在琴弦上竟忘了言語。
他收回視線,對我深鞠一躬,“可以嗎?請您彈一曲《十麵埋伏》可以嗎?”
我點點頭,彈奏起來。第一節“列營”還沒彈完,他突然走過來按住琴弦,臉色微慍,“香凝小姐,請停下來,你的心很亂,輪拂手法用的也不到位,太讓我失望了。”
說完,他神色複雜地看了我幾眼,對翻譯官說了句什麽,轉身就往外走。快到門口的時候,回轉過身,對我再次深鞠一躬,“對不起,我剛才失態了,今天就到這裏,希望我下次來的時候,您能讓我聽到全身心投入的《十麵埋伏》。”
他走後,啞叔對我說,“香凝,這日本人不簡單,你看他中文說得多好。之前在鎮上沒看到過這人。”
他停了停,竟破天荒地拉起我的手,將我的手輕輕舉到他的眼睛下,我的心“怦怦怦”地跳了起來。
“你的手真美!”他端詳著,似乎不放過任何一根手指上的紋路。我突然很想哭,很想,但我怕一哭,他就不看了,我忍著不讓自己的眼淚掉下來。
他悠悠地歎口氣,“香凝,這幾天你抓緊練下《十麵埋伏》吧,我想他一定還會再來的,他想聽《十麵埋伏》,除了喜歡曲譜外,更是將我們中國軍隊想象成項羽啊!你得設法打聽到他的真實身份,我有個預感,覺得這個人一定會為我們提供非常有用的情報。”
那些天,日軍從早到晚轟炸大通、和悅洲、鐵板洲。鎮上的百姓人心惶惶,來我們這裏的人越來越少,很多人都遷徙去了四川。那個日本人很久也沒有來,我快將他忘記了。後來聽說國軍縣黨部遷到董店那邊的山區,臨走時一把大火就把繁華一時的大通、和悅洲化成了一片廢墟。
日本人到底占領了大通。他們來之後,立刻設立中華輪船公司大通辦事處,分別開設了由蕪湖至大通、大通至安慶沿線往返航線。並在鎮西頭建了個俱樂部,從那裏經常傳出毛骨悚然的嚎叫和淫蕩的大笑聲。
一天,那個日本人又來了。這次他並沒有帶翻譯來,進門開門見山,還要聽《十麵埋伏》。我想象著國軍將日本人趕走,倒也彈得鏗鏘有力,這次他比較滿意,臨走時說一定會常來的。
他走後,啞叔對我說:“香凝,從他走路的姿勢和強壯的骨骼來看,這個人是軍人無疑,我懷疑他是駐紮在這裏的日軍一個高級長官。”
後來證實了啞叔的判斷,這個日本人叫鬆井一郎,是日軍138聯隊的隊長。從他那裏我慢慢了解到,駐守銅陵的日軍是130旅團下轄的133聯隊、138聯隊。旅團部駐紮在大通天主教堂,對外稱“大通警備司令部”。旅團長兼大通警備司令是三浦加門。旅團部和聯隊均下設報導班和看守所。所謂的報導班,實際上就是搜集情報特工班。
不久,上級派來一人與我們聯係,他和啞叔足足說了小半天,基於保密製度,我並不知道他們說了什麽。當天晚上上級派來的人走了以後,啞叔把我叫到他房間,告訴我他要離開一段時間,有新任務派他去完成。
“香凝,我走後,你不要再繼續活動,我回來前,你一定要保持靜默,盡量不要接待任何一個人,你記住了嗎?”
我怔怔地看著他,說不出一句話,他要離開一段時間,這一段是多長?如今兵荒馬亂,他有什麽任務?他的任務怎麽能不會有危險?我的內心翻滾著,我覺得自己的喉嚨突然腫了,腫脹到堵住了呼吸的門,我的眼淚一滴滴地滴下來,我不想去擦拭,也想不起來去擦拭。他看我這個樣子,突然把我緊緊地摟在懷裏,“香凝,別這樣,等我,我一定會回來的,一定……”
說完,狠命地推開我,背上早已準備好的行李走了出去,竟然都沒有回頭看我一眼。
我趴倒在他的床上,那上麵還有他的氣味和體溫,我抱住那床前幾天我給他晾曬的棉被,將頭埋在裏麵,放肆地大哭起來。
啞叔離開的第三十三天,那個被我二次拒之門外的藤田又來了,這一次他既沒帶下屬,也沒敲我的院門,而是在夜色中不知怎麽弄開了門栓,摸了進來……
我將那床滿是恥辱的床單擰成了繩,拴在高懸的吊燈上。此時我的眼淚已經幹了,眼前出現了父母和慎之的幻影,他們的影子並不能阻擋我必死的決心,我輕輕哼起了“漢兵已略地,四麵楚歌聲。君王意氣盡,賤妾何聊生”,想象著虞姬拿起寶劍,搭在自己的脖頸之上,決然地將頭伸進高懸的索套,踢倒了墊在腳下的木凳。
責任編輯/何為
來自《短篇小說(原創版)》2019年8期(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