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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話說:我最近可能是太累了,覺得故事裏的大悲大喜讓人疲憊,開始喜歡那種淡淡的感覺——更接近現實,不那麽滾燙,很溫柔很溫柔地從心底鋪開。

    希望你們喜歡。

    她想起初次見麵時,他蹲在校園一角看一朵花,眼神溫柔得像星星。

    新浪微博:@蔣臨水

    1

    九月的某個中午,振英中學二年(二)班的教室內非常安靜,一定是因為窗外的秋老虎過於毒辣,讓人提不起精神。

    當然,讓夏明提不起精神的也不止天氣太熱這一個原因。

    從三天前開始,坐在前麵的黃小知同學隻要一得到機會就追在他的身後說“對不起”,順便往他的桌上放飲料之類的東西,好像迫切想得到他的原諒。

    問題並不複雜,隻要說聲“沒關係”就可以解決,可夏明好幾次試著張開嘴,都像被一雙無形的大手扼住喉嚨,什麽也說不出來。

    夏明討厭黃小知,主要是開學第一天的時候,她把香蕉皮扔到了他精心打扮的發型上的原因。她當然不是故意的,隻是時機太巧,她恰好在早上七點鍾吃完一根香蕉,恰好第一排座位和垃圾桶離得不遠,她扔過去,又那麽恰好,他在此時進門……

    他花了一早上的時間把頭發用幹膠固定得根根直立,以此拉高自己的海拔,現在卻成了笑柄——他還沒反應過來,班上已經爆發雷鳴般的笑聲。

    他憋紅了臉,佯裝鎮定地把香蕉皮拿掉,罪魁禍首來到他的身邊,舉著那隻罪惡的小手伸向他的頭發,他警惕地按住她的手腕:“你要幹什麽?”

    黃小知支支吾吾:“那個,我裹在香蕉皮裏一起扔的橘子籽掉到你的頭發上了。”

    夏明站在垃圾桶旁邊,撥浪鼓似的抖了半天腦袋,也不知道是不是幹膠黏性太大,把橘子籽都粘住了,怎麽抖也抖不掉,最後不得不借助黃小知的手。

    眼看她把橘子籽從他的頭發上麵一顆一顆拿出來,他硬著頭皮聽著耳邊此起彼伏的笑聲,這樣子,就算是一貫以好脾氣自詡的他,也忍不住想掐死她。

    此刻,夏明搖著頭,想甩掉這糟糕的記憶,斜前方的沈倩倩在跟同桌聊著什麽,歡快的笑聲傳過來,他抬頭去看,卻剛好撞上迎麵走來的黃小知的視線。她捧著兩罐冰可樂,正直勾勾地盯著他看。

    夏明覺得撞鬼了,迅速把頭低下,想假裝什麽也沒發生。空氣沉寂了幾秒,黃小知把其中一罐可樂放到他的桌上。他不想要她的東西,伸手去抓她的袖子,布料從指尖輕擦而過,她輕飄飄地閃回自己的座位,他的手僵在空中。

    可樂罐上冒出的絲絲涼氣讓他異常煩躁,他扶著額頭,用力捶了一下桌子。

    2

    夏明從初中就認識黃小知了。

    那時他滿臉青春痘,走路不敢抬頭,他原本就不算高,駝背後更矮了,又正好處於變聲期,他很怕尖細的聲音會引人嘲笑,便總是沉默。

    他坐在第一排,和黃小知同桌三年,與她的對話一共好像也沒超過十句,他從不看她的眼睛。

    在他的印象中,她一直很安靜,獨來獨往的,他們回家的路一樣,在路上碰到過幾次,卻從沒停下來說過話。他討厭和別人並排走路,是害怕對方偏頭打量時能看到他尚未痊愈的痘印,所以盡量走得很快,想超過她。可她的腳步總是緊跟其後,後來他幹脆慢下來,想等她走到前麵去,她卻也跟著放慢腳步,始終保持在他身後不遠的距離的地方。

    夏明覺得她是故意的,這讓他很不舒服。

    他當時看了很多醫生,塗了很多顏色奇奇怪怪的藥膏,也吃中藥調理營養不良的身體,所以身上總有不好的味道。女生見了他都繞路走,一見他靠近就嫌棄地掩著嘴笑,以至於他到現在一聽別人的小聲議論就警惕,擔心對方在取笑自己;男生則動輒把他的書包掛到高處,或者在他值日的那天把字寫到黑板最高的地方,以看他一跳一跳的滑稽樣子為樂。

    這樣的噩夢一直持續到初中結束,離開那所學校的時候,好多人在畢業會上哭得稀裏嘩啦,隻有夏明麵無表情。彼時,他的痘印正在慢慢脫落,身高也長了一些。他發誓要將所有不好的記憶留在那個夏天,所以很努力地讀書,考到了離家最遠的振中。

    升入高中後,他嚐試改頭換麵,他交到了朋友,和他們在假期打遊戲、晚課前溜出校門去網吧。他不想再不一樣,便學著喜歡同齡人都喜歡的東西,追他們都喜歡的電影,在宿舍議論年級最漂亮的女生。他吃很多飯,堅持每天跑步,在發型上麵使一些不仔細看就察覺不到的小手段——可那些好不容易一點一滴建立起來的自信,都在和黃小知重逢的那一刻消失了。

    他會這麽討厭黃小知的原因,其實也不是難以理解,畢竟她那麽近距離地見證了他不堪回首的三年。

    初二那年,他的校服丟過一次,被綁在最高的雙杠上,他爬上去解開的時候不小心摔下來,磕了一身瘀青。校服上寫了不同字跡的不堪入目的話,下午上課的時候,他一直低著頭,每次眼淚要溢出來的時候,都被他迅速抹去。他以為沒人發現,直到黃小知從旁邊遞來一包紙巾。

    他才知道,他一直假裝自己不在乎,以為可以欺騙那些人,才可以保護他僅剩的自尊,可她的手肘與他隻有十幾厘米遠,他所有的情緒變化都瞞不過她的眼睛。

    她自以為是的溫柔摧毀了他用來保護自己的城牆,他再也沒辦法以裝傻的態度來模糊那段令人窒息的記憶。

    他害怕再看到那雙眼睛。

    黃小知的眼睛。

    3

    夏明捶桌子的聲音讓前麵那些聊天的女生停下了原本的話題,她們齊齊地看向他這裏。屋裏隻有他一個男生,本就容易引人注意,這下子他更是成了焦點。

    夏明回過神來,僵著身子迎接她們的注目禮,硬著頭皮解釋說:“抱歉,我剛剛手癢……”

    沈倩倩捂著嘴笑出聲,夏明的耳根紅了一片,他覺得自己一定是被討厭了。

    都是黃小知的錯。

    在高二重新分班前,夏明並不知道自己和黃小知進了同一所高中。振中那麽大,不是一個班的學生,很難正麵碰到。

    他搞不懂,振中明明很難考,又很遠,不管怎麽說,她應該首選的都是離家更近的勝中才對。

    他們的相遇形式很糟糕,而且,因為黃小知的出現,他再次想到從前。他不想讓別人知道他和她認識,怕有人問起初中的事情,那些稍微想一想都會牽扯到神經的記憶,他隻希望能挖個坑埋起來,永遠也不要提。

    可黃小知不懂他的心情。

    他得找個機會跟她談談。

    最後一節課上完,學生們第一時間衝去食堂,夏明慢悠悠地等到最後,教室裏隻剩他和黃小知。他醞釀了半天,讓她等一下,把可樂還給她:“以後不用給我買這個了。”

    罐子已經不冰了,上麵存留著他的體溫,黃小知接過來後小聲問:“那你喜歡果汁嗎?”

    “我是說,你以後不用跟我道歉了,我已經……”他磨了磨後槽牙,“不生氣了。”

    黃小知聞言,精神一振,仰起臉來眼巴巴地看著他:“那我們以後可以一起吃飯了嗎?”

    夏明怔了怔:“吃什麽飯?”

    “你不生氣了,就代表能跟我做朋友了,朋友之間一起吃飯,應該沒問題吧?”

    “誰跟你說的?”

    黃小知摸著發梢說:“我看他們都那樣,還有一起上廁所,但是,我們倆要一起去廁所好像也不合適……”

    夏明黑著臉打斷她:“我是說,誰告訴你我要跟你做朋友了?我是希望你別再跟我套近乎了。”他別開臉,補充道,“而且我現在朋友可多了,根本不缺你一個,你別把我跟初中那時候比。”

    黃小知擺著手說:“我不是那個意思,隻是再見到你很高興,想和你聊聊天。”

    夏明連忙跟她拉開距離:“打住!我們之間有什麽好敘舊的?拜托,黃小知,你不要搞得好像我跟你很熟悉的樣子啊!”

    黃小知木木地看著他,眼睛閃了兩下,夏明被她看得心虛:“總之,你不要隨便跟別人說我們認識,還有,初中時的事情,”他的聲音越來越低,“你不要提。”

    她終於低下頭,捏緊那罐可樂,夏明有些不忍,卻硬著心腸地慶幸她總算聽懂了。他以為事情會就此結束,沒想到她猛地抬起頭來說:“這是你第一次跟我說這麽多話。”

    夏明被她的反應驚到了,四目相對的瞬間,他不知道為什麽感到心裏緊了一下,愣在那裏半天沒說出話來。

    那是他第一次直視黃小知的眼睛。

    4

    黃小知仍然樂此不疲地纏著他,而且比從前更膽大包天。

    之前她最起碼會挑一個時機,叫他名字的時候也很小聲,現在卻一進班級就喊他:“夏明,我買了果汁,你要不要?”

    正在和向尤聊天的夏明差點被一口水嗆死,想知道是誰給黃小知的勇氣讓她用這麽熟稔的語氣跟他講話的,他背對著她,連頭都懶得回:“不要。”

    “你還沒問是什麽口味的呢。”

    他態度堅決:“是你買的,我就不想要。”

    可那瓶果汁還是被遞了過來,是石榴味的。向尤看著一臉嫌棄的夏明,意味深長地發出感歎聲:“你的魅力很強嘛,這才開學沒幾天,就已經俘獲了一顆芳心啦?”

    夏明的眼睛瞪回去,還沒說什麽,沈倩倩忽然主動過來加入話題:“聊什麽呢?”

    向尤搶著回答:“說黃小知對他……”

    夏明捂住他的嘴:“沒什麽。”

    沈倩倩笑了一下,說:“昨天老師布置的物理題,你能不能給我看看,我記得上學期你的物理分數最高。”

    夏明傻乎乎的:“可以是可以,你是怎麽知道的?”

    沈倩倩笑得更開心了:“我看了成績榜啊。”

    夏明撓了撓頭,“哦”了一聲。

    夏明把物理練習冊遞給沈倩倩,回頭發現向尤的嘴已經噘得能掛啤酒瓶了:“真不公平,早知道我也好好學習了。”

    少年們看很多英雄電影,爭相模仿主角說話,做很酷的表情,希望能得到漂亮女生的崇拜。眼下在整個二年級眾女生當中,人氣最高的當屬沈倩倩,要是能吸引到她的視線,一定能讓所有人都羨慕。

    可夏明正為了那瓶果汁而苦惱,高興不起來,他隻想知道怎麽能讓黃小知離開。

    他想了好幾天都無頭緒,不管他怎麽明示暗示,她都像看不到似的朝他笑。他實在沒轍,隻能一看到她走來就假裝睡覺,然而,這樣也隻能避開一會兒。

    中午他跟向尤一起吃飯的時候,黃小知端著盤子過來,以別的桌子都沒有空位為由,還沒等他同意就坐到他的身邊。

    周圍都是男生,她卻不難為情,向尤輕咳一聲,拚命地向夏明眨眼睛。

    夏明戳著餐盤裏的土豆塊,對向尤亮了亮拳頭,黃小知驀地拽住他的衣袖:“這個西藍花,你要不要?”

    “啊?”

    “我吃不下。”

    夏明感到不可置信,一字一頓,門牙都快被咬碎了:“我們的關係可沒好到我願意吃你的剩菜剩飯的地步。”

    食堂的規則是不許剩菜,老師正來回巡視,黃小知解釋說:“我還沒碰它呢,不算剩菜。”

    夏明懶得理她:“你要是不喜歡西藍花,幹嗎還點它?”

    黃小知理直氣壯:“我想吃和它一起炒的蝦仁,特意跟打菜的老師說不要西藍花了,可她還是手抖掉進去很多。”

    “你想得是不是太美了?這是食堂,而不是飯店。要是人家手不抖,所有人都跟你一樣挑三揀四,隻吃葷的,不要素的,你要剩下的西藍花情何以堪?”

    “話是這麽說沒錯啦……”

    “而且蝦仁要有西藍花襯托才最好吃。”

    “真的假的?”

    “不然蔬菜品種那麽多,為什麽偏偏把它們放在一起炒?”夏明一本正經,“不信,你先吃西藍花,再吃蝦仁試試。”

    黃小知半信半疑地照做了,還是覺得西藍花難以下咽。她皺眉看向夏明,等待後者解釋,而他慢慢放下筷子,拿紙巾不慌不忙地擦嘴:“既然一口都吃了,剩下的也肯定能吃光,我看好你。”

    他扔下這句話,端著餐盤快速離開。

    5

    從食堂出來後,向尤和幾個男生一直拿夏明和黃小知說笑,夏明急切地想跟她撇清關係,可不管怎麽說,都沒人相信。

    再這樣下去,他真的要瘋了。

    夏明正犯愁,黃小知又拿著一張甜品店的宣傳單來找他:“這家店過幾天做活動,蛋黃酥買一送一,兩個人一起買特別合適,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去?”

    夏明言簡意賅:“不去。”

    “去看看呀,他們家平常人很多的。不過,你不用擔心排隊的問題,我有超級會員卡,裏麵的積分剛好攢到能兌換一次不用排隊的特權。我正想找個人一起去,不然積分就要過期了,多可惜。”

    夏明皺眉說:“我討厭甜食,聞了就想吐。”

    黃小知接著說:“要是我請客呢?”

    他終於忍無可忍,提高了嗓門:“你能不能不要煩我了?算我求求你。”

    這句話有了作用,黃小知怔在那裏,撓撓頭給自己搭台階:“好吧,我知道啦。”

    世界總算恢複寧靜,夏明揉了揉臉,把校服外套脫下來遮在頭上擋住光線,伏在桌上閉上眼睛,希望能阻隔一切外麵的聲音。

    他也不是故意這麽對她。

    他隻是想過平靜的生活,忘記一些不應該被記起的糟糕往事而已。

    他沒錯。

    不要因為黃小知失落的表情而愧疚,他告訴自己,他一點也沒錯。

    夏明極度心煩的時候,有人敲他的桌子,他不理,那聲音便不停息。火氣洶湧而至,他掀開衣服,朝對方吼:“黃小知,你有完沒……”

    話說到一半被他咽回去,因為來人並不是黃小知,沈倩倩明知故問:“我打擾到你了嗎?”

    “沒有。”他穿上外套,四處看了看,黃小知不在教室。

    沈倩倩在旁邊坐下:“我來還你昨天借給我的練習冊,幫大忙了,可這道題我看了好幾遍都搞不懂。”

    夏明定了定神,拿筆給她講解,她聽過之後仿佛醍醐灌頂,做出十分崇拜的表情,夏明不好意思地撓撓後腦勺:“這不算什麽。”

    “後天星期六,我帶你去個好地方吧。”

    “什麽好地方?”

    沈倩倩說得神秘:“去了就知道啦。”

    夏明被沈倩倩邀請這個消息在宿舍傳開之後引得一群人發出嫉妒的呼聲,為了配合他們,當事人也盡量顯得激動。

    晚上洗漱完,夏明照鏡子,臉上的痘痕完全消了,身高也長了不少,雖然在這個巨人林立的二班沒法突出,最起碼算不上矮了。

    按說他應該自信一點,可黃小知的眼睛就像是某種為了提醒他別太得意的詛咒,他連笑都不敢太大聲。

    星期六,夏明到沈倩倩給的地址赴約,是一家名叫“歡樂屋”的甜品店。門口人潮擁擠,隊伍排得老長,招牌下的海報上有很誘人的蛋黃酥,夏明想起不久前黃小知留在他桌上的那張宣傳單,在心底小小地“呀”了一聲。

    沈倩倩嘟嘴:“這隊伍這麽長,也不知道要等多久。”

    夏明剛要附和著點頭,忽然聽到有人叫他的名字,他壓住心裏不好的預感,和沈倩倩一起看過去——果然,黃小知就在路邊朝他們招手。

    夏明扶了扶額頭。

    這還真是……

    “真巧啊,你們要來,怎麽不跟我說呢。”黃小知從口袋裏掏出金光燦燦的會員卡,拉著沈倩倩的手,越過所有人往店裏走,並示意夏明跟上,“跟我堂堂VIP做朋友,怎麽能讓你們在這兒排隊,多沒麵子。”

    “誰跟你是朋友?”夏明在心裏反駁,不情不願地跟上去。

    沈倩倩很高興:“你真是上帝派來給我解圍的天使,我剛才還犯愁呢。”

    除了蛋黃酥外,其他的東西也有折扣,味道好吃而且劃算。兩個女生聊得熱絡,夏明成了空氣,隻能自顧自地吃東西。

    他按亮桌上那盞綠色的蘑菇燈,聽到黃小知說:“這家店是我朋友的爸爸開的,裝修的時候,我還提過建議呢,那盞蘑菇燈是我親手做的。”

    夏明把手縮了回來。

    黃小知注意到夏明的動作,搓了搓手邊的玻璃杯,忽然沉默,過了兩分鍾後站起來,說:“我要回家啦。”

    三人一同起身,沈倩倩走另一個方向,夏明和黃小知坐同一路公交車。

    車上隻有兩個空座位是並排的,黃小知坐下後,想問夏明喜歡坐靠窗的位置,還是自己坐的那個位置,卻發現他壓根沒有過來的打算。她垂下眼簾,一個人坐到窗邊去,戴上耳機靜靜地聽歌。

    大概過了十二站地,兩個人一起下車,夏明走得很快,黃小知原本不打算追的,卻覺得有些誤會應該解釋幾句,便大聲說:“我今天不是故意打擾你們的。”

    夏明停下來,轉頭看她,她接著說:“我真的隻是偶然碰到你們的。”

    “我也沒說什麽。”夏明低下頭,放慢了腳步,“今天還要謝謝你,不然排隊要浪費很多時間。”

    難得和他並排走路,黃小知低頭看地麵,數著路過了幾片樹葉:“我沒騙你,那個蛋黃酥真的很好吃吧?”

    他淡淡地“嗯”了一聲。

    “那太好啦,”她如釋重負似的,“以前我們一起回家的時候,我就發現了,每次路過甜品屋,你都會看很久,就想著以後有機會一定帶你來吃‘歡樂屋’的蛋黃酥。怕你覺得排隊浪費時間,我就一直努力攢積分。你之前說你不喜歡甜食,我可失望了,以為自己猜錯了,但是……”她說到這裏停了一下,“總之,你喜歡的話真是太好啦。”

    夏明有些驚訝,一時不知說什麽好:“你為什麽要做這些?”

    “我一直在看你,隻是你沒發現,因為你不想理我,我就覺得不應該隨便打擾你。能再次跟你分進同一個班級,我很開心。當時我對自己做了一個決定,要是你願意看我的眼睛,那我就一直跟著你。不過,仔細想想,那隻是我自己的胡亂雀躍吧,都沒想過你會不會煩惱。”

    她語調很歡快,忽然快跑幾步超過他,又在距離他五米左右的地方停下,轉過身來麵向他:“你放心,初中的事情我一個字都沒跟別人提過。我以後都不會再跟你說話啦,就算在街上碰見,我也會繞開的,所以你不用再覺得煩惱了哦。”她說完這些又轉回去,邊跑邊跟他揮手,“再見啦,夏明。”

    6

    夏明從黃小知的聲音裏聽到了哭腔,他看著她的影子,記憶再次被撬開縫隙。

    初一的時候,老師讓他們搞分組實驗,組員都是自己選擇的,他猜到自己一定會被剩下,頭低得快要挨到地麵,直到黃小知很輕很輕地說出他的名字。

    他當時很感激她救了自己,想道謝,又覺得這樣很難看。

    少年的自尊心像紙一樣脆弱,要很努力地保護才能不受傷,他無論如何也不願意承認自己是真的很寂寞,所以他那麽害怕看她的眼睛。

    可他隻顧著建立保護殼,把自己裹得像刺蝟一樣,卻忘了會不會刺到靠過來的人,因為他覺得不會有人對這樣的他在意,他隻有自己。他害怕別處投來的視線,是覺得那些人全部不懷好意,所以他抗拒一切的靠近。

    但是,黃小知落寞的身影讓他沒來由地愧疚,他明明沒有錯,又覺得自己好像做錯了什麽。

    好吧,他承認,他並沒有那麽討厭黃小知,隻是太害怕會被她看穿而已。

    夜裏睡不著的時候,他不免會懷疑自己是不是做得太過分了,如果真的是那樣,應不應該給她道歉呢?他這樣想,又擔心自己想太多,畢竟他隻聽她說了一遍,很有可能聽錯,萬一人家根本沒那麽在意他,那豈不是鬧了大笑話?

    為了確定到底是不是,他試著回想和黃小知相處的細節,可每次試圖往前翻找記憶的時候,他的心髒都會瘋狂地抗議。

    算了,他決定繼續逃避。

    不要太認真,也許她隻是因為沒有別的人可以選了,才不得不選他。

    畢竟她看上去也很寂寞。

    如果真的是這樣,那他的道謝也隻會給她帶來負擔吧。

    周一開學,夏明還沒進教室便聽到黃小知的笑聲,一群女生以她為中心,正在聊最近大火的綜藝節目。

    夏明垂著頭從她身旁走過,一整天都在琢磨如果視線相撞應該怎麽回應,結果她根本沒有看向自己。

    後麵的日子也一樣,黃小知說到做到,再也沒找他說過話。

    這樣更讓他覺得自己之前聽到的是幻覺。

    而越是這樣想,他就越忍不住在意她。

    時間久了,他發現一件奇怪的事情,與初中時期相比,黃小知實在開朗得很不正常。她在男生和女生當中都很吃得開,不管什麽活動都很積極參加,身邊的男生也經常議論她。

    疑惑越來越多,夏明忍不住自言自語:“她過去有這麽愛笑嗎?”

    身旁的向尤聽到以後,與他對話:“她從小就那樣啊。”

    夏明嚇了一跳,猛地回頭:“你跟她很熟?”

    “我以前沒說過嗎?我們是表兄妹啊。”

    “你沒說過!”

    “反正也不重要。”

    夏明搓著筆管,下意識地說:“可是她初中的時候……”

    他說到這裏,及時收住,向尤“咦”了一聲:“你初中跟她也是同學啊?”

    夏明沒回答,向尤接著說:“說起來,她小時候確實一直都很愛笑,隻有初中那一段時間不太一樣,我倒是很好奇她那時候到底發生了什麽。”他撞了一下夏明的胳膊,“你知道嗎?”

    夏明搖頭:“我怎麽可能知道。”

    他是真的不知道。

    可向尤這番話更激起了他的疑惑,雖然這些事情都與他無關,可他就是很想探個究竟。

    好不容易才跟她拉開距離,幹嗎還要主動去探索?

    他真的是瘋了。

    夏明陷入自我掙紮的時候,黃小知忽然病了,做了盲腸手術,請了一周的假。

    夏明每天看著她空出的座位,聽課的時候沒法專心。

    他們同桌三年,他原本就坐在她旁邊的位置。

    午睡時,他迷迷糊糊地做了個夢,夢到初二下學期調換座位,他又一次跟她同桌。

    黃小知很平靜,第四次跟他說:“未來的日子接著請你多多關照啦。”

    他懷疑是別人都不願意跟她交換,或者是故意整她,便提醒她說:“你如果不願意,可以跟老師抗議,我一個人坐也沒關係。”

    她當時是怎麽回答的呢?

    有人敲他的桌子,他驚醒,以為是黃小知回來了,一抬頭,見到沈倩倩,她又來找他借練習冊,順便問他晚上能不能一起複習。

    夏明有些失望地搖了搖頭,說:“老師之前說要找個人給黃小知送課堂筆記的,最近講到了重點,應該跟她說一聲。正好她住的醫院離我家很近,去一趟也不費力。”

    沈倩倩看了他半天,噘著嘴走了。

    要搞清楚才行,他一定要知道她那天到底說了什麽。

    要去探病就不能空手去,夏明買了些水果,可將那個果籃拎在手上之後,他莫名覺得連腳步都開始變得沉重。

    明明是他說要離遠點的,現在又在幹什麽呢?

    都怪她說了那樣的話,說什麽一直在看著他,他當然會很在意了。

    他隻是想問清楚,如果是惡作劇的話,就趕緊澄清,他不想再這麽帶著奇怪的愧疚生活下去了。

    病房裏有談話聲,夏明在病房門口頓住腳步,病房的門是敞開的,如果他沒看錯的話,裏麵那個女生是他們的初中同學。

    原來黃小知在初中的時候交到了可以來探病的朋友啊。

    那為什麽她一直獨來獨往呢?

    他掂了掂手裏的果籃,打算改天再來。

    7

    朋友來探病的時候,黃小知正在看書。手術過去幾天,傷口已經不疼了,再過兩天就能拆線,她摸著臉跟朋友訴苦:“這幾天這不能吃、那不能吃的,我都瘦了。”

    朋友問候了她的身體之後,又問起她的生活,聽她說“不錯”之後,才安下心來。

    “那就好,”朋友歎著氣說,“聽到你說要跟夏明一起去振中的時候,我還很擔心呢,初中的時候,你因為他跟班上的同學作對,被孤立了整整三年,我真擔心你到了高中也是一樣的狀況。”

    “沒那麽誇張啦,”黃小知打斷她,“你別那麽說,夏明什麽都沒做錯,我也不覺得自己哪裏錯了。”

    而且她也不是被孤立了,她隻是選擇和夏明站在一起而已。

    有很多可以更換座位的機會,是她堅持要跟他坐在一起,並不是沒人願意跟她做朋友,而是她不想跟那些嘲笑過他的人講話而已。

    最開始或許是因為爆發的正義感,她坐在離他最近的地方,目睹了他所有的寂寞,實在沒法視若無睹。

    可她除了陪伴以外,不知道還能做些什麽,她也嚐試過努力靠近,可他從來不肯看她的眼睛。

    她想到這裏,合上手裏的書,摩挲著封麵的燙金文字,沉默了很久才開口:“我也是後來才知道,原來我靠得太近會給他帶來那麽大的壓力,幸好他現在已經能交到其他朋友了,所以,我也沒必要再為他擔心了。其實他也用不著我擔心吧,他巴不得我離遠點呢。”

    “沒那麽回事。”

    黃小知睜大了眼睛抬頭看,朋友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出去了,說這話的是夏明。

    他也是剛才記起她後來說的話。

    在他想要逃到隻有一個人的世界的時候,她說:“我想坐在你身邊,不行嗎?”

    她那麽溫柔地在爭取他的同意,而他鼻子忽然發酸,把臉轉向別的地方,說:“可以。”

    每次分組,她都主動說要跟他坐在一起,班上所有人都討厭跟他同桌,可她始終坐在那裏,中間幾次調整座位,她都一直坐在那裏。他被欺負的時候,她保持沉默,是為了維護少年脆弱的自尊,她以自己的方式為他抗爭,爭不過,便默默地陪在那裏。她陪他一起回家,跟他一起上學,從來不吵不鬧,靜靜地等他回應。

    唯一一次她忍不住想安慰他,卻被他誤解為是想看他的笑話。

    和他一起去振中,是因為放不下,她想著要是他交到了朋友,她就再也不去打擾他。

    可是為什麽呢?偏偏讓她在這個時候看到了他的眼睛,所以她才放不下。

    “對不起。”夏明把醞釀了很久的歉意一股腦地倒出來,“我其實一直都是感激你的,隻是因為害怕,才把感知能力徹底關起來了,卻沒想到屏蔽了惡意的同時連善意也一起屏蔽了。但是……”他低著頭,忍著鼻酸,重複著說,“我是真的感激你。”

    是因為有她在,他在那三年才不至於過於可憐;是因為有她在,他回頭去看才不是一片黑暗。

    他隻是太膽小,不敢依賴,也不敢承認。

    黃小知捏了捏耳垂,轉頭看向窗外漸漸暗下來的天。

    她想起初次見麵時,他蹲在校園一角看一朵花,眼神溫柔得像星星。

    她羨慕那朵花,希望那樣的星光也能落在她的眼睛裏。

    她轉回頭,笑得眉眼彎彎,語氣裏帶著濃重的鼻音。

    “那麽,以後請看著我的眼睛。”

    編輯/沐沐

    來自《花火A》2020年7期(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