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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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後麵的事,就像從水底遊上來的錦鯉,麵目漸漸清晰起來。

    碧桃遵循寶珍的遺囑,沒有去縣裏找衛國道別,而是直接帶著孩子回到了南方。她曾經試圖去找過寶珍父母,但是自東窗事發起,寶珍母親一蹶不振,大病一場,沒過多久就去世了。他父親也因為妻女雙辭而終日積鬱,幾近瘋癲,顯然已自顧不暇。至於衛國那邊,寶珍是交代過的,她不能違背她的遺願去找他。再者,假如衛國果真有心,也不會這麽久的時間不來一封信一個電話。她抱著孩子回到他麵前,他是矢口否認還是借故推諉,碧桃還真的沒有一點信心。

    “那時候覺得,雖然隻是三兩年,但好像大家確實隔得很遠了,好像一生一世都過去了。這是人生當中最容易發生變故的時間段。昨天還少不更事,今天就八麵玲瓏。以前再單純,再美好,也都隻是以前的事了。”桃姨說,她當時不顧外婆的阻攔和外界的流言開始了對他的撫育。外婆過世後,她離開了生她養她的故鄉,來到墟溝。

    “我一直忘記了給你起名字,一開始就叫你哦哦。到了第二年春天,一個雨夜,寶珍來托夢,說,碧桃啊,雨水這麽好,孩子就叫雨生吧。她說衛國那一次親吻她的額頭,也是在一個春雨迷離的晚上。”

    桃姨的聲音越說越細,像是沿著小巷子走入了時光深處。

    在她的迂回繚亂的描述中,父親邊衛國成了一個非常無關緊要的配角。他的自私和冷漠,她未著一字。這也許是因為,和曾經懵懂的愛情比起來,她更看重那段艱難歲月裏備受拷打的友情。又或者,在孩子麵前,無論如何,她都要保持底線,保持衛國作為一個父親的尊嚴。

    “這就是事情的全部真相。你沒有經曆過我們那個特殊的年代,可能聽起來覺得突兀,可這就是事實,沒法更改。”桃姨像綿絲吐盡後的一尾春蠶,疲憊不堪地臥入衾被之中。“雨生,桃姨累了,很想休息。你出去的時候,記得替我把房門關上。”

    他在無邊的黑暗和滂沱的雨聲中靜坐了片刻,慢慢地走了出去。樓道裏浮動著雨夜的幽光。照桃姨的說法,父親邊衛國每年都會寄來一筆錢,在他十二歲因闌尾炎住院的那年還曾來到墟溝隔窗探望。那他為什麽不走到他麵前,讓他仔仔細細地看他一眼。他並不會執意要求和他父子相認,他隻是想好好地看看他的樣子,以確認這個世界上,無論好壞,自己還有一個血脈相承的至親。這點微弱的願望,他作為父親,有沒有想過?有沒有替他想過?

    雨越下越大,他在這種不甘,屈辱,和心無所寄的空茫中進入了夢鄉。

    等到雞鳴報曉,已是雨過天晴的又一個清晨。如同這十幾年裏的每一個清晨,他聽到樓下傳來漿洗衣服的聲響,走到窗邊,見桃姨綰著家常的發髻,穿著寬鬆柔軟的衣服在花蔭下忙碌著。發絲墜落,就用小拇指輕輕勾到耳後。鄰家的白貓眯著眼睛慵懶地蹲在斑駁的牆頭,翠綠的籬垣上纏纏綿綿的朝顏花在清澈的曉色中打著卷兒,近處的荷塘邊蛙聲漸起,遠方的水杉林裏亦有此起彼伏的蟬鳴遙相呼應。

    這就是桃姨提供給他的生活。像是一幀素色的風景畫。看似渾然天成,實則精心布局,不管怎樣看待,都充滿無限愛意。他在某種釋然中,終於些微地體會到了她曾經說過的向善之心與慈悲之心。

    此後,他和桃姨的生活一如往昔般平靜安穩。他不負桃姨重望考上了知名的大學。拿到通知書的那一刻,他和桃姨一起,目光恭謹地遙望長天,長天之上,有故人的笑顏淡淡浮現。

    入學前一晚,桃姨說:“上大學了,就是大人了。”於是她陪他喝了一點酒,酒後又緩緩上閣樓為他收拾行裝。他於微醺之中看著桃姨漸老的背影,心有所感,登時跪於燈下,清淚潸潸地念起童年學會的詩句——十二樓前再拜辭,靈風正滿碧桃枝。壺中若是有天地,又向壺中傷別離。(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