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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推薦:淺淺的文筆依舊很好,看這篇文的過程中我幾度眼眶發熱。設定虐,但氛圍和文筆讓整篇文章完全不顯狗血,反而有新鮮的感覺。
我喜歡許願,我今年許下一個新願望,那就是這一生,我們永不再見。
01 “環環相克”的對手
背誦李白“郎騎竹馬來,繞床弄青梅”這首詩的那天,是連天陰雨後的第一個晴日。從微敞的門縫往外看,一格一格的青石磚,四邊圍了半蔸茸茸的細草,泛著新鮮的油綠,被太陽一照,浮著閃閃的金光。
草葉上的殘餘的水滴如碎鑽,我正看得投入,不料被商老師抓個正著。商老師四十歲出頭,很瘦,方正的臉,古板威嚴,極有學識,據說放棄了高校教授的工作跑到我們這個不起眼的天水小鎮來教文化經典。
“許斯淼,剛才我們背過的兩句詩,你來重複一遍。”
黑板上被擦掉的粉筆字隱隱約約留下些微痕跡,我邊努力辨認邊慢吞吞地站起來,桌子椅子碰得叮當響,猶豫了會兒,才心一橫,說:“郎騎大馬來,繞床吃青草。”
陳九枝急得在後麵踢我的板凳:“竹馬,青梅!你腦子讓馬踢了吧,這不前兩天才背過,統共這麽兩個千古名句你也能忘。”
沒讓馬踢過這點我確認,可因為這句富有激情的再創造,我之前好不容易才從古詩班丙班提升到乙班,這下又重回丙班。
商老師拿出畢生積蓄,在天水鎮盤下一間寬敞的房子,樓上樓下一共隔出九間教室,他的文化經典班叫“無涯書館”,分為古詩、古詞、古文三個大班,每班又按學生水平分為甲、乙、丙三個等級班。
古詩丙班位於底層,我已經在這裏“深造”了月餘,連鄰居家拖著鼻涕的胖丫都升級到了乙班。
“你別忘了,胖丫才七歲,”陳九枝“哪壺不開提哪壺”,“你那點蹩腳的學習能力連七歲小孩兒都不如。”
我無奈地聳肩:“大姐,我也不想的啊,但是讓我背那些東西還不如讓我去喂豬。”
“你和陳嘉垚不就是青梅竹馬嗎,這句詩還能記不住?”
我一個餓虎撲食,衝上去捂住陳九枝的嘴:“別把我和陳嘉垚扯一塊。”
陳九枝撥開我的手,了然道:“也是,陳嘉垚現在可是古文甲班的高段選手,是代表我們無涯書館征戰市裏詩詞大賽的熱門人選,長得又那麽好看,你高攀不起。”
和陳九枝十幾年的姐妹情,在陳嘉垚那副蠱惑人心的皮囊麵前一文不值。
如果按照電視劇的情節,我和陳嘉垚是標準的兩小無猜、青梅竹馬。
我們倆同年同月同日出生,在同一間產房,陳嘉垚出生的時候竟然比我還輕兩斤,聽我媽說他蜷在那裏像隻小貓,瘦瘦弱弱的,連哭都不會,在我響亮哭聲的引領下才號了幾聲,讓他爸媽放下心來。
所以我認為,我對陳嘉垚有再造之恩,隻可惜忘恩負義的他並不承認,甚至連名字都要壓我一頭。我叫許斯淼,三水淼,他叫陳嘉垚,三土垚,俗話說“兵來將擋,水來土掩”,我的命數欠佳,估計和他這捧土脫不了幹係。
我倆住在對門,隔著窄窄一條過道,他家煮個餃子我都能聞得分明,於是趕緊坐在門口剝蒜暗示他。
陳嘉垚端著一碗熱騰騰的餃子,香味直撲鼻,門打開半扇,挑著眉看我:“許斯淼,剝挺多蒜啊,看來你家今天也吃餃子,我就不給你送了。”
看到了嗎,我和陳嘉垚生來就是對手,“環環相克”。
02 勝卻人間無數
都說“遠親不如近鄰”,我們兩家近到不能再近,卻勢同水火。
天水鎮原來是貧困區,後來古城風興起,鎮上有一大片破敗的古建築,本來無人問津,借著這股風被整修一新,一半成了旅遊景點,一半投資建成了小影視基地。
商老師和他的無涯書館上了電視,收進紀錄片,不少人慕名來看書館,遊覽古城,天水鎮漸漸熱鬧起來。
我媽和陳嘉垚的媽媽都掌握著一門做芝麻燒餅的絕密技藝,烤出來的芝麻燒餅薄脆酥香,妙不可言,有時買燒餅的人能排到老楊樹下。
住得近,同樣都是芝麻燒餅,難免形成了競爭關係,兩個四十來歲的人為了爭搶“燒餅傳人”的名號整天鬧得不可開交,幾乎到了沒辦法心平氣和地說句話的程度。
並非人情涼薄,在這裏大家吃夠了生活的苦,好不容易迎來轉機,誰都拚了命地想抓住,想借此機會改變人生。
陳嘉垚是在學習上有點水平,但術業有專攻,做起生意來真不是我的對手。我率先搞出了積分卡服務,買滿十個燒餅送一張卡。這招立竿見影,陳家燒餅門前的顧客明顯少了不少,我家的燒餅則獲得更多青睞。
傍晚,陳阿姨在門口指桑罵槐,我撿了些之前曬得黃澄澄的杏幹,想賠著笑臉送過去化幹戈為玉帛,剛想開門,她那句刺耳的話飄進來:“腦子有病也學人做燒餅,吃多了這種燒餅,能有正常人才怪。”
“媽!”陳嘉垚大聲喊,語氣有點衝,“這種話能不能不說!”
“我跟你說,你少和許家那個掉進錢眼兒的瘋丫頭一起,你是要考重點大學的,以後帶著你媽走出這裏,省得被人看不起。”
“你煩不煩,許斯淼怎麽是瘋丫頭了?”
那把杏幹被我裝進衣兜裏,我深吸一口氣,背了個筐子,目不斜視地打開門走出去。陳阿姨大概沒想到我會在這個時候出現,一愣,也不好意思再說下去。陳嘉垚往前走了兩步,想說話,但被我“近我者亡”的氣場擊退。
“收酒瓶、易拉罐,廢舊紙箱子嘞——”我大聲吆喝,聲音嘹亮,路口膽小的小黑狗都嚇得夾著尾巴藏到一邊。有人收拾了點酒瓶、紙箱在門口等著,我熟練地稱重給錢,還不忘說幾句吉利話哄人開心,想著拉個老主顧。
人活在世,有那麽多事情要做,我才不會難過。
小影視基地徹夜燈火通明,我嗅得商機——附近有個小夜市,我也找了個地方擺下攤子,專賣古裝人偶。這些人偶都是我自己做的,成本低廉,將軍、格格、天子、王妃,都做得栩栩如生,色彩也精心搭配過,二十塊錢一個,幾乎做多少賣多少,從不壓貨。
隻可惜精力有限,過程也複雜,我又精益求精,一時沒辦法做很多出來。
等我收攤回家基本在十點左右,商場得意其他場就要失意,倒黴的是幾乎天天都能碰見陳嘉垚。他黑臉判官似的遊走在小巷子口,看見我,他抱著胳膊,下巴微低:“許斯淼,你老是這麽晚才回來,隻想著賺錢,就不能好好上學?”
他語氣放緩了些,讓人總疑心那裏含了些溫柔和關切:“人生還長著,你要看得更遠。”
傍晚剛擺攤那會兒,我遇見了某劇組的一個男主角,他蹲下來看了看我的將軍人偶,蠻感興趣的樣子。他還沒問價,就呼啦啦擁來一群粉絲,聽說他是最近比較有熱度的一個男星,一片忙亂中被兩個經紀人衝上來護走。
那個男生劍眉星目,好幾個粉絲聲嘶力竭地高喊“哥哥好帥”,我卻在那個瞬間忽然想到陳嘉垚。
月色溶溶,將陳嘉垚籠罩得如夢似幻,他站在那裏,不說話,便勝卻人間無數。
03 我會信守約定的,你要等
當然了,隻要他開口說話,就讓人恨不得打爆他的頭。
“許斯淼,雖然你笨點,說真的不是塊學習的料,但是愛拚才會贏,人有夢想,奇跡才會出現。”陳嘉垚上下打量了我一番,歎了口氣,“再說了,以你這張臉,靠顏值改變人生的可能性基本為零,憑著收廢品做中間商賺差價那些不過是些蠅頭小利,一輩子過得這麽窩窩囊囊,人生會有什麽意義。”
能短短幾句把話說到這麽讓人討厭的份上,舍陳嘉垚沒誰。
我惡狠狠地撞開他的肩膀,把家門打開,沒好氣地說:“要你管。”
陳嘉垚也不惱,氣定神閑地說:“我早晚都得管,我們兩個……”
“閉嘴、閉嘴、閉嘴!”我慌忙打斷他的話,腦子都不用動,我就知道他接下來要說什麽,無非還是那老一套,當年兩家關係尚好,因為同年同月同日生同間病房隔壁床的特別緣分,又恰好一家男娃、一家女娃,兩家大人順口開了句玩笑。
後來兩家關係越來越僵,陳阿姨親口說過:“那些話都作不得數,我們嘉垚這輩子也不可能和你們許家丫頭扯上什麽關係。”
“陳嘉垚,那些話我都忘了,現在是現代社會,人人自由,你別老提這些。”
陳嘉垚的表情看起來有點愉悅:“我還沒說是什麽事,許斯淼,看來你心心念念想著那個約定啊,小姑娘家家的,也不害臊。”
“喂,許斯淼,我會信守約定的,你要等。”
這個人果然惡劣,最愛以取笑我為樂,我用盡全身力氣,“砰”地關上家裏的大鐵門,前後幾戶人家的狗爭先恐後地吠起來。我氣陳嘉垚嘴皮子上跟我較勁,可倚在門後,夜空高遠,星辰閃爍,又驚覺兩頰發熱。
“筆記放在門口了,這一周的都在這裏,你周末好好抄一遍,學霸陳嘉垚的筆記,掌握了這些內容,你擺脫後進生的名頭指日可待,說不定最後一年飛上枝頭變鳳凰,能扒上大學的門框也說不定。”他的腳步在門外徘徊了下,然後漸漸遠去。
等到確定陳嘉垚走遠,我重新打開門,門口果然放著一個小袋子,裏麵裝著他的幾本筆記,還有一小包糖。
糖很雜,棒棒糖,玻璃糖,奶糖,十幾顆的樣子。我挑了好久才挑中一顆紅色的玻璃糖,撕開透明的包裝填進嘴裏,草莓味,很甜。我坐在台階上,小心翼翼地吃,生怕一個不小心把糖吞進嗓子眼兒,和那股甜告別。
一顆糖吃得我心滿意足,剩下的我都收進櫥櫃裏,每天給許楚楚吃一顆。許楚楚喜歡吃糖,雖然她說不出,可那雙如彎月的眼睛,盛著笑意的酒窩,分明說著喜歡。
許楚楚喜歡的,我都想給她,哪怕拚盡全力。
04 無聲無息地令人沉醉
許楚楚是我妹妹,今年十二歲,小小年紀已經膚白貌美,用陳嘉垚的話來說“和你不像是一個媽生出來的”。因為這個,我拎著擀麵杖追他兩條街,警告他必須收回這麽不著調的話,我們倆的美貌基因應該是如出一轍。
許楚楚是我的小公主,手靈巧,人善良。我送她去學舞蹈,第一節課老師就激動地告訴我,許楚楚極有天賦,是上好的苗子,要好好培養。
在一堆漂亮的舞蹈生裏,許楚楚也是拔尖的,梔子花似的小臉兒,長睫輕動,美得像畫裏的人,不愧是我許斯淼的妹妹。
唯一的美中不足是,許楚楚不會說話。
她剛上學那會兒,班裏有調皮的臭小子叫她“小啞巴”。我殺到學校,將那幾個臭小子教訓得哭天喊地。那時候小孩兒都愛看一部叫《恐龍大世界》的動畫片,我因此得名“霸王龍姐姐”,於是沒人敢再欺負她。
後來大了些,她成績好又漂亮,對誰都是溫溫柔柔的樣子,是班裏的人氣之星,再也沒有人提起她不會說話這件事。
可這是我的心病。幾年前鎮上有大城市來的援助醫療隊,提供免費體檢,我帶許楚楚去,一個醫生姐姐人特別好,詳細地問了她的情況,還帶著我們去了挺遠的市醫院做了檢查,告訴我,她並非無可救藥,隻要好好治療,還是有開口說話的可能性。
我激動得徹夜未眠,隻是那筆高昂的醫療費是沉重的巨石,壓得我難以喘息。
我爸之前說要去外麵掙大錢,可能遠方的城市風景太好,反正從那之後我們再沒見過他的麵。我媽要吃藥,賣芝麻燒餅是賺了一些錢,可遠不夠。我利用假期時間做導遊,騰出來一間房收拾利落當作民宿,做手工、收廢品,千方百計地賺錢,都遠不夠。
但我不能放棄,無論如何都不能放棄,我的小公主許楚楚,她和我不一樣,她要做最閃亮的那顆星。
可氣的是陳嘉垚處處跟我作對,我當導遊,他也來,偏偏他長得又好看,特別是笑起來,如春風過境,無聲無息地令人沉醉。其實這兒不算是什麽曆史文化名城,來旅遊無非是圖個新鮮熱鬧,一般人不願意花錢雇導遊,但陳嘉垚每次帶團都是一大堆遊客。
“今天陳嘉垚搶我的遊客共計十二人。”我認真回憶這天發生的事,一筆一畫地記在本子上。
05 那都是他們的青春
“有的人做好事不留名,全都寫在日記裏,而有的人技不如人,把怨念都記在複仇筆記裏,前者是誰我不用說,後者就是你許斯淼。”
陳嘉垚鬼魅一樣,悄無聲息地站在我後麵,把我寫的日記一字不差地看去,又嘖了一聲道:“許斯淼,你也太小氣了,這點事兒還放在心上,不過說真的……”
他輕輕拽了下我馬尾辮的辮尾,一本正經地問:“你是不是總忍不住想看我,連這麽個小細節都記得清清楚楚。”
“陳嘉垚!”
看我發怒,陳嘉垚臉上帶著得逞的笑意,從背後拿出幾本書:“五年高考、三年模擬,送你的,好好做,你的成績還能再搶救下,不會的一定要來問我。”
我警惕地看著他,一臉戒備:“我是不會給你羞辱我智商的機會的。”
陳嘉垚真誠地反問:“就你這智商還用羞辱,難道不是顯而易見?”
看在三本試卷價格不菲的分上,我也懶得跟他計較,隻當自己沒聽懂話裏的意思。
陳嘉垚卻較了真兒,看起來是真想助我一臂之力,讓我“扒上大學的門框”。
我晚上做人偶,睡得晚,白天總發困。他仗著是老師寵兒的身份,又利用自己是班長的小特權,非要和我同桌,上課監督我,一度鼓勵我應該效仿古人頭懸梁錐刺股,被我堅決否定。
高三開始,每天早讀課前都有一個“熱血宣誓”,陳嘉垚領讀,全班齊讀:“拳胸中豪情,傾熱血滿腔,與雷霆碰杯,同日月爭輝,爭分奪秒,百煉成鋼,全力以赴,鑄我輝煌!”
這句宣誓我今天背明天忘,班裏同學舉著拳頭放在腦袋旁邊,張大了嘴巴,情緒激昂,我每次都要悄悄張開手心,照著早就抄上去的宣誓詞跟著念。
青春真好,總讓人覺得未來有無限可能。
隻是那都是他們的青春,和我毫無關聯。
“今天把這些內容背會,這幾個公式要掌握,會了以後做幾道練習題鞏固一下。”陳嘉垚又開始當我的老師。
課下時間,走廊傳來喧嘩,我想去看熱鬧,被陳嘉垚用嚴厲的眼神摁在座位上:“你的心中應該隻有學習。”
我低頭看陳嘉垚整理的重點,一個個豆粒大的字,漸漸在我眼前變成了蚊子,嗡嗡嗡地飛個不停,每個字都散開,連不成完整的句子。
我“啪”地把那本重點筆記扣在桌麵上,歎了口氣,終於承認自己不行:“陳嘉垚,你之前有句話說得極好,我真不是塊學習的料。”
陳嘉垚收了那副玩世不恭的表情,冷了臉,壓低聲音:“學不會也要學,難道你不想走出這裏,不想有更好的生活?”
“想啊,”我又把本子翻過來,趴在那裏讀,片刻後又說,“陳嘉垚,我看你骨骼清奇,未來必成大器,等你飛黃騰達的那一天,別忘了我們兩個‘水來土掩’的組合。”
“背書。”
“哦。”
第一句讀了五遍的時候,陳九枝慌慌張張地從教室外跑進來:“淼淼,你媽來了!”
瞬間,我隻覺整個後背都僵硬無比,趕緊跑了出去。
06 要打就打我
剛才那陣喧鬧原來正和我媽有關。
狹長的走廊裏,不少學生圍著看。我媽披頭散發,拖鞋隻穿了一隻,腳上劃了幾道血痕,她目光渙散,兩隻手亂抓,嘴裏念叨著:“阿淼呢,阿淼呢……”
我擠到人群最前麵,一把抓過我媽的手,把聲音竭力放到最輕最緩,生怕驚嚇到她:“媽,媽,我在這兒,你怎麽來了。”
竊竊的議論聲鑽進耳朵:“許斯淼那個瘋媽又來了。”
“腦子不正常,每次來都要鬧,上次還打了一個同學呢。”
“許斯淼也真是的,自己不學習,別人還要學吧。”
“……”
我饒是一向臉皮厚,現在也覺得兩頰發熱,像個踩在滾燙鐵板上的小醜,被無數利劍般的眼神紮著。
聽到熟悉的聲音,我媽的兩隻眼睛忽然有了焦點,臉色也霎時間嚴厲,一個巴掌狠狠地落下來,打得我半邊臉發麻:“都是你,你害我女兒!”
我媽不愧是勞動能手,巴掌結實極了,我耳朵嗡鳴,但知道不能躲,如果躲掉,她情緒無法發泄,結果會更糟糕,萬一再跟上次似的誤傷同學,還要賠錢,不如打我劃算。
在我閉著眼睛正準備迎接下一巴掌的時候,猛然被人推到一邊,四周一陣驚呼,竟然是不知道從哪裏躥出來的陳嘉垚結結實實地替我挨下了那一巴掌。
他皮膚白,我媽手勁又大,這一巴掌下去,掌印清晰,看著就疼。
陳嘉垚擋在我麵前,直視發瘋的我媽,絲毫不退,麵無懼色,他說:“許阿姨,要打就打我。”
明明世界那麽嘈雜,我卻什麽也聽不到。
也不是聽不到,我能聽見風的聲音、太陽光撥開綠葉的聲音以及心跳的聲音,還有眼淚蓄在眼眶裏,懸而未落、搖曳的聲音。
我明明發過誓,我要做就做鋼鐵許斯淼,這輩子鐵骨錚錚,寧可流血絕不流淚,這一刻,我竟然眼眶發酸。
已經很多年沒有人站在我麵前,天塌下來,替我扛。
好在老師及時趕到,我家裏的情況她基本了解,先是勸散圍觀者,再幫著我把我媽哄進車裏,然後送我們回家。
我媽精力不濟,去學校裏鬧了這麽一通,已經筋疲力盡,在車上就昏昏欲睡,回到家更是一頭栽在床上,睡得香甜。
我媽老了,頭發白了大半,臉上皺紋條條,看起來比實際年齡大了很多歲。她眉頭常年皺著,已經形成了兩道溝壑,唯獨沉在睡夢裏,那溝壑才能淺一些。
這幾年,無論是過年還是生日,但凡能許願望的時刻,我都反複許著一個願望——希望我們一家人永遠在一起。
晚上,我從藥箱裏拿了瓶藥酒,悄悄跑到陳嘉垚家的後牆,捏著嗓子學了幾聲狗叫,沒多久,陳嘉垚就翻牆出來。
“喏,給你。”我把藥酒扔給他。
藥酒瓶子不大,陳嘉垚放在手心裏上下掂量著,眼裏含著笑:“許斯淼,是不是看見我替你挨打,心裏特別感動。”
“感動倒沒有,”我瞥他一眼,“隻是覺得現在像你這種傻子不多了。”
陳嘉垚合攏掌心,神色忽然正經:“許斯淼,你不是最愛許願嗎,隻要你不放棄高考,我無條件幫忙實現一個願望。”
我半信半疑:“真的?”
“君子一言既出,駟馬難追。”
“那小人呢?”
“許斯淼,我勸你善良。”
“哈哈哈,”我踮起腳尖,大力拍拍他的肩膀,“好的,這就是我們的約定了。”
07 芙蓉不及美人妝
我發現陳嘉垚特別愛聽“約定”這種帶著一點點浪漫色彩的詞,我一說,他的眼睛立刻亮起來,伸出小指非要和我拉鉤,一米八幾的少年,美好如明月晨星,卻還仍有孩子氣的一麵。
我大發慈悲,打算滿足他拉鉤的願望,手指剛抬起來,就聽陳阿姨沉著嗓子叫他:“陳嘉垚。”
他麵上一僵。
“你給我過來。”
陳嘉垚看了看臉色極難看的媽媽,又看了看我,明顯表現出為難。
我故作輕鬆地聳了聳肩膀:“我先走了。”
然後不等陳嘉垚說話,我一溜煙地跑回家。
我那成績考大學根本沒戲,本來不想堅持到高考,因為和陳嘉垚的約定,我一直堅守到最後一刻。陳嘉垚每天都在做無用功——幫我補課,有自知之明的我勸了幾次,他不聽勸,偏要一條道走到黑。
人生的奇跡鳳毛麟角,我當然更沒有那樣的好運氣,高考成績仍舊一如既往地上不了台麵。我索性專心攢錢,許楚楚的手術越早做,恢複起來就會越快,我一刻也不能耽誤。
陳嘉垚愈加發光發熱,他考了市狀元,鮮紅顯眼的橫幅拉了好幾條;參加詩詞大賽,一路殺進省級賽,捧得金獎,拿了不菲的獎金,人人都說他是躍過龍門的那條鯉魚,未來廣闊,一片燦爛,不可限量。
那當然,我偷偷在心裏替陳嘉垚驕傲,他可是天選之子,值得所有的最好。
陳嘉垚被好幾家媒體采訪過,他的事跡登上報刊網絡,好運也隨之來臨。
有一家知名企業的老總說可以給他在大學附近提供一套住房,資助他讀書,以後不管是出國還是在國內繼續深造,都能免掉他在金錢方麵的後顧之憂。
老總家的大小姐蘇雲月親自來了一趟天水鎮,她和我們差不多大的年紀,穿著我從沒見過的漂亮裙子,從鋥亮的汽車裏下來,像我這種知識儲備量,根本無法恰當地形容她的美。
還是已經升級為古文乙班學員的陳九枝情不自禁地吟誦了一句:“芙蓉不及美人妝,水殿風來珠翠香。”
有文化就是不一樣,我隻會反複地在心裏說“真好看啊,真好看”。
沒想到陳嘉垚還真的沒忘記我們的“水來土掩”組合,竭力幫我爭取:“我不要資助,能不能把名額給許斯淼。”
蘇雲月輕輕柔柔地笑:“對不起,我們資助是有條件限製的,隻能資助品學兼優的學生。”
知識就是金錢,知識就是力量。我們老師以前常說這句話,我壓根不往心裏去,現在真是悔不當初。
蘇雲月在這裏待了半月有餘,每天都跟著陳嘉垚,她說自己從小就愛讀詩詞,每年的詩詞大賽一期不落地看。
“你是最優秀的選手。”她看向陳嘉垚的眼神裏,仿佛有光。
他們的世界我摻和不進去,我每天從早忙到晚,一刻也不得閑,除了做古裝玩偶外,還找了份在小超市卸貨的工作,因為工作辛苦,我又肯賣力氣,所以酬勞還不錯。
別看我是個女生,可力氣大得很,在我們當地比較有名。
陳嘉垚倒是經常來幫忙,他先天不足,從小就體弱,我哪能讓他幹這種粗活,忙著爭搶。陳嘉垚不肯鬆手,在爭執的過程中他一把抓住我的手腕。
已經是九月,風裏帶了涼意,幾朵滾滾的雲銜著太陽,欲含欲吐,氤氳著薄胭脂似的微紅。
“淼淼,”陳嘉垚很少這麽叫我,他清了清嗓子,有幾分不自然,“你要不要跟我走?”
08 如果我多一張船票
這裏自從建了影視基地,每周五都會公放一場露天電影,我最愛的那部叫《花樣年華》。
裏麵有一句台詞,那時我尚不知這句台詞是這樣經典,隻是單純地喜歡,周慕雲對蘇麗珍說:“如果我多一張船票,你會不會跟我走?”
我恨不得替女主角回答一萬遍:“願意!”
直到現在我才明白,很多事情,其實開不了口。
“走哪兒去,”我勉強地笑笑,“你啊,那叫什麽來著,大鳥展翅……”
陳嘉垚不忘糾正:“是大鵬展翅。”
“好、好、好,你說得都對,大鵬展翅。陳嘉垚,我這一輩子已經看到頭了,也就這樣,不過平凡也沒什麽不好,平凡愛我,我愛平凡,你和我不一樣。”
陳嘉垚難得動了怒,低吼:“哪裏不一樣?”
我竟然還能脫口而出一個成語:“雲泥之別。”
“如果你不肯跟我走,我可以就上省內的大學。許斯淼,我不去那麽遠,我也不要資助,我努力工作,我幫你一起攢錢,以後一定會越來越好的。
“你能不能……”陳嘉垚眼圈驀地紅了,“你能不能別讓我走。許斯淼,我們不是說好了嗎……”
那一瞬間,我的心髒鈍痛,每一根神經都被拉扯,痛得說不出話來。
其實陳嘉垚小時候挺愛哭的,他瘦弱,總生病,偏偏長得又好看,洋娃娃似的,一些調皮的孩子總愛欺負他,叫他“小妹妹”。幸虧我長得人高馬大,不知道幫他打了多少架,把那些調皮鬼揍得哭爹喊娘。
我是陳嘉垚的騎士,為他出頭是我的勳章。
後來他越長越高,再也沒哭過。哪怕某次校運會,衝刺階段他意外摔倒,兩個膝蓋摔得血肉模糊,我都替他疼得要掉眼淚,他卻一聲都不吭。
小小的我和小小的他,伸出小指拉鉤:“我們要一輩子都在一起。”
大人們喜歡把我倆放在一起開玩笑,我嘴上不說,心裏卻美滋滋的,畢竟陳嘉垚人帥、腦子聰明,和我是天造地設。
隻是後來出了那件事,兩家情分不再,我和陳嘉垚也難回從前,隻能做“環環相克”的對手。
許楚楚其實是收養的孩子,在她之前,我還有一個親妹妹,也叫楚楚。我媽和我爸在工廠裏上班,楚楚年紀小,常托付給陳阿姨照看。
可有一天,楚楚走丟了,陳阿姨說楚楚去找我,可我隻顧著在河裏摸魚,沒看見她的人影。
兩家人因為這件事鬧得很僵,我媽一蹶不振,發了癲,我爸走了,整個家幾乎散掉。後來我們收養了許楚楚,我媽才漸漸有了轉好的跡象,我心裏愧疚,把所有的愛都補償給許楚楚,我希望她一生順遂,前途似錦。
不要像我,千萬不要像我。
09 親愛的少年
“陳嘉垚,你還記不記得之前我們有一個約定,”我揚起笑臉,繼續說,“如果我沒有放棄高考,你就要答應我一個願望,無條件的。”
陳嘉垚立刻抬頭:“你是不是想讓我離開天水鎮?”
從小一起長大,我倆一個烤紅薯都要分給對方一半,第一次吃雪糕,你一口我一口,我們都咬得小小的,內心期盼對方能多吃一點,我們都太了解彼此了。
“你走吧,帶著你媽,走得越遠越好,再也不要回來,你們就是我家的一個傷疤,隻要看見一眼,傷疤就會痛一次。”
他一臉的不可置信,咬著牙:“許斯淼,你竟然一直都這麽想。”
“不然呢,”我冷下臉,“感謝你家幫我弄丟了妹妹,感謝你家讓我們變成了這樣?陳嘉垚,你在這裏跟我裝什麽友誼地久天長,我們兩個不早就互看對方不順眼了嗎?”
“不是的,淼淼,”陳嘉垚慌忙解釋,“我從來沒有看你不順眼。
“你去夜市擺攤,我每天在小巷口那裏等著不是為了嚇你,我就是在等你,怕你遇到危險,怕你會害怕。
“那些欺負許楚楚的孩子我都幫你教訓過,就像以前你幫我那樣。
“我做導遊不是為了搶你的生意,那些錢我一分沒動,全都在幫你攢著。
“我知道你愛吃餃子,每次我媽包餃子,我嘴上說著不給你,其實連同自己的那份一起,偷偷放在你家門口。”
“……”
我抬眼,看他:“陳嘉垚,這些我都不稀罕,我恨你,我隻希望你們離我的生活遠一點。”
陳嘉垚的眼淚終於落下來:“好。”
眼淚越落越急,那麽驕傲的少年,像個委屈的小孩子。
“好。
“淼淼,我如你所願。”
這或許是我最後一次見到陳嘉垚,沒過幾天,他去千裏之外的首都讀書,陳阿姨一同前往,對麵人去樓空,枯枝殘葉。
明明說過再也不會難過,明明發誓我要做鐵骨錚錚的許斯淼,可為什麽,看著緊鎖的大門,我卻忍不住放聲大哭。
對不起,陳嘉垚,對不起。
我說了謊,我從來、從來都沒有恨過你。
可是陳阿姨告訴我,你打算放棄今年的讀書機會,打算複讀陪我再考一年,你認為隻有帶我離開天水鎮,我的未來才有希望,你不想讓我困在這裏。
我沒辦法,我不能讓你這樣犯傻,因為我不值得。我媽的病發、楚楚丟了,隻是一個誘因,更關鍵的是家族病史。而我,已經開始記憶力衰退,我那厚厚的筆記本才不是複仇筆記,而是事無巨細地記錄每天發生的事情,讓自己的遺忘來得慢一點。
以後的某一天,我說不定就會和我媽一樣,忘記一切,發起病來沒有尊嚴。
陳嘉垚,如果要說恨,我隻能恨你太好了,和我有雲泥之別,讓我無法狠下心來拖累你。
更何況蘇雲月說服父親替我負擔許楚楚的手術費,條件就是離你遠一點。
生活太難,而我卑鄙、自私,不值得你為我好。
我喜歡許願,我今年許下一個新願望,那就是這一生,我們永不再見。
我親愛的少年,小時候我們愛玩捉迷藏,你總是站在人少醒目的地方讓我一眼看到你,而今,我將你歸還人海裏。
心裏有再多的百轉千回,就懲罰我一個人用餘生慢慢體會,而你,萬裏如錦,繼續高飛。
陳嘉垚,請你一定要過得好,我們永不再見,永不回頭,永不懷念。
編輯/王小明
來自《花火B》2020年10期(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