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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簡介:

    陳玉龍,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已在《青年文學》》《天津文學》《廣西文學》《北方文學》《安徽文學》《山東文學》《當代小說》《短篇小說》《草原》《芒種》《四川文學》《青年作家》《廈門文學》《佛山文藝》等刊發表中、短篇小說約200萬字,作品多次獲獎和轉載。

    鋤頭入土時,財寶聽到土層下傳來輕微的一聲響,同時感覺到手臂被什麽東西給撞了一下。財寶朝手掌吐了口唾沫,搓了搓,抽出鋤頭,蹲下身子扒開土塊,沒有看見什麽,除了在日頭下閃光的鋤頭,還有一條被挖斷的蚯蚓在翻滾。財寶繼續挖地,手臂又被震了一下,這一下比剛才的要生硬許多,財寶這下沒有把鋤頭抽出來,而是雙手順著下去把土塊扒清,終於看到鋤頭的快刃頂在一塊長條的東西上,財寶試著用手去拿,沒拿動,便用鋤頭刨開,一個生鏽的鐵塊樣的東西重見了天日。財寶往地上吐了口唾沫,罵了句:狗屁!害得老子費了許多工夫。

    財寶繼續挖地,那生鏽的鐵塊被他丟棄在地溝裏,醜陋無比。回家時財寶還在上麵踩了兩腳,再吐了口唾沫。

    重新想起那個東西是一個月以後,讀初中的兒子小寶正在看著本地的電視新聞,忽然高興地對正在釘椅子的財寶說:爸,你快看,俺們村也有新聞了。財寶懶得回頭,小寶繼續說:毛巴上電視了!一聽此言,財寶才把目光轉向屏幕,這才看到了那個醜陋熟悉的東西,財寶大叫:那東西是老子的!

    財寶把釘著的椅子往地上一摔,聽見響聲的財寶老婆桂花在房間裏高叫著什麽,財寶閉耳不聞,大步衝出門。

    出門後才知現在是黑夜,而且是小半夜,天上連星星都沒有,更不要說月光了。倒是有晚風徐徐吹來,把財寶胸中的那口火氣吹得更旺,也更加快了腳步。毛巴的屋上麵正在加層,建築物堆滿了空地,黑暗中就像設下了許多陷阱,讓財寶跌跌撞撞摸不著門路。財寶嘴裏罵著,用腳去踢毛巴的大門。不想,門卻開了,財寶的身子一歪,撲地一聲栽進屋裏,頭碰在了桌角上,立馬腫起了一個大包。與此同時,屋內的電燈大亮,毛巴冷靜地站在那兒,大聲說:我還以為來了賊哩,原來是你個老鼠精作怪。財寶不說話,而是到毛巴屋內四處尋找,毛巴說:來搜家呀,也輪不到你吧。財寶伸出一隻手掌,說:拿來!

    什麽?毛巴把眼睛轉向一邊,盯著屋梁上的一隻飛進來的娥子。

    那個東西。財寶轉動著身子,想瞅著毛巴的目光,可硬是看到他光溜溜的下巴。見毛巴沒有回答,財寶便說:電視上放的那個東西。

    毛巴這才回過頭來,輕輕一笑道:那是我挖的東西,憑什麽要給你?

    財寶跳起來:你挖的?哪兒挖的?

    自家菜園地裏,前幾天才挖的,你又不是村長鄉長,要向你匯報麽?毛巴輕蔑地對地上吐了口痰。

    財寶狠勁撲過去,毛巴一轉身,反倒把財寶推出了門外,快速地把大門給關上了,任憑財寶手擂腳踢,門如鐵桶一般強硬。財寶試圖想扒上屋頂,可地下亂糟糟的水泥磚塊什麽的讓他無處得手,再說他也沒有那麽矯健的身手讓他能躥上屋頂。財寶那個氣就像汛期時湖裏的水一樣上漲,一直漲到最高點,終於慢慢回落下來,身子一軟,蹲坐在地。

    第二天一早,財寶就來到了村主任的家門口。郭主任正在吃早飯,看見財寶慌裏慌張的樣子,淡定地問:昨晚家裏失了賊麽?財寶把嘴巴張得大開,半天才吐出一個字:沒。郭主任又問:家裏失火了?財寶這下沒有張開口,也沒有回答,而是把目光緊盯著郭主任那張黏著粥沫的嘴唇,搖了搖頭。郭主任把碗放下,生氣地道:這麽大早過來做什麽,沒看見我在吃早飯麽,有事等下到村部說去。

    財寶喪氣地退出門,剛剛肚子裏的火氣就像升起來的迷霧那樣漸漸消散開去。太陽露出來了,鳥雀嘰嘰喳喳在樹梢上跳躍,一隻黃狗警惕地看了財寶一眼,嗅了嗅他的褲管,慢倏倏地轉身走了。財寶也轉身向村部走去,心裏在想著郭主任今天怎麽了,好像誰欠他的錢似的,這麽大的火氣呀。

    就在回村部的途中,財寶看到毛巴也在向村部走去,毛巴走得很慢,歪歪扭扭像沒睡醒似的,財寶便把腳步放緩了一些,怕兩人在路上碰麵引起尷尬甚或由言語不和要動手動腳。在村幹部沒來之前,他不再想和毛巴說話,有話他要對郭主任說要郭主任為他主持公道。毛巴先到村部,看見財寶便把眼睛往天上瞧,財寶蹲在村部的門坎上,抽出一支煙來吸,煙氣老往毛巴的臉上纏,看上去好像是要把他的臉蒙住,讓他變成一個聽人指揮的傀儡。

    郭主任還沒有來,兩人的四隻眼睛第一次碰了一下,又閃開了。後來,財寶到底忍耐不住,又看了毛巴一眼,自語了一句:郭主任是要騙我們。毛巴的眼睛仍盯著天上,卻接上財寶的話茬:你以為人家就當你一人的主任?全村這麽多事都要找他,他是你的看門狗,你什麽時候喚他他就過來?說完,朝天空吐了一口唾沫,一隻黑色鳥兒正從頭頂上飛過,掉下一根羽毛,落在毛巴的鼻梁上,那口唾沫沒有彈出去,一下子糊在臉上,毛巴用手抹一把,雙手搓了搓。一轉身,便看見郭主任大搖大擺地走了過來。

    郭主任的臉不但黑著,而且脖頸上還有幾條血痕,在郭主任家裏財寶因為激動和慌張,沒有注意到這一點。現在早上的陽光燦爛新鮮,反射過來,連郭主任祼露部位的毛發都瞧得清清楚楚。他和毛巴幾乎同時喊了一聲郭主任,幾乎同時遞上一支煙,郭主任甩開手,開了村部的大門,說:進來吧。

    毛巴大大方方地坐在郭主任對麵,財寶說不清為什麽心裏有點兒亂跳,好像自己倒成了誣告似的,在郭主任那個幹淨的辦公室裏局促不安。好在郭主任先把臉轉向了財寶,說你是原告你先說,財寶仍沒有坐下,把那天挖地的情境再現了一遍。當然,財寶沒有好口才,有點囉嗦,說到激動時還濺了許多口水,郭主任便把身子挪開了,把臉轉向了毛巴。於是,毛巴開始了他在菜園裏挖地的經曆,得到那把刀子後如何擦洗幹淨如何參加鑒寶才知這把刀子不同尋常等等,有條有理,如果不是和自己相關,財寶都相信毛巴的話是千真萬確。

    兩人敘述完畢,郭主任便問財寶:你說刀子是你的,你可記得清楚模樣,上麵有什麽標記沒有?財寶愣住了,當時一看到那個黑呼呼生鏽的刀子,他連多瞧一眼都不願,哪還記得上麵有什麽標記?毛巴不等郭主任開口,倒先說了:我挖出來時還沒發現,但在擦洗時我發現刀柄上刻有一個*形記號,刀刃上也有一個同樣的標記。財寶雖然無理可駁,但還是要死死咬住那刀子是他在自家地裏挖的,毛巴菜園裏不可能挖出來。郭主任很不高興財寶的這種死纏不講理,他打住兩人的爭辯,對財寶說:你說你家地裏能挖出刀子,你去給我再挖一個試試?要是能再挖一個,我讓毛巴把那把刀子還給你。

    財寶已爭得臉紅脖子粗,氣昏了頭,聽了郭主任的話,就說:挖就挖。

    風風火火回到家,財寶也沒正眼看一下老婆桂花,扛起一把大鋤頭就往外跑。桂花嚇壞了,緊追後麵喊:千萬不要做傻事呀。財寶對老婆吐了口痰說:老子去挖地,要你囉嗦著跟在後麵做什麽。桂花這才停住,說了句什麽話,財寶沒有理她,繼續走。

    開始挖地,挖了一會兒腰酸疼了,坐下歇息時財寶突然想明白了,罵了一句:郭主任這是耍我哩,為什麽不要毛巴挖而要我挖?財寶火氣衝衝地來到郭主任家,郭主任不在家,正好他的老婆出來倒洗臉水,來不及躲閃,正澆了個正著,財寶的熱身子一激靈,心頭的火氣躥出老高,可隻一會兒就被郭主任老婆的一個笑臉給滋的一聲破滅了。女人說:是財寶兄弟呀,真是對不起,進屋來我給你擦擦。財寶隻好抹了一把臉上的髒水說:做主任的老婆就是好,日頭都當頂了才起床。聽過這話,女人的臉立馬黑了下來,說:什麽屌毛主任,都是你們這些人給慣的,像土皇帝一樣,想做什麽就做什麽。財寶說:皇帝有三宮六院,到時可就沒你的份了。女人丟下臉盆,拿起一把掃帚朝財寶揮打過來,財寶落荒而逃。

    財寶在村裏找了一陣郭主任沒找著,便回家吃中飯了。

    吃晚飯的時候,郭主任不請自到。桂花趕緊用自己的衣袖把椅子抹幹凈讓郭主任坐,問郭主任吃沒吃飯,沒吃話的話就在這兒吃。財寶沒停下自己的筷子,哼了一句:別熱臉貼人家的冷屁股啦,主任會在這兒吃飯?郭主任一屁股坐下來,說:還真沒吃飯,要不在你這兒吃一口吧。財寶和桂花都愣愣地看著對方,事情有點突然,也不合乎情理,郭主任怎麽會不打招呼要在這兒吃飯呢?剛才桂花隻不過是說了句客套話,郭主任還當真了。飯是現成的,菜桌上也有幾樣新鮮蔬菜,添上一雙筷子完全是可以的。桂花要下廚炒兩個葷腥菜,被郭主任給攔下了。見郭主任真要在這兒吃飯,財寶鬆下繃緊的臉麵,放下碗筷把郭主任拉入上席,說:郭主任真肯賞臉,那還得要喝兩盅。說著,進裏屋拿出一瓶白酒,說:這酒還是女兒過年時帶來的,一直舍不得喝,今晚是個好機會,把它給幹了。把臉又轉向桂花:傻站在那兒做什麽,下廚,快點給我炒幾個下酒菜來。

    喝了酒的財寶和郭主任稱兄道弟起來。借著酒膽,財寶問郭主任脖頸上的傷痕是怎麽回事,郭主任不回答這個問題,卻問財寶在他老婆那兒說他三宮六院是什麽意思,財寶說那是你老婆說你是土皇帝我才這麽說的。郭主任說:沒別的意思,比如聽到了什麽?財寶說沒有,郭主任說我像土皇帝嗎?財寶隻嘿嘿地笑了兩聲。

    幹一杯!郭主任大喊一聲,把一杯酒倒進了肚子裏。財寶也不示弱,幹了。

    一直喝到桂花連著打哈欠兩人才歇了手。除了那瓶酒外,他們還喝了自釀的兩瓶糯米酒。

    不過,財寶的這頓酒也沒有白喝,郭主任走出門時答應一定會幫他把刀子要回來。

    郭主任沒有直接回家,借著酒興,他推開了村裏的另一扇門。

    毛巴在屋頂上砌牆,老遠看到郭主任過來,停下手中的工夫,把郭主任迎進屋。毛巴的老婆在廣州給兒子帶孩子,家裏就他一人,屋裏很亂,建築材料擠得滿滿的。毛巴要給郭主任倒茶,郭主任搖手說算了,說要耽擱他幾分鍾時間,陪他同去菜園地裏看看。毛巴的精神一下緊張起來,說郭主任這是什麽意思,郭主任說沒什麽意思,隻是想看看。毛巴跟在郭主任身後,好像那個菜園地是郭主任家的。郭主任熟稔地來到菜園裏,看到滿園的菜蔬綠是綠黃是黃白是白,生機勃勃。毛巴指著一處間隙處說,刀子是在這個地方挖到的。郭主任不說話,拿出手機拍了照,而後說:這個刀子真是怪得很,好像是專為你埋進來。毛巴不說話,在揣摩著郭主任說話的意思。毛巴遞上一支煙,郭主任擺了擺手,說:你這刀子挖得就是怪,明天我把照片拿給刑警隊裏的王隊長看看,或許他能解開我的難題。

    一聽王隊長的名字,毛巴慌了神,他記得前年村裏失竊,派出所的李所長和鄉裏的餘公安花了半個月的時間也沒有破案,後來郭主任把王隊長請了來,不出三天就把案犯給查了出來,一時間王隊長的名聲大震。

    郭主任背著雙手走出菜園子,毛巴緊跟在後,有點氣喘籲籲的。在屋門口,毛巴拉著郭主任的袖子說:郭主任在家吃飯吧,家裏還有塊野豬肉。郭主任頭也不回,隻擺了擺手。毛巴又說:進屋喝口茶吧,是女婿上次送來的新茶,自己還舍不得喝呢。郭主任停住,回頭對毛巴說:沒有空喝你的茶,我還得給王隊長詳細匯報呢。把毛巴甩在身後,郭主任用手梳理了一下被風吹亂的頭發。

    日頭底下的毛巴越發汗水淋漓,看著郭主任漸行漸遠的背影,心裏七上八下亂蓬蓬的。

    從床底下找出那把刀子,毛巴忽然覺得有些燙手,丟下了又拿起來,反複幾次。刀子還有許多鏽跡,本來毛巴是要磨光的,那樣有寒光閃閃才好看。可鑒寶的專家說不能磨隻要稍作清洗就可以了,說是要保存原貌和古物的完整性。看上去這把刀子是有點醜陋,長不過一尺,寬不過兩指,有點像殺豬刀,又有點兒像短劍,反正,不是能讓人眼前一亮的東西,怪不得財寶把他丟在地溝裏。其實,當初把它撿起來,完全是偶然的。那天毛巴在追趕一隻野兔,眼看快要追到,卻被腳下的東西一絆,野兔早跑得沒有影兒。他把腳下的東西一踢,脫下一大塊鏽斑,才知是把刀子。本來,毛巴生氣地要把這個東西丟進水塘,可他拿在手中的時候,感覺到握得挺順手,便拿回了家。後來去縣買建房材料,正好聽說市裏有鑒寶的專家來縣錄節目,順便把刀子帶上了,沒想還真是個古物,專家說這把刀子有上千年的曆史了。毛巴趕緊問能不能賣個好價錢,專家隻含糊地說不好說,刀子終究隻是刀子。

    不過,有句話說得好,是金子總會發光的。毛巴的這把刀子已引來了好幾撥人來詢問了,雖然出的價錢不多,可讓毛巴心裏清楚,刀子終究還是有價值的,肯定會比那隻跑掉的兔子值錢。現在郭主任要從中插上一扛,毛巴心裏慌亂的同時又很不痛快。不痛快是隱藏在心底裏的,而慌亂則完全表現出來,因為聽到了王隊長的名字,確實讓人害怕。

    夜色又一次籠罩著小村,看似沉寂的村莊因了一把刀子又掀起了風浪。

    因了郭主任的撐腰,財寶這次找毛巴討要的決心增大了,也更理直氣壯。毛巴還是來個閉門不理,可財寶把門捶得如山般響,在夜晚就顯得驚心動魂,也招來了村裏許多人。毛巴招架不住,隻好把門打開。財寶直闖進去,看客們剛散落在門外兩旁的燈影裏。財寶這次辯駁得很順暢,口才讓村裏的人們都感吃驚,這家夥怎麽一下子變得這麽有氣勢這麽誌在必得?毛巴的嘴巴像被人把膠布封住了半邊,說出的話沒有力量,連村人們都覺得那刀子應該就是財寶的。

    在兩人唇槍舌劍的時候,郭主任正走在路上,邊走路邊接一個電話,哼哧聲聽不出什麽名目,但從其神態上可以看出是件高興的事。郭主任走到毛巴的屋前,村人們讓開了路。毛巴和財寶的口舌之爭已快上升到武力之爭了,郭主任看到他們已糾纏在了一起,互相拉扯著對方的衣服,郭主任上前一聲斷喝:還想打架了不成,我讓你們打,把派出所叫過來給你們評判?成何體統,讓大家都在看你們的笑話!毛巴首先鬆開了,財寶看到郭主任的到來,反而越發把毛巴抓得緊了,說:郭主任,毛巴今晚要不把刀子交出來,我是堅決不放手的。

    郭主任坐下來,就坐在兩人的中間,財寶的手臂幾乎要挨到郭主任的後腦勺。

    我已給王隊長打過電話了。郭主任說話的聲音很小,甚至財寶都沒聽清,更不要說旁邊的其他人。但毛巴聽清了,毛巴的雙腿軟塌塌的,如果不是財寶抓得緊,雙腿可就要跪下了。郭主任大聲對財寶說:不要過激,快鬆開手。又對外麵看熱鬧的人們說:回家睡覺吧,沒有好戲看了。

    說完話,郭主任站起身,嘭地一下把毛巴的大門給關上了。外麵這才消散開去,有的人一抹頭發,喊叫著:呀,下露水了,夜深了。

    財寶是和郭主任一起離開毛巴的屋的,其時外麵已有月光升上天空,照在兩人身上涼嗖嗖的,讓他們都打了個冷抖。財寶今晚與毛巴的較量顯然是財寶占了上風,而且郭主任已經讓他們兩人協商好了刀子的歸屬問題,刀子肯定是物歸原主,但財寶是要破點費的,人家畢竟不是偷的搶的,又花了那麽多的精力,總要給點補償才說得過去。明天上午由郭主任出麵,一手交錢一交貨,從此就兩清誰也不能再反悔胡鬧了。這應該是個不錯的結局,談不上皆大歡喜,但也不至於結下仇怨,財寶感覺上稍不滿意的就是錢出得多了點,五百元,財寶的心口上有點兒疼。一個鏽刀子,況且本來就是他挖的,卻要花五百元錢去贖回來,自己是不是有點傻?當下他隻肯出到二百元,而毛巴則要一千元,兩人拉據一樣爭來爭去。後來郭主任一錘定音五百元,兩人都把眼睛睜得大大的看著郭主任。毛巴要說話,郭主任擺手製止了,財寶要開口,郭主任說:財寶你要認清形勢看準問題,要不我出一千元把刀子讓給我怎樣?五百元,算個什麽,隻抵不過有錢人家幾包煙錢囉。

    分手的時候,財寶不放心地說:郭主任,毛巴不會反悔吧。郭主任輕咳一聲道:笑話,他敢!

    可第二天的一早,財寶卻反悔了,原因在他的老婆桂花身上。

    昨晚回到家財寶把贖金一說,桂花跳下床指著財寶的鼻子罵他是糊塗蟲,自己挖的東西還要花這麽多錢去贖回,說不定這樣一把生鏽的刀子都不值這個錢呢,說財寶讓郭主任和毛巴給騙了。桂花在別的事情上都可以讓財寶作主,但遇到錢的問題上那是要聽她的,錢的口袋子在桂花那兒,財寶想不反悔都不行。

    看著一臉晦氣的財寶,郭主任隻有連連搖頭。郭主任掏出一支煙,隨手給了一支財寶。財寶說郭主任不是戒煙了麽,又抽上了。郭主任噴出一口煙氣,說:不戒了,不受娘兒們的拘束啦。財寶問:你老婆怕你煙氣嗬。郭主任哈哈一笑:她呀,下輩子吧。

    一清早,兩個男人站在村口的楓樹底下吞雲吐霧,財寶發現,郭主任的脖頸下又添了兩道新痕。

    財寶這兩天不好意思再去毛巴家討要刀子,桂花隻要她口袋裏不出錢,刀子對她來說緩兩步不急,但自己的東西還是要找來的,去毛巴家討要決不鬆口。財寶去田畈幹活時看到毛巴的身影,奇怪的是毛巴隻是冷眼看了他一下,竟然沒有提刀子的協議,財寶想過去打個招呼說明一下他並沒有放棄自己的行動,可毛巴隻給了一個遠遠的背影,一溜煙似的消散了。

    後來桂花天天在家叨嘮財寶沒有去毛巴家討要刀子,財寶賭氣不去,男人是該有麵子的,財寶的麵子不值多少錢,總還有點抹不開的意思。三天過後,桂花再次說這話時,財寶回複了一句,要去你去試試。桂花把財寶的耳朵拎起來,桂花說:一個大男人說這樣的話,也不怕讓別人聽見笑話。桂花說過這話後,鬆開財寶的耳朵,說了聲老娘去就去,毛巴能吃了我?

    村裏的日頭底下晃動著桂花寬大的影子,那影子一直飄向毛巴正在加層的新屋。毛巴剛下屋頂正蹲在地下喝水,一團黑影壓過來,毛巴便看到桂花兩隻碩大的奶子在自己的頭頂上搖晃。毛巴急忙站起身,說:刀子都給了,你又過來做什麽?

    給你個頭,想騙老娘,沒門!桂花雙手叉腰,薄褂子裏麵的奶子晃得更厲害了。

    是真的,郭主任當麵定的協議,一手交錢一手交刀。郭主任轉交了財寶五百塊錢,刀子已轉交給了郭主任了。毛巴說完話,竟自上屋頂幹活,又隨風飄過來一句話:有事叫財寶來,一個女人家亂竄什麽。

    桂花要跟著上屋頂叫板,可轉身踩到一塊紅磚上,腳下一亂,險些摔倒。桂花改變主意,向郭主任村子走去。

    郭主任不在家,連他老婆都不在,大門上了鎖。時近中午,天氣變得的點熱,桂花人胖,渾身上下出了汗,肚子裏的怨氣也跟著升了起來。回到家裏見到財寶坐在廳堂裏看電視,走上前把開關關了,緊緊地盯著財寶的臉上說:你有錢嗬,把五百塊錢給了毛巴?財寶說:你不給我錢,哪有錢給他?你聽哪個說的,毛巴吧,他說這樣的話是在耍賴皮哩。桂花拍了一下自己的腦門說:對,肯定是他故意這麽說的,這事還要找到郭主任才清楚。財寶說:晚上我去找郭主任問問,毛巴要是玩花樣,看我不把他的新屋給扒下。桂花嘴巴一歪,說:在自己家裏說大話,有個屌用?

    村裏的夜來得早,村裏屋子雖有許多,但沒有幾盞燈能夠亮出來,且零亂散落。屋子大多都是空屋閑屋,門前長滿了茅草,主人要不是在外打工要不就在縣城和集鎮買了新房,沒有人心疼這些曾經用他們的心血砌成的房子,任由雨水侵襲和樹木荒草的占領,熱鬧的村莊漸漸遠去,破敗相一年比一年嚴重。

    桂花的飯菜還沒有端上桌,就見郭主任夾著一個紙包走進屋來。財寶心中一喜,以為紙包裏是郭主任把他的刀子給送回來了,卻沒有想一打開,是一瓶價格不低的白酒。桂花說:郭主任,你這是——郭主任笑道:上次喝了你的酒,這次還禮來了。說著,一屁股坐在上席,竟自打開酒瓶,頓時有股酒香直衝財寶的鼻孔,財寶立即坐下來,喊道:桂花,多炒幾個菜。

    還未等一杯酒下肚,桂花到底還是忍不住把毛巴說的話倒了出來,財寶在旁邊說毛巴這是在耍郭主任呢。郭主任聽了,哈哈一笑說:毛巴沒耍我們,他說的話沒錯,刀子我先替你贖回了。財寶停住筷子驚望著郭主任,想從他的嘴裏掏出點什麽來證明這話的真實性。桂花的臉色有些變化,放下菜盤子誰也沒看一眼轉身離去,女人舍不得那五百塊錢嗬。如果事情真是這樣倒也沒什麽,郭主任替你交了那還是幫助你,刀子回來了還可以跟販子們討價還價。問題是刀子還隻是個影子,郭主任並沒有馬上交給他們的打算,這樣來說,財寶和桂花心裏不舒服了。桂花也不是不講道理的女人,再心疼那五百元也是要拿出來的,沒等兩個男人喝完酒她就把折得齊整的五張票子交到郭主任手上,郭主任接住票子後卻一把抓住桂花的手,不要以為郭主任喝醉了想圖謀不軌,說實話,郭主任暫時還真沒有看上桂花這樣的女人,郭主任抓住桂花的手是要把那幾張票子返回到她的手中。

    把票子塞回桂花手中後,郭主任主動拍了一下財寶的肩膀說:協議違約,就要追究違約方的責任,另一方有權自己處理了。

    財寶聽不懂這些話,財寶問:刀子呢?我的刀子呢?

    郭主任說:哪有你的刀子,現在隻有我的刀子了。哈哈,哈哈。

    酒勁往上衝,增加了財寶的力氣,揮手一拳打在郭主任臉上,郭主任一下子栽倒了。桂花上前扶起郭主任,看見滿麵是血,嚇得渾身打起冷抖。

    第二天在村委會門前,財寶看到鄉裏的餘司法員和蹲點的老張正在笑話著缺了兩顆門牙的郭主任,但見了財寶,他們立馬停住,臉色一下莊重起來。把財寶帶進會議室,還關上了門,財寶的心裏開始慌亂。不管怎樣,打人是不應該的,打村幹部更不應該了,財寶知道問題的嚴重性,所以一接到通知他就及時趕到,表明自己認錯的態度。

    走出來時,財寶的心情十分沮喪,他求助地看了一下郭主任,郭主任把目光轉向別處,財寶隻看到他的後脖頸,還有下麵領子上的斑斑血跡,財寶的神情絕望。

    桂花在半路上等著他,桂花問:要多少?財寶說:五千。桂花跳了起來:兩顆牙值這麽貴?財寶低下頭說:他們說這還是便宜的,還沒算誤工什麽的。三天之內沒有拿錢給郭主任換牙,那還得要拘留。桂花對財寶說:張開你的嘴給我看看。財寶問:嘴有什麽好看,什麽意思?桂花惡狠狠地說:我要把你的牙敲下來還給郭主任。五千塊錢,那是要老娘的命!

    不管怎樣,財寶和桂花現在麵臨的是一個很難解決的問題。他們真的是舍不得五千塊錢,而且也確實拿不出來。那天財寶提了刀子的事,但餘司法員說先要解決打人的事情然後再來說刀子的事,一碼歸一碼,不能含混。

    桂花去郭主任家找了兩次,都沒有見到人。桂花找郭主任時還特意打扮了一下,當然,所謂的打扮也隻是區別於平時的下地幹活,隻不過是把衣服穿得鮮亮一點把頭發梳理得光滑一點。郭主任老婆倒是注意了這些變化,她十分警惕地盤問著桂花的來龍去脈,人家離開時還朝那兒吐了唾沫和瓜子殼,以示鄙薄。找到郭主任的電話,桂花約郭主任來家喝酒,郭主任一聽便生硬地拒絕了。桂花又說晚上去他家說說,郭主任說他沒空,後來桂花說請郭主任定個地方談談。郭主任說他很忙,晚上都要在村委會加班。桂花說我明白了。

    掛了電話後桂花在心裏糾結了一會兒,終於下了一個決定。

    吃過晚飯後桂花問財寶:你的手機能不能拍照?財寶說:我不知道。桂花又問:能錄音不?財寶說:我不清楚。桂花發起火來:真是廢物一個。財寶不明白,問桂花這是做什麽,桂花說她本來要他跟她一起去辦個事,現在看來,隻有自己一人前往了。桂花說這話時口氣非常冷硬,好像要把財寶給活吞下去。

    村部離村子雖然不遠,但桂花還是花了近半個小時。村部旁邊是學校,晚上已是漆黑一團。學校沒有老師住校,再說現在一個班也沒有幾個學生,全校也不過幾十個學生,大多都擠到縣城裏去了,老師基本上是本村本鄉的,沒有人在學校住宿。村委會有一個窗口亮出燈光,桂花知道那是郭主任在裏麵加班。桂花推開門進去了,燈光下的郭主任竟然戴著一副眼鏡,手上拿著一支筆,寫寫畫畫很像一個很文雅的書生。桂花從未見到過郭主任這種樣子,一時心頭猶豫不決。而這時郭主任已回頭看到了桂花,由不得桂花再改變主意了。

    一切按計劃進行,正如桂花想象的那樣,沒想到的是郭主任口裏的煙味兒太重,比財寶口中還要難聞,害得她幹嘔了一陣。

    事情結束後,桂花換上一條新短褲,把那條髒褲小心地折好塞進了腰間。

    跌跌撞撞回到家,桂花給郭主任打電話。

    郭主任說:你訛我?設圈套?

    桂花說:那是你自願鑽的。

    哼,沒那麽容易!哪個作證我是強奸你的。郭主任口氣依然強硬。

    我有你身體裏的東西作證,我願意嗎?呸,就你那兩下子,就你那口臭氣,我想躲還來不及哩。退一萬步來說即使算不上強奸,通奸也要處理的,現在比不得先前了,你的主任肯定要下台。桂花口氣也不鬆。

    郭主任沒有說話。

    桂花以為郭主任一生氣把電話給掛了,半晌過後才傳來郭主任無奈的聲音:兩顆門牙老子自認了,以後咱們走著瞧。桂花沒想事情就這麽簡單,對著手機還要說什麽,可郭主任已把電話掛了,桂花才感覺到渾身冒出了許多冷汗,看到財寶驚訝地看著她時,桂花一腳踢在財寶的小腿上,又給了一拳,把財寶給打蒙了。

    再也不用交那五千塊錢,桂花也不提那刀子的事,可財寶心有不甘,向郭主任討要了幾次,郭主任總是以這樣那樣的理由給拖了下來。財寶在家心情大壞,桂花勸慰說:一把破刀子,又是你丟的,人家檢了去,就是人家的了。再說,今後還有許多事要經過郭主任手,算了。一把鏽刀子,你把毛巴得罪了,又得罪了郭主任,再要鬧下去,村裏人都在看笑話,今後還要在村裏過生活麽?

    財寶突然迸出一句:你不是還留有一手麽?

    桂花變臉罵道:你還讓我有臉在這世上活麽?你我在田地裏日曬雨淋掙五千塊錢容易嗎?遇上你這個沒用的男人,還好意思說這話,呸!給我死遠點。

    某日,郭主任在電話中聯係了一個人,第二天夾著一個大包子去了縣城。在一家茶樓郭主任和一個陌生人在一起喝茶。當郭主任把那把鏽刀子拿給陌生人過目時,陌生人仔細看過後,搖了搖頭說:鏽蝕得太厲害了,又不是什麽名人用的,且年代太近了,沒有多少價值。郭主任說:不是說有一千多年的曆史嗎?陌生人問:哪個講的?郭主任就把市裏來的鑒寶專家抬了出來,陌生人一聽名字,就說:他呀,就業餘水平而已。郭主任不信,反問道:你說是哪個年代的?陌生人輕輕一笑道:太平軍知道吧,也就你們當地所說的長毛軍,這是他們遺棄的東西,你這刀子品相不好,值不了幾個錢。

    郭主任當然不肯就此罷休,他又聯係了幾個人,都沒給出好價錢,有的人甚至說送他都不要。郭主任隻好來到縣博物館,工作人員見到這把刀子,把他帶到一個櫃台麵前說:應該和它差不多,不過,你的這把鏽蝕太大了。郭主任一看上麵的說明,果然是太平軍的。那個刀子完好光亮,是在幾十年前被人挖出來上交的。工作人員問郭主任是來捐獻還是來鑒定,郭主任慌亂地走了出來。

    回到村裏郭主任找到毛巴,要退回五百元錢。毛巴說這都是說好的你可以找財寶要,說什麽也不肯。

    那天晚上郭主任又提著酒來到財寶家,財寶沒有讓位,桂花也沒下廚房炒菜。郭主任把刀子拿出來,說:刀子我給您贖回來了,五百塊錢也該還給我了。財寶看桂花的眼色,桂花說:郭主任做好事把刀子給找了回來,我們都十分感激。這樣吧,刀子我收下了,這段時間手頭緊張,先欠著嗬。

    郭主任尷尬地站在廳堂中,隻好對財寶說:今晚我們再喝兩盅。

    財寶說:郭主任,我戒了酒。

    郭主任抽出一支煙,要遞給財寶,桂花說:煙也戒了,口臭,俺受不了。

    郭主任想要發作,看到桂花的眼神,火氣兒給泄了下去。

    那把刀子丟在財寶廳堂裏的八仙桌上,在昏暗的電燈下,越發醜陋無比。

    責任編輯/乙然

    來自《短篇小說(原創版)》2019年8期(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