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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編輯推薦:一年沒有再給我投過稿的林淳一忽然接連給我交了好幾個稿子——並且都過稿了!林淳一說讓我寫寫“編輯推薦”誇誇她,於是我不得不大喊一句:“浪子回頭金不換!”這篇文清淺又不失重量,希望看到最後的你,也不要感覺太過遺憾。正如結尾所說:她也算是個幸運的人吧。

    曾經所有遇到的溫柔終於變成記憶裏可望不可即的星夢,她也算是個幸運的人吧。

    一

    明日秋分。

    露城的秋天多是陰雨連綿,一連半個月,太陽也沒有一點要出來的意思。落葉上滿是雨水,細碎的紋路黏在潮潤的地上,被過往的車輛和行人一點點碾碎。

    陳姝曼逃了出來。

    剛出門的時候雨聲還隻是淅瀝,卻不料穿過白楊林,甫一到達公路,雨卻突然大了起來。雨點穿林打葉,周圍除了一個小小的報刊亭外別無去處。

    這個報刊亭她沒有來過,門外有個小小的遮雨棚,零零散散地擺著幾本雜誌,絕大部分地方擺著飲料和零食。陳姝曼麵子薄,也不好意思全是為了躲雨,翻出口袋裏所有零錢,準備買一本雜誌。

    臨到跟前才發現老板不在,左右張望也不見附近有人,她翻開一本已開封的舊雜誌,自顧自地看起來。

    是一本很小眾的地理雜誌,書中所講大多涉及專業知識,其中的解釋也乏善可陳,難怪蒙塵已久。陳曼殊讀到關於雲母那一段忍不住小聲念叨:“花了大篇幅將雲母的特性都列出來,卻不肯用一個例子講它有多脆弱,細微的重量和壓力的變化都能讓它破碎,《地心遊記》裏的例子就很不錯……”

    “不是每個人都讀過儒勒·凡爾納的。”

    陳姝曼被這聲音嚇了一跳,這時才後知後覺地發現身旁多了一把撐開的黑柄雨傘,隨即迎上了一雙極好看的眼睛。

    少年眉似淡淡遠山,唇如山下點點晚舟漁火,襯著這朦朧雨氣,清冽的氣息撲麵而來。她沒想到以這種方式等來了老板,更沒想到就這樣和他搭上了話,一時不知所措,隻得匆匆忙忙指了指角落的一本文藝雜誌,說:“我要那個。”

    盡管難掩羞澀,陳姝曼還是忍不住用餘光打量少年,她隻覺得這身影眼熟,大抵是一中哪個班級的學霸,卻一時想不起來名字。

    直到旁邊路過一個買菜回來的阿婆,對著少年喊了句“餘澈,幫著奶奶看店啊”,她才想起來,是那個有次理綜拿了滿分的學霸餘澈。

    雨勢沒有一點要變小的意思,突然間來了人,陳姝曼卻沒有那麽好意思躲雨了,狠了狠心,正準備衝進雨中,卻聽到餘澈的聲音:“這雨這麽大,是著急回家嗎?我這裏還有一把多餘的傘,先借給你吧。”

    陳姝曼怎麽也沒想到他會主動借傘給她一個素未相識的陌生人,想著不知道該如何歸還,一時支支吾吾說不出話來。

    “理(三)班……我在理(一)班,就在你們樓下,開學的時候拿給我就可以。”

    一中不強製要求穿校服,但必須佩戴校徽和學生卡,順著餘澈的目光望去,她才發現自己出門時走得匆忙,竟然忘了摘下學生卡。

    她到底沒有借用餘澈的雨傘,阿婆遠遠地走過來,手裏拿著她那把用了很久的透明雨傘。她急忙迎上去,隻聽阿婆歎氣道:“知道你不喜歡那種場合,但飯不能不吃啊,趕緊跟婆婆回去吧。”

    阿婆腿腳不便,此時為了尋她定是加快了步伐,褲腳翻邊處已經沾了不少泥土。她有些心疼地看著阿婆,小聲地來了句“嗯”。然後回頭望了眼餘澈,有些不好意思地用嘴型說了句“謝謝”,直到看到他點點頭,才慢慢走回去。

    二

    陳家祭祖的時間定在每年的九月,印象裏永遠都是泥濘的雨天,一行人沿山蜿蜒而上,再徒步回家吃飯。

    陳姝曼是在回途的路上逃了出來的,她向來不喜歡大人們討論的話題,也趁著他們沒把話題轉移到自己身上之前提前脫身。阿婆算著大家已經入了席,才搖搖晃晃地把曼殊找了回來。阿婆還沒進門便被傳菜的喊去幫忙,她在進門前猶豫了一會,最後折了一株幾近枯萎的忍冬,才悄悄溜了進去。

    所幸沒有人注意到她。

    她從不是個引人注意的人,隻是因為獨特遭遇,成了親戚口中津津樂道的對象。那些聽上去似善非善的言論影響過她很長一段時間,很多個不眠的夜裏,那些話都在她耳邊無限次回響——

    “真是個可憐的孩子。”

    那如何,才算不可憐呢?

    她沒有去席上,隻帶著那株忍冬走回房間。已經過了生根發芽的最佳時節,明知不會活,她還是固執地將其插入角落的花盆,枝葉上雨水滴落,不知怎的,她突然想起報刊亭的那個少年,接著起身翻出了書架角落的《凡爾納全集》。

    書是小學時按照老師列出的書單購買的,她清楚地記得那一天,在一眾女生選擇的《格林童話》《小王子》之間,她指了指《地心遊記》,接著買走了一整套的《凡爾納全集》。

    她永遠了忘不了看完其中一本書後的感受。

    到底到了科幻小說不勝枚舉的時代,凡爾納的小說被很多人詬病為遠古時期的科幻,出現在小學書單上作為科幻類圖書的啟蒙讀物。陳姝曼卻每隔一段時間將其翻出來重溫一遍,她喜歡那種天大地大的感覺,暢遊其中,一人一家的悲歡都顯得那麽渺小。在作者筆下那宏大的世界中,一切都可知,一切又都未知,這給了她一種獨特的安全感。

    那餘澈呢?他也很喜歡凡爾納嗎?理(三)班……他們應該也曾偶遇過很多次。

    隨著第一聲板凳被拉開的“吱嘎”聲,外麵的聲音更加吵鬧了些,宴席結束之後大多數人會直接道別離開,一時更加吵鬧。

    人類既不能呼風喚雨,叱吒浪濤,該不該製止自己狂妄地淩駕於造物主之上的行為呢?

    陳姝曼將目光落在《機器島》上自己標了著重符號的句子上,一時不知道該去向哪裏,她要像所有懂事的孩子一樣,和那些所謂的親戚道別嗎?

    她父親是那一輩唯一的男孩,她又是他唯一的女兒,更何況他父親還發生了那樣的事情,終有一天她要麵對這一切。阿婆推門而入的聲音將她的思緒打斷,她沒有埋怨陳姝曼為什麽躲在這裏,隻是習慣性地在客人離開後收拾所有房間。

    “這活不了的。”阿婆將目光落向角落的花盆,看著那歪歪扭扭毫無生氣的忍冬,語氣裏帶著點對她給環境添亂的責備。

    陳姝曼隻小聲道:“我知道的,過幾天再清理。”

    三

    陳姝曼再次正式見到餘澈,是兩周後。

    其間多次她都有意無意地路過理(一)班,偶爾見到餘澈的時候他都很忙——幫著老師收作業,幫著過來問題的同學耐心解答。她少女心作祟,明知無人會注意到她,卻每次都有種荒落而逃的感覺。

    直到他們再次正式見麵。

    地點在舉辦文化周的校園廣場,此時她才知道,原來餘澈是學校地理地質研究協會的會長。這種正統協會自然不比新興的動漫社或街舞社之類的有人氣,多是和他同班的學霸去捧場。

    陳姝曼假裝路過。

    再路過。

    直到第三次,她才終於鼓起勇氣準備麵對他。誰知下一秒,隔壁協會一陣混亂,餘澈快步過去幫忙,她的身前突然落了空。

    大概是兩個會長為了場地的位置吵了起來,各執一詞爭得麵紅耳赤。餘澈在其中周旋著勸架,到底是年輕人心氣旺盛,其間不知哪位大神憤憤不平地給了遮陽傘支撐杆一拳,那位大神倒是沒事,卻順勢推倒了餘澈這邊的遮陽傘,白色的杆子直直倒下,不偏不倚地砸向陳姝曼的額頭。

    好在餘澈眼明手快,在最後一秒拉住傘柄,隻有一根不知哪裏冒出來的鐵絲劃過她的額頭,滲出細微的血絲來。

    這日的校醫室極安靜。

    校醫是個上了年紀的阿姨,恰逢值班的護士外出,她戴著老花鏡也看得不甚清晰,便將碘酒和棉簽遞給餘澈,讓他幫她上藥。

    “原來是你啊。”餘澈看到陳姝曼時,微微有些吃驚。

    “可能是因為上次辜負了你幫助我的美意而遭到的壞運氣吧。”陳姝曼從不善言辭,此刻為了接住餘澈的話,絞盡腦汁來了這麽略顯尷尬的一句。

    彼時餘澈正用棉簽蘸著碘酒,大抵是少年第一次為別人塗藥,動作笨拙卻無處不顯得小心翼翼。整個過程,她都垂著眸子,好像對地板磚產生了極大興趣,連呼吸都不敢用力。塗完碘酒,餘澈用創可貼將傷口貼上,盯著她的額頭看了很久,確定全部處理完畢,才站起身。

    陳姝曼緊跟其後,小聲道:“打擾你招新了,我……我報名協會,還有,能幫什麽忙嗎?”

    秋分已過,晝短夜長,經過這麽一折騰,外麵的天色竟然已經暗了下來,想到招新估計已經結束,陳姝曼的表情更加自責。

    她就這樣跟著他走到了校園廣場。

    隻剩下零零散散的人,餘澈先去給幫他招新的同學到了謝,接著收拾招新的東西。陳姝曼抱著他收拾好的盒子,跟在他的後麵回教室。

    人已經走完了,偌大的教室隻亮了一盞燈,她慢騰騰地幫他整理東西,眼神卻一直在閃躲。

    “不想回去?”

    沒想到下一秒,她準備一直隱瞞的少女心事被餘澈一語道破。

    她指了指額頭的創可貼,道:“阿婆睡得早,我告訴她今天我自習晚一些,這樣溜回去就不會被發現了。”

    聽到這,他收拾完最後一點東西,隻點點頭,沒有回話,接著隨手拿起一本雜誌,坐在臨窗的座位裏。

    窗外,這個城市燈火通明,陳姝曼望著夜幕下他那輪廓分明的身影,心裏像下了一場潮潤的雨。

    她知道,他在等她。

    等到時針指向八點鍾,餘澈放下手邊的雜誌,問道:“要不要吃點東西?”

    四

    陳姝曼詫異於露城竟然還有這樣的小店,夜裏出售炸得金黃的油條和熱騰騰的豆漿。

    盡管小店在街角一個很不起眼的角落裏,卻坐滿了人,歇腳的客車司機、拉著行李箱剛剛歸來的旅人、年邁的老夫婦……

    餘澈和陳曼殊坐在一盞搖搖晃晃的白熾燈下,點了兩碗招牌豆漿芋圓。

    “目前協會的副社長暫時有事忙不開,想找人先代替,你要不要試試?”

    陳姝曼沒有想到他信任她做副社長,端起的碗舉在眼前,有些難以置信地看著他。

    “我……不行的。”

    她不行的,這句話她從別人口中聽過無數次。

    當年媽媽執意要離開家的時候她拉著媽媽的衣角不肯放鬆,哭著詢問“我可不可以跟你一起走”,得到的回答是“不行”;爸爸因為家庭破裂落寞失意,準備離家打工前她仰著一張小臉哀求“我可以一起去嗎?”,得到的回答是“不行”;小學班級聯歡晚會,一個老師曾向班主任提議她聲音很好聽可以做主持,隻因為她沒有父母給班主任送可心的禮,而得到一句“不行”。

    這幾個字就像擺脫不了的咒語一樣緊緊跟隨著她,隻是沒想到再次說出,是從自己的口中。

    “其實這個協會的意義不在於教授別人多少知識,而是能用一種通俗易懂的介紹激起大家的興趣,那天你評論那本地質雜誌,舉的例子不就很好嗎?”

    豆漿還冒著熱騰騰的氣,餘澈一雙好看的眼睛在氤氳的霧氣後閃爍,像墜了星星在裏麵。

    陳姝曼沒想到他還記得那天的事,頓時緋紅了臉,急忙撈起一個芋圓塞進嘴裏,裝模作樣地嚼了起來。

    “那我試試。”她回答得極小聲。

    露城的深秋已經滿是涼意,兩人從小店出來時起了晚風。陳姝曼裹緊了風衣,餘澈迎著風擋在她身前,好像這樣就能讓她暖和一點。她望著他的背影,額頭上的傷口被冷風吹得生疼,心裏卻是止不住的熾熱滾燙。

    陳姝曼躡手躡腳地回到家時,阿婆已經熟睡,她沒有像平日那樣打開練習冊完成作業,而是將《地心遊記》從頭到尾又翻了一遍,仔細記下每一個和地質有關的知識點。

    等到整理完一切時,已經將近零點。窗外是萬籟俱寂的夜,陪著她的,隻有角落裏那一點綠。阿婆到底沒有將那忍冬清理掉,她仔細一看,發現它竟然不似那日那樣枯萎,好像突然鮮活了起來。

    都道那忍冬是極易生長存活的植物,卻不料想它竟堅強至此。原來,即使沒有強大的根基,隻要非常非常努力地吸取營養和陽光,也是可以活下來的。

    下一秒,她筋疲力盡地躺在床上,這時才發現自己竟然有一條未讀短信。

    是餘澈發來的:第一次社團活動定在周六早八點。

    隻是一條通知的消息而已,她卻一次又一次地點開又退出,點開又退出,差點按壞了老式手機的按鈕,等到累到眼睛也睜不開時,才握著那手機,沉沉睡去。

    五

    第一次的會麵,陳姝曼差點鬧了笑話。

    那日她特意穿了比較正式的衣服,背著本子、筆、自己整理的資料以及好幾本從圖書館借來的大部頭地質書,又想了滿腦子的說辭準備站在講台上好好介紹時,才發現,原來餘澈將地點定在了操場。

    而第一次的會麵相當隨意,隻是大家圍坐在草坪上互相認識而已。有老社員也有新同學,人不多,一輪介紹下來沒有花費多少時間。餘澈最後做了簡單的總結,便宣布了下一次活動的時間和地點——郊外的一座小山,溪山。

    她沒想到餘澈竟然準備直接實踐,雖然她很讚同他的這種做法,但望著自己做好的卻一直沒有機會拿出來的筆記,輕輕歎了口氣。

    “你知道溪山是座死火山嗎?”散會後,餘澈讓陳姝曼留下來商量具體事宜。

    她自小和阿婆生活在一起,阿婆腿腳不便,很少出遠門走動,她也未曾去過溪山,並不太了解它的背景。

    “我去露城圖書館查閱過這裏的地質史,但是沒有找到它的爆發記錄,根據資料顯示,那裏有玄武岩、沉積岩,可能還會有雲母,你可以提前查一下資料。”

    她之前翻看過《地心遊記》,作者描述的“我”便是通過冰島的火山口進入地心,因此她對這一部分的地質知識有了解,聽到後直點頭。

    就在她轉身離開時聽到了餘澈的聲音,回頭間,他已經快步到了她的身後。

    “書包拉鏈沒拉。”

    說完他輕輕附過來,幫她整理好快要散落的書本紙張,再一點點幫她拉上拉鏈。許是離得太近,少年好聽的嗓音,溫柔地跌進她的耳蝸。她隻覺得心裏驀地一顫,像一片羽毛飄然拂過,而後,心不止地狂跳了起來。

    這學期恰逢學校社團改革,各種資料表格需要重新填寫,他們的見麵多了起來。偶爾陳姝曼也會“趁火打劫”,趁機拿著數學練習冊將自己所有的問題都問一遍。

    去溪山的集合地點定在餘澈奶奶的報刊亭門口,天氣預報再次開了玩笑,說好的晴天,頭頂卻是大片大片的烏雲。

    因為山路並不難走,大家按照計劃前進。到底是個不折不扣的學霸,一路上,不單單是地質知識,無論是誰的話,餘澈幾乎都能搭上。他們運氣很好,沒費什麽工夫便找到了玄武岩,餘澈耐心地解釋完整個形成過程後,還不忘詢問陳姝曼的意見。

    她則補充了世界上其他由玄武岩形成的地質奇貌,像北愛爾蘭的巨人堤道和赫布裏底群島上的芬加爾洞穴,也終於有機會展示出自己準備的圖片。在聽到餘澈的讚賞之後,她一直懸著的心也終於放下來。

    行至半程,餘澈突然接到電話,不知是哪個同學打來的。社團除了當日報名的人之外,往往還會有錯過招新的同學加入,不知道是誰的朋友也想參加這次活動,卻沒能找到大部隊。餘澈決定獨自下山尋找新同學,讓陳姝曼帶著大家慢慢走。

    大概是因為社長離開的緣故,大家的話題也慢慢擴散開來,不再局限於地質知識,更多地聊起了未來。

    一群十六七歲的少年,聊起未來,眼睛裏總是帶著光。

    因為餘澈的暫時離開,大家不自覺地一句一句聊起他。其中不乏他的老同學,他們和餘澈認識的時間更長。而從他們的話語中,陳姝曼一點一點拚湊成真正的餘澈,很優秀,很努力,未來想考地質大學……

    “你呢?也想和餘澈一樣考地大嗎?”不知怎麽話題繞到陳姝曼這裏,她架不住大家的追問,直愣愣地回答說:“我想報中文係。”

    大家的說笑聲在耳邊縈繞,陳姝曼低著頭走路,第一次覺得集體活動也會這樣有意思,直到她聽到兩三聲響亮的喊叫聲——副社長。

    匆忙抬頭間,她才發現,原來大家叫的不是她。

    六

    餘澈身邊的女孩有著黑色的軟軟的發,前額幾縷碎發垂下,穿藍色的棉布裙,站在溪山層林盡染的秋色裏,落葉在她耳邊輕輕飛舞,一切都美得不像話。

    兩人不知道在說笑什麽,女孩把腦袋一歪望著餘澈,笑起來的時候眉眼彎彎,隻聽她語氣溫柔道:“日本的學校很好申請,你也可以試試。”

    原來她便是曾經的副社長,程秋。因為被學校選拔去日本的學校交流,所以暫離了職位,如今回歸,怕餘澈第一次活動需要幫什麽忙,急忙趕了過來。聽大家所說,學校為她準備了分享會,大家嘰嘰喳喳地圍在她身邊,問她交流的體驗。

    陳姝曼借口去衛生間退了出來,卻覺得一時腦子像被糊住,連方向也弄錯。偏偏一直陰著的天落下雨來,雨點繁密,鋪天蓋地而來。大家聚集的地方有個可以避雨的亭子,她因為走錯方向繞了原路,此刻頂著雨往回趕,卻不想一個不小心踩中青石階上的落葉而摔倒,手掌膝蓋沾了泥土蹭破了皮不說,隨身攜帶的東西也翻滾著滑下山坡。

    她再次回到洗手間,獨自一人將手衝洗幹淨,望著鏡子裏狼狽的自己,突然很想哭。

    她終於還是忍住了。

    山雨來得快去得也快,此時雨勢陡然變小,她順利返回。亭子裏的人依然在圍著程秋說笑,若不是餘澈問她有沒有被淋到,大家還不知道她已經回來。

    她笑笑,一臉雲淡風輕地道了句“沒事”,還接著程秋的話問了句:“日本的秋色也很漂亮吧?”

    接著大家熱熱鬧鬧地下山,隻有陳曼殊一個人滿懷心事。

    程秋是個很合格的副社長,跟大家講了許多在外交流的趣事,還不忘提一些地質方麵的小知識,從白堊紀開始到中生代結束,她的知識儲備量異常驚人。

    自卑從那裏開始蔓延,不知為何她突然想起角落裏的那株忍冬,那樣努力地生長,也隻是在角落裏而已,在這廣袤天地之下,顯得那樣微不足道。

    這注定是不平常的一天,和大家告別之後,陳姝曼失落地回到家中,卻迎上著急的姑姑。

    “怎麽這麽晚才回來?電話也不接,你阿婆不小心摔了腿,現在在醫院。”

    聽到這,她急忙摸了摸自己的手機,卻怎麽也找不到,這才意識到可能因為摔的那一跤,丟了手機。

    “叔叔,請問有個婆婆也住這間嗎?”姑姑去和醫生溝通,陳姝曼一路奔到病房門口,朝著病房外的身影著急詢問,確定地點。

    等那人回頭的時候,兩人都愣住了,不是別人,好像是印象中的父親。

    阿婆躺在床上也不忘緩解兩人的尷尬,急忙招呼他們到床邊,好像生病的人不是自己。趁著她爸爸買飯的空當,阿婆才將事情說明白:“你爸這些年掙了點小錢,想把你接過去,我這腿怕是照顧不了你了,要搬去你姑家住了。”

    阿婆心平氣和地說著,像是囑咐她天涼多加衣,她沒說什麽,隻是借著點滴打完叫護士換藥的空當出去,在走廊盡頭止不住地落淚。

    小時候她曾經無數次想過,將來有一天他能回來接她離開,也曾和阿婆一起等在家門口的石桌前看著黃昏等人。但真正長大,等來了一直想的那個人,她才知道,原來長大是這樣殘酷的事情,未來也不盡美好。

    七

    新家在城南,和阿婆的老屋隔了大半個市區。

    搬走的那天她隻帶走了自己一櫃子的書和那盆忍冬,不知是不是有點宿命的意味,離開前箱子最上的那本《地心遊記》被風嘩啦啦地吹開,她看到凡爾納寫道——不管命運叫我們走的是哪一條路,我們都會走下去。

    最後一場冷雨過後,露城的冬天來臨。和父親的相處並不像想象中那樣困難,在外漂泊近十年,他也多了些成熟。他在附近找了新的工作,和姑姑輪換著照顧阿婆,陳姝曼能感受到他對從前的虧欠,他隻是,說不出那些歉意而已。

    校園彌漫著考前複習的緊張氣氛,社團活動已經暫停,高二理科已經上了新的難度,陳姝曼不得不將自己埋進這深不見底的知識海洋裏。

    餘澈自溪山回來後便請了假,聽人說,他在準備某項考試。陳姝曼想起程秋那日對餘澈說的話,大概他們會一起去留學吧。

    如今程秋已經回來,她也應該辭去副社長的職位,當想給他發個消息說明時,她才意識到自己的那台老式手機已經落在了溪山,她沒了他的聯係方式,亦不好意思向父親開口,手機的事便暫時擱置。

    再次見麵已經到了深冬,陳姝曼在路上遇到了餘澈,沒有猶豫地向他表明自己的心意:“阿婆摔斷了腿,考試又多了起來,我想退社,副社長這個職位也……抱歉了。”

    餘澈不是強人所難的人,尤其是聽到阿婆的事情後,他麵露憂色,仔細詢問了阿婆的情況。

    天近黃昏的時候落了一場小雪,告別後她望著他的背影失神,他們之間最後一點交集也被她這樣硬生生地切斷。

    陳姝曼離開後,大概是程秋再次擔了副社長的職位,因為她和餘澈一起出現的頻率不斷增多。也曾從別人口中聽說過他們兩人的故事,他們從小便認識,大家口中金童玉女般的存在。

    她在路上遇到過兩人許多次,每次他們都在熱烈地討論著什麽,或許是在展望國外的新生活。她在某次準備荒落而逃時被餘澈喊住,他像是剛剛結束了某個話題,臉上還帶著笑意,看著陳曼殊問:“你阿婆的情況怎麽樣了?”

    這微笑使陳姝曼的心情跌破穀底,她故作禮貌,語氣生硬道:“好多了,麻煩你操心了。”

    說完,在她兩人略顯詫異的目光中離開。

    也是了,他和程秋,定是自小在關心和愛護中長大,哪能明白她的錐心之痛,他們從未成為過朋友。

    這場少女心事,就此潦草結束。

    八

    陳姝曼既沒有去地質大學,也沒有進中文係,或許更多是因為阿婆的緣故,她學了醫。

    生活不隻有厚厚的書本,少女的世界因為步入大學而變得鮮亮起來,每次她望著鏡子裏穿著裙子、化著精致妝容的自己,就覺得那段自卑的少女時代遙遠得仿佛20世紀的事情。

    老房子是在阿婆離世後準備賣掉的,她結束大三的課程回家幫著收拾東西.當年她住過的小房間幾乎沒有什麽能帶走的東西,隻是最後在拉開床沿檢查是否有遺漏的時候,竟然發現了她曾經遺失的那部老式手機。

    原來不是丟在了溪山,而是那日出發前太過匆忙,她不小心將其踢至床底。

    號碼早已廢棄不用,陳姝曼也隻是百無聊賴地翻出充電器充電,半個小時後屏幕亮起,讓人驚歎這老式機的壽命之頑強。

    接著傳來不斷的消息提示音。

    她從沒想到,餘澈的短信從他們去溪山的那日開始積累,發第一條大概是她在大雨中狼狽跌倒的時刻。

    “跑去哪裏了?我帶了傘過來,怎麽不見你?”

    “估計是我那日淋了雨,發燒請假幾天,學校社團要交一些文件,我發在你郵箱。”

    “程秋幫我收集了一些留學的資料,她這幾日在準備GRE(美國研究生入學考試),她還是想去美國,副社長的位置怕是還要麻煩你。”

    “你阿婆怎麽樣了?程秋的媽媽是醫生,我找了她很多次說明你阿婆的情況,希望她幫忙聯係到好的醫生,但是最近我在準備留學的事情,怕是要晚點才能找你。”

    “看你最近這麽忙,不打擾你了,高考加油。”

    ……

    最後一條隔了許久,是他剛出國的第一晚,他寫道:“轉機到京都,這裏落了雨,有點想你。”

    原來那次溪山之行他曾急急忙忙地拿著傘去找她,而後他請假的原因是因為著涼發熱,原來和程秋不斷走近是因為阿婆的病情,原來他沒有和程秋商量著一起去留學……而最後那條聊表心意的短信,她亦沒有看到。

    陳姝曼盯著那個號碼許久,終於還是沒有骨氣勇氣撥過去。聽別人說他順利去了東京大學,每天忙著做實驗,忙著社交,也試著戀愛,有喜歡他的女生也拚盡全力考上了東京大學,成為露城一中一段勵誌佳話。

    他們之間,終究差了那麽點運氣。

    八月的雨來得毫無知覺,雨水如瀑,打在老式的玻璃窗上,整個屋子裏都彌漫著一種時光回溯的潮潤氣息。她承認她曾為他心動,卻囿於夏蟲和蟪蛄的自卑之感,如果當時再勇敢一點……

    可是哪有那麽多如果,忘不掉的,是在那個深夜的豆漿店裏,餘澈望著她說:“你要不要試試?”

    刪掉餘澈消息的時候,陳姝曼隻覺得大腦一片空白,曾經所有遇到的溫柔終於變成記憶裏可望不可即的星夢,她也算是個幸運的人吧。

    “那麽謝謝你,餘澈;再見,餘澈。”

    編輯/王小明

    來自《花火B》2020年10期(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