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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簡介:

    安傑,甘肅靈台人,甘肅平涼市作協副主席。曾在《散文》《陽光》《當代人》《四川文學》《佛山文藝》《短篇小說》等媒體發表作品。出版長篇小說《深處》、中短篇小說集《西風破》。

    一

    在鳳雲生的這個孩子過了一歲的時候,被痛苦和嫉妒折磨的懷德才發現,他是懷仁的種。

    在晉西北,小底莊村實在是一個再普通不過的村莊。可是在這個普通的村莊裏,也會有不普通的人,懷德就是。因為懷德是寶貴爺的兒子,他一直都得到這個村莊裏老少爺們的尊敬。十年前,受人尊敬的懷德在寶貴爺榮升晉綏軍連長之後,由家族幾個伯父主持,娶了全村最美麗的女子、村西頭李二家的鳳雲做了媳婦。兩年前,懷德意外發現媳婦鳳雲懷了孩子,那種感覺不亞於遭到火烤雷擊。

    本來媳婦懷孩子應該是男人最自豪最幸福的事情,可是懷德心裏明鏡似的,雖然沒日沒夜地在她身上折騰,但是他卻絕對沒有讓鳳雲懷孕的能力。一直以來,生理上的缺陷像毒蛇一般無時無刻在噬咬著他作為男人的自尊。為此,他同樣無時無刻不注視著鳳雲的一舉一動,唯恐她做出讓自己蒙羞的事情。可是,他做夢都沒有想到,就算他十二分小心,事情居然還是無可避免地發生了。

    在小底莊村,女人偷腥這事是普遍的,有些甚至是差了輩分的亂倫,村街東頭的趙大頭甚至和自己的兒媳婦有一腿。這些事情大都人人心照不宣,吵鬧幾天也就過去了,從來沒有人過分追究,日子還得相安無事地繼續過。這事發生在誰身上都行,放在我身上卻是不行的。懷德恨恨地這麽想。因為他和別人不一樣,別人隻知道像牲畜一樣生存,隻夠形而下,而他有尊嚴,懂得形而上。

    當懷德第一次看到鳳雲嘔吐,還以為她生病了。身體的暗疾,讓他深感對不起她,總是格外關心她。可是當他關切地問她,鳳雲卻慌亂地躲開了,那種惶恐不安的眼神錐子般刺傷了他。他呆愣片刻,旋即懷疑她懷了孩子。這種事情,別的男人也許不知道,但是喝了幾年洋墨水、知道男女生理特點的懷德,卻明明白白。他狂躁地拉住鳳雲,再三質問,她卻緊閉那張美麗的小嘴巴隻字不吐。盡管如此,她躲躲閃閃的態度,還是印證了他的猜想。此後,在他狐疑的目光裏,鳳雲的腰身慢慢粗起了,這讓懷德簡直大怒若狂。

    最叫懷德絕望的是,他卻不能拿鳳雲怎麽樣。

    當懷德和母親四奶奶商量如何處置這個賤女人的時候,顫顫巍巍的四奶奶仿佛被他猩紅的眼睛裏爆射的戾氣衝得縮小了一半。盡管四奶奶尷尬之極,卻還是很平靜地告訴懷德:這是本家族三個伯父的意思,也是母親自己的意思。三個伯父和四奶奶一致認為,就算有天大的事情,也不能大過懷德生兒子這件事。在這個世界上,沒有誰配讓寶貴爺絕後!

    懷德的父親寶貴爺是這個村子裏最有名望的人。他出過西口,闖過土匪窩,和狼群搏鬥過,走南闖北幾十年掙下了一份不菲的家業,最後在晉綏軍當連長,無比榮耀地為整個家族撐起了一方天地。七年前,寶貴爺和堅守太原的戰友們一起壯烈殉國,遺體被炮彈炸得支離破碎,他墳裏埋的甚至都不是完整的他,閻錫山後來還特意給過寶貴爺嘉獎和一筆賞金。有這麽多榮耀和財產的寶貴爺卻隻有懷德一個兒子,懷德娶了鳳雲三年後還沒有孩子,這也太對不起寶貴爺了,說什麽也不能讓他絕後。又一個大年三十,三個伯父在宗祠外一起質問四奶奶,四奶奶被迫無奈隻好把懷德身有暗疾這個事實告訴他們。三個伯父震驚不已,叫苦連天一番之後,三個人低頭商量一陣,最後達成一致意見,寶貴爺為國捐軀,死得重於泰山,必須想方設法讓他的香火一直延續下去。可是,想什麽辦法呢?三個伯父想了半夜,想得頭都疼了,最後才做出了這個決定,並且要四奶奶配合完成。四奶奶是個溫柔賢淑的女人,十六歲嫁給寶貴爺之後,一生唯寶貴爺之命是從。現在寶貴爺不在了,維護他的聲譽、讓他後繼有人就是四奶奶生命的全部。在猶豫了很長時間之後,四奶奶答應了三個伯父。於是,這個計劃就在懷德眼皮底下悄悄實施了。

    憤怒是不可避免的,但是多年讀書的曆練,讓懷德很快沉靜下來。

    君子報仇,十年不晚。他要報仇也不急在一時。懷德再次恨恨地想。師出是否有名暫且不說,他連複仇的對象都還不知道,怎麽報仇呢?首先當然是找到和鳳雲勾搭的這個人,然後再尋找機會下手。隻是鳳雲和這個男人的事情太秘密了,他竟然無從查起。再三質問四奶奶,四奶奶卻死命守口如瓶,一次次回絕了他。懷德痛下決心,他不會放棄的,他要自己千方百計地打探。他相信,苦心人天不負,他一定能夠找到讓他蒙羞的那個人。

    尋找的過程是漫長的,漫長得幾乎讓懷德崩潰。在將近一年的打探後,懷德終於發現了鳳雲的秘密,那個人竟然是懷仁!算起來,懷仁還是懷德遠房的堂兄。懷德不得不承認,四奶奶和伯父們選的這個人實在太準確了:懷仁家貧,二十七八歲還沒有娶到媳婦,壯得就像一頭牛犢,精力旺盛得正沒有地方發泄。

    懷德數次悄悄跟蹤,在村外的草叢裏成功把像兩隻大蛇一般糾纏在一起的鳳雲和懷仁抓了現行。鳳雲的身子還是那麽白皙,在秋日的陽光下,緞子一般閃著迷人的光彩,讓懷德依然像第一次見到她時候那般顫栗。這種顫栗,更讓他痛苦和仇恨。就算鳳雲是一棵再好的白菜,也還是可恥地被豬拱了!最讓懷德難以容忍的是,尚未疲軟的懷仁,昂首挺立的樣子就像一塊烙鐵,灼燙著他的心,把他如此真實地釘在了恥辱柱上。懷德臉都綠了,兩隻眼珠子瞪得滾圓,惡狠狠撲向懷仁。懷仁一邊慢條斯理地把半新的衣服往身上套,一邊騰出一隻手很從容地一把把懷德推到在地。

    懷仁若無其事地警告懷德:“既然你都知道了,也就不瞞你了!既然你沒有那個本事,以後就離遠點兒,把鳳雲讓給我!你要是想阻止我和鳳雲,我就剁了你,不管你是誰的兒子!”

    懷仁的理直氣壯讓懷德被恥辱衝昏了頭腦,他不管自己是英雄寶貴爺的兒子也就罷了,他居然還在嘲笑自己沒有本事!這是男人最不可踐踏的,他爬起來發狂般再次撲向懷仁。懷仁又是輕輕一推,就把他摔倒在地。多次撲向懷仁而都被他漫不經心地推倒之後,懷德癱在地上,絕望地明白自己手無縛雞之力,根本沒有辦法對付懷仁。

    這個虧不能白吃,如果對此忍氣吞聲,這還是個男人嗎?懷德思索很久,要消除恥辱,第一件要做的事情,當然就是把懷仁和鳳雲生出來的這個小雜種弄死。盯著鳳雲和懷仁遠去的背影,他臉漲得通紅,喘息越來越粗重。他渾身越縮越緊,驀然一陣強烈的快感湧上全身,他低低地吼叫了一聲,就癱倒在地上。他怎麽也沒有想到,這個念頭,讓身懷暗疾的他竟然平生唯一一次獲得了高潮。

    生了孩子的鳳雲就像一頭高度警惕的母狼,在懷德陰沉的目光中每時每刻都把孩子抱在懷裏,讓他實在找不到機會下手。眼看這個小雜種都長到一歲半了,懷德居然還沒有找到機會,這實在太恥辱了!但他是不會放棄的,再警惕的母狼也會有打盹兒的時候。懷德堅信。

    機會真的來臨了。有一次,鳳雲在推磨,懷德乘機拿一塊糖果把鳳雲的孩子騙到村外一個僻靜的小山坳。孩子還在為含在嘴裏的糖果興奮,懷仁一把掐住他的脖子,想就此掐死他。這個可憐的孩子在懷德手裏直翻白眼,身體抽搐,雙腳亂蹬,懷德興奮得滿臉通紅,就像喝醉的人一樣。眼看這個孩子就要被他掐死了,懷德的頭上忽然挨了狠狠的一擊,跌倒在地,他沒有弄明白發生了什麽就暈了過去:鳳雲發現孩子不見,憑著母親的本能,急急忙忙卻又準確無誤地找到了這裏,用手裏的鋤頭照懷德的腦袋狠狠砸了一下,把孩子解救出來了。鳳雲看了一眼頭上鮮血直流的懷德,就抱著孩子急急忙忙走了。原本對懷德還抱著一絲愧疚的鳳雲,現在恨死了他,隻盼著他再也不能醒來。

    不知過了多久,懷德才醒過來,頭上鮮血淋漓,把半邊身子都染紅了。他捂著頭上的傷口,艱難地爬到河邊清洗收拾一下,慢慢走了。這個所謂的家是回不去了,他也不願意回去了。

    二

    懷德再次出現在小底莊村是在兩年以後。從太原會戰的戰火開始,山西到處是戰亂,人人惶惶不可終日。從外麵回來的人,都聽說了日本人的凶殘。僥幸的是,到現在為止,小底莊村還安然無恙,依然保持著那種亙古的和平與寧靜。當然,村裏個別有遠見的人已經在收拾東西,準備向外逃亡了。恰在此時,懷德回來了。懷德的出現,很快就讓這些忙著收拾東西卻還沒有來得及逃亡的人後悔不已。

    和懷德一起來的,是他的同學、縣城錢大富商的兒子錢運開。懷德和錢運開在縣城一起上了幾年學,關係很不錯。後來懷德的父親寶貴爺死了,懷德再沒有讀書,而錢運開卻一直在讀,燕京大學畢業後,在父親的一再要求下,他還到東洋留了一回學。和懷德、錢運開一起來的,還有一支二三十人的隊伍,打著太陽旗,膏藥般地難看。小底莊村那些經常去外麵的人都知道了,這支隊伍就是日本人的隊伍。現在的錢運開,穿著小西服,帶著圓眼鏡,是這支日本隊伍的翻譯。而懷德,也穿了和他一樣的一身花格子西服,隻是看上去卻特別不合身。

    懷德和日本兵一起出現在小底莊村的消息很快就在全村傳開了,村子裏的人都惶惶不安起來。在所有人裏,最擔驚受怕的當然就是鳳雲了。她急急忙忙找到懷仁,向他說出了自己的擔憂:“我們帶著孩子悄悄從小路跑吧!”

    懷仁一臉不在乎,寬心地說:“怕什麽?他回來得正好!我要告訴他,讓他把你讓給我,從今以後,你光明正大做我的媳婦!”

    鳳雲搖搖頭,雖然說不出什麽,但她從心底感到一種滲出骨縫的恐懼。

    懷德失蹤之後,鳳雲曾經擔心過一段時間。鳳雲本來也是個和四奶奶一樣溫柔賢淑的女人,原本打算在懷上孩子後,堅決和懷仁斷了關係,一心一意把孩子撫養成人,給公公家延續香火。然而後來的事情卻遠遠超出了她的想象。久經幹涸的土地一旦得到甘霖的滋潤,對男人的渴望越來越不可抑止,而年輕力壯的懷仁一旦嚐到女人的滋味,也貪得無厭起來。起初為了防止懷德知道,他們隔一半個月才幽會一次,後來欲望像春天的野草般瘋長,幽會的間隔越來越短,隻要有機會,他們就迫不及待糾纏在一起。家裏、村外、山上、深溝,到處是他們交歡的地方。

    懷德發現她和懷仁偷歡,鳳雲幾乎嚇壞了。雖然讀書不多,但鳳雲也知道自己這麽做,對一個男人意味著什麽。盡管懷德不是一個真正意義上的男人,但是這種男人想法更多,為人更陰險。和懷德在一起這麽些年了,她是懂他的。那天她絕望地看著懷德,不知道如何是好。可是當懷仁把懷德幾次推倒,那種豪壯而又睥睨一切的氣魄太誘惑人了,鳳雲忽然膽氣壯了。對於懷德這麽個瘦弱的人,有什麽好怕的呢?懷仁既會對女人溫柔體貼又充滿力度,能讓她感到安全,這才是真正的男人。鳳雲膽大了,事後對懷德不管不顧起來,隻要有空閑,就明目張膽和懷仁在一起。

    鳳雲發現懷德企圖傷害她的兒子,既恐懼又憎恨,連睡覺都睜著眼睛,唯恐兒子會遭到他的毒手。那天懷德把孩子騙到外麵想掐死,她對他恨到了極點。她對不起他,哪怕他罵她打她,或許她都會默默忍受,但是要想傷害她的兒子,她哪怕付出生命都不會答應。她看著懷德目露凶光,使勁掐著孩子的脖子,真恨不得一鋤頭把他拍死。後來她和懷仁一起來看懷德是否死了的時候,卻沒有見到他,她才知道懷德沒有死,人卻不知去哪裏了。開始,麵對呼天搶地找兒子的四奶奶,鳳雲愧疚卻不敢說出真相,隻能看著她因為想念兒子而慢慢萎縮下去。鳳雲更擔心的其實是懷德,他太陰毒了,天知道他什麽時候會突然鑽出來再報複她們。時間一長,什麽事情卻都沒有,鳳雲慢慢也不害怕什麽了。懷德兩年不在家,正好遂了懷仁和鳳雲的心願,兩個人肆無忌憚地來往。若是沒有四奶奶礙著,他們也許早就生活在一起了。

    可是現在,懷德突然回來,而且帶來那麽多人,鳳雲的擔心又強烈起來。懷德會把她和懷仁怎麽樣呢?這夥兒打著膏藥旗的日本人個個凶神惡煞般的,絕對不是什麽好事,固若金湯的太原都被他們攻破了,英勇善戰的寶貴爺都死在他們的手裏了,何況一個小小的小底莊村呢?跟著人群來到村口的麥場上,鳳雲的心怦怦亂跳,打量懷德。穿著花格子西服的懷德,今天再不像當年那般猥瑣,相反格外趾高氣揚。

    三

    村子裏的人都被集中在麥場上,人人都因為恐懼連大氣都不敢出。懷德陰沉著臉,盯著鄉民們看了半天,終於繞過人群,指著躲在背後的懷仁對錢運開說,這個人是八路!錢運開點點頭,轉身對一個留著仁丹胡子的人嘰裏咕嚕地說了幾句,然後退到一邊。

    仁丹胡子腰裏配著一把盒子槍,掛著一把戰刀,還帶著雪白的手套,揚威耀武走到懷仁跟前,說:“你的,參加八路,和皇軍做對,不好!”他說著話把懷仁從人群中往出拉。鳳雲沒有想到,剛才還那麽滿不在乎的懷仁會這麽恐懼,像打擺子一般不住地顫抖,被仁丹胡子一拉,他驚恐萬狀地跟著走出人群。仁丹胡子抽出明晃晃的鋼刀,在懷仁的眼前直晃。刺眼的刀光,讓懷仁更加恐懼,雙腿一軟,忽然跪倒在地,磕頭如搗蒜。仁丹胡子獰笑一聲,猛然把刀高高舉起,用力向懷仁脖子砍去。隨著村民們的驚呼,懷仁的腦袋半垂下來,鮮血噴薄而出,把他染成了血人。他連一聲哀叫都沒有發出,就搖搖晃晃地倒在地上。仁丹胡子脫掉手套,用手套擦拭著戰刀。人們被這場麵嚇呆了,孩子和女人都驚恐得哭叫起來。

    懷仁死了,讓懷德意外的是,他居然沒有想象中那麽高興,相反眼皮直跳,頭像當年挨了鳳雲那一鋤頭般暈眩不已。

    臉上抹了鍋底灰、身上穿了男人衣服的鳳雲號啕大哭,從人群中跑過來伏在懷仁屍體上哭叫著。仁丹胡子眼睛眯起來,盯著鳳雲看了一會兒,翹起大拇指獰笑起來:“花姑娘,大大的好,腰細腰細!”說著,他向鳳雲走過去。

    懷德的心忽然縮緊了,胃裏似乎有什麽在翻湧。他沒有想到仁丹胡子會把鳳雲往裏屋拖,他呼吸急促,心裏像有個鼓槌在敲。眼看鳳雲呼號著,衣服已經被撕開,兩個鼓脹的大奶子直搖晃,鳳雲的孩子在人群中大哭起來,四奶奶趕緊一把捂住他的嘴,他卻掙紮著繼續哭喊著。懷德滿臉漲得豬血般鮮紅,猶豫再三,鼓足勇氣阻攔說:“太君,你不能這樣,你答應過的,這次是來替我報仇,幫我奪回我的女人!你不能這樣啊!”

    仁丹胡子惡狠狠罵了一句“八格牙路”,一腳把懷德踢翻。仁丹胡子的那些手下,都不懷好意地嘰嘰咕咕大笑起來。

    鳳雲拚命不從,在撕扯中一口咬住仁丹胡子的手,鮮血順著嘴角直流。仁丹胡子疼痛難忍,放開了鳳雲。鳳雲頭發散亂衣衫不整,向哭叫的孩子跑過去。仁丹胡子抽出鋼刀,趕上幾步,一刀就把鳳雲那美麗的小腦袋劈成了兩半。鳳雲的兒子大聲哭叫著掙脫四奶奶的摟抱,向母親衝了過去。這些年,懷德娘雖然懷念兒子,但是多方打聽卻一無所獲,她看上去就像被風幹的一段木頭,瘦小而幹枯。懷德看著四奶奶,心中五味雜陳,既傷心她的衰老,又憎恨她和伯父同謀給他帶來恥辱。

    仁丹胡子惡狠狠地盯著孩子,懷德娘嚇得癱倒在地上,篩糠般地看著他。

    鳳雲的兒子撲在母親身上大哭著,仁丹胡子又一步步走過來,俯身一把把他揪在手裏,雙手高高舉起,孩子在半空裏哭得更加厲害。人們連大氣也不敢出,驚懼地望著仁丹胡子。仁丹胡子獰笑一步一步著走到麥場邊那顆大石碾跟前,雙手一使勁,狠狠地把這孩子朝石碾扔去。人們驚叫起來,都閉上眼睛,隻聽得“啪”的一聲響,孩子哭聲驟然停歇。等到村民睜眼再看,那孩子已經被摔得腦漿迸裂,躺在了石頭上。

    懷德看著這場麵,胃裏翻湧的東西終於再也止不住,“哇”的一聲吐了出來。

    懷德娘做夢也沒有想到會發生如此慘烈的事情,辛辛苦苦撫養四、五年的孫子突然被這夥兒魔鬼摔死,這就是要了她的命。她到地下,怎麽向寶貴爺交代呢?她爬起來,顫顫巍巍、哆哆嗦嗦指著懷德罵道:“作孽呀,挨刀的,你從哪裏帶回來的這些妖魔,怎麽對得起你死去的爹啊?”

    鄉親們都靜下來了,現場一片死寂。不知誰怒吼一聲,向懷德撲了過去,人群狠狠咒罵:“狗日的懷德!”“天殺的懷德!”隨即跟著也向懷德衝過去。還沒有等他們衝到懷德跟前,機槍驟響,人們倒下一片。

    大火燒起來,小底莊村陷入一片火海。仁丹胡子和他的手下都狂笑不已。

    這個場麵,遠遠超出了懷德的想象。這就是我想要的複仇嗎?懷德問自己。他突然發現,現在他比發現鳳雲和懷仁生了孩子還要痛苦萬分。

    仁丹胡子和錢運開帶著人走遠了,隻有懷德沒有動。

    麥場上,除了懷德,再沒有一個活人。望著地上橫七豎八的屍體和越燒越旺的大火,他哀嚎一聲轟然撲倒,雙手用力捶打著大地,像受傷的野獸一樣發出不知是哭還是笑的嘶吼。

    責任編輯/董曉曉

    來自《短篇小說(原創版)》2019年8期(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