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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綠色的裹屍布。

    辦證與疏通下水道的電話號碼,占據了樓道裏的每一寸位置,又隨著牆皮的剝落而變得殘缺不全。

    一隻精瘦的流浪貓蹲在轉角處的窗沿上,豎瞳收縮如針,警惕地盯著那個正在爬樓梯的不速之客。

    周春爬上六樓,提著外賣箱,站在605戶的門前。沒敲門,也沒喊人,而是探手入懷,摸出了自己的鑰匙扣。

    鑰匙扣上掛著三把鑰匙,一把是小電驢的,一把是出租屋的,還有一把,屬於麵前這扇老朽的紅木門。

    鏽跡斑斑的門軸艱澀地轉動,發出令人牙酸的“嘎吱”聲。周春邁進了屋子,回手掩上門。玄關處擺了一雙藍色的布拖鞋,尺寸略大了些,他換上,趿拉著腳跟往裏走。

    朝南的臥室關著門,光線被隔絕,客廳顯得昏暗。那是一種暮氣沉沉的昏暗,像忘記倒掉的隔夜茶。

    周春將飯菜盒從外賣箱裏往外拿,碼在餐桌上。還是溫熱的。他衝著臥室門喚了一句。

    “淩叔,吃飯了。”

    無人應答。屋子裏安靜得可怕。掛鍾的走針停止在一個錯誤的時刻。

    這個掛鍾的年紀比周春還要大,壞了也不稀奇。不過眼下它隻是沒電了。周春的口袋裏裝著兩節嶄新的7號電池。

    他往前走,卻顧不上去換電池,而是提高了音調,“淩叔?”

    他的手握住了臥室的門把,後者似乎正在發出低沉的哀鳴。他旋即意識到,那是他攥緊指節的響動。

    不祥的預感籠罩了他。

    周春喊了最後一聲“淩叔”。歎息一般。

    一門之隔,爬山虎不諳世事向窗內探進腦袋。

    淩雲青平躺在床上,闔著雙目,神色平和。他在春光裏跌入永恒的沉睡。

    2

    一年前,周春第一次給淩雲青送外賣。

    那是疫情最嚴重的時期,很多同事不願意出來冒險,休假的休假,辭職的辭職。可周春不行,他缺錢。

    眼看就要超過預定送達時間,周春卻迷了路。低矮陳舊的樓房,排列得擠擠攘攘又毫無章法,外圍拆了一半,斷壁殘垣裏藏著凶狠的野狗。

    他隻得撥通對方的電話,“喂,淩雲青嗎?我是外賣員,你家這個5號樓怎麽走啊?”

    微弱的電流裏,爆出男人不悅的低叱聲。

    “什麽外賣?我沒點外賣。你打錯了!”

    周春撇撇嘴,核對了一遍號碼,沒錯啊······好在此時柳暗花明,一個轉彎後,5號樓躍然眼前。這種老房子沒有電梯,周春提起外賣盒,衝進黑黢黢的樓洞裏。他提前點擊了“訂單已完成”。

    喘氣聲逐漸粗重。一口氣上六層樓,可不是一件容易事,即便對於23歲的年輕小夥來說。

    終於爬到六樓,他緩了口氣,抬手敲門。篤篤篤,一團灰塵從門框的縫隙裏炸開,撲簌簌地落下。幸好他戴著口罩,但還是被嗆得輕咳兩聲,眯著眼睛別過臉去。

    門內靜悄悄的。

    周春愈發急躁,他手裏的訂單很多,需得爭分奪秒地與時間賽跑。情緒立刻反饋到動作上,他由敲變拍,由拍又變成了捶。

    終於有動靜了。腳步聲向門口靠近,“啪嗒——咚——啪嗒”,一輕一重又一輕,奇怪的搭配。

    一個年邁的男人開了門。

    這便是淩雲青了。今年78歲,精神矍鑠,高大而瘦削,脊背仍是直的,像冬天的鬆柏。他擰著眉頭看向周春,嚴厲的眼神讓周春心裏無端一跳,仿佛見到了小學時叫人聞風喪膽的班主任。

    “做什麽?小點聲,你吵到我夫人休息了。”淩雲青克製著怒氣。兩道深刻的法令紋,好似割進了皮肉裏。

    “不好意思。你的外賣到了。”周春敷衍地道了個歉,將外賣盒往對方懷裏塞,腳跟已然旋了半圈,準備轉身走人。

    手上的重量卻沒有消失。

    “我說過了,我沒有點外賣。”淩雲重沉著臉,任由周春的手費力地舉在半空中。

    “唔······訂單上確實是你家的地址,留的也是你的電話,大概是別人幫你點的吧。”

    周春已經很不耐煩了,他又試探著往前遞,見對方壓根沒有要接的意思,幹脆一彎腰,將外賣盒直接擱在了地上。愛咋咋地,反正我送到了。他沒好氣地暗想。

    直起身時,不經意一瞥。一雙舊的布拖鞋,一截木頭的末端。

    臭脾氣的瘸腿老頭。

    這是周春對淩雲青的初次印象。

    3

    今天的外賣是黃燜雞米飯。

    有一大半都是雞胸肉,很柴,寡然無味。淩雲青配著豆腐乳才能勉強下咽。

    吃完,收拾妥當,紮好袋口,打開大門。

    門口已經堆了許多垃圾袋,泛出殘羹冷炙的酸臭味。

    淩雲青很過意不去,卻又無可奈何。他的右腿有嚴重的風濕關節炎,即使在平地上,也得靠著拐杖才能蹣跚行走。獨自下樓,是要擔上性命的事情。

    六樓,說高也不高,卻成了老人難以掙脫的桎梏,將他困死在方寸之地,連倒垃圾都成了奢侈。

    萬幸的是,左鄰右舍都已搬走,不至於給他人帶來麻煩。

    兩室一廳的房子,60平米,淩雲青與妻子在這裏養大了三個子女,將他們一個個地送到外麵的世界,看著他們成家立業,生根發芽,有了越來越多自己的牽絆。

    射出的箭不回頭。

    夫妻倆兜兜轉轉又回到了二人世界,宛如新婚時光。隻是他們和這房子一樣,都老了。

    妻子身體孱弱,一直臥病在床,淩雲青又腿腳不便,原本請了保姆在家照顧。一天做三頓飯,偶爾拾掇家務。工資是用淩雲青的退休金來支付的。

    後來熟悉的保姆因家事請辭,一時找不到合適的替補,看顧老人的工作便暫時落在了子女頭上。

    三個子女開了會,像是打辯論賽,激烈地攀比著到底誰更忙。最後當財務的大兒子精心擬了一份輪值計劃,分工明確,公平公正,比報表做得還審慎。周一、周三、周五,三人依次各來一趟,做一天飯,留一天飯。可惜多出來一個周日,成了燙手山芋,扔來扔去,誰也不願意接著。

    輪值沒有持續多久,疫情便爆發了。

    毋庸置疑,這是沉重的災難。可對於三個子女,從某種不合時宜的角度來說,也不啻為一場及時雨,提前消泯了那些暗湧著的、遲早會跳出水麵的矛盾。

    他們用一種從未有過的默契,飛速達成了共識。

    於是,便有了周春送給淩雲青的那份外賣。那是小兒子點的,按輪值的順序,當天本該由他回家來負責淩雲青的夥食與衛生。疫情讓人行動受限,也讓人理所當然。

    之後,大兒子與二女兒也如法炮製。他們不再現身,取而代之的是陌生的外賣員,急促的敲門聲,與一份潦草的飯菜。失去了溫度,聊以果腹。

    淩雲青受夠了吃外賣,劣質的油腥味令他反胃。可他也沒有更好的辦法。一生節儉的老人,見不得白白浪費。偏他又是驕傲的,不肯對兒女軟語相求。

    隻能希冀疫情早些結束,再找到一個友善的保姆,好讓他與妻子的晚年,重新獲得一點體麵。

    淩雲青歎了口氣,將手中的垃圾袋輕輕放下。盡管一片狼藉,可他還是盡力壘得整齊。

    回身進屋,他留了一條門縫通風,又準備去拿拖把。剛才有幾滴湯汁不小心濺了出來。

    可不知是他心不在焉,還是久未清理的地板有些滑膩,拐杖一歪,整個人跌坐在地。

    大腦還沒有反應過來,鑽心的疼痛率先刺穿了他的身體。

    “桂蘭?”淩雲重失聲叫出妻子的名字。

    屋子裏靜如深海。他像一艘壞掉的小船,孤獨地往下沉沒。

    4

    外賣係統第二次將淩雲青的單子指派給了周春。

    周春很快記起,自己曾經來過這裏。他對此印象深刻,鬼蜮般的廢墟,貼滿小廣告的樓道,還有那個臭脾氣的瘸腿老頭。

    上一回的照麵可不算愉快,周春打定主意,放了外賣就走。

    屈起的指節叩在木門上,嘎吱一聲,門竟然開了。

    周春莫名其妙,視線不由自主地從縫隙裏鑽進去,一眼就看到摔在地上的老人。

    “臥槽!”

    他想也不想地衝了進去。

    淩雲青無法用自己的力量撐起身體。手機放在臥室床頭,根本夠不到。他就這麽在地板上,從中午坐到了傍晚,終於等到了一雙有力的臂膀。

    可周春跑到近前,卻忽然遲疑起來。

    扶不扶?該不會是訛詐吧······

    一時間,很多新聞碎片掠過腦海,由不得人不心生戒備。周春伸出去的手,在中途轉了向,最終隻拿起自己的手機,“我幫你叫救護車啊。”

    “不用。”淩雲青斷然搖頭。

    這種歲數的老人,難免諱疾忌醫,生怕進了醫院,就再也出不來。

    周春沒放下手機,謹慎地問,“那我聯係一下你家裏人?你報個號碼給我。”

    淩雲青抬起下頜,再抬起眼皮,仰視著周春。目光裏透出洞悉的意味。

    “小夥子,誰也不用聯係,你給我搭把手就行。放心,我老頭子暫時還死不了。就算死了,也不會賴到你的頭上。”

    被看破心思的周春有些赧然,訕訕地笑,將手機揣回了兜裏。他伸手,抄在淩雲青的腋下,臂膀用力,將對方扶起。

    老人比他想象得要輕。

    “不去臥室,我夫人身體不好,別影響她休息。”淩雲青重新握住拐杖,衝客廳的沙發示意了一下,“我在那坐一會就好。”

    “哦。”周春依言照辦,可還是朝緊閉的臥室門斜覷了一眼,心下唏噓道:兩個獨居老人,一個起不來,一個走不動,真是要命啊。

    淩雲青坐倒在沙發上,舒了口氣,揉著右腿膝蓋。放鬆的時候,精氣神泄了一點,驟然顯得蒼老與疲憊。

    周春想起來正事,將方才情急之下撂在了地上的袋子拾起,擱在淩雲青麵前的茶幾上,“喏,外賣。”

    “今天謝謝你了。”淩雲青正色道謝。

    周春心想,隻要你不訛我,萬事都好說。他擺擺手,“我走了。”

    “等一下。”淩雲青叫住他,打開茶幾的抽屜,摸索著,“小夥子,要是下回還是你來,能不能再幫我一個忙?”

    “嗯?”

    淩雲青抽出手,指間挾著一線紅色。快捷支付的時代,幾乎無人使用紙幣。周春下意識接過來,才認出是一百塊的鈔票。

    “外賣吃得難受。不麻煩的話,下回你給我帶點掛麵和青菜吧。”淩雲青頓了頓,他似是不習慣求人,僵硬地抿了一下嘴角,尾音吐得很輕,“可以嗎?”

    掛麵和青菜能值幾個錢?老人卻堪稱大方地給了一百塊。周春拿不準,這是一份變相的謝禮,還是對方害怕自己不答應,以重金來籠絡人情?

    都說人老了成精。周春甚至懷疑,老人銳利的目光,已經洞穿他的身軀,攫取了他最難以啟齒的秘密——貧窮。

    周春說不出拒絕。他說服自己,這是等價交換。對方有求於他,算不上是占老人的便宜。

    離開的時候,周春在門外猶豫了幾秒,還是沒有去管那堆垃圾,空著手下樓了。

    5

    周春沒有等待第三次派單。兩天後,他拎著購物袋,熟門熟路地上了樓。

    掛麵和青菜,他都買了,還多捎了幾個西紅柿。富餘的零錢,他沒提,淩雲青也似乎完全遺忘。

    淩雲青很高興,雖然隻是眉梢掛了極淡的笑意,但周春能感覺到他的喜悅。他當即就張羅著要煮麵。

    “一起吃點吧?”他問周春。

    周春瞄了一眼牆上的掛鍾,發現走針已經停了。他又拿出手機看時間。確實到了飯點,與其去外麵吃五塊錢的盒飯,不如在這裏免費將就一頓。於是他點點頭。

    那之後,便有了第四次,第五次······周春成了淩雲青家的常客。

    他不再腹誹淩雲青為“臭脾氣的瘸腿老頭”,而是叫對方“淩叔”。淩雲青對周春的稱呼,也從抽象的“小夥子”,改為了具象的“小周”。

    每一回,淩雲青都會給錢,拜托周春代為采購,有時候是食材,有時候是日用品,還有一次,淩雲青點名要一束花,玫瑰搭配桔梗。那天是他與妻子的結婚紀念日。

    淩雲青說起妻子的時候,眼神總會變得格外溫柔。他微微眯起眼睛,訴說往事,像在黃昏裏念一首最愛的詩。

    “我和桂蘭結婚已經49年了,等明年疫情結束,得好好給她過個金婚紀念日。”

    他笑起來,溝壑縱橫的臉,被回憶裏的珠光映出一分細潤的活力。

    “桂蘭可是個大小姐呀,也不知道為什麽,居然看上了我。我當時就是個教書的,一窮二白,連件過冬的棉襖都買不起。她瞞著家裏人,偷偷給我塞錢,我還傲氣,不肯要,覺得丟麵,硬把她往外攆。桂蘭回家拆了自己的棉被,親手給我縫了一件大襖子,十個手指都被針紮破了······我一下就扛不住了,什麽驕傲尊嚴都顧不上了,心裏發誓,一定要對她好。可是我當了一輩子老師,從沒賺到過什麽大錢,她也跟著我吃苦受累,沒過上幾天好日子······”

    周春揉揉鼻子,硬生生地咽回去一個哈欠。

    對於周春這一代年輕人來說,這些上個世紀的遙遠往昔,像是黑白默片一樣,開頭還能看個新鮮,久了就乏味得很,提不起興趣。

    但淩雲青出手大方,也從不找周春要回剩餘的零錢。兩人像是有了不言而喻的默契,一個出錢,一個跑腿,各取所需。

    周春送外賣,起早貪黑地奔波,一天下來也不過賺個二百塊,還得提心吊膽,生怕收到差評或投訴。可給淩雲青送一回東西,順便坐一會,吃點東西,舒舒服服地休息,多出來的百十塊零錢,就會落進他的口袋。

    實在劃得來。誰會跟錢過不去呢?

    衝著這份上,周春也得做足了表麵功夫,耐著性子聽故事。

    至於門外的垃圾,周春來回跑了幾趟,也總算清理幹淨了。

    6

    手機嗡鳴,周春瞄一眼來電號碼,掛斷了。

    過了幾分鍾,他給這個號碼寫短信:“我在開會呢,別打電話。什麽事?”

    點擊發送,周春跨上小電驢。車把手掛著塑料袋,裝得鼓鼓囊囊。他一扭油門,活魚似地匯入了車流裏。

    直到淩雲青樓下,手機才叮咚一聲。

    母親隻上過小學,很多字會念不會寫,鄉音又重,寥寥數字常常要打上老半天。相比起來,自然是通話更加方便,可周春不敢聽見母親的聲音。

    他害怕。

    害怕聽母親說,春伢子,媽想你咧。害怕聽母親問,什麽時候來家?

    所以周春總是用工作來應付。實在不行,就謊稱要休息。翻來覆去,就這麽兩招。

    可母親不敢耽誤他工作,更不會影響他休息。所以兩招雖少,卻也好用,滴水不漏地用了足足三年。

    三年了。這是周春沒有回家的第三個年頭了。

    周春停好車,腳底撐地,將短信讀完。

    原來是老家的堂姐要結婚了,就在五一,問他有沒有時間回來吃酒。“網上說,今年五一放五天假咧。”母親這樣說。她哪裏會上網,大概特地找了村裏的小輩打聽的。

    一股酸楚驀地湧上喉間。

    母親不知道,自己的兒子壓根不是什麽穿西裝坐辦公室的白領。他是送外賣的,法定節假日對他形同虛設。

    六年前,收到錄取通知書的那一天,是周春見過母親最高興的一天。家裏為了供他上學,幾乎掏空了所有。

    可城市的繁華,還是迷亂了寒門學子的心誌。大三的時候,周春被同學哄騙創業,欠下了網貸。學費與生活費都填了進去,仍有一大筆虧空。

    他隻得瞞著家裏,休學打工。沒有畢業證書,找不到正經工作,能仰賴的唯有這副年輕的軀體。

    可這一切來龍與去脈,一切真相與隱情,周春要如何向殷殷期待的母親言明啊。他隻能回了個“要加班”,然後給母親轉去了500塊的份子錢。

    他心裏清楚,母親不過是找了個由頭,想要離家的孩子回來,讓自己看上一眼。可他注定要令母親失望。

    周春揉了一把臉,那些酸楚的情緒,像卷起的葉子,藏在了心底的更深處。

    他拎起塑料袋上樓。許是鍛煉的次數多了,如今他可以一口氣爬上六樓,臉不紅氣不喘。

    然而今天卻與往日不同。

    發黴的樓梯牆壁上,多出了鮮紅色的“拆”字,散發出嶄新的油漆味。談話聲從木門後傳出,打破了往日的靜謐。總是盤踞在樓梯轉角處的流浪貓,不知是被味道驅趕,還是被人聲驚擾,跑得不見蹤跡。

    周春站在門前,對門內從未有過的熱鬧,一時有些無措。

    當然,他很快反應過來,應該是淩叔的兒女回來了。

    一種微妙的感覺襲來。周春看著門口幹淨的地麵。他有些落寞,雖然他不願意承認。

    周春沒有進去。

    沒有父母不期盼與兒女的團聚。淩叔該是何等高興。這樣其樂融融的時刻,他一個外人,何必去煞風景呢。周春準備離開。

    一串激烈的爭吵聲倏地爆發出來,像被掃落在地的玻璃器皿,碎片四濺。有幾塊鑽出門縫,滾落到了周春的腳邊。

    是“拆遷”,“房子”,和“養老院”。

    7

    “爸,到了。”

    後車門被殷勤地拉開。淩雲青避開了大兒子的手,先將拐杖伸出去,撐著地,再慢慢移動腿腳,下了車。

    “天倫之家養老院”的招牌映入眼簾。

    這是郊區的一所民辦養老院。呈品字形的三棟矮樓,連帶著一方狹小的院子,便是一眼能望到頭的全部了。

    招牌很舊,小樓很舊,院子也很舊。連花草都長得懨懨無神。尚未走近,一股凋敝的氣息便撲麵而來。淩雲青不由皺了眉。

    兒女們卻完全沒留意到他的不快,

    大兒子對照著宣傳手冊給他介紹,這是住宿樓,那是活動區,上下都通電梯,院子裏還有健身器材呢······攏共巴掌點大的地方,倒快被他說出花來。

    “王叔也在這裏,前年就住進來了,您二老以後又能一塊下棋了,多好。”二女兒見縫插針地補充了一句,說完還特意偏了下腦袋,像是期待看到淩雲青欣喜的反應。

    小兒子走在最前麵,已經超出好一段距離,隻能看見一個急不可耐的背影。

    淩雲青悶頭走路,一聲不吭。隻有鞋底與拐杖的末端依次接觸地麵。“啪嗒——咚——啪嗒”。

    養老院的住戶出乎意料地多,經過的每個病房幾乎都有人。可如此多的人,卻沒有碰撞出半分熱騰騰的生機。

    靜。靜極了。

    老人們像淩雲青屋子裏的那個壞掉的掛鍾。外麵的時間在流淌,他們卻靜默地擱淺於此。

    嗓門最大的人是做護理的阿姨。僧多粥少,一個阿姨平均要照顧十來個老人。她們步履匆匆地穿梭在不同的房間中,氣喘籲籲地將不能自理的老人從床上搬到輪椅上。也許是忙不過來,動作與語氣都難免粗暴。

    “別動!不要亂動了!怎麽講不聽呢!你摔著哪了,是不是要找我賠?”一個中年阿姨滿臉疲態,一邊厲聲喝止,一邊將一個老太太按在輪椅上,將約束帶從她腋下繞過,再緊緊地綁在椅背後麵。

    淩雲青在門外旁觀了這一幕。

    大兒子覷了一眼他的臉色,含糊地解釋,“這阿姨脾氣不太好,也不是所有阿姨都這樣,我上回來遇到的那幾個就挺不錯,輕聲慢語的。再說,人家也是出於安全考慮,老人骨質疏鬆,摔一跤可不得了。”

    淩雲青打斷他,“老王在哪?”

    大兒子悄然鬆口氣,臉色舒展開,“樓上樓上,來,咱們去電梯。”

    老王原本是淩雲青的鄰居,也是個退休教師。

    二女兒說得不錯,老王確實前年就被子女送進了養老院。但即便再次毗鄰而居,他也不可能如往日那樣,同淩雲青談笑對弈,大戰三百回合了。

    老王得了阿茲海默症,智力退化到學齡前兒童的水平。寫了一輩子的板書,到頭來,連筆都再也握不穩。

    淩雲青走上前去。老王坐在輪椅上,蓋了一條薄毯,正望著窗外發呆。淩雲青喊了一聲,他恍若未聞,嘴角流下一滴涎水。兩條交叉的約束帶,像古時候犯人戴的枷鎖,將他牢牢地禁錮在輪椅上。

    子女們沒有跟進來,站在走廊裏與醫生攀談,隻言片語飄進淩雲青耳朵裏,無非就是在詢問入院的一應事宜。

    他歎口氣,疲倦而無力,眼皮慢慢耷拉下來。

    也許他該聽從子女們的安排。

    一隻手忽然抓住了他的拐杖。淩雲青抬首,驀然對上了老王的眸子。那雙木然的眸子,此時卻有了焦點。

    這是老王在越來越嚴重、越來越漫長的發病期中,吉光片羽般的一瞬清醒。

    他對著淩雲青,翕張嘴唇,吐出了兩個字,輕得幾乎轉眼就消散在了空氣中。

    “快走。”

    8

    淩雲青知道子女的難處。

    老房子要拆遷了,不日就將被夷為平地。他總得有個住處。三個子女,住在誰家,都是憑空多出來的麻煩,誰也不會樂意。若還是按大兒子的輪值表那樣,今天這家明天那家地來回接送,所有人都得被折騰散架。

    權衡之下,養老院似乎是最合理的選擇。

    可淩雲青到底無法接受。

    性急的小兒子第一個跳腳。

    “上麵催了幾次,這裏真不能再住了。你總不能去睡大馬路吧?”似是耐心告罄,他的語氣有些衝。

    淩雲青板著臉:“你們租個房子給我,小點破點都沒關係。”

    “租房子,那還不是得要人照顧嗎?”

    “回頭再找個保姆就行。”

    二女兒扯了下弟弟的胳膊,後者按捺住怒氣,悻悻閉嘴。她柔聲來勸,“保姆終歸不是自家人,誰知道打的什麽主意?要是騙點錢也就算了,萬一虐待您呢?電視上,這樣的新聞可不少。我們也是放心不下啊。”

    淩雲青的神色緩和了些,態度卻依舊堅決。

    “不用放心不下,我好得很。反正我不去養老院,像個擺件似地活著,沒意思。再說,桂蘭也不會喜歡那地方。”

    屋子裏倏地安靜了下來。三個子女的神情都變得有些古怪。

    淩雲青做了個到此為止的手勢,“行了,都不用說了,走吧走吧。你們這樣吵,桂蘭還怎麽休息?”

    “爸,你到底是真糊塗還是裝糊塗啊?”

    小兒子驀地一跺腳,不顧兄姐的眼色,似是忍無可忍,脫口而出。

    “媽早就走了!”

    9

    再見到淩雲青的時候,周春愣了一下。

    不過短短幾日,淩雲青仿佛衰老了十歲,神情灰敗,筆直的脊背都佝僂起來。他像是迅速燃盡的篝火,隻剩一團逐漸變冷的灰燼。

    原本收拾得井井有條的屋子,也變得淩亂不堪。淩雲青深陷在沙發裏。

    他為子女們想到了更好的解決辦法。

    死亡。

    一勞永逸,一了百了。

    沒錯,他老糊塗了。他不肯相信摯愛的妻子已經於三年前病逝,不肯麵對自己在這世間孑然一人的事實。或許他和老王一樣,也得了病。遲早會變成一個空空如也的容器。

    他寧願死亡,終結於尚有尊嚴與回憶的時候。

    驚訝褪去後,不安與恐慌包圍了周春。

    “淩叔,淩叔。”他的聲音抑製不住地顫抖,卻連自己都沒有意識到,“別這樣。咱不能這麽想。再難也得活著啊。”

    淩雲青的肩膀猛地抽動了一下。他緩緩地抬手,將臉埋進粗糙的掌心中。幾根花白的頭發無聲地落在肩頭。

    衰老,讓驕傲了一生的男人,變得如孩童般脆弱無助。

    可是,人人都會衰老啊。

    一種難以言喻的悲涼感擊中了年輕的周春。他想起了寡居在故鄉的母親。

    他忽然抓住老人枯槁而冰涼的手。

    “叔,還有我。我幫你找房子,我來照顧你。你······你別胡思亂想。”

    淩雲青抬起頭,用渾濁的眼珠看著周春。眼神直直的,有些發愣。

    周春害怕對方仍存絕念,手指收緊了些,又急忙補充一句,“叔,下周我生日,你陪我一起過,好不好?”

    淩雲青的睫毛顫了顫。他輕輕開口,憔悴的臉上終於泛出一絲微弱的笑意。

    “你生日啊······人間四月天,好時候。”

    周春也笑了。

    “是啊,要不我怎麽叫周春呢。春天的春。”

    10

    淩雲青沒能陪周春過23歲的生日。他在幾天後的一個夜晚,於睡夢中溘然長逝。

    不是自殺,也沒有意外。就隻是這樣走了,無聲無息,平靜而安詳。

    三個子女麻利地操辦了他的喪事。他們沒有顯得太過悲傷。

    周春卻實實在在哭了一場。他去墓碑吊唁,買了許多貢品,一大束玫瑰與桔梗,花幹淨了他在淩雲青那裏前前後後占的所有便宜。

    抹幹眼淚,周春沒有再哭第二次。他知道,淩叔得償所願了。

    淩雲青一生教書育人,桃李天下,從未作惡害人。所以老天爺也願意給他最後的垂憐。

    走出墓園的時候,周春接到了一個陌生來電。

    “對,我是周春。哪位?”

    “我是淩雲青先生的律師。”

    通話結束,周春駐足在墓園的門口。雪鬆、龍柏、香樟、銀杏,個頂個地挺拔。風將鳥群從樹葉裏晃出來。不知名的野花開得擠擠挨挨。水池裏養了一群錦鯉。

    生命安息,生命不息。

    淩雲青給周春留了一筆錢。不多,卻能幫助周春償還掉壓在身上的欠債。

    周春從未向淩雲青提及過自己的困境。

    可不管你信還是不信,老人們總是知道。他們什麽都知道。

    周春站了很久,而後在屏幕上按下一串倒背如流的數字。電話在幾秒之內就被接通了。

    春光滿眼。他開口喚道。

    “媽。”(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