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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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天晚上,朱先生誦讀至深夜走出窯洞去活動筋骨,仰麵一瞅滿天星河,不由脫口而出:“今年成豆。”說罷又回窯裏苦讀去了。不料回娘家來的姐姐此時正在茅房裏聽見了,第二天回到自家屋就講給丈夫。夫婦當年收罷麥子,把所有的土地全部種上了五色雜豆。伏天裏曠日持久的幹旱旱死了包穀稻黍和穀子,耐旱的豆類卻抗住了幹旱而獲得豐收。秋收後姐夫用毛驢馱來了各種豆子作酬謝,而且抱怨弟弟既然有這種本領,就應該把每年夏秋兩季成什麽莊稼敗那樣田禾的天象,告訴給自家的主要親戚,讓大家都發財。朱先生卻不開口。事情由此傳開,莊稼人每年就等著看朱先生家裏往地裏撒什麽種子,然後就給自家地裏也撒什麽種子。然而像朱先生的姐姐那樣得意的事再也沒有出現過,朱家的莊稼和眾人的莊稼一樣遭災,冷子打折了包穀,神蟲吸幹了麥粒兒,蝗蟲把一切秋苗甚至樹葉都啃光吃淨了。但這並不等於說朱先生不是神,而是天機不可泄露,給自己的老子和親戚也不能破了天機。後來以至發展到丟失衣物,集會上走丟小孩,都跑來找朱先生打筮問卜,他不說他們不走,哭哭啼啼訴說自己的災難。朱先生就仔細詢問孩子走丟的時間地點原因,然後作出判斷,幫助愚陋的莊稼人去尋找,許多回真的應驗了。朱先生開辦白鹿書院以後,為了排除越來越多的求神問卜者的幹擾,於是就一個連一個推倒了四座神像泥胎,對那些嚇得發癡發呆的工匠們說:“我不是神,我是人,我根本都不信神!”
白鹿書院開學之日,朱先生忙得不亦樂乎,卻有一個青年農民汗流浹背跑進門來,說他的一頭懷犢的黃牛放青跑得不知下落,詢問朱先生該到何處去找。朱先生正準備開學大典,被來人糾纏住心裏煩厭,然而他修養極深,為人謙和,仍然喜滋滋地說:“牛在南邊方向。快跑!遲了就給人拉走了。”那青年農人聽罷轉身就跑,沿著一條窄窄的田間小道往南端直跑去,迎麵有兩個姑娘手拉著手在路上並肩而行,小夥子跑得氣喘如牛搖搖晃晃來不及轉身,正好從兩個姑娘之間穿過去,撞開了她倆拉著的手。兩位姑娘拉住他罵起來,附近地裏正在鋤麥子的人圍過來,不由分說就打,說青年農民耍騷使壞。青年農民招架不住又辯白不清拔腿就跑,那些人又緊追不舍。青年農民情急無路,就從一個高坎上跳了下去,跌得眼冒金星,抬頭一看,黃牛正在坎下的土壕裏,腹下正有一隻紫紅皮毛的小牛犢撅著尻子在吮奶,老黃牛悠然舔著牛犢。他爬起來一把抓住牛韁繩,跳著腳揚著手對站在高坎上頭那些追打他的莊稼人發瘋似的喊:“哥們爺們,打得好啊,打得太好了!”隨之把求朱先生尋牛的事述說一遍。那些哥們爺們紛紛從高坎上溜下來,再不論他在姑娘跟前耍騷的事了,更加詳細地詢問朱先生掐指占卜的細梢末節,大家都說真是活神仙啊!尋牛的青年農民手舞足蹈地說:“朱先生給我念下四句秘訣,‘要得黃牛有,疾步朝南走;撞開姑娘手,老牛舔牛犢。’你看神不神哪!”這個神奇的傳說自然很快傳進嘉軒的耳朵,他在後來見到姐夫時問證其虛實,姐夫笑說:“哦,看來我不想成神也不由我了!”
嘉軒一貫尊重姐夫,但他卻從來也沒有像一般農人把朱先生當作知曉天機的神。他第一次看見姐夫時竟有點失望。早已名噪鄉裏的朱才子到家裏來迎娶大姐碧玉時,他才得一睹姐夫的尊容和風采,那時他才剛剛穿上渾襠褲。才子的模樣普普通通,走路的姿勢也普普通通,似乎與傳說中那個神乎其神的神童才子無法統一起來。母親在迎親和送嫁的人走後問他:“你看你大姐夫咋樣?”他拉下眼皮沮喪地說:“不咋樣。”母親期望從他的嘴裏聽到熱烈讚美的話而沒有得到滿足,順手就給了他一個抽脖子。
他開始敬重姐夫是在他讀了書也漸漸懂事以後,但也始終無法推翻根深蒂固的第一印象。他敬重姐夫不是把他看作神,也不再看作是一個“不咋樣”的凡夫俗子,而是斷定那是一位聖人,而他自己不過是個凡人。聖人能看透凡人的隱情隱秘,凡人卻看不透聖人的作為;凡人和聖人之間有一層永遠無法溝通的天然界隔。聖人不屑於理會凡人爭多嫌少的七事八事,凡人也難以遵從聖人的至理名言來過自己的日子。聖人的好多廣為流傳的口歌化的生活哲理,實際上隻有聖人自己可以做得到,凡人是根本無法做到的。“房是招牌地是累,攢下銀錢是催命鬼。”這是聖人姐夫的名言之一,鄉間無論貧富的莊稼人都把這句俚語口歌當經念。當某一個財東被土匪搶劫了財寶又砍掉了腦袋的消息傳開,所有聽到這消息的男人和女人就會慨歎著吟誦出聖人的這句話來。人們用自家的親身經曆或是耳聞目睹的許多銀錢催命的事例反覆論證聖人的聖言,卻沒有一個人能真正身體力行。凡人們興味十足甚至幸災樂禍一番之後,很快就置自己剛剛說過的血淋淋的事例於腦後,又拚命去勞作去掙錢去迎接催命的鬼去了,在可能多買一畝土地再添一座房屋的機運到來的時候絕不錯失良機。凡人們絕對信服聖人的聖言而又不真心實意實行,這並不是聖人的悲劇,而是凡人永遠成不了聖人的緣故。
從白鹿村朝北走,有一條被牛車碾壓得車轍深陷的官路直通到白鹿原北端的原邊,下了原坡涉過滋水就離滋水縣城很近了。白嘉軒從原頂抄一條斜插的小路走下去,遠遠就瞅見籠罩書院的青蒼蒼的柏樹。白嘉軒踩著溜滑的積雪終於下到書院門口,仰頭就看見門樓嵌板上雕刻著的白鹿和白鶴的圖案,耳朵裏又灌入悠長的誦讀經書的聲音。他進門後,目不斜視,更不左顧右盼,而是端直穿過院庭,一直走到後院姐夫和姐姐的起居室來。姐姐正盤腿坐在炕上縫衣服,一邊給弟弟沏茶,一邊詢問母親的安寧。不用問,姐夫此刻正在講學,他就坐著等著和姐姐聊家常。作為遐邇聞名的聖人姐夫朱先生的妻子的大姐也是一身布衣,沒有綾羅綢緞著身。靛藍色大襟衫,青布褲,小小腳上是係著帶兒的家織布鞋襪,隻是做工十分精細,那一顆顆布綰的紐扣和紐環,幾乎看不出針線的紮腳兒。姐姐比在自家屋時白淨了,也胖了點兒,不見臃腫,卻更見端莊,眼裏透著一種持重、一種溫柔和一種嚴格恪守著什麽的嚴峻。大姐嫁給朱先生以後,似乎也漸漸透出一股聖人的氣色了,已經不是在家時給他梳頭給他洗臉給他補綴著急了還罵他幾句的那個大姐了。院裏一陣雜遝的腳步聲,嘉軒從門裏望過去,一夥夥生員朝後院走來,一個個都顯得老成持重頂天立地的神氣,進入設在後院的餐室以後,院子裏靜下來。姐夫隨後回來,打過招呼問過好之後,就和他一起坐下吃早飯。飯食很簡單,紅豆小米粥,摻著扁豆麵的蒸饃顏色發灰,切細的蘿卜絲裏拌著幾滴香油。吃罷以後,姐夫口中嘬進一撮幹茶葉,咀嚼良久又吐掉了,用以消除蘿卜的氣味,免得授課或與人談話時噴出異味來。姐夫把他領到前院的書房去說話。
五間大殿,四根明柱,塗成紅色,從上到下,油光鋥亮。整個殿堂裏擺著一排排書架,架上擱滿一摞摞書,進入後就嗅到一股清幽的書紙的氣息。西邊隔開形成套間,掛著厚厚的白色土布門簾,靠窗置一張寬大的書案,一隻精雕細刻的玉石筆筒,一隻玉石筆架和一雙玉石鎮紙,都是姐夫的心愛之物。滋水縣以出產美玉而聞名古今,相傳秦始皇的玉璽就取自這裏的玉石。除了這些再不見任何擺設,不見一本書也不見一張紙,整個四麵牆壁上,也不見一幅水墨畫或一幀條幅,隻在西山牆上貼著一張用毛筆勾畫的本縣地圖。嘉軒每次來都禁不住想,那些字畫條幅掛滿牆壁的文人學士,其實多數可能都是附庸風雅的草包;像姐夫這樣真有學問的人,其實才不顯山露水,隻是裝在自己肚子裏,更不必掛到牆上去唬人。兩人坐在桌子兩邊的直背椅子上,中間是一個木炭火盆,炭火在靜靜地燃燒,無煙無焰,燒過留下的一層白色的炭灰,仍然明晰地顯露著木炭本來的木質紋路,看不見煙火卻感到了溫暖。姐夫一邊添加炭棒,一邊支起一個三角支架燒水沏茶。他就把怎樣去請陰陽先生,怎麽在雪地裏撒尿,怎麽發現那一坨無雪的慢坡地,怎麽挖出怪物,以及拉屎偽造現場的過程詳盡述說了一遍,然後問:“你聽說過這號事沒有?”姐夫朱先生靜靜地聽完,眼裏露出驚異的神光,不回答他的話,取來一張紙攤開在桌上,又把一支毛筆交給嘉軒說:“你畫一畫你見到的那個白色怪物的形狀。”嘉軒捉著筆在墨盒裏膏順了筆尖,有點笨拙卻是十分認真地畫起來,畫了五片葉子,又畫了稈兒把葉子連結起來,最終還是不無遺憾地憨笑著把筆交給姐夫:“我不會畫畫兒。”朱先生拎起紙來看著,像是揣摩一幅八卦圖,忽然嘴一嘬神秘地說:“小弟,你再看看你畫的是什麽?”嘉軒接過紙來重新審視一番,仍然憨憨地說:“基本上就是我挖出來的那個怪物的樣子。”姐夫笑了,接過紙來對嘉軒說:“你畫的是一隻鹿啊!”嘉軒聽了就驚詫得說不出話來,越看自己剛才畫下的笨拙的圖畫越像是一隻白鹿。
很古很古的時候(傳說似乎都不注重年代的準確性),這原上出現過一隻白色的鹿,白毛白腿白蹄,那鹿角更是瑩亮剔透的白。白鹿跳跳蹦蹦像跑著又像飄著從東原向西原跑去,倏忽之間就消失了。莊稼漢們猛然發現白鹿飄過以後麥苗忽地躥高了,黃不拉幾的弱苗子變成黑油油的綠苗子,整個原上和河川裏全是一色綠的麥苗。白鹿跑過以後,有人在田坎間發現了僵死的狼,奄奄一息的狐狸,陰溝濕地裏死成一堆的癩蛤蟆,一切毒蟲害獸全都悄然斃命了。更使人驚奇不已的是,有人突然發現癱瘓在炕的老娘正瀟灑地捉著擀杖在案上擀麵片,半世瞎眼的老漢睜著光亮亮的眼睛端著篩子揀取麥子裏混雜的沙粒,禿子老二的瘌痢頭上長出了黑烏烏的頭發,歪嘴斜眼的醜女兒變得鮮若桃花……這就是白鹿原。
嘉軒剛剛能聽懂大人們不太複雜的說話內容時,就聽奶奶母親父親和村裏的許多人無數次地重複講過白鹿神奇的傳說,每個人講的都有細小的差異,然而白鹿的出現卻是不容置疑的。人們一代一代津津有味地重複咀嚼著這個白鹿,尤其在戰亂災荒瘟疫和饑饉帶來不堪忍受的痛苦裏渴盼白鹿能神奇地再次出現,而結果自然是永遠也沒有發生過,然而人們仍然繼續興味十足地咀嚼著。那確是一個耐得咀嚼的故事。一隻雪白的神鹿,柔若無骨,歡歡蹦蹦,舞之蹈之,從南山飄逸而出,在開闊的原野上恣意嬉戲。所過之處,萬木繁榮,禾苗茁壯,五穀豐登,六畜興旺,疫癘廓清,毒蟲滅絕,萬家樂康,那是怎樣美妙的太平盛世!這樣的白鹿一旦在人剛能解知人言的時候進入心間,便永遠也無法忘記。嘉軒現在捏著自己剛剛畫下那隻白鹿的紙,腦子裏已經奔躍著一隻活潑的白色神鹿了。他更加確信自己是凡人而姐夫是聖人的觀念。他親眼看見了雪地下的奇異的怪物親手畫出了它的形狀,卻怎麽也判斷不出那是一隻白鹿。聖人姐夫一眼便看出了白鹿的形狀“,你畫的是一隻鹿啊!”一句話點破了凡人眼前的那一張蒙臉紙,豁然朗然了。凡人與聖人的差別就在眼前的那一張紙,凡人投胎轉世都帶著前世死去時蒙在臉上的蒙臉紙,隻有聖人是被天神揭去了那張紙投胎的。凡人永遠也看不透眼前一步的世事,而聖人對紛紜的世事洞若觀火。凡人隻有在聖人揭開蒙臉紙點化時才恍悟一回,之後那紙又渾全了又變得黑瞎糊塗了。聖人姐夫說過“那是一隻鹿啊”之後,就不再說多餘的一句話了,而且低頭避臉。嘉軒明白這是聖人在下逐客令了,就告辭回家。
一路上腦子裏都浮動著那隻白鹿。白鹿已經溶進白鹿原,千百年後的今天化作一隻精靈顯現了,而且是有意把這個吉兆顯現給他白嘉軒的。如果不是死過六房女人,他就不會急迫地去找陰陽先生來觀穴位;正當他要找陰陽先生的時候,偏偏就在夜裏落下一場罕見的大雪;在這樣鋪天蓋地的雪封門坎的天氣裏,除了死人報喪誰還會出門呢?這一切都是冥冥之中的神靈給他白嘉軒的精確絕妙的安排。再說,如果他像往常一樣清早起來在後院的茅廁裏撒尿,而不是一直把那泡尿憋到土崗上去撒,那麽他就隻會留心腳下的跌滑而注定不敢東張西望了,自然也就不會發現幾十步遠的慢坡下融過雪的那一坨濕漉漉的土地了。如果不是這樣,他永遠也不會涉足那一坨慢坡下的土地,那是人家鹿子霖家的土地。他一路思索,既然神靈把白鹿的吉兆顯示給我白嘉軒,而不是顯示給那塊土地的主家鹿子霖,那麽就可以按照神靈救助白家的旨意辦事了。如何把鹿子霖的那塊慢坡地買到手,倒是得花一點心計。要做到萬無一失而且不露蛛絲馬跡,就得把前後左右的一切都謀算得十分精當。辦法都是人謀劃出來的,關鍵是要沉得住氣,不能急急慌慌草率從事。一當把萬全之策謀劃出來,白嘉軒實施起來是迅猛而又果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