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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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黑娃解釋說:“你不知道哇,我天南海北都敢走,縣府衙門也敢進,獨獨不敢進學堂的門,我看見先生人兒就怯得慌慌。你知道,這是咱們村學堂那個徐先生給我自小種下的症。”
    “你真了不起黑娃。”兆鵬轉了話題,“我在咱們白鹿村隻佩服一個人,你猜是誰?就是你黑娃。”
    “我?”黑娃撇撇嘴角自輕自賤地說,“黑斑頭一個。”
    “你敢自己給自己找媳婦——”兆鵬說,“你比我強啊!”
    黑娃警覺地瞪起眼:“你又耍笑我了?”
    兆鵬從椅子上站起來,慷慨激昂地說:“你——黑娃,是白鹿村頭一個衝破封建枷鎖實行婚姻自主的人。你不管封建禮教那一套,頂住了宗族族法的壓迫,實現了婚姻自由,太了不起太偉大了!”
    黑娃卻茫然不知所措:“我也辨不來你是說胡話還是耍笑我……”
    “這叫自、由、戀、愛。”兆鵬繼續慷慨激昂地說,“國民革命的目的就是要革除封建統治,實現民主自由,其中包括婚姻自由。將來要廢除三媒六證的包辦買賣婚姻,人人都要和你一樣,選擇自己喜歡的女子做媳婦。甭管族長讓不讓你進祠堂的事。屁事!不讓拜祖宗你跟小娥就活不成人了?活得更好更自在!”
    黑娃驚恐地瞪大眼睛聽著,再不懷疑兆鵬是不是耍笑自己了,問:“你從哪兒躉來這些嚇人的說詞?”
    “整個中國的革命青年都這麽說,這麽做。鄉村裏還很封閉,新思想的潮水還沒卷過來。”兆鵬真誠而悲哀地說,“我盡管誇讚你,我自個想自由戀愛卻自由不了……我都有些眼紅你,佩服你。”
    “噢呀——”黑娃恍然大悟,被兆鵬的真誠感動了,“你娶下媳婦不回家,就是想自……”
    兆鵬說:“我還沒屈服,鬥爭比你複雜……”
    黑娃深深地受了感染,對兆鵬的真誠信賴更為感佩:“你叫我來就為說這話嗎?早知這樣我早就來了。村裏人不管窮的富的男的女的老的少的都拿斜眼瞅我,我整天跟誰也沒臉說一句話。好呀兆鵬……你日後有啥事隻要兄弟能幫得上忙,盡管說好咧。”
    兆鵬就直率地說:“我準備燒掉白鹿倉的糧台。你看敢不敢下手?”
    黑娃不由地“啊”了一聲,從椅子上彈起來,吃驚地盯著兆鵬。如果這話由白鹿村任何一個愣頭莊稼人說出來,他也許不至於如此意料不及;堂堂的白鹿倉第一保障所鄉約鹿子霖的兒子,白鹿鎮縣立初級小學的校長鹿兆鵬怎麽會想到要燒駐軍的糧台?他家的糧食雖然也交了,但絕不會像窮漢家為下鍋之米熬煎吧?他做先生當校長掙的是縣府發的硬洋與糧台屁不相幹,文文雅雅的先生人兒怎麽想到要幹這種縱火燒糧無疑屬於土匪暴動的行徑?他的腦子裏一時回旋不過來,瞪著吃驚的眼睛死死盯著鹿兆鵬而不知說什麽。
    兆鵬問:“你知道不知道征糧的這一杆子隊伍是啥貨嗎?”
    黑娃說:“聽人說,城裏今日來一個姓張的頭兒,明日又來個姓馬的把姓張的趕跑了,後日又來個姓郭的把姓馬的攆走,城牆上的旗兒也是紅的換藍的,藍的又換黃的,黃的再換成紅的。我一滿弄不清,莊稼漢誰也鬧不清。”
    “這是一幫反革命軍閥。”兆鵬說,“國民革命軍正從廣州往北打,節節勝利。北京軍閥政府糾合全國的反動派阻止革命軍北來,現在圍城的劉家鎮嵩軍就是一股反革命軍隊。西安守城的李虎楊虎二虎將軍,都是國民革命軍。”
    黑娃聽不懂隻是“噢噢”地應著。
    兆鵬說:“鎮嵩軍劉軍長是個地痞流氓。他早先投機革命混進反正的隊伍,後來又投靠奉係軍閥。他不是想革命,是想在西安稱王。河南連年災害,饑民如蠅盜匪如麻,這姓劉的回河南招兵說,‘跟我當兵殺過潼關進西安。西安的鍋盔一拃厚麵條三尺長。西安的女子個個賽過楊貴妃……’他們是一幫兵匪不分的烏合之眾。”
    黑娃大致已聽明白:“噢!是這麽些爛貨!”
    兆鵬說:“把糧台給狗日燒了,你說敢不敢?”
    黑娃倒顯出大將風度:“燒了也就給他狗日燒咧。咋不敢!”
    兆鵬說:“你要是願意幹,咱倆就放這把火。給白鹿原上的人看一場衝天大火。”
    黑娃已經鼓舞起來:“燒那個糧台太容易了。那一杆子兵料就百姓給他們殺雞的把戲兒鎮住了,一個個放心地睡覺哩!一籠麥秸就把它燒光了。”
    這當兒,從房子的套間走出一個人來,黑娃看出是韓裁縫,不由一驚。韓裁縫是去年遷到白鹿鎮的客戶,租下兩間門麵房,用腳踏機器給人縫衣服掙錢,誰也弄不清他是哪裏人。趕集的人像看西洋景兒一樣看他雙腳踩動機器踏板,發出喳喳喳連續不斷的響聲,一隻鋥亮的針上下竄動,把布片縫結在一起。圍觀的人雖然很多而生意卻十分蕭條,隻有學校教員和少數學生掏錢請他縫製製服,莊稼漢無論窮人富人都隻是看看熱鬧而已。韓裁縫坦然笑笑說:“放火燒糧台,我也搭一手。”黑娃也就明白了,不需再問。三個人在煤油燈下進行具體實施方案的密謀,從哪兒翻牆進去,先燒哪裏後點哪裏,無論如何要把井繩給藏起來,點著了火吊不上水來。三個人約定如何用暗號聯係,具體分工都經過再三斟酌。黑娃拍拍腦門說:“你這洋油(煤油)燈有一股臭味兒,熏得我頭昏腦漲直想吐。”
    終於等來了一個刮風的夜晚。三個人從三麵的圍牆上分頭爬上去。大門口有一個衛兵在轉悠,院子裏有一個衛兵在轉悠。黑娃先跳進院子,繞著院裏堆積的糧食轉到衛兵身後,朝他腦袋上拍了一磚,衛兵就軟軟地倒下去。他從後腰裏取下臭氣熏人的煤油筒兒,擰開螺絲蓋兒,把煤油潑在那一排房子的門板上,摸出了洋火匣。黑娃自小使用的是火鐮火石拚打火星點燃煤紙,沒有用過洋火。他在兆鵬屋裏試著擦燃過兩根黑色的洋火棒兒,比火鐮火石方便多了,什麽時候能買得起洋火就好了。黑娃按約定的方案劃著了洋火,噗地一聲冒出一股藍色火焰,潑上煤油的木板門就騰起了火光。大門口的衛兵一聲驚叫,放了一槍。黑娃已繞過房子跳上牆頭,瓦頂糧倉和院中用油布苫著的糧堆幾乎同時起火。黑娃爬上牆頭並不急於逃走,看著那個衛兵在院子裏呼喊、放槍,樣子很狼狽。房子裏的烏鴉兵開始嚷叫呼喊起來,率先衝出火門的兵們哇哇哭叫著在院子打滾滅火。黑娃看著迎風飛舞的火焰已經衝上倉庫和那排房子的屋簷,就跳下牆走了。他跑回自己的窯洞,把正在熟睡的小娥拉起來,讓她看火的壯觀。小娥走出窯門就叫了一聲:“媽呀!”西邊的天空一片通紅。黑娃說:“糧台燒著了。”小娥說:“真有膽大的冷娃哩,敢燒糧台!”黑娃說:“白狼放的火。”小娥問:“白狼在哪達?”黑娃說:“白狼在你尻子後頭站著。”小娥驚疑地說:“你是白狼?你胡說……噢呀!怪道來我看你這幾天鬼鬼祟祟的……”黑娃就不吭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