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啥叫盛極一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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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楚淮傻了,傻了五年有餘。
    那年餘淮老懷甚慰地通知餘歡即將嫁給楚淮做他的皇後,還沒過夜,宮裏就炸了鍋,說楚淮中了北狄人的毒。楚淮和他五哥七哥鬥了這麽久,結果在即將登基之時,被北狄人毒成了傻子。
    當時所有人都不信,包括餘潭,包括袁振,包括桂南王陳雲清,甚至包括彭連宇和李成名,這些人裏有從小陪著楚淮長大的發小,有對他寄予厚望的長輩,有被他的人品與描畫出的宏景藍圖深深折服的將帥之才,還有餘潭這個與他互惠互利、各取所需的盟友。
    他們都在想,楚淮怎麽會傻呢?那樣一個傲氣天縱、容如大海、銳如尖鋒、心懷宏願的人,他要是真傻了,還不如讓他死了幹淨。
    可偏偏他就是傻了,傻得相當徹底,有一回餘潭不死心地從地上挖了塊泥巴給他,說:叫爹。楚淮乖順地叫了聲爹,然後把泥巴拿過去塞嘴裏了。完了還朝他笑,一口大黑牙嚇得餘潭回家連做了好幾天的噩夢。
    那時先帝大喪剛過,朝裏一日沒有新君就一日不得安寧,楚淮中毒這消息捂得再嚴最後還是露了出去,餘潭他們這些成王黨一合計,遲則生變,不能再指望楚淮了,最終把十五皇子楚安推上了帝位。
    楚安是楚淮同父同母、從小護在身邊的弟弟,從來也沒經曆過什麽風雨,楚淮與慎王景王刀來劍往針鋒相對時,楚安小皇子正每天與三五好友相聚在郡王府裏吟詩作對,等他知道楚淮傻了眾人要他登基做皇上的時候,差點嚇尿了。
    餘潭至今仍記得那時的楚安臉色有多麽蒼白,神色有多麽惶恐,若非他們發動的是掉腦袋的大事、惟恐其他皇子登基後秋後算賬,所有的成王黨都不會同意擁護楚安來接這麽個大攤子。
    結果就是這麽一個人,在登基兩年後暗示禦史上書征討了餘潭的十八條大罪,原本是要判斬立決的,後來在兔死狐悲的一幹黨眾求情之下,最終判了解散家奴、財產充公、餘潭及其家人流放關北,並賜字一幅——天下第一貪。
    餘潭正妻已故,這輩子也就餘歡這麽一個女兒,其他的小妾姬人有門路的找門路,沒門路的充了公,最後好幾百口子的一個大家,隻剩餘老哥兒一個帶著閨女,一步一步地從京城走到了關北,一待就是三年。
    餘潭早想退隱歸田,這會倒也算變相地全了心願,隻是苦了餘歡。
    餘潭仕途順遂一路貪得風聲水起,大概因此得了報應,直到三十多歲才有了餘歡,發妻生下餘歡便撒手而去,從此不管他納多少小妾,也再沒有過子嗣。就這麽一個寶貝疙瘩,餘潭怎麽能不寵?從小把餘歡寵得跟什麽似的,要星星絕不給摘月亮,要不然也不會因為餘歡喜歡楚淮,他就放棄歸隱夢想同意助楚淮奪嫡以換取皇後之位。
    不過這些事他都沒跟餘歡說,隻說自己看中了楚淮的魄力,想為自己再搏事業第二春。當然他失敗了,也把餘歡搭了進去。
    餘潭心疼閨女,他也是實在沒辦法了,這些年明著勸暗著勸不知道勸了多少回,餘歡不是跟他裝傻就是挺著脖子硬扛,今天晚上算是把話說盡了,他以後可以死心了。
    餘潭知道餘歡看著隨和,其實下了決心的事誰也掰不過來,這點像他,真是他親閨女。
    當天晚上餘歡沒能睡著,想著以前的事兒想了一個晚上,又想自己再見到他會是什麽樣呢?興許什麽時候皇上一高興,大赦個天下什麽的,他們就能回去了,當然,也興許她這輩子都回不去,就這麽想著他過一輩子了。
    餘潭也沒睡,屋裏的油燈亮了一晚上,餘歡起夜看見燈光的時候還以為自己眼花了——她都不知道他們家有燈油這麽奢侈的玩意!
    第二天一早餘歡頂著兩個黑眼圈從屋裏出來,餘潭已經熬好了棒子麵糊糊,吃完了飯餘潭照例夾著棋盤去胡同口賭棋,臨走前對餘歡說:“我屋裏那被子你可別動啊,回來我自己補!”
    餘歡答應下來,等餘潭走了,轉身就進他屋裏去瞧被子了——人不都這樣麽,越說不讓動,心裏越長毛。
    餘潭的屋裏幹淨得很,說空空如也並不貼切,因為還擺了一張硬板床和一個櫃子。此時餘潭說的那被子就堆在床上,瑞蚨祥的裏子麵子配上粗麻布打的大補丁,看起來有一種超越時代令人難以欣賞的驚人美感。
    這是餘潭唯一從京裏帶出的東西,冬蓋三九夏蓋三伏,裏麵棉絮爛了也沒丟掉。
    餘歡一眼就瞧見了被麵上的大窟窿,看著不像自然磨壞的,倒像是撕開的。然後她伸手進去摸,摸到一卷東西。
    餘歡把東西拿出來看了看,又按原樣塞回去。
    那天餘歡沒有出門,坐在屋子前麵給王大娘的女兒修紡車,快中午的時候餘潭回來了,哼著小曲心情不差的樣子,見了餘歡故意咳嗽一聲,“你沒動我東西吧?”
    餘歡笑著活動活動腰,“您都說了自己補,我還費那個事做什麽呀。”
    餘潭進屋一看,被子果然跟沒人動過一樣,連個堆疊的角度都不帶差的。
    “你真沒動?”餘潭的心情有點糾結。
    餘歡搖頭,“你要想讓我補就早說嘛。”說著進屋去打算拿被子。
    餘潭一個狗躍式撲到被子上,像抱著金疙瘩似的,“不用不用,你忙你的去吧。”
    餘歡看他這樣,忍不住上前摸了摸他的鬢角,“爹,你都有白頭發了。”
    餘潭一下子沒了聲,藏著眼睛擺手讓餘歡出去。
    餘歡出去了,餘潭又從被窟窿裏把東西摸了出來,入手的柔滑好像已經幾輩子沒有摸過,打開來,金燦燦的一張晃得人眼睛生疼。
    都說餘潭極受先帝寵信,盛極一時。
    什麽叫盛極一時?意思就是在先帝駕崩之前最放心不下的不是自己那些個爭得你死我活的兒子,而是餘潭。先帝擔心餘潭風頭太盛、貪得太多,將來被新帝清算,就給他留了張聖旨——一張全須全尾、開頭落款、禦印加壓的空白聖旨。
    這是給餘潭保命用的,當年如果新帝執意判死,餘潭肯定要拿出來保自己一命。
    現在他沒有性命之憂了,可心裏還是害怕,害怕新帝哪天想起他,又捉他回去處斬,於是他緊緊地捂著這張聖旨,大夏天也蓋在身上,他踏實。
    可再踏實也抵不過心疼閨女。要打仗了,鎮民們說的對,袁振不回來,關北必失,到時候自己皮老肉厚的倒好辦,大不了給北狄做個老奴隸,可餘歡怎麽辦?於是折騰了一宿,油煙子熏得眼睛直疼他也沒去睡覺,最後緊咬著後槽牙下了決心,想著不如就用這聖旨送餘歡回京城去,新帝防著他,可餘歡一個女孩子,又是對楚淮癡心不改的,說不定這聖旨真能讓餘歡如願。可他又舍不得拿出來,沒了這聖旨蓋在身上,他以後還睡得著嗎?就算無關生死,它也是一個心理寄托,這是他曾經活過的全部證明,拿走這聖旨真跟剜了他的心肝一樣,左思右想的,倒真讓他想出個招兒。
    他尋思著餘歡向來是讓他寵著、從他這拿東西拿慣了的,如果餘歡發現了聖旨,肯定會磨著他要他用這特權回京去,到時候他被閨女逼著,再心疼也隻能順勢而為了。
    他這是下了多大的決心啊!結果這大好的機會餘歡竟然放棄了。
    餘歡也後悔著呢!她在門口坐了多久就後悔了多久!後悔自己怎麽就沒壓過那點於心不忍,把唯一的也是最後能接近楚淮的希望給放棄掉呢?
    她是那麽的喜歡楚淮!他傻了也還喜歡他!喜歡到能讓她想起來就笑得流口水,能讓她記掛到心肝脾肺腎無一不疼,她這麽怕疼的人,就活生生地為楚淮疼了這麽多年而無怨無悔,如果說讓她割根手指頭下來她就能得到楚淮,她都恨不能割一送一!就這麽喜歡!
    可再喜歡也不是她的了。
    她是想回京、是想得到楚淮,可那聖旨比餘潭的命都重要,她怎麽能拿?況且他們才流放三年,要是哪天皇上說:今天天氣不錯,把餘潭那老貨抓回來再殺一殺吧。這都是備不住的事情,到時候怎麽辦?
    餘歡歎了口氣,拿著銼到一半的齒輪憂鬱了一會,然後回屋取了東西,從家裏出來後轉進了隔壁的卷子胡同,在胡同口第一家停下,也不敲門,直接推門而入。
    院子裏一個身材頎長不修邊幅的男人正在曬藥,見了餘歡僅是用眼皮瞥了一下,便收回目光。
    這男人叫墨離,表麵上是個大夫,實際上是個二把刀,醫術有限得很,唯一的優點就是便宜。
    墨離半蹲著,微彎著腰,卷起的袖口露出一截精瘦有力的小臂,古銅色的肌膚在午後的陽光下泛著深蜜色的光澤。直到鋪完最後一顆草藥,墨離就著旁邊的水桶洗了洗手,這才站起來。
    他一站起來,餘歡就覺得遮天弊日,脖子仰折了都看不著他腦瓜門似的,餘歡的身高在女子中不算高但也絕對不矮,也隻到他胸口。
    餘歡後退兩步看著他的臉,“我爹這兩天是不是找過你了?”要不餘潭昨天不會無故提起他。
    墨離半耷著眼睛一貫沒精神的模樣,“嗯,問我要不要娶你。”
    餘歡連忙製止他,“行了,不用說了……”
    墨離沒聽見似地把話說完,“我說不願意。”
    餘歡真想抽死他們!這倆人,給她留點麵子這麽難嗎?
    墨離打了個哈欠,“你隨意吧,我去睡午覺。”
    餘歡馬上叫住他,從懷裏摸出個荷包遞過去。
    墨離瞅著那荷包,半天沒動彈。
    餘歡差點把荷包砸在他那張胡子拉茬的大叔臉上!
    “你身為一個二十七八歲還沒娶上媳婦的老男人就不能有點自知之明嗎?居然還怕我賴上你?”
    墨離就伸過手接了荷包,打開一看,裏頭裝著一張十兩的銀票和幾塊碎銀子。
    “你不是一直想回家嘛。”餘歡這會倒有點不好意思了,“本來這銀子我是留給自己的,可是估計我也沒機會離開關北了,還不如給——借你,你拿著當路費吧。”
    墨離看著那銀票,滄桑的臉上稍稍看出一些動容。
    “你可別哭啊。”餘歡退到門口去準備撤退。
    “你拿回去吧。”墨離把東西裝好隨便一丟,東西就回了餘歡手裏,精準得像瞄了幾個時辰似的,“這個幫不了我。”
    餘歡不太明白,她隻知道墨離比她早到這裏兩年,開始的時候一心想回家,卻又不走,整天關在屋子裏瞎鼓搗,常常弄得自己滿身是傷,鄰居都當他是瘋子,後來才消停下來,半死不活地幫人看點頭疼腦熱的病。
    墨離做了個手勢讓她等一會,回身進了屋,再出來時手裏拎著個箱子。
    餘歡連忙過去把箱子接過來放下,熟門熟路地把箱子上的一百零八格華容道解開,箱子也就開了。箱子裏的東西很多,餘歡拿起最上頭擺著的一個拳頭大小,做得極為精細的木質胖娃,她擰了擰胖娃的脖子,那娃娃便動起來,開始打拳,小胳膊小腿打得緩慢,卻沒有絲毫凝滯。
    一套拳打完,餘歡又轉了下胖娃的手掌,胖娃便開始打第二套,每打完一套餘歡都能準確地觸動胖娃身上的機關讓它轉到下一套,越到後頭機關就越細小,精細到一根手指一片指甲。就這麽一直到第十七套拳打完,餘歡琢磨了半天也沒動手。
    她研究這胖娃已經很久了,就這第十八套掌法轉不出來,第十八套不出來胖娃就不會重新啟動,可她頭天晚上轉到第十七套,第二天再來胖娃已經回到了起始狀態,顯然是墨離破了機關,可墨離就是不告訴她最後一重機關在哪裏。
    “你知道墨家嗎?”餘歡專注於胖娃的時候,墨離問。
    餘歡過於專注,隻用餘光察覺到墨離在說話,馬上抬起頭來。
    墨離便又問了一回。
    餘歡想了想說:“墨者,興天下之利,除天下之害,兼相愛、愛無差。”儒、道、墨三大家是促成諸子百家爭鳴的根本所在,餘歡讀過些書,自然是知道。她說完看著墨離問:“你是墨家的人?”
    墨家重平等、重無私,與儒家的“命定論”背道而馳,無人能否認墨家的重要性,可千年已過,如今儒家被尊為天下正統,道家也自有天地,墨家卻早已衰敗,雖有機巧陣法之學流傳於世,卻鮮於人知,過去的輝煌再無人追溯。
    墨離搖搖頭,“我不算是墨者。”
    餘歡又沒聽懂,墨離從箱子裏翻出一根黑黝黝的棍子,你知道這是什麽?
    餘歡瞧著那東西說:“這不是‘時辰’麽?”這東西十分神奇,上下兩層,下層棍子上十二個刻度代表十二個時辰,上層刻有標示,自啟動之時便無法停下,標示指到哪裏,便是一日的時辰所示。
    墨離不知怎麽一扳一折,手裏的棍子立時碎裂開來,迸出無數個機巧齒輪,餘歡看得眼睛都直了,呆呆地聽墨離說:“把它複原。”
    餘歡回想著墨離剛剛動作那一刹那,所有機關迸裂之前的位置,她手裏還拿著那個胖娃,神智卻早被這滿地的零碎吸引了去。
    餘歡盯著一地的零碎半個時辰沒有動彈,墨離自顧去做他的事,等他回來,見餘歡還在拆解手裏的胖娃,地上的機巧已經被收了起來,零散地裝在一個盒子裏。
    餘歡專心地拆解著胖娃,從沒有過地認真。
    她拿著胖娃仔細地看,臉貼著臉,眼對著眼,所有她設想過的機關她都曾試過,可就是找不到第十八重機關的所在。
    後來她笑了,異樣地舒心,她終於發現手裏的胖娃和一個月前最後一次見它發生了什麽變化。胖娃頭上的總角裏有一根頭發絲較之前有了微小的偏差。
    她用指甲把那根頭發絲挑出來,胖娃娃立刻打出一套她從沒見過的掌法,掌法打畢,那挑出的發絲又縮了回去,一切回到開始之前。
    餘歡摸摸胖娃的臉,小心地把它放回箱子裏,然後抱起裝著“時辰”零碎的盒子離開了墨離的小院。
    餘歡沒有特別研究過什麽,可她從小就對拆解各種東西有著天生的靈性,一個字、一幅畫在她眼裏都是有邊帶角的,都是有近遠縱深的,一件物事拿在手裏先看到的是由始而終,是環環相扣,哪裏是結、哪裏是點她一眼便能分得清楚,世界在她眼中不是一幅幅畫,而是重重疊疊的機巧,妙趣無窮。
    兩年前餘歡偶然結識了墨離,從她推開那箱子上隻有唯一解法的華容道開始,墨離就默許她來這裏拆解這些玩意,兩年了,她隻是拆,這回墨離讓她裝,卻是頭一回。
    餘歡回到家的時候,餘潭正躺在床上哼哼,一副沒精打彩人生無望的樣子。
    餘歡嚇了一跳,連忙過去慰問。想餘潭的人生雖然大起大落,但他衰成這樣了每天還能利用僅剩的那點遲暮美色去毛家酒館騙酒喝,餘歡想不出這世上還有什麽事能難得倒他。
    餘潭摸著補好的被子說:“沒啥,我這是高興的。”
    餘歡扭頭就出去了。
    敢情是高度緊張之下驟然放鬆引發的後遺症。
    後來趁餘潭出去吃晚飯的時候餘歡偷溜進屋又仔細摸了摸被子,感覺到被子裏的確還裹著東西,形狀大小都沒錯,這才放了心。
    餘歡自那天開始安下心來貓在家裏拚棍子,白天光線好,肯定是不出去的,連活都不接,到了晚上因為家裏不點燈,也太費眼,她才和大熊結伴去敲更賺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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