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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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安赫沒有說話,轉身頭也不回地往辦公室大步走過去。
    那辰站在台階上看著他的背影,過了一會兒才一級級地從最後幾級台階上跳了下來。
    家長會時安赫手撐著講台從容平靜說著話的樣子很吸引人,時間不長的那番話透著個性卻又並不張揚,有個這樣的班主任挺不錯。
    “哥你還沒走?”許靜遙從旁邊跑了過來,“有錢嗎,我想買瓶奶茶。”
    那辰從兜裏掏出錢包,抽了張一百的遞給她,許靜遙沒接:“五塊就夠了。”
    那辰又抽了幾張一百的出來直接塞到了她口袋裏:“壓歲錢。”
    “我媽知道會說我的。”許靜遙皺著眉看他。
    “非得讓你媽知道?”那辰雙手插兜往校門口邊走邊說,“你們安老師說你特別優秀,你別整天老繃著擔心自己成績不行了,那架式弄得我一直以為你成績倒數呢。”
    許靜遙笑了笑,想想又把錢拿出來追過去想還給他,那辰按著她的手:“拿著吧,當我存你這兒了。”
    “存我這兒幹嘛啊?”許靜遙愣了愣。
    那辰捂著肚子揉了揉,轉身很快地走開了:“等哪天我打了胎要補身體就來問你要。”
    許靜遙愣在原地過了好一會兒才衝他背影小聲說了一句:“你神經病啊!”
    那辰出了校門,走到自己車邊的時候,看到有個穿校服的男生正站那兒瞅著他的車出神。
    他跨上車了,那男生才猛地抬起頭,看到他的時候頓了頓:“是你的車啊?”
    “嗯,”那辰拿出手套慢慢往手上戴著,一根一根指頭整理好了之後發現這男生還站在旁邊,於是眯縫了一下眼睛,“上來我帶你兜一圈兒?”
    那男生盯著他半天才又說了一句:“你是許靜遙什麽人啊?”
    那辰想了想,嘴角勾了起來:“她爹。”
    “什麽?”那男生眼睛一下瞪圓了。
    那辰沒再說話,轟了一把油門,車竄了出去。
    今天沒什麽事,那辰跟樂隊的人約好了去排練,排練《草原一枝花》。
    車快開到李凡家地下車庫的時候,手機響了,那辰的車速降了下來,但沒有停,順著路邊慢吞吞地開著。
    手機一直響,似乎沒有停的意思,一直響到自動斷了才算停。
    那辰鬆了口氣,剛要加速,鈴聲又再次響起。
    他有些煩躁地把車停在了路邊,對著路牙子狠狠蹬了一腳,把手機從兜裏掏了出來拿在手裏看著。
    鈴聲斷了響,響了斷,第四次響起的時候,他才接起了電話。
    “那辰!你怎麽不接電話!”那邊傳來舅媽很不高興的聲音。
    “沒聽見。”那辰腿撐著地,低頭拍了拍褲子。
    “你姥姥想你了,非說要讓你那兒住兩天,我就讓她收拾東西過去了,”舅媽換了個挺憂鬱的語氣,“她最近身體不太好,你可得上點兒心!我跟你舅可不放不心了,又勸不住她……”
    “嗯。”那辰沒等舅媽的話說完就把電話給掛了。
    不放心?那辰湊到後視鏡前衝著鏡子裏的自己笑了笑,不放心會讓老太太一個人過來?不放心會說半天都沒問一句老太太到沒到?
    “演技太次了。”那辰歎了口氣,沒再繼續往李凡家開,掉了個頭。
    那辰的車開到離自己家那棟樓還有百十來米的時候,就看到路邊圍著幾個大爺大媽,他在旁邊隨便找了車位把車停了。
    “不給我飯吃!”一個老太太坐在長椅上拍著大腿,“把我趕出來,我現在都找不著家了!”
    “您別急……”一個大媽拍著老太太的肩安慰著。
    那辰走到老太太麵前蹲下了,拍了拍她的手,湊到她耳邊大聲喊:“姥姥!”
    “哎!”老太太看到他,很開心地笑了,對旁邊的人說,“我外孫來了!”
    “是說我不給你飯吃麽!”那辰把她扶了起來,湊她耳朵邊繼續喊。
    “啊?”姥姥有些迷茫地看著他,“不吃飯,剛吃完。”
    “你助聽器呢?”那辰有些無奈地拿過姥姥的小提兜翻著,“你怎麽不戴助聽器出來?”
    “我聽得見!我不樂意戴那個,難受,嗡嗡的吵死了。”姥姥一臉不樂意地往前走,到了單元門口很熟練地就拐了進去,伸手就按了電梯。
    “你是聽得見,我喊得一個小區都能聽見了,”那辰站在她身後,“你不是找不著家麽!”
    姥姥沒理他,不知道是聽見了還是沒聽見。
    進了屋,那辰把給姥姥留的那間屋子收拾了一下,正鋪床的時候,姥姥跟著進來,拿起床頭櫃上的一個相框就開始哭。
    “你媽可憐啊,”姥姥抱著相框,“你故意的,把她照片放這兒讓我難受。”
    “你上回自己拿出來放的。”那辰想把相框拿走,抽了兩下,姥姥抱著不撒手,他隻好繼續鋪床。
    “姑娘啊……”姥姥抱著相框躺到了床上,抓過枕巾在臉上擦著。
    “您能不這樣麽?”那辰鋪了一半的床單被姥姥壓著扯不出來,他趴到床沿兒上看著姥姥,“我媽沒死呢。”
    “沒人給我送終了。”姥姥繼續哭。
    “你兒子給你送,”那辰站起來走出屋子,拿了個杯子衝蜂蜜水,老太太愛喝,“他可孝順了,就盼著快點兒給你送終呢。”
    “我知道。”姥姥不知道什麽時候跟出來的,在他身後說了一句。
    那辰笑了笑,把蜂蜜衝好了遞給她,彎腰看著老太太的臉:“您這耳朵時不時靈光一次,說壞話都得防著啊。”
    姥姥也盯著他看,過了一會兒低頭喝了口蜂蜜水,抬起頭說:“你今兒是男的啊?”
    “嗯。”那辰點點頭。
    手機有短信進來,他拿過來看了一眼,李凡問他怎麽還沒到。
    他沒回,把手機扔到沙發上,在窗邊的椅子上坐下了。
    姥姥坐到沙發上,開始說話,主要是說她的病,各種病,有些是自己的,有些是從別的老頭老太太身上借過來的,總之全身上下沒有好地方了。
    其實上月姥姥還因為忘了拿鑰匙架著梯子從窗口爬進了舅舅家二樓的房子,匯總病情沒事兒就說自己快病得不行了隻是她的愛好。
    那辰一言不發地聽著,姥姥說病情的時候不需要他接話,聽著就行。
    說了不知道多長時間,話題突然變了,沒什麽過渡就突然說到了舅舅身上,姥姥看著他:“你舅不容易啊。”
    “嗯。”
    “工資那麽低,你舅媽身體還那麽差,你弟弟還要上學。”
    “嗯。”
    “苦喲,我那點兒棺材本兒還要補貼給他。”
    那辰沒說話,站起來進了自己屋,從抽屜裏拿了個信封出來,抽出一捆還沒拆開的錢。
    他把錢放到姥姥手上,湊到姥姥耳邊提高聲音:“這個錢你拿著,多了沒有,你願意給誰給誰,我不會拿錢給你兒子,我手頭的錢隻有我爸的死亡賠償金,這錢跟誰都沒關係。”
    姥姥沒接錢,看著他:“你爸公司的錢你沒分著?”
    “嗯。”那辰皺皺眉,他不想提起這個人。
    “為什麽!”姥姥喊了起來。
    “因為你姑娘是瘋子,”那辰看著她,嘴角勾起一個微笑,“萬一她兒子也是瘋子呢?誰會把錢留給一個瘋子?”
    姥姥半天都沒說話,然後低下頭開始哭。
    那辰把電視打開,遙控器放到姥姥手邊,然後坐回窗邊的椅子上,看著窗外,把指尖放到嘴邊一下下咬著。
    客廳裏的落地大鍾指向六點半的時候,坐在沙發上看電視的姥姥說了一句:“我去買菜。”
    “太晚了,出去吃,”那辰站起來,發現不知道什麽時候把指尖咬破了,掌心裏都是血,他去洗了洗手,貼了塊創可貼,走到姥姥身邊喊著說,“咱倆出去吃!”
    帶著姥姥去小區外麵的餐館吃完火鍋,姥姥的心情不錯,往回走的路上一直在唱戲,不過因為耳背已經很多年了,她說話的調都時高時低,這戲唱完一段那辰都沒聽出調在哪。
    “風流不用千金買……”姥姥進了電梯又開始唱。
    那辰心裏抽了一下,想說什麽,但是沒開口,電梯門打開之後,他拉著姥姥的手開門進了屋,姥姥邊唱邊邁著台步往廁所走:“月移花影玉人來……”
    姥姥上完廁所洗了洗臉就回屋睡覺了,她八點半上床睡覺的習慣幾十年都沒有變過。
    那辰坐到沙發上,頭向後仰了仰,枕著靠背閉上了眼睛,開口很小聲地接著唱了下去:“今宵勾卻相思債,一雙情侶稱心懷……”
    小時候睡覺前,媽媽都會坐在他床邊輕輕地唱,他沒聽過睡前故事,童話,兒歌,搖籃曲,全都沒聽過,媽媽隻唱戲,或悲或喜,淺唱低吟,很動聽,卻並不溫暖。
    那辰回了自己房間,沒有開燈,就那麽一動不動地坐在一片昏暗中看著牆上掛著的一張舊照片。
    不知道坐了多長時間,他感覺下巴有點癢,抬手抓了抓才發現下巴上掛著水珠子。
    哭了麽?
    那辰笑了笑,趴到床上把臉往枕頭上埋了埋,拿出手機給李凡回了條短信,明天下午三點排練。
    李凡很快又回過來一條,我是草原一枝花,才吐露芳華,有個小夥愛上我,這歌詞我唱出來真能行麽?
    那辰對著短信樂了好半天,別讓你媳婦兒聽見就行。
    姥姥住在家裏對於那辰來說沒有什麽太大的影響,姥姥一般就看電視,去樓下遛遛彎,收拾收拾屋子。
    唯一讓那辰受不了的就是早上姥姥起得早,四五點就起來就開始收拾,耳朵聽不見,收拾的動靜跟打砸搶差不多,那辰睡眠質量一直很差,兩三點睡著了,四五點就讓她給砸醒了,躺床上感覺心跳得都有點兒不利索。
    下午到李凡家車庫的時候他坐下就靠著牆想睡覺,困得不行。
    不過開始排練的時候他就精神了,不光他精神了,樂隊幾個人都挺精神。
    李凡一開口,就有人樂,唱到草原一枝花呀嬌豔美如霞的時候,大衛的吉它直接彈錯好幾個音,最後蹲地上衝著地笑得光聽見嗝兒嗄的進氣聲了。
    “哎,”李凡挺無奈,“其實這歌小辰辰唱挺合適,頭發一甩,大長腿一繃,他就要騎上駿馬把我帶到新的家……”
    “不行,大爺大媽一聽這姑娘的煙嗓都得嚇愣了,”嚴一靠著牆笑著說,“一開腔就露餡兒。”
    “趕緊的,”那辰拿著鼓槌在手裏轉了幾圈,敲出一串鼓點,“李凡你趕緊興奮起來,我都興奮了。”
    “你興奮什麽?”李凡看著他。
    那辰側著身偏過頭,一聳肩膀衝他拋了個媚眼:“想到大爺大媽我就興奮了。”
    “抽風吧你就!”李凡嘖了一聲。
    放寒假之後,安赫差不多每天都貓在屋裏不出門,天兒越來越冷,出門超過二百米距離他就想開著車過去。
    不過還是得出門,他用手指在日曆的格子上劃了劃,如果他不過去幫著老媽收拾一下屋子,老媽能就那麽守著一廚房的快餐盒把年給過了。
    安赫出門的時候順便帶上了幾張購物卡,打算拉著老媽去商場超市什麽的轉轉,有時候他真的會擔心老媽每天那麽坐著到最後路都不會走了。
    到了家裏樓下時,車都停滿了,安赫轉了兩圈,隻找到一個很小的車位,以他需要用蒼蠅拍刷門卡的技術,擠進去有點兒困難。
    每到這種時候他就會後悔當初買了大七,要買輛小車,塞哪兒都方便,這麽大的車,平時也就他一個人,一年來他車上唯一的乘客就是那辰。
    想到那辰,他又想起了家長會那天那辰靠在教室最後一排牆邊的樣子,手指在方向盤上輕輕敲了兩下,說不上來什麽感覺。
    走到家門口時,聽到的依舊是熟悉的麻將聲,唯一的變化是,家門口放著兩個大號的黑色垃圾袋。
    安赫湊過去彎腰看了看,都是原來堆在廚房裏的那些餐盒,還有些亂七八糟的垃圾。
    安赫有些意外,看樣子是收拾了屋子?
    正要拿鑰匙開門的時候,門打開了,有人拎著個垃圾袋走了出來。
    是個年輕女孩兒,安赫沒見過,拿著鑰匙愣了,不至於倆月沒回家就走錯層了吧?還是老媽的麻友都這麽低齡化了?
    那女孩兒看到他也愣了愣,有些不好意思地放下垃圾袋,往旁邊讓了讓:“你是彭姨的兒子吧?”
    “嗯,你好。”安赫應了一聲走進了客廳,一屋子人,空氣裏煙味和長時間沒開窗換氣的怪味混雜在一塊。
    老媽正邊嗑瓜子兒邊出牌,看到他進門就喊了起來:“哎喲我們正說你呢,你就回來了!”
    這一屋子裏的人安赫分不清誰是誰,反正有的臉見過幾次,有的臉完全沒印象,他衝這些人點點頭,繞到了老媽身邊,湊近了小聲說:“你怎麽讓客人收拾屋子?”
    “誰?”老媽抬頭往那女孩兒那邊看了一眼,笑著說,“嗨,那不是客人,那是我幹閨女,趙炎,你張姨的女兒,大學放假剛回來就讓我搶過來啦。”
    趙炎?安赫看了看站在門邊挺清秀的女孩兒,差點兒想說這張姨從來不聽相聲吧。
    “你不回家,我幹閨女就給我收拾屋子唄,”老媽捏著張牌往桌子中間一拍,“二筒!”
    “沒事兒,也沒什麽可收拾的,幾分鍾就弄完了。”趙炎笑著說,聲音挺脆。
    “對了,炎炎你不是說買東西沒人幫拎麽,讓你安赫哥哥陪你去買吧,”旁邊的張姨說,“安赫你開車回來的吧?”
    “對,讓安赫陪她去。”老媽接了一句。
    “不用了,”趙炎搖搖手,“大哥剛進門呢,別往外跑了。”
    “嗨,跑就跑唄,這有什麽,大小夥子,年輕人一塊兒買東西還能有個聊頭,”桌邊一個安赫見過幾次但叫不上名兒的半老頭兒說,“去吧去吧。”
    沒等安赫出聲,屋裏的人都跟著說,去吧去吧去吧。
    安赫挺不爽,他不是不願意陪著去買東西,就是煩這幫人,但還是往門口走了過去,跟趙炎說了一句:“走吧,你去哪兒買東西?”
    趙炎跟在他身後出了門,挺不好意思地搓著手:“不好意思啊哥哥,其實真不用的,我媽老催我買年貨,我就說了一句沒人幫拎……”
    “沒事兒,我幫你拎。”安赫說。
    離家幾條街就有個大超市,因為四周都是小區,所以節前相當熱鬧,擠得都是人,大人小孩兒又叫又鬧的。
    安赫從停車場走出來的時候還聽到了挺大的音樂聲,估計是旁邊小廣場上有活動。
    “什麽什麽……街道……年……”趙炎往那邊瞅著,念著小廣場上拉著的紅色橫幅上的字。
    “新年文藝匯演,”安赫念給她聽,“你近視吧?”
    “嗯,”趙炎抓著圍巾捂著嘴笑了,一直往那邊瞅著,“戴眼鏡鼻梁太扁掛不住,戴隱形吧眼睛又太小了老塞不進去。”
    “要去看看麽?”安赫指了指小廣場。
    “好啊,我就願意湊熱鬧。”
    街道上的什麽聯歡會啊演出的,節目基本都是大媽們包辦了,把她們平時跳的廣場舞搬到舞台上去就算一個節目,間或穿插著一群小朋友,偶爾出現的男人都是老頭兒。
    小廣場上的文藝演出也是這個模式,舞台倒是搭得挺像樣子,還有個比大媽年輕很多的大姐報幕。
    安赫跟趙炎擠到台側,這兒人少,不過看到舞台的同時還能看到背景板後邊兒亂七八糟的後台,大媽們擠成一團往臉上塗塗抹抹著。
    前幾個節目都挺熱鬧,大媽秧歌隊,大媽鼓號隊,小朋友大合唱,還有幾個老頭兒票友上台唱了一段智取威虎山。
    音箱離他們太近,安赫讓這個一人多高看上去挺專業其實有點破鑼了的音箱震得眼珠子都鬆動了,正想跟趙炎說要不先去買東西,背景板後麵幾個穿得很街舞範兒的大媽突然站了起來。
    一個大媽很大聲地喊了一句,我們的樂隊來了!聲音裏透著相當明顯的得意。
    還有樂隊?安赫轉過頭看了看,一輛皮卡開到了“後台”。
    車門打開之後,幾個人從車上跳了下來。
    安赫看清第一個跳下來的人之後,在心裏嚎了一聲,不能吧!
    李凡?鳥人樂隊?
    他盯著車門,雖然那天跟那辰去夜歌的時候燈光昏暗,但他還是認出了幾個人都是樂隊的成員。
    最後一個人下車的時候,安赫看到了熟悉的長腿和皮靴,小聲說了一句:“靠。”
    那辰的黑長直被風吹起,幾縷長發飄到了臉上,半張臉被墨鏡遮掉了,隻能看到他火紅的嘴唇。
    安赫簡直無法形容在街道大媽演出的時候看到那辰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