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卿本佳人(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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釵尖與刀尖相遇。
“叮”的一聲。
離得最近之人受內息波動,哇地噴出一口鮮血。
一時滿廳皆寂。
這兩人年歲加起來有多大?可有五十?兩個二十出頭的年輕人,何來如此深厚的內力?
段謝二人已蹭蹭蹭同時後退三步,各自臉色發白,顯是俱都受了不輕的內傷。
抹掉唇邊血跡,段須眉輕聲笑道:“適才花濺淚全力一擊,我斷了四條肋骨,方才與你交手,又斷了兩條。隻是在渾身肋骨盡碎之前,我要殺掉這廳中半數人應當不難。”他說話間閑庭漫步般朝前踱了兩步,忽又回頭笑道,“更何況,你的內傷實則遠重於我。”他持釵而笑,唇際染血,目如點漆,縱麵如鍋底,也不掩這一笑的綺麗風華。
謝鬱眉頭緊鎖,驚疑不定:“你的內力……”
忽聽噗噗幾聲輕響。
眾人忽然意識到一件事。
他們意識到,段須眉與謝鬱交手之前,是朝著一個人身上點了幾點的。
謝鬱並沒來得及阻止此事。
此時那人終於叫他們記起這件事。
那人眉心、胸口、雙臂、雙膝皆多出幾個血洞。
他雙目圓瞪,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轟的一聲響。這響聲絕非隻砸出一個人的生命盡頭。
段須眉又往前行了兩步。
慕容承、段天行、龍騰、方愁四人不約而同自懷中掏出一物,似拚盡全力般朝段須眉扔過去。東方渺亦嘶聲道:“閣下請停步,你要的東西老夫這就去拿!”
接過那四樣物事,段須眉果然停下腳步,輕聲笑道:“早如此不就好了,何必非要逼人動手。”
他又恢複了先前笑吟吟模樣,然而此刻他笑容映在眾人眼中與魔鬼無異,讓人恨不能上前挖了他那雙殺人也不眨的眼。
拿到第五張殘圖,段須眉滿意地輕籲一口氣。
謝鬱沉聲道:“解藥。”
將手中殘圖拚拚湊湊,又拿在眼前觀賞半天,段須眉有些遺憾歎息一聲:“隻有五張啊……我應允雇主的卻是一張整圖呢。”
眾人聞言麵色一變。慕容承厲聲道:“閣下莫非想出爾反爾?!”他身上毒發又能比先前的東方玉和花濺淚好多少?此刻已然命不長久。想到他若真個反悔,自己與謝鬱、花濺淚幾人聯手,好歹也要製住了他將解藥拿到手。思及此處,便暗暗握緊手中刀。
段須眉卻半分不理會,隻朝謝鬱柔聲笑道:“我一早得到南宮曉月與瞿穆北中途因事回轉各家的消息,心下雖討厭這些人盡給人添麻煩,卻到底不能置雇主意願於不顧,便也遣了人往兩家去了。算算時辰,應與兩位家主同時抵達兩家吧,亦有可能比那兩位更早一步也不好說。”
謝鬱瞪著他,手中未及回鞘的溫柔刀錚地一聲響,顯是握刀之人心緒波動,內力難以自控。
段須眉細細觀察他眉目變化,似是十分滿意他這又急又氣又無奈的模樣,麵上笑得更歡:“世人都道關山月是一個人,但你知道,關山月確隻一人,我卻不是的。關山月殺人是為錢財,總算還有兩分道義,然而我身後之人——”他拿起臨近桌上一壺酒,慢悠悠自斟自飲一杯,“你知道的,他們殺人,就是想殺而已。我得了五張圖,今日這廳中所有人得以活命。然而他們此去,那兩家隻怕……難逃滅門之禍。”
謝鬱麵沉得幾要滴出水來,溫柔刀錚錚作響,心下顯然難以決斷至極。
“南宮世家與千秋門絕非任人宰割之地。”段天行道,“敢問謝堂主,這魔……關山月究竟出自何門何派?”
今日之前,江湖中所有人都以為關山月隻得一人。天下第一殺手,唯一人爾,故不足懼。然而關山月竟有門派?那又是何門何派?難不成竟是個全是殺手的殺人窩?
段須眉吟了一句詩。
眾人便知那還真是個全是殺手的殺人窩。
段須眉手持金釵擊打桌上杯碗,叮叮咚咚甚是動聽,口中吟道:“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思之不得,齊首斬之……”吟到後半段已不知是什麽鬼。
這什麽鬼卻叫一幹人等慘白了臉色。
“關雎……”半晌抖索出這兩個字,慕容承瞪向謝鬱,目中顯有責難之色,“謝堂主,登樓六年前宣告天下已端了這殺人窩,難不成竟是謊言?”
他口中的關雎,乃是昔年天下第一殺手組織,關雎令主便是曾經名列武林四聖之一的殺聖池冥,帶領手下十二生肖,以殺人為樂,縱橫萬裏取人首級,更有傳聞十二生肖每一人皆可與關山月並論。關雎聲名最盛之時,無人知它所在,更無人知自己是不是走在路上就將被一刀斃命。
然而這樣可怖的組織,六年前卻被登樓宣告滅其滿門,證據便是不可一世的殺聖池冥以及十二生肖的頭顱。
眾人幾要被今日這一連串驚雷般的消息炸昏腦袋。
獨來獨往的關山月竟有門派,他的門派便是與他一般殺孽累累的關雎,而本該覆滅的關雎,竟、重、出、江、湖!
“六年前關雎滅門絕非作假,十二生肖盡數伏誅,隻是段須眉……”頓得一頓,謝鬱望向段須眉,一字字道,“當初饒你一命,令我愧悔不已。”
歪頭瞧他,段須眉笑了笑:“我向你保證,你的餘生都將在此等悔恨中度過,你好好享受,一絲一毫也莫忘懷這感受。”轉向眾人道,“我今日絕不再要諸位之中任意一人性命,隻因要勞煩諸位往後昭告天下,當年登樓揚言將關雎挫骨揚灰,純屬放屁。由今日始,關雎少不得又要為禍武林了,稍後南宮與千秋門滅門也好,任何人死於關雎之手也罷,麻煩諸位將這筆賬好好算在登樓與謝鬱頭上。怪隻怪他們什麽人不好招惹,為何非要招惹一群殺人的瘋子?既招惹了,偏不斬草除根,這就很讓人難過了。”
花濺淚聽得勃然大怒,立時便要拔劍上前。伸手攔住他,謝鬱皺眉道:“你口說要眾人取我性命,然你今日根本不想殺我。你一早知我會前來此處,便一早設下南宮與千秋門這兩處我不得不入的埋伏?”
段須眉笑吟吟點頭承認:“有一句話你那未婚妻說得很好,若非早知你要來此,我還不屑跑這一趟。說來她與我也可做個知己。”
“你費盡心機支走我的原由為何?”
“我現在不想殺你,卻也不想你像隻蠅蟲似的在我眼前搗亂。”段須眉冷笑道,“你不是最喜歡行俠仗義?慢慢收拾這一爛攤子好了,何時後悔當日所為,再來我麵前受死。”
“你也慢慢做夢好了。”謝鬱冷冷道,“將賀姑娘解藥給我。”
段須眉笑了笑。
兩人同時動作。
謝鬱卻快不過段須眉。
這卻與輕功無關。
隻因段須眉本就離得近一些。
謝鬱離賀修筠還有兩步遠的時候,段須眉已至賀修筠身側。
花濺淚見到謝鬱神色,便知他行事。他幾乎也在同時向賀修筠掠去——他距離賀修筠更近。
這時卻又與輕功有關了。
段花二人同時觸到賀修筠衣角。段須眉分毫未作停留,扯著賀修筠硬生生拔高數尺去,落下時已在距離兩人數丈開外,段須眉一手捏著尚還留有他指印的頸骨,漫不經心錯了錯手:“這手感當真不錯。謝大俠好生說話行事,莫叫我一不高興失了手。”
謝鬱緊緊盯著他:“你不會殺她。”
“我自然不會殺她。”段須眉笑道,“好容易得了個令謝大俠掛心的寶貝,我怎舍得輕易扔掉?隻是謝大俠也知道,我最受不得你激怒,不定便做出什麽事。”
謝鬱氣怒之下,一雙眼越發明亮,亮得幾近淩厲:“你隻管衝著我來,何苦為難她一個弱女子?”
“這話說得很好。”段須眉微微一笑,“曾幾何時,我也向你說要打要殺隻管衝著我來,可惜你隻當我在放屁。”
謝鬱深吸一口氣。
段須眉道:“你可以選擇現在讓她死,又或者帶她出去,路上毒發令她死。當然你也可以將她寄放在我手裏,我暫時不會殺她,至於放不放她……等咱們下次見麵再說好了。”
他捏在她頸間的手指看似溫柔,她卻連下巴都已紅腫一片。
謝鬱盯著那紅,連眼瞳都似被一起染紅。然而他一動也不敢動。
“你這個表情我很喜歡。”段須眉笑道,“你繼續努力,等我看夠你這備受屈辱、著急上火的模樣,說不得一高興就放了她。”
賀修筠脖頸已不是第一次被他捏在手中,此刻尚算安然。見謝鬱隱忍到極處的表情,這才當真有些不好受,輕聲道:“謝大哥,不必與他爭論了。你隻管去救人,我自會保全自己。”她說話間咽喉與那人手掌一觸一分,那種生死就掌握在旁人一念之間的感受並不好受,但她麵上分毫也未顯露。
謝鬱握著溫柔刀的指節咯吱作響。
賀修筠猶豫片刻,終道:“你知我並不會孤身出門……不必擔憂。”說這句話時,感受到喉間那手微微一頓,再握緊時其中似帶出幾分興味。
謝鬱搖了搖頭:“你是為我而來。”
賀修筠含笑道:“若我早知會成為你拖累,便不會來這一趟。”見他仍不肯決,便道,“此去攔截關雎之人,不止為相救南宮與千秋門,亦為解決你當日未竟之事。於你於登樓,皆是大事。”
此話於謝鬱心事一語中的,他亦知不能再拖。
謝鬱深深看她一眼:“蒙你承受委屈,是我之過。你且等我,我必來尋你。”
賀修筠點了點頭。
謝鬱再不多言,轉身大步離去。
“段須眉,今日這廳中若再有一人損傷,我必不惜一切殺死你,必叫你關雎再滅門一次!”謝鬱去得極快,身影稍縱即逝,最後一個字傳回來幾不可聞,當中淩厲殺意卻未稍減。
目中厲色一閃,段須眉輕哼一聲,抬手將一個琉璃小瓶扔給花濺淚:“繞青絲解藥,你願給誰便給誰。”
花濺淚抬手掂量,麵上全不放鬆:“還有的呢?”
段須眉看著他,忽道:“你不跟謝鬱一道離去,你是不是以為你守在此處,我便不能拿賀修筠如何?”
花濺淚眼也不眨盯著他。
段須眉卻偏要從他眼皮子底下帶走人。
兩人身影一閃而沒,快得根本不給廳中人反應機會,聲音傳來時已難估量人在何處:“東方玉,殺你私生子之人名為煜華,此刻就在莊外,餘下解藥也盡數在她手中。你大可以問問她你那愛子臨終遺言,若有本領,自然也可拿下她替你兒子報仇。”
*
破房而出之時段須眉原已運起十二成功力。
想象中的雷霆攻擊卻並未到來。
直到二人發足狂奔一陣確認再無人能跟上,段須眉這才甩開賀修筠手,皺眉道:“接應你之人呢?”
賀修筠對謝鬱說的話自然落在他耳中。
但早在那之前,早在賀修筠初至東方家之時,他晃眼見到賀修筠的車夫,已知那是一位高手。
對他此番威脅比謝鬱大、比廳中任意一人都更大的頂尖高手。
他以為賀修筠全然不懼,皆是因為身邊還有那位高手在暗中保護之故。
然而那人卻始終未出手。
甚至他離開之時全未感受到來自那人的威脅。
賀修筠道:“他走了。”
段須眉聞言一呆,一時有些瞠目結舌,片刻皺眉道:“你騙了謝鬱?為何?那人走了,謝鬱也走了,你還有何所恃?”
賀修筠看著他,忽然笑了笑。這一笑之間,她整個人的氣質忽然全改變了。她的笑容忽然從溫婉變作鋒利,她纖細的青裙忽然之間就像撐不起她,她眼神忽然從淡然變作無懼。
她笑道:“你不是一早便知麽?”
段須眉看了看自己手指——先前捏她頸骨的那兩根指,又看向她的臉,細細打量:“我不知道。我不知女人甚時也有與男人一樣的特征。”
“她”又笑了,笑聲再不是先前的春風般和悅、春水般柔美,但也並不粗獷,他的笑聲就如泉水擊打山石,清越中自有一種疏朗豪邁。
女人當然不與男人一樣。是以他當然不是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