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春秋鼎盛夢一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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衛飛卿並非賀春秋親子。
在他稍微知事之年,賀春秋便向他直言此事,並告知他真實身世乃是賀夫人兄長的遺孤,他親生的爹娘在他出生之時便因故離世了,他一夕成為無父無母的孤兒,這才為賀家夫婦收養。
知曉這件事對他並沒有太大影響,畢竟他自幼長於二人膝下,賀春秋與賀夫人待他一如親生,吃穿用度與賀家真正的千金賀修筠並無二致,在清心小築之中,他是“大公子”,賀修筠才是“二小姐”。
養父母憐他疼他,幼妹敬他愛他,更有數不清的武林高手爭著要教他武功,才華淵博之士授他課業,賀春秋親傳他行商之道。衛飛卿人生順遂,當真無甚缺憾。
清心小築之中,無處不可對他開放。在他十歲以前,他一直是這樣認定。
直到他無意闖入賀春秋的密室,在那裏見到一個與他年歲相當的孩子。
說是密室,實則是個十分精美的小院子,就藏在賀氏夫婦起居院落的下方。
若非他貪玩,跌倒在地時無意觸動了機關,恐怕他永遠也尋不到那條路,那個院落,以及那個孩子。
他當時年幼,還以為那孩子是爹娘偷偷藏起來的“第三個孩子”,為此很是傷心了一陣,但後來才慢慢發現不對勁。
他雖則年幼,卻已然有些本事了——清心小築眾高手一人教他幾招功夫,足以瞞過他那常年在外奔走的爹以及全不會武功的柔弱的娘。
他每日裏都偷偷去那個小院子,每日裏都能見到賀夫人坐在小院子裏和那孩子聊天。賀夫人對那孩子態度十分溫柔和悅,親自為他做點心,照顧他生活起居,仿佛疼惜他到骨子裏。可他還是看出他渾身經脈都被製住,又慢慢從兩人的談話中得知他是被囚禁。
其時衛飛卿心中不可謂不震驚。
在他心中,他的父親賀春秋是天底下最聰明最有本事的人,不管遇到什麽事都能解決,幾乎將全天下一大半的財產都搬入他們自己家,即使他半點武功也不會,出入還要梅師傅等人保護,可他依然是衛飛卿心中不可逾越的巔峰。然而這樣一個手可通天的大人物,卻悄無聲息囚禁一個幼童,甚還禁製他奇經八脈。而他心底裏良善可親的娘親,一邊待他溫柔,一邊卻又若無其事地看他受苦。
衛飛卿心裏有些不舒服,有些好奇,又有些可憐那孩子,更漸漸聽他口中那些他不了解的故事入了迷。
他終於忍不住在賀夫人離開時現身見他。
這是他第一次在近的距離見到他。
他知他每天吃得好睡得香,可他一張臉瘦得幾乎脫形,如同星辰一樣明亮的大眼睛幾乎占據了整張臉的一半,警醒地防備地瞪著他。
衛飛卿知道,他這是受經脈被製的折磨才變成這樣。他偶爾夜間偷偷來此,會聽見他隻在一個人時才發出的小獸一樣低低的痛呼聲。
可他即使瘦成這樣,也還是很好看,頭上別了一支小巧的釵,像個漂亮的小姑娘。
衛飛卿見他第一句話說:“我叫衛飛卿,是日日陪伴你的那位夫人的兒子。”
第二句說:“你能多講一些麽?我娘親舊日裏的那些事。”
是的,真正吸引衛飛卿的是那孩子與賀夫人閑談間提到的那些事——關於賀夫人成為賀夫人以前的舊事。這孩子小小年紀,卻不知是何身份,仿佛對賀夫人十分了解,提到的每一件與她相關的事,賀夫人聽在耳中,半是傷感半是歎息,卻從未反駁過。
賀夫人衛君歆,衛飛卿一直以為她是溫柔嫻淑、從未涉足過江湖事的尋常人家的女子,畢竟她一點武功也不會,連與萬先生、梅師傅以外的莊中的其餘武林中人都很少接觸,她從未對那些流露過一星半點的興致。然而在那孩子口中,他聽到的卻是一個截然不同的人、一段波譎雲詭的人生——故事中那女子,翩然兮若驚鴻,皎皎兮如遊龍,千裏取人首級,萬裏追人性命,多情處令殺聖池冥為之癡狂,無情時又可背叛一手成立的關雎決然離去。
與關山月齊名的天下間至為神秘的殺手,峨眉雪。
衛飛卿尚無法將這個人與自己的娘親聯係在一起。
他隻想再多聽一些。
那孩子一看就是個不好相與的,卻不知出於何等考量,竟當真老老實實張口為他講故事。
他直到與他相見第三日才想起問他名字,他不肯說。磨了許多天,才總算知道他姓段。
衛飛卿心中有氣,瞥見他發間金釵,靈機一動便調笑喚他段小釵。那孩子次次一聽他喚這名字便臉紅,一臉紅便更像個小姑娘,少不得又要被他調笑一通,卻到底沒有告訴他真名。
終究兩個都隻是年方十歲的稚子,處了一陣,不多不少便也處出些感情來,衛飛卿漸漸動了放段小釵離開的心思。隻因有一日賀春秋回來,衛飛卿聽到娘親問能否放過那孩子,而他一向仁善的爹爹答,未曾想過要他的命,隻是放他離開之前須得徹底斷掉他奇經八脈,令他終身不得習武才可。
賀夫人顫聲問為何。
賀春秋十分平靜答道,因他資質絕佳,乃是百年難遇的學武奇才,若他得知己之身世,又或者他隻是跟在池冥身邊,日後亦要成為武林一大禍患,總歸及早剪除才最妥當。
賀夫人不知想到什麽,竟未反駁。
衛飛卿想,還未發生的事,隻因臆斷便剝奪其他一切的可能,這未免太過強權,太過不公。
但他決意放走他之前,卻發生了一件事。
那個經脈被製、比尋常人更為虛弱的十歲大的孩子拔下鬢邊金釵刺傷了賀夫人。
他應當是想殺死賀夫人,卻最終沒那個勁力。金釵刺破了賀夫人心髒,卻未刺穿。
賀夫人撿回一條命,震怒的賀春秋卻險些殺死他。
阻攔他的人是重傷的賀夫人。
賀夫人說,無論池冥多麽十惡不赦,她一生愧對他乃是事實,夫妻既為一體,他理應與她一道放他幼子一條生路。
她一句話撿回段小釵一條命,隻是他從小院被扔進了地牢。
衛飛卿偷偷遣去地牢找他,拔下他的金釵抵在他喉間惡狠狠問他為何要傷害他娘親。
段小釵答,為父報仇。
衛飛卿冷笑道,你爹活得好好的,報什麽仇。
段小釵便也冷冷答他,你娘不也還活得好好的,凶什麽凶。
衛飛卿語塞,冷靜下來發現他說的十分有道理。
他告知對方決意找機會放他離開的打算。
段小釵自是不解。他確知衛飛卿對他生出了幾分奇特的友情,但他重創了他的娘親亦是事實。
衛飛卿十分認真對他道,你若殺死我娘親,我必然也殺了你替她報仇。隻是我娘親傷情已無礙了,我看你這倒黴催的模樣,卻覺你可憐。別人不期待你日後成長,我卻很想見到你長大以後會成為什麽樣的人。
人小鬼大,老氣橫秋。
段小釵一邊嗤笑,一邊感念他這番恩情。
之後衛飛卿花了很大的力氣,布了一個遠超他這年齡能布出的局,悄無聲息放走了他。這其中或許也有賀夫人的默許與幫忙,隻是衛飛卿從未向她求證過。
仔細想想,他們兩人這番遇合委實奇特。
太過悄然,從頭到尾連一向與衛飛卿最親密的賀修筠也全然不知。
太過陌生,衛飛卿到最後也沒問段小釵的真名。
太過短暫,以致衛飛卿即使說過想看他長大以後這番話,韶光流逝,卻也漸漸將這個人、這段往事拋諸腦後。
隻在分別之際衛飛卿問他來此究竟為何。
段小釵輕聲答他,不過想看看讓父親一生念念之人長什麽模樣罷了。
*
若此時衛雪卿再來問他與段須眉之間有何舊情,至少他也能回答一二了。
衛飛卿像灘爛泥一樣癱倒在地,一點點憶起那一段沉寂多年的在當時十分深刻的往事,無聲笑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