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日落千山暮(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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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馮城並非繁華之地,但與東門那等小村鎮相比,到底不可同日而語。賀家商行遍布天下,在這馮城中自也有開設商鋪,巧的是望嶽樓也在此地開設了一間酒樓。按理雙方係出同源,但所謂生意場上無父子,賀家商鋪與衛飛卿名下的酒樓倒也互不幹涉,各賺各的錢。
    梅一諾身上穴道被製太久,一時半刻醒不過來,三人不敢帶她趕路,便連夜來到馮城安置。但不約而同的,梅萊禾與衛飛卿都選擇了酒樓落腳。隻因梅萊禾深心裏目前並不願讓任何人察覺梅一諾存在,而衛飛卿這些天縱然少與外界聯絡,但用腳趾頭想也知道段須眉這名字必然已飄蕩在武林角角落落了。
    關鍵時刻,低調行事。
    不止梅一諾解穴麻煩,須得梅萊禾這等內力深厚的高手每日運功替她舒緩經脈,又不敢用力過猛,唯恐令她傷上加傷。他們三人這次都傷得不輕,若不好生調理,同樣是個麻煩。
    衛飛卿見梅萊禾沒日沒夜守在梅一諾床前,直是個梅一諾若不醒來他就不吃不睡的架勢,加之渾身是傷,又一再損耗內力,數日間仿佛老過去十歲,與過去整日裏與他嘻嘻哈哈的哪還能看出是同一人?心下不由十分不忍,便請段須眉與他分擔著為梅一諾調理經脈。他倒是想自個兒上,但心知自己內力比之這兩人委實有些不夠看。
    不想段須眉竟一口回絕。
    明明他對梅一諾的擔心,半點不亞於梅萊禾。
    衛飛卿不知怎的,便想到他當日在徐家那詭異的身現黑光,想來正與他所習內力有關。若說他不想救梅一諾自是無稽,但若是他不能……
    明顯梅萊禾與他想到一處去,目光好容易從梅一諾身上移開,頗有深意看段須眉一眼,其中隱含憂慮。
    這一呆,便是三日。
    期間衛飛卿除了養傷,便是閱覽八方傳書,倒也看出些門道來。
    其一是關山月段須眉囚殺東方世家上百武林高手一案震驚整個武林,如今已登上登樓七殺榜榜首之位。這“榜首”二則聽似風光,實則蘊含了無盡凶險。
    要知登樓人力再是壯大,終究並非無窮,又如何當真管得來整個江湖甚還有朝廷之事?謝殷鑒於此,便在十年前發布了三大榜單,分別為懲凶榜、除惡榜、七殺榜。聽名頭可知,名字能進入這三大榜單的,無不是武林中窮凶極惡、人人得而誅之之徒,各人所行惡事由登樓一條條公布出來,確認罪無可恕。三大榜單之中,懲凶榜上榜共計二十人,除惡榜計十五人,七殺榜卻隻有七人。但這七殺榜上榜之人卻非簡單的殺人作惡,往往都是為惡一方、害人無數的大魔頭。
    三大榜單麵對整個武林,無論是誰擒獲榜上之人,皆可至登樓領取獎賞。
    當然這其中最誘人的並非獎賞,而是名譽。連登樓都無能為力須得武林同道襄助之事,若得解決,往往意味著一戰成名,更能得到天下第一樓的禮遇與友誼。
    自然這份榮譽,並不是那麽輕易能得到。
    當年關雎未曾隕落之前,十二生肖皆是懲凶與除惡榜上常客,殺聖池冥更高居七殺榜榜首,然而他們在那榜上呆了三年五載,卻依然各自活得風生水起,再時不時殺個把人證明一下自己尚在人間,可叫江湖一幹高手恨得牙癢癢,後來亦是由登樓一舉鏟除。
    而近幾年被傳為天下第一的殺手關山月,他殺的人至少曝於人前的倒算不得多,主要還是被殺者的身份各個聳人聽聞。關山月昔年常居除惡榜榜首之位,自打東方家事出,便一躍而成為七殺榜榜首,這躥升速度可稱神速,然而對比他犯下的事——
    “毒害眾人……老弱婦孺,無一放過……殺人不眨眼……唔,殺人不眨眼這條倒做得數。”衛飛卿渾身裹得像個粽子,拿著通緝榜單將上麵的內容饒有興味一字字念給坐在另一端的段須眉聽,末了笑道,“怎的這發榜之人倒比我這當事之人知曉得還要多,我怎不記得當日宴客廳中有何老弱婦孺?”
    段須眉淡淡道:“世事便是如此。”
    你若隻做了一件好事,即便一百個人口口相傳,也絕不會將其傳為兩件好事。但你若殺了一個人,傳到第十人口中,想必已成為殺人如麻的魔頭了。
    他這名副其實的“魔頭”,自然比旁的人更懂這道理。
    衛飛卿笑睨他一眼。
    *
    其二則是昔年魔門大宗長生殿複出武林這消息業已傳遍整個江湖,其為殺手關山月製造東方世家慘案幕後主使,目的明麵乃是奪得昔年奇俠賀蘭春留下的寶藏,實則為布局殺害登樓與清心小築大批高手,削弱雙方力量,可見其野心昭昭,幸此事目前已為登樓與清心小築聯手阻止。
    這件事信息量就有點大了。
    衛飛卿沉吟片刻道:“登樓果然將關雎從這件事裏完全摘除了,隻是當日東方家上百人耳聞此事,要堵住他們的嘴想必並不容易,隻不知權聖許諾了眾人些甚。”
    “承認關雎,便是將登樓與謝殷的顏麵扔在地上交給人踩,謝殷又怎受得了這個?”段須眉諷道,“想必他許諾的,也不過是在最短時間內讓關雎再一次絕跡這等言語罷了。”
    這倒真有可能。衛飛卿看他道:“你不擔心?”
    段須眉牽了牽嘴角:“關雎總壇,又豈是那般好找?”
    他既不擔心,衛飛卿自沒必要替他操這空心,續道:“隻是沒想到他們這麽快就將長生殿之事傳出來,但細想一番倒也有些道理。畢竟長生殿昔年名氣雖大,到底時隔太久,與前幾年還在四處作惡的關雎相比,自是後者更引人恐慌,長生殿恐怕更多要引起江湖一些成名已久的大門派震怒了。再者昔年長生殿興衰與如今的登樓清心小築毫無幹係,他們樂得將此事捅出來,長生殿若作惡,再疊加往年那名頭,一躍必成為武林公敵,屆時便不由哪一家獨自擔責了。還有一點……”沉吟片刻,他道,“長生殿二十年前在江湖中曇花一現,當時並未引起太多波瀾,而衛盡傾那個人,許多武林中人至今視其為翩翩佳公子,仰慕居多,少有人知他是長生殿之主。按理以其行事與身份,即便身死,難道我爹爹、謝殷等人還會起意為他保守秘密,守住名聲?”
    段須眉皺眉。
    衛飛卿又道:“再者說,衛盡傾未死的消息隻怕我爹爹與謝殷業已知曉了。登樓與清心小築勢大,還能大得過全天下?衛盡傾若登上七殺榜,那榜首想也沒你什麽事了。屆時有天下高手當眼線,他們又何愁找不到衛盡傾?除非……”他一字字道,“除非無論二十年前又或者現在,他們未將衛盡傾的身世與作為公之於眾,不是不想,而是不能。或許其中牽扯到更大的絕不能曝於人前的秘密,令他們隻能暗中解決、過後又掩埋此事。你說,這會是什麽樣的秘密?”
    段須眉看著衛飛卿。
    他微微蹙眉沉思的模樣很有幾分端莊秀麗,其沉鬱姿態,難怪扮作女子亦能天衣無縫。
    或是受他那份淡然影響,他說的話即便還沒有任何證據,段須眉也不知不覺就要跟著他的思路往下走。但眼下,他卻更在意另一件事:“你說起清心小築倒與登樓並無二致,難道你就當真分得清?”
    衛飛卿笑了笑:“自與舍妹創立望嶽樓,我早已習慣將清心小築當做對家以及須得超越的目標看待。至於我所言所行……”他忽而狡黠笑道,“若當真能令爹爹另眼相待,倒也不失為一件快事。”
    段須眉搖了搖頭。
    無論衛盡傾事件中掩蓋著怎樣的秘密,至少憑如今的他們還推測不出來。
    *
    第三件事,便是三人在徐離山莊所為之事,竟也已傳了出來。
    隻是這傳言,衛飛卿再一次懷疑自己當真親曆此事?
    甚關山月三年前殘忍殺害徐離山莊莊主,三年後又至弑其獨子,搗毀全莊,血流成河。
    甚關山月此行尚有兩名幫手,乃是清心小築護院梅萊禾及其徒,清心小築高手竟與關山月勾結,還望賀莊主明察此事,再交出這兩名叛徒,莫令正道魁首因此蒙羞。
    ……
    都是什麽鬼!
    衛飛卿呆滯半晌,悶頭苦笑道:“當日除徐攸人之外未傷徐家任意無幹之人,不想他們這回報來的如此之快。”
    段須眉淡淡道:“這下賀春秋對你‘另眼相待’的日子隻怕不遠了。”
    衛飛卿滯了滯,不甘示弱道:“此事一出,恐怕七殺榜榜首都留不住你,少不得登樓要為你獨創一張全新的榜單了。”
    段須眉冷笑不語。
    “我此番勞身又勞心,末了還要無端遭此詬病……”衛飛卿喃喃半晌,忽地抬頭朝段須眉燦燦一笑,“段兄,你我既有生死之交,更有知己之誼,不若我免費送你一個天大的好處如何?”
    好端端又被“至交”和“知己”的段須眉隻嘲諷牽了牽嘴角。
    衛飛卿恨恨笑道:“我寫個話本兒好了,名字就叫《覆巢之下,尚有完卵》。內容麽,可以寫寫昔年徐離與玉溪門主是如何傾心相戀,後來又如何騙財騙色,嚴門主又如何找到殺手關山月,請其替天行道。還可以寫個本子名叫《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勸誡世人做事須得斬草除根,空掩顏麵,終要落得後患無窮……再由我望嶽樓的萬先生好生說幾場,保準不日便名揚四海。段兄你看如何?”
    段須眉嗬嗬冷笑數聲,笑完神色一斂:“你若真想送我好處,也不是不能。”
    衛飛卿聞言一呆。這這這,這太陽可打西邊兒出來了!
    段須眉盯著他一字字道:“或許你可告訴我,梅萊禾究竟是什麽人?武林前後數十年,可從未出現他這樣一個名字。”
    但他內功與劍法分明已臻化境,若曾在武林之中行走,又怎會不留一絲痕跡?
    他更不會忘記當日在徐家那人知曉他身份之後那番極致的失態,以及他對著梅一諾這瞎子也能看出來的關切愛護。
    衛飛卿搖頭苦笑:“段兄你要的好處若是這個,我就當真給不了你了。非是不想,而是我記事以來,梅師傅便是賀家護院,我少時哪知江湖事?關於他所有的了解,也都僅限於‘清心小築梅萊禾’幾字罷了。”見段須眉緊蹙眉頭的模樣,不由勸道,“江湖之大,藏龍臥虎,眾多叫得出名號的高手以外,必定還有更多名號不為人知的。段兄你如當真想知曉梅師傅與你還有梅姑娘之間淵源,稍後等梅姑娘醒來,你三人麵對麵說清楚也就是了。”
    他說的後一句話,段須眉倒當真聽入心裏,便也不再追問。
    但梅一諾尚未醒轉,對衛飛卿“另眼相待”的賀春秋訊息卻已由隔壁當鋪掌櫃親自奉上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