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日落千山暮(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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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終四人成行。
    梅萊禾說完那一句話後便閉口不言。
    段須眉也仿佛在一瞬茫然之後收起了所有探究的心思。但看在衛飛卿眼裏,不如說他是在竭力當做從未聽見那句話。
    梅一諾仍咬定梅萊禾必是別有用心。
    段須眉卻一向是個偏向虎山行的性子。
    衛飛卿便上前一步微微笑道:“不然咱們依照老規矩,段兄挾持我防範師父如何?”
    其餘三人聞言都是一呆。
    這真是……從未見過如此等上趕著想要被挾持的人,還“老規矩”?
    梅萊禾立時便沉下臉:“莫要胡鬧,你趕回家中向你爹澄清之前種種,也好讓你娘放心。”
    “那我要如何澄清呢?”衛飛卿歪著腦袋似有些疑惑道,“向爹爹直言師父您找到了失散多年的親生女兒,目前正要去隨之去關雎接小師妹的娘親麽?”
    梅萊禾聞言一滯,隨即惱怒道:“你一向最會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該如何說難道還要我教你!”
    梅萊禾麵對衛飛卿自然不像麵對梅一諾那般小心翼翼,想罵就罵,說翻臉立時就翻臉。梅一諾甫知這“浮誇之人”竟是那人徒弟,又見梅萊禾對著衛飛卿可比對她這親生女兒更像親生兒子,一時心中又是嫉恨又是難過,複雜難言。
    衛飛卿卻仿佛體會到她這番連自己也不能夠完全明白的心思,忽然轉向她微微一笑:“小師妹,師兄這廂有禮了。”
    他雖麵容有礙,卻不妨這笑容迷人之至。隻是越迷人,梅一諾看在眼中越發難受得緊,冷冷道:“再亂說話,我立時拔掉你的舌頭。”
    以她此時光景,自然無法拔掉衛飛卿舌頭,但衛飛卿還是從善如流閉上了嘴。
    段須眉到這時才淡淡問道:“你去作何?”
    短短數日之內,他問他這句話倒已有好幾次。
    衛飛卿笑了笑,目光放在梅萊禾身上,半晌悠悠道:“師父,你我師徒常年待在一處,彼此了解至深,您老人家的心思委實並不難猜。方才那‘衛莊敬上’四字,無論與長生殿又或者衛雪卿父子有關係,想來您也就直接說出口了。可偏生您卻有些猶疑,這猶疑既然與其他姓衛的無關……那自然與我有關了。為什麽,就因我也姓衛?”
    梅萊禾聽到“衛雪卿父子”幾字便有些駭然,待聽到後麵兩句,臉色更是隱隱發白,半晌才恢複常態,苦笑道:“以你心思縝密,我一再提醒自己莫在你麵前多表露半點不該表露之事,誰知……”
    他這“不該表露之事”幾字,已是泄露不少。
    衛飛卿不以為意,柔聲道:“師父您雖不以心計見長,卻一向很能守住秘密。我即便有疑惑想要問您,怕您也不會回答的。”
    梅萊禾張了張口,最終也隻無聲默認。
    衛飛卿淡淡笑道:“既如此,師父自也不該阻止我自己去想法子解答心中疑慮。”
    梅萊禾麵帶難色:“飛卿……”
    “師父或許不知,此番段兄與我墜入那大明山下,可發現了不少離奇之事。”衛飛卿截斷他話笑道,“那些離奇之事,不知師父心下又知多少呢?”
    梅萊禾複又閉上嘴,半晌方有些無奈有些擔憂長歎一聲:“你長大了,凡事自有主張,我即便想要阻攔你,隻怕也攔不下來。”
    衛飛卿笑了笑,看向段須眉道:“我方才那提議,不知段兄考慮得如何?”
    “我不肯應,你就能放棄?”段須眉淡淡道。
    “自然不能。”衛飛卿笑道,“但段兄可以武力鎮壓我呀。”
    *
    段須眉當然沒能用武力鎮壓他。
    最終便四人同行了。
    其中或許每個人心裏頭都還有些旁的考量,卻誰也未說出口。
    四人第四日晨間出發,出發之前衛飛卿做了兩件事,第一件自是給賀春秋回信,其中稱梅萊禾與他尚有些事需處理,待處理完畢再回清心小築請罪。第二件則是給賀修筠回信。賀修筠一早知道當日在東方世家發生之事,為他擔憂至極,傳了不下十封書信給他。但他前些日子都在大明山中,直到了馮城裏才一次性收到這些信,原想休整好了直接回望嶽樓與賀修筠會合,如今既另有行程,便在信中寫下“此行替梅師傅解開心結,勿念”幾字。
    閑雜事處理完畢後,四人便駕著衛飛卿那輛舒適的馬車離開馮城。隻是即將去往何處,衛梅二人默契的並未詢問,一路並梅一諾一起待在馬車中,梅萊禾負責為梅一諾療傷,衛飛卿負責替這兩父女化解僵硬尷尬的氣氛——天知道他非要厚著臉皮跟上來亦是考慮這三個人沒一個會好好說人話,任由他們一起走誰知會鬧成什麽樣。
    衛飛卿偶爾也坐到前方與段須眉一道駕馬——總歸要給那一對關係全無好轉的父女一點獨處的時間。
    他依然未問過段須眉行往何處,但段須眉也並未起意隱藏。
    幾人原先所在的馮城本在雍戎二州的交界之處,而段須眉連續數日趕路方向,竟是直直朝著中州方向。
    衛飛卿口中不言,心下卻委實有些心驚。中州乃是皇城所在,其繁華鼎盛遠非其餘各州能比。而登樓所在建州城,清心小築所在皇源城,皆屬中州管轄範圍。若關雎自六年前劫後餘生當真選擇了中州某處為新的據地,這份膽量便叫人不得不服,而下細考慮,恐怕還真沒幾個人敢把關雎總壇所在往中州這方來想。
    衛飛卿終於忍不住問道:“咱們去往何方?”
    段須眉竟當真麵無表情回答了他:“薑曦。”
    衛飛卿聞言倒吸一口涼氣。這薑曦城不但果然就在中州境內,更離登樓所在建州城相隔不過數百裏程,這可真是……
    衛飛卿道:“此地是誰選的?”不等他回答卻又接道,“算了你不必說,除了你想也沒有第二人膽大包天至此。”
    段須眉隻做不聞。
    衛飛卿忍不住又道:“你怎麽想的?”
    段須眉淡淡道:“方便無趣之時找幾個登樓之人殺來解悶。”
    衛飛卿暗暗磨牙:“你們這麽多年來就在登樓眼皮子底下殺人越貨,他們竟半點不察?”
    “其一,登樓未曾想過關雎還有死灰複燃之日。其二,”段須眉頓了頓方道,“沒有‘這麽多年’。”
    衛飛卿愣了愣,下刻忽然反應過來。
    如今確有關雎,確有關雎令主關山月,確有十二生肖。可六年前殺聖池冥與十二生肖的人頭也是實打實被掛在登樓之外,如今的令主段須眉既是池冥晚輩,那十二生肖隻怕也……
    *
    七日過後,四人抵達薑曦城。
    但關雎再如何囂張,自也不可能將踞處安頓在城內。
    薑曦轄內有一山穀名為隱心穀,隱心穀方圓數十裏內唯有一個小村莊名為隱逸村,隻是那隱逸村多年前鬧過一場極為凶猛的疫病,村民死了大半,餘下的也盡數搬走了,隱逸村就此成為荒村,連帶著隱心穀從此也少有人來,此地成為實打實的荒蕪之地。
    這片世人眼中的荒蕪之地,便是關雎如今的踞處。
    而看在衛飛卿與梅萊禾眼中,隱逸村中房屋稀疏,但不少破爛不堪的舊屋舍都已被重新修整過,荒廢多年的周邊田地中也盡是綠意。無論從哪處看,這地方破舊不假,卻決計不“荒”。
    衛飛卿不由瞪大了眼:“就這樣曝於人前?我以為至少也該在四周布置些陣法障眼法,哪怕稍微設置些阻礙呢。”
    “為何要布置?”段須眉淡淡道,“這村子裏住的,原本就是普通的村民。”
    衛飛卿聞言眼睛瞪得更大:“你們為了掩藏痕跡,竟不惜威脅這許多普通百姓搬到此處來打掩護?”
    段須眉冷冷瞥他一眼:“我從未想過要掩藏痕跡。”
    ……好像他也確實不是這樣的人。衛飛卿訕訕摸了摸鼻子。
    幾人往村中行去。原本要直接穿過村莊去,隻是方走了幾步,段須眉梅萊禾突然雙雙察覺到不對勁。
    這村中有晾在外間尚未幹透的衣裳,有房頂煙囪裏冒出的炊煙,有雞鳴有狗吠,然而……沒有人聲!
    段梅二人對望一眼,忽然往兩邊打開了相對而居的兩戶人家門戶。片刻再雙雙閃出來,同時搖了搖頭。
    沒人!
    這時候衛飛卿與梅一諾哪還能不知其中古怪?
    四人以最快速度跑遍了全村,沒人!通通沒人!幾人眼前所見所有情形都在顯示數個時辰之前此間人應當還好好的在做飯、洗衣、下田,然而好似忽然發生了甚不得了之事致使所有人放下了手中之事一起離開!
    見段須眉極力作鎮定卻依然透露出的一絲驚慌,梅一諾忍不住道:“你……你別慌,可能穀中突然有急事,大家都趕去穀中了……”她越說聲音越小,隻因她自己深知她口中所言的“急事”自他們來此從未發生過。但她一時之間也隻想到這一個理由來暫且安撫段須眉了。
    衛飛卿果斷道:“我們立時入穀去!”
    段須眉神色晦暗難辨,不發一言當先往前行去。
    隱心穀在隱逸村前方五裏之處,四人自村路盡頭上山又下到穀裏去,老遠就見到入穀處立了一座石碑,碑上一個“殺”字入石三分,淩厲之至,又哪還有昔年“隱心”二字半分風貌。
    隻是段須眉與梅一諾見到這座碑,原先還極力揣著的一絲僥幸之情終於盡數褪去。
    衛飛卿看二人神色,心知這入穀處原先布置恐怕並不是此等模樣,如今……
    四人幾步踏入穀中去。
    入目先是血。
    再是屍身。
    血不太多,屍體也並不多。
    然而已足夠壓垮段須眉所有理智。
    眼前情形忽然與他多年來無論如何也難以忘記分毫的那一場擺不脫的噩夢徹底重合起來。
    血……
    屍體……
    屠殺……
    謝……
    鬱……!
    段須眉整個腦子都在嗡嗡作響。也不知心中是恨是悔,隻一遍遍想道,他當日不該救衛飛卿,他當日該不惜一切殺了謝鬱,他當日該讓那個地穴成為所有人的葬身之處……
    衛飛卿尚未注意到段須眉這古怪情形。
    他上前欲從那些屍體身上看看能否找到甚線索,但走近隻看了一眼,卻發現他已不必檢查了,當下回頭想叫段須眉,一眼看去卻整個人愣在原地。
    段須眉渾身散發著當日他在徐家所見的那股古怪的黑氣,隻是這黑氣遠比當日更加濃鬱,原先黑白分明的一雙眼此刻已變成血紅。
    這……這莫不是走火入魔之兆?!
    衛飛卿大駭之下趕緊衝過去,一連在他耳邊大叫數聲“段兄”,卻見段須眉全無知覺,隻口中不斷喃喃些甚。衛飛卿凝神細聽,才發現他反複所念竟是“謝鬱”二字,電光火石之間,他已想明白段須眉心魔所在,隻是如何喚醒他……
    深吸一氣,衛飛卿猛地在段須眉耳邊大叫一聲“段兄!”
    這一聲,他用上了昔年因緣際會習來的佛門功法獅子吼。他所習自然粗淺得很,但他原就不是想要以此傷人,而是要借此以毒攻毒。
    果然便見段須眉目中血紅一刹那間有些許退卻之向。
    衛飛卿趁機在他耳邊大聲吼道:“段兄你醒醒!此事並非謝鬱所為!他們臨死之前都中毒了,所中之毒乃是繞青絲!”
    聞得“繞青絲”三字,段須眉似是一愣,片刻之後那目中血紅與渾身黑氣以不可思議的速度退散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他渾身一點點直至暴漲起來的殺意。
    此時已是日暮。
    暮色中那入穀處的殺字碑無聲無息褪去淩厲,倒像被披上一身死意,襯著段須眉渾身黑衣與狂亂過後複歸於平靜的神情,這山穀一時之間除了衛飛卿與梅萊禾這兩個外人,仿佛再找不到半點生機。
    段須眉一字字輕聲道:“衛、雪、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