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飲血論,真英雄(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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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正要說話,人群之中一人卻忽然暴起猛然撲向了他,口中喝道:“謝鬱,你欺人太甚!”
    動手之人乃是脾氣爆烈的瞿湘南。
    謝鬱沒動。
    一人兔起鶻落掠至他身前,替他擋下了一刀。
    不是花濺淚,不是長風破浪雲帆滄海四大高手,不是登樓任意一人。
    是衛飛卿。
    衛飛卿就像適才擋在段須眉身前那樣,擋在了他的身前,甚連擋住的也是同一個人。
    沒人能鬧懂他的立場。
    所有人原本就一團亂的腦子被他這一擋擋得更糊塗了。
    甚有人大聲叫道:“衛飛卿幫完段須眉又幫謝鬱,他們果然是一夥吧?”
    衛飛卿冷笑一聲,目光從所有人身上一一掃過,比先前的賀修筠更高傲,更淩厲。
    他一向風度翩翩,言行舉止從不叫任何人有半點難堪。此刻收斂起了笑容與溫和,渾身的肅殺氣息竟比段須眉還要惹眼,盯著適才大叫那人一字字道:“如舍妹所言,登樓、清心小築、關雎如沆瀣一氣,不知在場諸位打算如何自處?可有自信擋得下這三地聯手一擊?可有自信從今日所謂登樓與關雎聯手布局之中逃生出去?”
    那人如被人點住了啞穴一般,一時瞠目結舌。
    衛飛卿冷笑道:“衛雪卿是何人?長生殿主說出口的話也值得盡信?諸位一日三餐吃的都是豬食麽?我若是諸位,至少也要問一問謝鬱這些事是否當真,至少也要問一問登樓眾高手立場為何。若不然呢?各位打算不問青紅皂白立即動手,先收拾了登樓,再來剿滅在旁乖乖等著你們內鬥的關雎眾人?”
    他這些話字字嘲諷,不給眾人留一絲顏麵和餘地,但至少,他確有兩句話是說到了點子上。
    適才堅定不移第一個站出來為謝鬱說話的東方玉此刻也第一個鎮定下來,朝謝鬱拱手深深一揖:“在下信得過謝堂主為人,隻問堂主一句,適才那衛某人所言,是真?是假?或者是幾分真?幾分假?”
    謝鬱目視著如一尊殺神一樣擋在自己麵前的衛飛卿,輕聲道:“我與關雎暗中有所聯係,是假;家父與登樓眾人知曉此事,是假;我昔年放過十二生肖與段須眉,是真。我清楚關雎並未真正滅絕,是真。”
    東方玉聞言有一瞬啞然。他適才那問話,何嚐不是在給謝鬱一個暫且圓過此事的機會。但他卻沒料到謝鬱竟直承他放過十二生肖之事。
    就在他這一瞬間的啞然中,又有幾人暴起撲向了謝鬱。
    雪亮的刀光一閃而過,帶出一串血花。
    是衛飛卿。眾人再沒想到竟當真會出手傷人的衛飛卿。
    他不但傷人,還在揮刀之際猛然爆喝一聲:“謝鬱當年放過段須眉與十二生肖有什麽錯?!”
    這一聲吼他用上了之前曾對段須眉用過一次的佛門獅子吼,吼得眾人仿佛被一座大鍾直直撞在了心上,轟隆隆作響。吼得直擊人心,仿佛他這一聲吼是天下間最真的真理。
    但他明明是在說渾話!場間所有人都認定他這是說了一句大錯、大惡之話!
    方才被他一刀削去半塊頭皮之人怒道:“若非他當日放走那些殺人魔,今日我們何須來此?今日又怎會死傷這許多人?!”
    “蠢貨!”衛飛卿不屑地冷笑一聲,“難道諸位以自己今日這愚蠢的行徑為榮?難道招致這許多死傷的不是各位自己?”
    那人羞憤之下大喝一聲向著衛飛卿飛撲過來,卻被衛飛卿扔出一把銅錢釘在地上動彈不得。衛飛卿上前一腳踩在那人身上,冷笑連連:“就算當日謝鬱放過段須眉與十二生肖又如何?他們做了什麽錯事?他們憑什麽就不該被放過?他們殺了你們什麽人?給你們誰家放了火?他們那時候不過就是一群半大孩子!他們憑什麽就得去死!”
    適才被他一刀所傷的另一人怒極叫道:“關雎之人,人人得而誅之!你可知他們殺過多少人?他們手上沾了多少無辜之人的血?”
    “你他娘的給我閉嘴!”衛飛卿一枚銅錢狠狠扔過去,立時封住那人啞穴,“你們親眼看到他們殺人了?他們殺了誰?殺了你爹?殺了你娘?還是殺了你全家?哈,關雎之人人人得而誅之……誅你娘個頭啊!因為是關雎的人是以都該死嗎?難道他們是自願成為了關雎之人?有誰問過他們的意願?你們難道問過自家的子女就那麽榮耀能生到你們家?我現在說你家孩子長大以後也會成為關雎之人,你要不要現在就趕回家去一刀結果了他?”
    “就是殺了我全家!”適才被他所傷的第三個人站出來,嘶聲吼道,“當年被謝鬱放過的段須眉就是殺了我全家!我孑然一身,早已是不想活了,直到今日我才找到真正的大仇人,不但段須眉該死,謝鬱也該下地獄去向我全家賠罪!”
    “殺了你全家,那又如何呢?”衛飛卿殺性已起,渾身都是張狂狠戾,再不見之前一絲溫良,盯著那人的雙目中一片尖銳薄涼,“殺人者人恒殺之,人在江湖,不是殺人,就是被殺,這道理段須眉都懂得,怎的諸位竟絲毫沒有這覺悟?你全家被他殺了,那敢問你之前又做過什麽招致滅門之禍的虧心事?你敢說你沒有?我不妨告訴你,段須眉是殺人,但他可不是個殺人瘋子!他拿錢殺人而已,你傷害了別人,難道沒做好準備別人也會來傷害你及你的家人?這位兄台,做人可不能隻盯著別人的錯處不知自省啊。段須眉殺了徐離,那是因為徐離就是個天殺的假仁假義欺騙世人的王八蛋!段須眉殺了徐攸人,那是因為徐攸人喪心病狂想攬著我們通通去死!段須眉難道屠了徐離山莊全莊?段須眉毒害東方家百來武林高手,最終又死了多少人?全部死光了嗎?最終不過死了一個人!若不是段須眉,東方家早被長生殿炸成了一蓬飛灰!此刻你們還能站在此地口口聲聲來聲討正義?真是笑話!”
    “關雎該死?關雎當然該死!關雎之人殺了多少人,隻怕他們自己也數不清,是以他們自己也知道自己該死,他們時時刻刻做好了去死的準備!但是諸位呢?諸位門下有誰清白?諸位有哪一位手上沒有沾過別人的血?好人?壞人?但凡你殺過一個人,你就再也不配提什麽好壞!你以鮮血懲戒別人是對,難道他日旁人以鮮血懲戒你就是錯?說什麽是非對錯,這江湖之中,不過就是一場循環往複的冤冤相報而已!何必把自己擺在道德的製高點呢?你看他不順眼,你怕他,你想殺他,你有本事,你殺就是了。你最好能滅絕他身邊所有人,不然你就隻好做好時時刻刻被人尋仇的準備了。至於什麽懲善揚惡,什麽伸張正義為民除害,這些就別提了罷?諸位今日踏著腳底下的稻田而來,可知這是全村人一年的吃食?這些於諸位隻怕都是不入眼的小事了,哪趕得上你們伸張正義緊要。正義?狗屁!”
    “看看段須眉與關雎中人的臉,可有誰麵上寫著‘怕死’二字?沒有人幹淨,他們死也不冤,是以什麽也不怕。至於諸位,與其有仇怨的,大可報仇。因他們存在而寢不能安枕的,現下隻管下手殺人,各憑本事。別再提什麽狗屁正義了,我今日真不愛聽,若再叫我聽到——”衛飛卿目光一一從眾人身上掠過,恍如刀尖劃過臉麵,“我便隻好叫他永遠都說不出話來了。”
    他這一番話說出口,狷狂之至,字字誅心,再未給在場眾人留絲毫顏麵。而原先想著無論如何必要給他這清心小築少主留些許顏麵的,此時這想法也不得不煙消雲散了。
    此事至此,再無任何回轉餘地。
    東方玉邵劍群幾個有心當和事佬的,此時也已被罵得瞠目結舌,一時哪裏還說得出一個字?
    十二生肖中的酉雞姬雲鬢——三個美豔絕倫的姬雲鬢中的其中一個忽然撥動她手中箜篌,琴音瞬息便擊中她身側幾個呆滯之人,口中高聲笑道:“罵得痛快!衛公子好情懷好氣魄,令奴家傾慕不已,恨不能立時便向公子自薦枕席。”
    她這兩句在眾人耳裏委實毫無廉恥的輕浮言語如同炮彈投入了人群,瞬間點炸了眾人被衛飛卿罵到失神的熊熊怒火。
    適才那個謾罵謝鬱應當下地獄之人再次合身向兩人撲過來。
    一個小擒拿手將那人撂倒在地,衛飛卿毫不在意將其踏在另一隻腳下,轉麵向謝鬱喝道:“你還愣著做什麽?真等人家上前來扒你一層皮不成?”
    謝鬱目光有些複雜看他一眼:“衛兄何以……”如此維護他這個已被自己同道所厭棄的人?
    “不為什麽,我高興。你為人正派,雖說與我並非同道,但我一向看得上你。至於你昔年放過十二生肖之事,那當真是我最看得上的一件事,痛快之極!”再度出刀與人纏鬥在一處,衛飛卿十分不要臉道,“再者說你好歹是我未來妹婿,除了我妹子,我豈能眼看你被其他人欺負了去?”
    “你直到此刻為止,終於說了一句當哥哥應當要說的人話。”
    一聲嬌笑傳來,卻是賀修筠已行到兩人身邊來。她想是為著稍後方便動手,竟撕下了原本搖曳的青裙下擺,襯著她眉目如畫,英姿颯爽,自有一番別樣美麗的風韻。
    衛飛卿一刀暫且斬斷與手邊之人的糾纏,兩步跨到她身邊板著臉道:“不是叫你好好當個路人?”
    賀修筠卻也不給他好臉色,提了長劍在手輕哼一聲道:“自家兄長逞一時口快得罪了整個武林,自……咳,謝公子無端端又被人恨成這般,難道我還能無事人樣杵在一旁看熱鬧?”
    衛飛卿衝她翻個白眼:“我的事你別理,好生保護好你的謝公子。”
    他們兄妹說話期間,數百人的一場混戰眼看已拉開序幕。東方玉幾人終於是急得狠了,大聲叫道:“謝堂主,你倒是說句話!”
    花濺淚、長風幾人也俱都放下手中武器,齊齊朝謝鬱躬身道:“請少主示下!”
    他們在外一向都稱呼謝鬱為堂主,此刻以少主相稱,自是為了向各派之人表明立場:無論謝鬱作何決定,他們都必然遵從。
    這決定不可謂不重大。
    大到適才還與衛飛卿纏鬥不休的幾人齊齊停下手來,看向登樓中人直恨得咬牙切齒。
    謝鬱好似這才突然醒過神來。
    他先是轉向衛飛卿兄妹深深一揖,目光又從官叔度、姬雲鬢等人身上一一掠過,最後定格在段須眉麵上:“昔年我利用你們,殺害關雎一幹人,但最終我也放過了你們性命,我與關雎之間恩怨早已兩清。稍後動手,雙方不必有所顧念。”再看向憤憤不平的各派眾人,一字字道,“當年我之所以放過如今的十二生肖,不為別的,隻因看他們可憐。正如衛兄所言,當年他們都不過是身世淒慘的無辜之人罷了。至於今日,我既領命前來剿滅關雎,必定奉行到底,絕無二意。至於此事因我造成的個中差池,因我當日放過十二生肖而招致禍端欲要向我尋找的各位,此事了結之後,謝鬱必定給諸位一個交代。”
    他聲音甚為平和,遠不如適才衛雪卿刻意挑撥之時的高亢,亦不如衛飛卿高聲怒罵的字字鏗鏘,但他所說的每一個字都清楚印入眾人耳中,自帶有一種不容反駁的決然。
    雖說並不認為他需要向任何人交代——登樓眾人、衛飛卿、賀修筠都這樣認為,但他話既已說出口,登樓眾人明知他所做為何,必然就要撐他到底,花濺淚率先上前一步道:“我登樓所有人願一馬當先,替少主掃平舊患。”
    登樓眾人齊齊應是。
    這是在明明白白在告知各派中人:信不過謝鬱的,以為登樓有甚陰謀詭計還未使出來的,隻管在旁看熱鬧,鬥生鬥死之事皆由他們來做。
    話不太客氣,但放在此時,無疑比費盡唇舌表白心跡更有用百倍。
    東方玉率先上前道:“我東方一家願與登樓共進退。”
    邵劍群、慕容英、方解憂幾人俱踏前一步,無聲站立在東方玉身旁。
    南宮秋陽幾人脾性更為衝動,再加上南宮曉月與瞿穆北率其門人目前生死還是未知之數,他們對謝鬱就遠遠沒有那麽心平氣和了。但再大的心氣都好,至少此間身為一派掌門的眾人都還能拎得清輕重。當下南宮秋陽咬牙道:“就如你等所言,先解決眼前禍患,但解決此事過後,登樓必要就謝鬱之事出來給江湖同道一個交代!謝少主,謝堂主,謝大俠,望你屆時莫再反複今日之言!”說完他已往後退一步,亦是擺明態度要依花濺淚適才所言,隻在後麵看個熱鬧了。
    不止他退,瞿湘南、段汝輝、當日東方家之中大多數人此時都往後退了一步。
    但他們願退,自然也有人一意不想讓他們退。
    姬雲鬢手中琴弦錚錚作響,嬌笑聲中身影十分曼妙向著適才退後的眾人掠過去:“這可如何是好?今日對比登樓之人,奴家更想嚐嚐如爾等這般反複無常的小人之血是什麽滋味呢。”
    南宮秋陽手中劍刷的出鞘:“妖女!隻管上來受死!”
    但他手中劍未能與姬雲鬢箜篌相遇,而是再一次撞見衛飛卿的刀與他毫不真誠的歎息:“在下不是說過了麽,再叫我聽見‘是非對錯’這些個字,隻好讓說話之人永遠都出不了聲了。”
    南宮秋陽手中劍光芒暴漲,直直朝著衛飛卿麵門刺去,語氣森然:“此事過後,難道你以為清心小築還能再作壁上觀?”
    衛飛卿今日這一番言語,足以叫場間每一個人銘刻於心,隻怕再過不久就要被打上一個“邪魔外道”的標簽,饒是清心小築再如何勢大,卻也無法掩蓋這許多人的耳朵與嘴巴。
    衛飛卿斜斜一刀斬斷他劍意,漫不經意道:“你先有命出去再說別的。”
    南宮秋陽呸地一聲:“心狠手辣,自甘墮落!”
    衛飛卿聞言失笑:“說的就跟你此刻心裏沒有想著要我命似的。”是以他才無法與這些人成為同道啊。
    南宮秋陽當然想要他的命,想極了!
    但他那想極、怒極的一劍卻被一根琴弦擋了下來,姬雲鬢纖手撥弦,優雅端方:“衛公子,這是奴家先行看上的命,還請公子承讓。”
    衛飛卿再度失笑,十分大度讓開去。搖頭想道,此種境地,人命與路邊的大白菜又有何分別?冤冤相報何時了,誠不欺我。
    那個導致冤冤相報的禍首此時卻無聲無息來到他身邊。
    衛飛卿笑道:“你不守你的界限了?”
    段須眉淡淡道:“自有人守。”
    衛飛卿回頭望去,卻是梅萊禾杜若一左一右守在鴻溝兩端。
    他原本十分鬱悶的心情在先前一番大罵中已發泄了十之八九,此刻看看果然十分專注守在謝鬱旁邊的賀修筠以及一言不發誰試圖過界就逮著誰打的梅萊禾,心情不知不覺又好起來。
    是以他的師父才是他師父,他的妹子才是他妹子啊。
    是以他們才是同道啊。
    段須眉隨手將身邊試圖偷襲的一人扔開,看似漫不經心問衛飛卿道:“你適才被鬼附身了?你為何說那番話?”
    他本不是那樣的人。
    在段須眉眼中,衛飛卿是有一萬種方法可以不動聲色為謝鬱解圍、為登樓與清心小築洗脫汙名之人。
    衛飛卿看他一眼,忽然笑道:“你不會以為我在為謝鬱鳴不平吧?”他說的話難道不是句句都向著他們關雎?
    段須眉不是這麽以為,是以他才站在這裏,才問出那句話。但他並並不說話,隻是靜靜看著衛飛卿。
    衛飛卿反問道:“你覺得我罵得酣暢淋漓蕩氣回腸,除了堅定他們將我歸入邪魔外道之心可還有別的意義?”
    那自然是……沒有了。
    衛飛卿聳了聳肩:“是以我沒有為誰鳴不平啊,就是心裏太厭煩了,純發泄而已。”
    段須眉道:“你厭煩什麽?”
    衛飛卿有些奇異瞟他一眼:“你真不知道?”
    段須眉直直、眼也不眨盯著他。
    與他對視半晌,衛飛卿終於似無奈又似縱容歎了口氣,隱隱含了些笑意道:“我自然是為了你啊,傻小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