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八百裏,五十弦(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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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段須眉大訝之下脫口道:“你如何知曉長生殿所在?”
    衛飛卿聞言苦笑:“你倒真會一語中的。”說著將手中一張紙條遞給他。
    段須眉第一眼先看到最下方“衛莊敬上”這落款,然後才看到上方寫得清清楚楚的長生殿總壇所在,甚還繪製了地圖。看罷若有所思抬頭望衛飛卿。
    衛飛卿揉了揉額角:“適才混亂之中,這紙條莫名就出現在我身上。當日這‘衛莊’知會梅師傅杜師娘母女之事,來到關雎聽衛雪卿提及許多辛秘之事,我本以為‘衛莊’就是他。但現下咱們清楚了,顯然並不是。衛雪卿再瘋,難道他會主動將他命脈交到你我手中?”
    這場中明顯有一個或不止一個人,不屬於今日紛爭中的任何一方,他們有何目的目前尚不知曉,但欲要挑起更大爭端之心明顯不下於衛雪卿。
    此時叫身為關雎令主的段須眉離開此地乍看並不明智,但衛飛卿卻有必須得這樣做的理由:“不管這人目的為何,至少目前是給了我們另外一種選擇。隱逸村人身中繞青絲之毒,我們若不想拚到至死方休,唯有前往長生殿,要麽找到繞青絲解藥,要麽拿住能與衛雪卿等價談判的東西。你不必擔憂此行耗費時間,我猜測不止衛雪卿目前不在長生殿,隻怕殿中精英都已齊齊出動去往別處了。”
    他話說到這裏,段須眉已然聽懂他意思。
    衛雪卿如真個想一次將此地之人都收拾了,長生殿大可來此與關雎聯手,做到此事絕非難事。但對於衛雪卿而言,做到這一步明顯還不夠,因為登樓真正的主心骨並非謝鬱,也不是甚四大高手,而是謝殷。唯有謝殷隕落,遭受重創的登樓他日再受到今日之事的後續波及,才真真有可能就此衰敗。
    衛雪卿太懂人心了。
    其實正邪哪裏重要呢,重要的是眾人今日都意識到登樓與清心小築業已長成他們齊力也難撼動的龐然大物了,而這兩個龐然大物的繼任者明顯都不太聽話。
    重要的是,每個人都有趨利避害的本心,每個人感受到威脅之時哪怕不能明著鏟除卻也會暗中使一把力。
    樹倒猢猻散,不過如是。
    段須眉喃喃道:“衛雪卿去登樓了,長生殿的人……此時正在登樓。”而登樓大半精英,卻就在他們的身旁。
    衛飛卿輕哼一聲:“從衛雪卿那裏找了一肚子的不痛快,一大堆丟也丟不掉的麻煩,如今也該輪到咱們去掀他老底了。”
    段須眉看著他,忽道:“你不打算告知謝鬱此事?”
    他到底是清心小築少主人,而清心小築與登樓合該是千絲萬縷的聯係。登樓若一朝垮塌,清心小築之後將要麵臨的處境不難想象。
    衛飛卿笑了笑:“強極必辱,盛極而衰,原是常態。清心小築最初不過是我爹想要與我娘親廝守的地處罷了,興衰榮辱,我不知我爹他老人家如今在不在意,但我卻從不在意。如若阿筠在意,我倒願意替她守護,但令我開懷的是,阿筠她比我更加不看重這些。”
    他話說到此處,段須眉便不再多問,隻道:“我與你走,但我還有兩句話想要去尋兩個人問清楚。”
    衛飛卿頷了頷首:“我也要去與梅師傅和阿筠通個口信,你須得將我適才所言轉告十二生肖眾人。完事後咱們悄然離開,在穀中碰頭。”說完這句話他便撤去了兩人身側的黃金屋。
    但黃金屋原本也隻剩下最後一層屏障,眼見就要為人攻破,他二人忽然又自行走出來,倒惹得周遭眾人皆是一呆,衛飛卿立時便施展開其義自見,自人群中遊魚一般朝著梅萊禾方向掠過去。
    而段須眉執刀在手。
    刀光三尺之內,無人能近。
    段須眉要找的第一個人是花濺淚。
    花濺淚正與令狐淵纏鬥在一處。
    當日東門鎮上衛飛卿曾見過一麵的那個令狐淵。
    見段須眉過來,令狐淵便輕笑一聲,反手朝著身旁另一人招呼過去。
    花濺淚見到段須眉,呼吸先是一沉,再是一振。他無法忘記當日在段須眉手下走不過一招的生死一線,那景象幾乎每時每刻都出現在他腦海中。他並非不懼,但他想要與段須眉再次一戰的意願卻一日更比一日強烈。
    更別提他還從當日大明山下來的登樓眾人口中聽聞了段須眉的刀法多麽神乎其技,從徐離山莊後來被描述的景象中窺見了段須眉的武功多麽登峰造極。
    所有都比當日朝他麵門刺出的那一釵更加淩厲百倍。
    而他真正的恥辱在於,他甚至沒能令他出刀。
    花濺淚想要會一會他的刀。
    非常,想。
    但段須眉此刻不想與他打,他來此隻為了問他一句話。
    “你當日讚他隻行大道,願以性命替他掃清障礙。如今呢?如今你聽了他當時做的那些事,他也親口承認了。你還願意拿性命回護他?”
    花濺淚一怔過後道:“我自是願意。”他不但願意,他也確實已然那樣去做了。他今日做出的決定嚴格來說並非謝殷平素教導,僅僅是出於他對謝鬱的心。不止他如此,所有登樓中人皆是如此。
    段須眉道:“為何?”
    花濺淚笑一笑,十分認真道:“因為他做什麽事其實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知道他是怎麽樣的人。”
    他不知為何一見麵並未對段須眉拔劍,不知為何要一一解答他的疑問。也許因為他知道了眼前之人曾與謝鬱為兄弟,也許因為謝鬱被說穿此事後看向段須眉的那一眼,偏偏叫他看出了一分真。
    點了點頭,段須眉道:“你……很好。”
    他說完便轉身走了,倒叫花濺淚愣在原地,渾然不懂他這番做派是為何。
    段須眉得到了想要的答案,心裏卻並沒有過往那委屈與忿忿不平。或許因為他真的不如想象中那般將謝鬱當成十惡不赦之人,又或許因為他如今也有願意堂堂正正站出來為他說話、回護他之人了。
    他第二個要找的人,就是謝鬱。
    謝鬱好像老早就知道他要來找他。
    他並沒有與任何人動手。
    梅萊禾、杜若、梅一諾、十二生肖眾人都選擇性忽略了他。
    而賀修筠站在他的身邊,即便各派之中還有人對他心存怨恨,卻也無法在這時做些什麽。
    段須眉對賀修筠道:“衛飛卿在找你。”
    賀修筠一怔,隨即瞪他一眼,轉身跑開。
    段須眉不知她為何瞪自己,但也懶得想,隻朝謝鬱問道:“你當日為何要廢除我武功?”
    謝鬱沉默片刻道:“我希望你日後能當個普通人。”
    段須眉又道:“震斷我渾身經脈不止,為何又要挑斷我手腳經脈,讓我變得比個廢人還不如?”
    這一次謝鬱沉默得更久,但終於還是回答了他:“他不知道今日的十二生肖存在,但他知道你。若非你比廢人還不如,他不會答應我饒你一命。”
    他口中的他,自是謝殷。
    段須眉閉了閉眼。
    他不會忘記當日在池冥死後,十二生肖遣來救他之前,他拚著不知從哪裏來的力氣像一條垂死的狗一樣掙紮著滾入了路邊的草叢之中。
    那對父子就站在草叢的外麵。
    他們當然知道他在那裏了,豈會不知道呢?不但知道,謝殷的刀就比在他的脖子上,再深入一分,他便也交待在六年前了。
    但那把劍卻被另一個人握在了手裏,是以沒能再深那一分。
    那人握著劍,無聲跪在他父親身前。僵持半晌,終究謝殷還是離開了。
    謝殷是何等樣人,自然辨出他今生都沒有再習武、甚至再像個常人一樣手腳靈活的可能。不僅如此,謝殷必定還辨別出他當日氣息紊亂如狂,根本沒有活過一時三刻的可能。
    他這才離開。
    他因此而保留了一命。
    一切都是因緣巧合。
    但後一句話他卻不必告知謝鬱了。
    因為他已得到這些年一直掛在心上卻不知為何始終無法親口去詢問個究竟的問題的答案。
    他為什麽始終沒能殺掉謝鬱呢?
    或許因為他知道這個人內心之中對他並非沒有一點善意吧。
    由今日始,除了我義父一顆人頭,你我之間的一切都一筆勾銷了。
    他在心中無聲道。
    *
    衛飛卿行到穀中之時,段須眉已喚來大雕在等著他。
    衛飛卿不由一笑。
    這便是他非要叫段須眉而非更容易脫身的梅萊禾的理由——最長也不能超過六天的時間,更何況這一場爭鬥也絕不可能持續六天,若想步行或倚靠騎馬跑一個來回簡直天方夜譚。
    衛飛卿第二次見到這雕,無形中已有了些親近感,走近了含笑問道:“你這雕兒可有名字?”
    段須眉麵無表情道:“雕。”
    衛飛卿撲哧失笑。
    兩人躍上雕背去,下刻便騰空而去,瞬息之間已將關雎殺人穀扔在遠處。
    衛飛卿努力運轉內息調整呼吸,口中歎道:“這空中飛行雖快,利風割麵的滋味卻委實不太好受。”
    是以他才不到萬不得已之時絕不乘雕啊。段須眉在心中默默補充,想起一事,便問道:“賀修筠為何對我十分不滿?”
    他根本不是會在意這種事的人,他根本不知道為何會記下賀修筠那沒好氣的神情,他根本不知自己為何會問出口。
    衛飛卿想起他先前說要與段須眉一道離開時賀修筠氣怒至極的臉色,不由笑道:“她啊,小孩子脾氣,大概察覺我最近最關注的人不是她是以不開心了吧。”說話間他也想起一事,便問道,“你從前不是都喜歡使你頭上那根金釵,為何今次之戰舍得將破障刀握在手中了?”他記得甚是清楚,十年前兩人初相遇時段須眉手中根本沒有刀,他渾身上下也就隻有那根金釵而已,他用來刺傷衛君歆的同樣是那根釵。
    這問題段須眉卻並未回答,恍若未聞道:“他們當真能等到我們回來?”他雖聽從了衛飛卿的話,心裏卻未必真以為此法可行。總歸,變數太多。
    衛飛卿悠悠笑道:“你該相信你的人,就如我十分信任梅師傅與阿筠,我交待之事,他們必然能夠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