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存信義,此生不渝(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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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雙刀交鋒,其勢不同於先前謝段一戰。
    而那人手中使出的,同樣是斷水刀法。
    段須眉瞳孔微縮。
    一招過後,謝殷竟未追擊。
    他目光落在段須眉身後,緊繃中似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驚愕。
    段須眉身後站著一個人。
    那個人方才在危急關頭趕過來,將段須眉從謝殷刀下救走。
    那個人是謝鬱。
    謝殷聲音微寒:“關雎之事解決了?”
    搖了搖頭,謝鬱直直看著他,麵上帶著風霜與慘然:“別管關雎了。”他目光微錯,投向執破障刀軒然而立之人,“敢問……前輩姓名?”
    那人先前隻注視段須眉,這時聽他說話,便看他一眼,這一眼卻看得他整個人為之一震,半晌張口,聲音幹澀嘶啞:“……封禪。”
    這名字在二十年前,天下人如雷貫耳,無人不知曉。
    謝鬱聽聞這名字,渾身皆是一顫,一時目光猶疑,仿佛內心正有著極其困惱之事難以解決。
    一手扶著刀,一手被衛雪卿攙扶的衛飛卿聽聞這名字,心情亦覺十分複雜。看了看槁木一般的封禪,又將目光投向段須眉,默默想道,為了這個人令段須眉重傷至此,但願值得才好。
    謝殷見到謝鬱的態度,卻仿佛有些惱怒,愈發冰冷道:“未解決,你為何要回來?”
    他看似不近人情,衛雪卿與衛飛卿卻同時發現,他根本是在全然回避謝鬱麵對封禪的神情與態度。
    謝鬱看著他,仿佛極為難受,又仿佛為他這番態度刺傷,神情終於慢慢平靜下來,直至決然無波之時終於開口道:“我回來,是因為有人告訴我,我的娘親名為杜雲,乃是關雎杜若的嫡親姐姐,是殺聖池冥的徒兒。池冥當年之所以殺她,是因為你欺騙了她,又鼓動她背叛關雎替你擊殺梅君封禪。她成功殺死了封禪,池冥這才在盛怒之下殺死了她。可是為什麽……”他目光再次落在封禪身上,其中蘊含著揪心之痛與無窮無盡的悲哀,“明明這個人還活著,她卻死了?”
    在此之前,他從未想過有一天他會因為那記憶中此生從未謀麵卻總一直想念的娘親去質疑他當做天神一樣崇敬的父親,明明他為了他的認可曾經願意付出一切,明明他所不認同的許多人,許多事,許多道理,因為他的父親認同,是以他也逼著自己去相信。
    可是他聽了梅萊禾與杜若的話,卻再也不能選擇當一個聾子與瞎子。
    梅萊禾告訴他,當年他殺死池冥,剿滅關雎是沒道理的,他如今因為當年的所謂“失誤”再一次來與關雎之人拚他根本不想拚的命更沒有道理,因為撒謊的人從頭到尾都是謝殷。因為他的娘親乃是關雎第二代峨眉雪,是池冥手把手教出來的愛徒,這個愛徒卻因為謝殷而背叛了池冥。
    多麽可笑,他二十年來從未知曉的親娘的名字與身世,到頭來卻要以這樣的方式、這樣的理由從別人口中聽說。
    而親口告訴他他娘親芳名杜雲的人,就是他的親姑姑杜若。
    多麽可笑,當年在關雎第一眼就認出他身份卻從未告訴他的人是他的姑姑,而當日在徐離山莊被他當做誘殺段須眉的工具留下、險些死掉的那個姑娘則是他的表妹。
    而在這兩個人的口中,他的爹娘之間從未有過高尚的愛情。他的娘親為情之故奮不顧身,而他的爹從頭到尾卻不過將他娘親當做身份、武功、癡心皆可利用的提線風箏。
    是以當年謝殷令杜雲關鍵時刻背叛池冥,刺殺封禪。
    是以哪怕杜雲生下了謝鬱,卻至死也未能得到一個“謝夫人”的身份。
    是以杜雲刺殺封禪之事敗露為池冥所殺,謝殷甚至未去營救。
    這一切都太可笑了,沒有一絲一毫符合謝鬱二十年來對爹娘之間情事的幻想,沒有任何一點符合他二十年來為了“謝夫人”這個稱號在心裏對謝殷想出的千百種開脫的理由與借口。
    也許他到了這一步都還可以繼續欺騙自己,然而或許世事當真有注定一說。
    他注定曾經從謝殷與丁情的密談中聽過封禪的名字。
    他注定知曉曾經不可一世的梅君封禪就被囚禁在他家門之中。
    他注定因為謝殷之故不願去探查任何所謂真相而裝作從未聽過此事,卻終究要在此時被這假裝給狠狠的回擊了。
    他要如何才能繼續將這一切當做是巧合?
    他隻能扔下一切,隻能回來。
    他唯一能想的,就是聽謝殷親口將此事說個清楚明白。
    登樓發生的一切事情都不在他預計之中。
    奇異的是,此刻他統統不在乎。
    他直直闖回家門,然後直直麵對了一個活的封禪,以猝不及防毫無迂回的方式戳穿了二十年間在他心中毫無缺陷的那個謝殷。
    謝鬱看著封禪,一顆心疼得幾乎要炸裂開來,疼得他不得不彎下腰去大口喘息。
    謝殷與封禪此刻神情都有些恍惚,謝殷張口似想說些什麽,卻聞得身後轟然一聲巨響。
    眾人被這聲巨響驚得齊齊回過頭去。
    卻見先前被段須眉一刀兩斷的鳳凰樓上麵五層,直到這時候才終於完全垮塌墜落在地,而樓層之堅固,卻連這等崩塌之法也未將整體震碎,眾人聯想到適才段須眉那一刀威力之盛,竟同時有些不寒而栗。而轟隆聲中不時伴有尖叫與怒罵之聲,可見不少人皆在其中受了創傷,然而更多的人卻如適才封禪一般,一個接一個從兩方缺口中越了出來。
    這些人之中有登樓的人,自然也有長期被囚的昔年凶徒。而分辨他們身份甚至不需要謝殷,任何人隻要看一眼他們麵上神情,便立時能知道他隸屬何方。
    謝殷極力想要避免的局麵,終究還是完完全全鋪在了他眼前。
    登樓,再也不可能在悄無聲息之中解決今次困局。
    在這當口,謝殷再沒有餘力理會謝鬱,匆匆轉身道:“容後再說。”
    他隻往前行了兩步,便聽得那個二十年來從未在他麵前大聲說過一個字的人歇斯底裏怒吼道:“還要我等到什麽時候!再等二十年麽!再被你欺騙二十年麽!”
    謝殷身形一頓。
    他本以為,他真的一直以為他並不太在意謝鬱。
    然而在這一刻,在謝鬱明明白白表示已對他失去信任與崇敬的這刻,他清楚感受到心裏似乎被什麽給揪了一下。
    這種感受,他已經整整二十年未有過了。
    然後他聽到封禪開口說話。
    “因為阿雲當年沒有殺死我。”封禪一字字啞聲道,“他認為這是阿雲對他的背叛,是以他也立即背棄了阿雲。”
    已然站住的謝殷轉過身來,注視著封禪目中有淡淡的殺意。雖則淡,那殺意之中的決然卻勝過了他先前麵對段須眉、衛雪卿、衛飛卿所有人。
    謝殷自己也很奇怪。
    他奇怪過了整整二十年,當他再一次直麵這個人的時候,滿腔的怒火殺氣竟還是全然不受他控製。又或者說因為此時還有個謝鬱在此,他想要殺掉這個人的心竟然比二十年前更為迫切,他希望他頃刻就死,永遠也別再說出來一句話,一個字。
    這願望有一瞬竟超過了登樓困局此時在他心中的地位。
    但終究隻是一瞬而已。
    謝殷回過頭繼續往前走去。
    前方有他一生行到此時最大的困境。
    整個萬言堂都似乎已經裝不住裏麵不斷死去的人的血,不知多久就要溢出來,溢滿建州城。
    光明塔看似平靜,實則裏間的凶險又豈會下於萬言堂?
    一個又一個對登樓恨之入骨的武林往前二十年間數得上數的高手從鳳凰樓中爬出來,每個人麵上都寫滿了欲將登樓撕成碎片的瘋狂。
    後方有他每往前行一步,就對他失望多一分的他的兒子。
    還有他將其囚禁二十年、讓他不人不鬼生不如死二十年也未解恨的仇人。
    謝殷難以想象他怎會遭受今天這番禍端。
    但他是謝殷。
    他不需要去考慮已經發生的事,他隻需要想辦法去解決。
    在他對麵,丁情也從鳳凰樓行了出來。
    丁情看似隻是個麵容尋常、臉上有著常年不見陽光的蒼白的毫不起眼的中年人。然而在這場中唯一能夠與他有一拚之力的唯有他前方的謝殷,跟著他不緊不慢從鳳凰樓行出來的舒無顏,以及心思明顯不在他們這方的封禪。
    謝丁二人對視,幾乎一眼間就確定了對方的心思。
    殺!
    事已至此,既無法再掩蓋,唯有明著殺死今日在場所有敵人,登樓才能繼續存活。
    謝殷靈飛刀在手,丁情亦拔出了他的劍。
    丁情身後的舒無顏是個比丁情更為不起眼之人,稍不注意就要為人忽略,然而這個人從某方麵來說,便是引起登樓此番禍端的罪魁禍首。這個人看似懶洋洋對什麽都提不起勁的模樣,他卻為了今日這局麵,在登樓整整潛藏了七年,在鳳凰樓與一幹人不人鬼不鬼的凶徒為伍整整六年。
    這個人何其可怕。
    但他此時似乎沒有要與謝丁二人拚命的心思。
    他正饒有興味盯著另一群明顯也對眼前戰局殊無興致之人。
    自然就是封禪、謝鬱、段須眉這群人。
    封禪並未上前追擊謝殷。他隻是目光一一從段須眉、謝鬱、衛飛卿、衛雪卿幾人身上掃過,最後又回到段須眉身上,到這時候才終於問了他一句:“方才斬斷樓層的,是你?”
    他目光十分蒼老,蒼老之中卻帶著顯而易見的懷緬、柔和與欣悅。
    這些無法忽略的善意讓段須眉不由自主點了點頭。
    “最初我被關進這塔樓之中就在想,若說世間有誰能強行破開這座樓救我出去,大概就是芳蹤與池冥聯手吧。”封禪似仍不慣開口說話,每一個字都說得十分緩慢,說話間連麵上一條條的皺紋夾縫之中也透出傷感,“隻可惜這兩個人一個已經死了,另一個卻以為我已經死了。我本以為,就要這樣在裏麵待到終於要死去的那一天了。”
    從他被投入鳳凰樓底層那一天開始,謝殷就連他死的權利也給剝奪。
    但也隻是謝殷自己以為他寧死而已。
    實則封禪是不想死的,哪怕他活得根本已不像個人。
    他也不知究竟是什麽在支撐他活的意誌,或許是他在失去自由那刻起尚遺留了太多的不甘心,以致明知此生已無希望,卻總還幻想著一絲可能。
    那絲可能卻終於在六年前成了真。
    成為鳳凰樓守樓人的舒無顏在樓底找到了一潭爛泥一樣的他。
    兩人不相識,也無任何交情,甚至從未說過一句話。然而從那天開始,舒無顏就悄無聲息的開始助他驅毒、治傷與恢複武功。
    整整六年,個中滋味他不願回想。
    然後他終於等到了重見天日的這一天。
    救他的人,是段須眉。
    段須眉怔怔望著他:“你認識……段芳蹤與我義父?”
    封禪微微一笑:“你的名字,是不是叫做段須眉?”不等段須眉回答他便續道,“你喚池冥做義父,那必然就是了。芳蹤昔年武霸天下,生平最大的遺憾就是生了一張孩子氣的臉與父母給他取了女孩兒一樣的名字。他那個時候說,他日後若生個兒子,就要給他取名作須眉。須眉,須眉,段家的男兒,何等的威武?這段話他原本就是對著我們三人說出口,池冥將其當做芳蹤的遺願,又豈會忘記與違背?”
    須眉……段,須眉。
    段須眉怔怔的目光不由自主看向衛飛卿。猶記得東方家二人初初重逢,這人也讚他的名字,稱他是段家的男兒。那時他怎麽回答?
    誰又知,段家是哪一家。
    原來,當真是,段家的男兒啊。
    (本章章節名依然出自《風姿花傳》,大家感受下這段歌詞之美:生死約歃血立,爛漫花下恍如在昨夕。杯中酒一醉方休,月下舉盞情長留。望斷歸路君未歸,孤獨佇立苦苦地等候。憶當年千金一諾,桃花如雪飄飄落肩頭。信義啊此生不渝,到頭卻壯誌難酬。信義啊此生不渝,千百年不絕不休。【這段是作者有話說,不花錢買的哈】之所以選在這兩章用這首歌的歌詞作章節名,是因為這首歌本就是寫三國的兄弟結義之情,而這兩章的主題,同樣是寫本文裏至關重要的一段兄弟結義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