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存信義,此生不渝(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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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禪有些意外看他一眼,隨即轉向謝鬱道:“謝殷於我而言,乃是不共戴天的大仇人,我與他之間勢必要有所了結。隻是有一事便是我也不能否認他,他對你娘,是真心的。盡管他那真心之中,摻雜了太多利用、懷疑與隱瞞,但……你之所以出生,至少並不是出於任何陰謀詭計,而是因為他們兩人對彼此有情。”
謝鬱伏在他腳下,哭得不能自已。
衛飛卿聞言卻不由淡淡歎了口氣。暗想這位封前輩倒真如說書人口中那般,是一位芝蘭玉樹般的謙謙君子,明明被那兩個人逼迫傷害至此,逼迫傷害一生,到這時候卻還一心勸慰間接助長過謝殷那迫【害的謝鬱。
“你娘來找我的時候,我也以為謝殷如此對待她,是因為對她毫無半分情意。但後來事了之後謝殷找到我住處來,實則並非是要來確認她殺沒殺我,他是想要來接她,誰知與她錯開,更見到我並未死去……至於你娘回到關雎以及後來之事,亦是他打聽到之後告知我。”封禪道,“很多事,我也是在後來才慢慢想通。他之所以逼你娘來殺我,恐怕除了要拖住我不去營救芳蹤,更出於試探你娘的目的。他對你娘動了真意,正因為有了真意……內心反倒懷疑起來。他恐怕一直當你娘與我之間有些什麽,便自作聰明趁那機會想要看清你娘的心意。後來他以為你娘如他所願殺了我,百般高興來接她。除了他們圍殺芳蹤成功以外,恐怕他更高興的是確認了你娘的心意。他見到我未死,必然是被當頭澆了一盆涼水……你娘又回去關雎領罪,更叫他以為那是因你娘親對我……他未能去關雎救你娘親,未必就出自他本心。阿雲死訊傳來之後,他囚禁我,恐怕亦有不願自己獨自承受那份痛苦之意。”
在他這段話中,謝殷固然是個自私多疑之人,對於杜雲卻也不乏情深。然而衛飛卿認知中的權聖謝殷或許並非無情,卻也絕不像會為了那點小情而付出太多的樣子,哪怕是年輕時候的謝殷。回想一切時間點,他之所以做這麽多更有可能是……
衛飛卿緊緊盯著封禪眼睛:“當真是如此麽?前輩,這其中並無其他隱情?”
封禪一怔過後搖了搖頭。
衛飛卿看向謝鬱。
謝鬱對謝殷的了解自然遠勝過他。謝鬱的腦子或許轉得沒有他快,但關於謝殷之事,他能夠想到的謝鬱必然要比他想得更早更全麵。
他之所以看謝鬱,是想看他可有意願去問那問題。這事與他實則並無相關,謝鬱若不願,他自然也就不去當這個壞人。
但謝鬱與先前驟然聽聞一切的難以置信已有些改變了。他這時候停止了嘔吐與痛哭,麵上冷靜之色接近於冷酷,就不知這冷酷究竟是對他的爹娘,又或者對他自己?他抬頭看著封禪,一字字道:“那些事……與我無關麽?”
封禪聽聞他話語,目中忽然透露出一絲極致的疲憊。他這時候忽然能夠理解為何池冥也好,傅八音也罷,他們誰也未曾告知段須眉太多往事。他們與他不同之處,大約正在於他們都曾經陪伴在段須眉身邊吧。一直看著他,是以不願他承受太多,寧願他一無所知的去過自己的生活。無論他將過成何等模樣,至少,與前塵,與舊事,皆不相幹。
他疲憊道:“你已長大成人,許多事又何必追根究底。”
謝鬱卻在想著,他從前就是太不追根究底了。從小到大,謝殷對他的冷淡,對他的嚴苛,對他的從不流露半絲笑容,對他偶爾閃過的一絲恨意,他都一意天真的當做那是他做得還不夠好,他還達不到他的高度,他的要求。他甚至自得其樂的將那恨意當做是他對母親的思念,畢竟他從小到大聽聞的關於母親去世之事都是難產生下他後身體虛弱這才在毫無抵抗的情形下為池冥極為殘忍的殺死。
他終於傻到今天連自己也覺麵目可憎,鄙薄不堪。
謝鬱道:“人生在世,是非恩怨,總歸要活得明白。前……梅君或許不知,當年池冥的頭顱正是由我親手割下,梅君今日如想要殺死我為池冥報仇,我絕無二話。但在此之前,我也想要弄明白自己當年究竟為何殺人,今日又將為何而死。求您成全。”
他麵對封禪之時,當真慚愧到連“前輩”二字也無法叫出口。天下人都夠資格當封禪的後輩,唯有他不配。
靜靜與他對視半晌,封禪終於道:“謝殷當年懷疑……她與我有染,在她生下你之後便叫她來殺我,與其說想要她引誘我、不顧一切殺了我,倒不如說想要她親自證明……你的身世並無問題,後來發生的一切想必叫他以為……他撫養你又囚禁我,想來不無報複的心思罷。”
隻可惜他所謂的報複又是什麽呢?他報複的對象究竟又是誰呢?
封禪看著謝鬱的眼睛,那雙眼睛充滿緊繃的死意。但他對著這雙眼睛卻很明白,他根本不必再向他解釋一次從頭到尾他與他母親之間並無任何不軌。
連謝鬱也能夠一眼看穿的事實,可笑謝殷這二十年來究竟又是在執著些什麽?實則他何嚐有資格對任何人說“報複”二字?他與封禪之間尚可說成王敗寇,但他欠杜雲謝鬱這對母子的債,傾盡他一生卻也再難償還了。
那個將一生的情思盡賦於他、為他生子與殺害至親的女人死於極度的灰暗之中,那個他唯一的親兒子被他當做別人的兒子養了二十年,為了博得他一絲親近而戰戰兢兢了二十年。
謝鬱渾身終於連最後一絲力氣也被盡數抽走。他整個人如同爛泥一樣癱倒在地,由癡癡變作癡笑,又由癡笑化作癡狂。那笑聲中充滿了悲憤、痛苦以及絕望,那股瘋狂的意頭連周圍正殺作一團的鳳凰樓與登樓中有幾人也不由得掉轉頭看向這方。
其餘幾人看他這癲狂慘狀,縱然不說感同身受,但此間誰的身世又沒有幾分淒慘?各自心中歎息,一時俱都不忍多說什麽。唯獨衛雪卿輕笑一聲淡淡諷道:“早知如此,不如縱情肆意活個自在,又何苦難為自己裝瘋賣傻這許多年。”
“你不裝瘋賣傻?”衛飛卿一聽這話就氣不打一處來,“你若是精明早該一刀宰了石元翼,再單獨辟個瘋人院給你那娘親居住,也好過這兩人一言不合就想炸了整個零祠城。”
衛雪卿先是一噎,再是一震。從段衛二人來此開始他便猜到長生殿發生之事並不簡單,卻萬萬沒料到比起這兩人使絆子,他家後院竟起先失火了。衛飛卿隻說這一句,他腦子裏瞬間便將個中情由一一補足,一時隻覺心中五味陳雜。但好在他知道衛飛卿既如此說,必然是已解決那攤子事了,索性將頭偏向一邊,隻作不聞。
衛飛卿不由得被他這無賴行徑氣得笑了。
謝鬱笑得這一陣,似乎終於將那股幾要將他逼瘋的鬱結發泄一些出來,這時笑聲漸止,愣愣怔怔半晌,忽看向段須眉與封禪二人道:“你們……想要池冥的人頭麽?”
段封二人聞言俱是一震。段須眉半晌不語,原本心中對他存了一些可憐,這時聽他提到池冥人頭,那股欲鏟平登樓的殺意再次冒出頭來,嘶聲道:“是你……”
“無論因由為何,他終究殺了……殺了那個人,我殺死他,亦沒什麽後悔的。”謝鬱慘笑道,“隻是他終究是那人的恩師,我將他的人頭當做對那人的祭奠,隻怕那人在地下自己也並不安穩。”他口中說著不後悔,心中卻想,稍後他們無論要怎樣對他,要將他活剮又或者碎屍萬段,他總歸也不會有絲毫反抗就是了。
一報還一報,一報……還一報。
而段須眉卻直到此時方知,當年他遍尋不到的池冥的頭顱,竟是被謝鬱提去祭奠他的娘親,這麽多年,隻怕……他咬著牙從地上站起來,心裏冷冰冰想,不安穩麽?隻是不安穩而已?那女人除非無間地獄酷刑,她如何才消受得起這份“祭奠”?
一人伸手扶住他,段須眉抬頭,望見封禪全然看不出原貌的臉,以及對他關懷卻又隱含傷痛的雙眼,一瞬間他想起昔年與池冥相處的情形,想起傅八音如何悉心的照顧與指點他,又想起封禪適才從鳳凰樓行出來之時是如何自然而然擋在了他的麵前。忽然之間,他隻覺對許多事都感到釋然。他自幼無父無母,但終究在他從小長到大的這二十年間,原來他身邊始終還有親人在照料。在這個世界上,他知道或不知的,始終都還有人在記掛他。
已……足慰平生。
封禪扶著段須眉,對謝鬱道:“固然你當年留下他的頭顱未存好意,但我還要感激你讓我在有生之年還能再見他一麵。”
謝鬱擦幹麵上涕淚,亦隨之站起身來。
衛飛卿卻忽道:“我與衛尊主便不與諸位同行了。”
封禪與謝鬱無甚反應,段須眉聞言卻霍然轉頭看他。
衛飛卿衝他笑了笑,指一指身後的光明塔柔聲道:“這些事可不會等著我們一件一件去慢慢完成。等你奪回你義父的頭顱,我也拿到我想要的東西,屆時咱們再會合回去解救隱逸村之人吧。”
段須眉蹙眉不語。
他知道衛飛卿話語不無道理,但他同時也了然衛飛卿這時身體早已是強弩之末,隻怕自己不在他身邊,他發生任何意外他亦是鞭長莫及。有心先隨他闖入光明塔,可是他義父的頭顱他牽掛多年,如今終於得到確切消息,要暫且擱置不理也委實太過難為他。
他如此糾結,去絲毫未想他自己一身傷勢比起衛飛卿實則要更像“強弩之末”。
似看穿他左右為難,衛飛卿笑道:“你不必擔憂我,難道你忘了我曾經說過的話麽?”
他曾對段須眉說,隻要他不願,哪怕賀蘭春、謝殷這等絕頂高手朝他動手,也休想輕易取走他性命。
他相信段須眉不會忘記他說的任何一句話。
他這時候提出來,隻是想要提醒這人自己並不會在任何時候、任何地點成為任何人的負累。
段須眉懂得他意思。
是以短暫糾結過後,他十分幹脆地扭頭就走。
他幹脆,那個讓他走的人卻並不幹脆:“段兄。”
段須眉停步。
那人道:“過往你失去很多東西,想來不能更多了。”見他再次轉過頭來,便衝他微微一笑道,“是以段兄不必擔心,想必從今往後,段兄得到的要比失去的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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