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千山獨行,不必相送(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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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衛飛卿閉上眼。
    這才是他執著於拿到這書冊一觀的真正目的。
    他終於連最後一絲幸免也給那個“女”字磨滅得渣都不剩。
    他在大雕背上麵對段須眉的質問一口咬定“他不知道”。
    他以為他會忍著不去知道。
    但是不行。
    他站在光明塔底,口中風輕雲淡與段須眉說著光明塔是“哄騙人的玩意兒”的時候,內心已知道他必定是要來這一行了。
    因為,這就是那個人想要傳送給他的信息。
    這就是為何他會收到衛莊的紙條、為何會出現在長生殿見到關成碧、為何會從長生殿趕來登樓的來此那個人的目的。
    她想要他知道她的身份。
    她想要他直麵她的身份。
    她想讓他親自來證實她的身份。
    她想讓他明白過去的二十年他的身份是何等的可笑與可悲,她的身份又是何等的可笑與可悲。
    他們一個被處心積慮的擺在台前,一個被刻意忽略的忘在幕後。
    衛莊,衛莊……她是何時得知自己身世呢?
    當時的她在想些什麽?
    她又如何從當初的那個她蛻變成如今的這個她?
    女啊。
    是女。
    正因為是女,是以她得以在二十年前保留一命。
    正因為是女,是以賀春秋與謝殷從前隻想著瞞下她這個人,而忽略了她本身將有可能造成的一切。
    正因為是女,是以衛雪卿願意與她合作,對她沒有太多提防戒備。
    正因為是女,她才能從容在暗中計劃、籌備這麽多年,再將一切之事一一納入她掌控之中。
    明明九重天宮現任宮主就是個女人,但就這麽有意思,他們所有人都不太把女人放在心上。又或許是因為他們每個人身邊的女人都是為情所困、沉淪其中之人。賀蘭雪、關成碧、衛君歆、杜雲,無論她們是何身份,有著怎樣的成就與原本高高在上的一切,她們最終都因為死心塌地愛上一個男人而一敗塗地。而被她們愛上的男人,卻因為這原因而或多或少的輕視了她們。
    是以他們都被狠狠扇了這一耳光。
    衛飛卿以手掩臉。
    他該感到慶幸嗎?
    固然他是以這樣的方式來知曉一切,至少他也從中知道,在那個人心裏並未將他放置到賀春秋他們那方去。或許……那個人是看他如此可憐吧。
    衛雪卿注視著他,目光之中同樣充滿了可憐:“你如今確認了這一切,你心裏痛恨嗎?”
    他委實見過不少身世可憐之人。煜華也好,他自己也好,他本來以為自己根本沒有餘地去可憐別人。可當他當年初初接到那個人傳來的訊息又聽了她的遭遇,竟然覺得她可憐。當他得知段須眉的身世與經曆,他覺得這個人不但可憐,倒黴程度更是他們幾人加起來也不及。他聽聞謝鬱的身世,亦覺謝鬱可憐,隻是謝鬱經曆之中的一半亦是由他自己性情所致,他麵對謝鬱就像麵對那個明知關成碧的瘋狂與狠心而假裝不知的自己一樣,哀其不幸,怒其不爭。
    原來人人都很可憐。
    衛雪卿不知自己是不是不正常,他隻覺在這些可憐他人的情緒中對於自己的那些命運之中遭逢的不公便也逐漸淡然下來。
    大抵有一種……原來這世上並非隻有他最慘的慶幸與安慰感。
    他隻是不知道,原來看似強大無匹、從不為任何人任何事而失態的衛飛卿竟也如此可憐。
    他想到此,便見衛飛卿並不抬頭,依然掩麵向他輕聲問道:“尊主也看過我的笑話麽?看了多久?”
    衛雪卿搖了搖頭,隨即反應過來他看不到,便道:“未曾。她……那人並未講過這一樁事,她隻說賀春秋等人欺騙了她,並未提過你是她的替代品。”
    衛飛卿被“替代品”三字戳得渾身狠狠一顫。
    萬卷書厲聲道:“你住口!”
    “這時候來充好人了?”衛雪卿嘲諷笑了笑,“想必你們這幾個所謂賀春秋的親信之人從頭到尾都知道這件事,然而這二十年來你們又做過些什麽呢?”
    萬卷書聞言目中痛苦之色更濃:“我若在他們做下這件事之前就能夠知曉,我必定會盡全力阻止此事。偏偏我卻是在那之後才了解其中實情,但我……我並不後悔隱瞞他,我恨不能瞞他一生一世。”
    衛飛卿訴說這一切之時看似平靜無波,然而每一個字聽在他耳中卻讓他心如刀絞。這是他看著長大的孩子,是他一手撫養大的孩子,正是因為不想他麵對今天這局麵,是以無論賀春秋幾人的行為在他看來是如何荒謬與嚴酷,但他也隻能去默認,因為他不敢拆穿。
    衛飛卿說他是心地好才會認為衛盡傾早已死了,不如說他這十數年來最大的心願就是日夜都盼著衛盡傾早已死了,唯有那樣,衛飛卿與賀修筠才能在無知無覺間平順安穩的度過這一生。
    萬卷書求助一般地看著衛飛卿。他知道他這時候應盡一切心力想辦法去安慰衛飛卿,但他卻不爭氣的希望衛飛卿能反過來對他說一聲“沒關係”。
    衛飛卿卻沒有看他。
    他抬起頭看的第一個人是舒無顏——正用一種十分奇異的眼神注視著他的舒無顏,輕聲向他問道:“衛莊之主傳訊舒先生與我二人一同見證的,就是此事麽?”
    舒無顏笑眯眯點了點頭:“莊主說了,以衛少俠聰慧,必能知悉這一切,她想要翻閱的這一冊書,由衛少俠代她翻閱也是一樣。”
    衛飛卿笑了笑:“她還有什麽囑咐?”
    “咱們莊主說,希望少俠將冊中所書每一個字都大聲念出來,牢牢記在心上,也將自己的遭遇牢牢記在心上。當二位再一次重逢之時,希望少俠能親口告訴她,她所做的這一切究竟對是不對。”
    大聲地……念出來,這倒與他適才要求衛雪卿所做不謀而合。
    他們真不愧是從出生就在一起長大的親……兄妹。
    衛飛卿再次閉上眼,卻終究未能全部咽回奪眶而出的眼淚。
    他們在關雎分別不過數日前事,那時候她大睜著眼不情不願聽他的一連串囑托,吃他將注意力放在旁人身上的醋,分明還是他家那個嬌生慣養卻又聰明能幹的大小姐。
    衛雪卿看他這從未有過的痛苦失態模樣,心下忽有所悟:“你根本未替自己的身世與旁人的利用而感到痛苦,你的痛苦……全數來源於她。”
    衛飛卿闔目片刻後抬手拭掉眼角濕意,再睜眼時已恢複冷靜,不答反道:“既然如此,就請衛尊主接著適才之處繼續念吧。”
    衛雪卿歎道:“你這又是何苦?”
    衛飛卿靜靜道:“事到如今,既然得知一切,就必然要想法子去解決一切了。”而想要解決一切,前提自然是了解一切。那些他們猜到的,未猜到的,從前感興趣的,不感興趣的,到此時都統統有必要知道了。
    衛雪卿隻覺對眼前這人的認知正在不斷突破新的界限。
    他再一次罕見的猶豫起來,正想對衛飛卿說些什麽的時候,卻聽到塔外忽然傳來一陣劇烈的崩塌之聲。
    幾人聞聲齊齊回頭,就見一股黑氣正從底下升到與幾人視線持平的半空之中。
    衛飛卿心中一跳,認出那正是段須眉幾次使出立地成魔時渾身散發的黑氣。段須眉……他此時正在底下與人動手?
    下一刻他就領悟到,此間段須眉若與人交手,他的對手必然隻有唯一那一個人。
    想通這事的瞬間,他已跳起來向著窗戶邊衝過去。
    視野往下時,展現在他眼前的恰巧是段須眉如同一隻斷線風箏被謝殷手中靈飛刀連同半座鳳凰樓一起擊飛的情景。
    衛飛卿再來不及想別的。
    來不及想適才還困擾他全部心神的賀修筠。
    來不及想站在他身後不知所措的萬卷書。
    來不及想衛雪卿與他手中記錄一切真相的書冊。
    他隻來得及深吸一口氣,從距離地麵數丈高的光明塔七層一躍而下,躍出去的同時他再一次動用內力施展出其義自見。
    萬卷書隻來得及拉扯下他的一幅衣角。
    然後他眼睜睜看他下落兩層樓後忽然整個人萎靡下去,就那樣失去章法、仿佛一個全然不會武功之人一樣朝著下方墜落。
    真的是、墜。
    衛雪卿亦看得心下一緊,不由自主脫口道:“不好!他體內毒性發作了!”
    萬卷書隻覺魂飛魄散。
    他立時也跟著往下一躍,使出個千斤墜硬生生讓自己落在了衛飛卿前頭,又生出雙手將緊跟著他落地的衛飛卿接入懷中,注視他緊閉的雙眼、驟然成雪的發絲、不斷溢出鮮血的嘴角與整個都泛著透明金色籠罩濃濃死意的臉龐,霎那之間心裏恐懼得恨不能就此死去。手足無措片刻,他猛然抬頭看向不知為何也隨著他二人躍下來的衛雪卿顫聲問道:“你說他中了毒……什麽毒?你能不能解?隻要你能救他,我……我做什麽都願意……”他說到後麵一句,已然痛哭失聲。
    衛雪卿雙眉緊蹙,搭衛飛卿右手脈搏凝思片刻,目中也不知是歎是憾:“他同時中了繞青絲與朝聞道之毒……已經太晚了。”
    繞青絲。
    朝聞道。
    萬卷書耳中聽到了這兩個名字。
    他知道這兩個名字代表什麽。
    他隻是一時不能理解。
    他不能將這兩個名字與衛飛卿聯係起來。
    天下間誰又能不知道這兩個名字呢?
    天下第一奇毒朝聞道,天下第二奇毒繞青絲。
    據說朝聞道無藥可解。據說繞青絲白頭而亡。
    萬卷書呆呆看著懷中滿頭銀發再無一絲雜色的衛飛卿。
    怎麽會呢?
    這不可能的。
    *
    衛雪卿也在看著衛飛卿。
    他第一次見到他,就將他引為知己。
    他在這個地方第一眼見到他,就看出他身中雙毒。
    但他也在同一時刻猜測到關成碧與煜華必定落到他的手中。
    因為長生殿之中朝聞道與繞青絲分別由這兩人掌管。
    連衛雪卿也不知道身中雙毒將會如何發作。
    他其實幾次三番都很想要提醒他。
    他實則並不想見到他死。
    然而他內心還顧念著關成碧與煜華。
    這個人委實太過厲害。
    他不想要他的命,卻想盡可能的將他的命脈握在自己手中。
    他隱隱也看出他體內雙毒已然要爆發了。
    他已忍不住想要提醒他了。
    他隻是沒料到他這一躍。
    他們兩人正在雙雙發呆之時,卻忽聽旁邊傳來哇地一聲。
    衛雪卿回過頭去。
    這才注意到段須眉就委頓在他們側旁。
    適才衛飛卿那一躍,原本就是躍向段須眉所在方向。
    段須眉情形一點也不比衛飛卿更好。
    他渾身都已被黑氣覆蓋,渾身數十處刻骨刀傷,每一處都在汩汩淌血,他口中也正在不斷吐血,其中甚還夾雜著碎渣,顯見比起他的外傷,他五髒六腑子想必受到的損傷更為嚴重。
    但他神誌依然是清醒的,他將衛雪卿適才所講的每一個字都聽得清清楚楚。
    他明明渾身都已碎得像一堆爛布條一樣,但他理解衛雪卿話中之意之後,也不知哪裏來的力氣,竟硬生生抬起了頭,將目光望向雙眼緊閉的衛飛卿。
    這動作使得他再次吐出一大口血。
    但他並不在意。
    隻因他後知後覺理解到,為何衛飛卿適才會從那麽高的地方一躍而下。
    他想到兩人先前分別之時衛飛卿對他說過的話。
    從此以後,得到更多麽?
    他想笑一笑,但他沒有力氣。
    他也沒力氣再看衛飛卿更多眼。
    他感覺得到同樣重傷卻遠遠沒有他這麽狼狽的謝殷正提著刀向他走過來。
    他心裏甚有些放鬆想道,他果真是得到了他在從前甚至連想也未曾想過有朝一日會得到的那麽好的東西啊。
    他竟然能夠得到衛飛卿的情誼。
    今日能夠一起死在這個地方,也算不枉吧。
    段須眉閉眼。
    *
    衛雪卿眼睜睜看著謝殷一步步走到段須眉麵前,舉起了靈飛刀。
    他還在費力的思考到底要不要出手救他。
    但其實他的動作已然快過了他的思緒。
    當他這麽想的時候,他已經在拔劍。
    卻在這時,風雲再起。
    一個人,又或者用一陣風來形容更為精準,倏忽而至,卷過了這一大片屠宰場,直直卷到了段須眉麵前,比他的劍更快的將謝殷的靈飛刀擊落在地,片刻不停的卷起段須眉瞬息遠去。
    從頭到尾,衛雪卿全然未能看清這人是男是女,是何麵目,又是何人。
    他隻是沒有來的鬆了一口氣。
    然後他再次看向衛飛卿。
    萬卷書早在段須眉適才吐血之時已被驚醒,此時已從地上站起來,他適才為了衛飛卿強行墜地本也受了不輕的傷,但他對此渾然不覺,隻將衛飛卿抱在懷中邁步準備離開。
    衛雪卿忍不住問道:“你要帶他去哪?”
    萬卷書抱著人從他身邊行開,口中喃喃道:“去哪?當然是救他性命……”
    衛雪卿想說他生機斷絕,已然無救,可看萬卷書明顯已近魔怔的模樣,話到嘴邊卻終於說不出口。暗歎一聲,目送那人抱著衛飛卿走遠之後,終於回過頭來麵對謝殷。
    到了最後,終究還是剩他與謝殷之間事。
    他重傷。
    謝殷亦重傷。
    竟好生公平。
    適才衛飛卿說什麽來著?事到如今,隻好想法子解決一切了。
    衛雪卿笑了笑,終於拔出他的劍。
    (【以下是免費的廢柴叨叨叨】第二卷完結。千山我獨行這個卷名,其實是指文中幾位主角之中的每一個人,衛飛卿、段須眉、衛雪卿、謝鬱甚至最後才顯露真容的賀修筠,誰又不是在人生路上踽踽獨行?and,明天沒有更新哦,因為我還人在旅途……最近能保持日更是因為提前捋好了這幾章的劇情,但是三卷的話還是需要回到家好生捋一捋才敢下筆了。以及雖然這個文很冷,但真的很謝謝每一位追文的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