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章 從別後,憶相逢(下)
字數:7969 加入書籤
,最快更新斬夜 !
那四人走後很久,久到他們必然已離開整座金頂山,賀蘭雪仿佛這才從沉思之中驚醒。山風強勁,她在這峰頂之上站了大半晌,渾身都已凍得瑟瑟,青絲紛亂,嘴唇發白,委實有些不似她素日不食煙火的儀態。
而另一個不食煙火之人正慢慢朝她走過來。
一身白衣,眉目如畫,不是岑江穎又是誰?
賀蘭雪怔怔瞧著她:“你……你願意來看我了?”
岑江穎二十年未踏上過成天山一步。無論天宮之中有何大事,又或者殿主齊聚議事,她從未出現過。
當然天宮二十年來原就沒什麽大事,九殿之主相聚也並沒有幾回。
岑江穎朱唇輕啟:“是啊……為何我會出現在你的麵前呢?”
兩人相對無言半晌,岑江穎又道:“適才你向我的姐姐姐夫道歉,我聽到了。”不止她聽到了,應說天宮所有人都聽到了。
賀蘭雪渾身一顫:“你能……原諒我嗎?”
“這還用問?”岑江穎歪頭看她半晌,這才有些詫異地一笑,“當然不能。”
賀蘭雪雙唇緊抿。
“我特意等到他們都離開以後這才上來找你,你可知為什麽?”岑江穎淡淡問道。
賀蘭雪搖了搖頭。
“因為啊,”岑江穎柔聲道,“接下來我所做的事,既不希望被眉兒和阿禾看到,更不想讓他們參與進來。”
賀蘭雪呆呆看著她:“你要做的事……是什麽?”
岑江穎道:“你可知這二十年來我心裏都在想些什麽?”
賀蘭雪渾身又是一顫,十分艱難道:“……你恨我。”
“是啊,我恨你。”岑江穎半是譏誚半是漠然道,“然而我恨你又怎麽樣呢?我恨了你二十年,你依然過得好好兒的,也沒見你為此少塊肉。你過得越好,我自然也就越恨你,恨到時時刻刻都在想,我要怎麽做才能讓你少塊肉呢?最好和我一樣,少掉心上的那塊肉。我想過與你決鬥一場,可即便我勝過你、甚至殺了你,說不定你還會因此而感激我。我甚至想過去殺了你的女兒好了,可是你這樣的人,從她出生連看也未曾多看她一眼就拋棄了她,我即便殺了她,當真就能剜掉你心上的那塊肉?我可不信。”
賀蘭雪看她絕美的麵上再不掩飾的怨毒與漠然,心裏說不清是何滋味,不知不覺間嘴唇早已咬得鮮血淋漓:“你又何必如此折磨你自己……我心上的那塊肉,分明……分明二十年前就已經被人剜掉了。”
“可你還活著啊。”岑江穎冷冷道,“我姐姐姐夫都死了,為何你還活著?甚還活得如此高高在上無憂無慮。這委實太不公平。”
“你既覺得如此不公,你便殺了我好了。”賀蘭雪淒然笑道,“難道你朝我動手,我還會反抗麽?”
“是以我說了,我不殺你啊。”岑江穎上上下下打量她,“你或許無法想象我這二十年來的慘狀,但如有機會讓你也落到我這境地的話,你說我是做還是不做呢?”
賀蘭雪不笑了,望著她眼淚一滴滴落下來:“到底為什麽如此恨我?我知道我做錯了事,可是其他人……”
“或許因為其他人對我姐姐也好,姐夫也好,都隻是迫*害而已,唯獨你是背叛。”打斷她話,岑江穎十分平靜道,“你背叛了老宮主對我姐姐的疼愛,也背叛了你自己與我姐姐的姐妹之情。你參與其中害死了我的姐姐與姐夫,你卻沒有跪下來向他們懺悔。道歉?哈,也隻有眉兒那樣風光霽月的性子,才會接受你一句遲來了二十年的道歉就與你一了百了。我可不行……我做不到。你須得知道你對我犯下了什麽罪,你讓我失去了從小到大自以為最要好的朋友,害死了我生命之中最愛的兩個人,讓我從此陷入暗無天日的孤寂和無望的等候之中,讓我每一分每一刻都隻能活在回憶當中……如今你可知道了?活著的人,當真比死去的人還要淒慘千倍萬倍呢。”
賀蘭雪瞪大了眼睛看著她:“你……你對段芳蹤……”
岑江穎慘笑一聲:“我與姐姐是孿生的姐妹……我們長相一樣,喜好一樣,自然連心儀的男人……也是一樣。”
她雖在笑,可那笑意之間蘊藏的情感分明淒慘無比。
孿生姐妹之間心靈有所感應,岑江穎從小在岑江心麵前有如一張白紙。戀慕段芳蹤,這是她此生最大的一個秘密,也是唯一一個岑江心從頭到尾都一無所知的秘密。
她對段須眉說,後來賀蘭雪遭人始亂終棄又痛失愛子,她已經受到應有的懲罰,她對她沒什麽其餘的情緒了。
但其實不,不是的。
岑江穎愛岑江心,岑江穎也愛段芳蹤,這兩個人一前一後,亦可說同時永遠離開了她,打碎了她曾經幻想過千萬次的一家人生活在一起的美夢,那是雙倍的痛苦,那雙倍的痛苦在日複一日中化成千倍,萬倍,她有可能放下、有可能釋然嗎?
不,不可能的。
“姐姐雖說就比我早出生一刻,可她不知為何,總像是天生就比我聰明、成熟、比我厲害百倍。若說在她的心裏,取代了父母地位的人是老宮主,那在我的心裏,我當做父母來看待的便是從小照顧我的她。我小的時候日日都在心底發誓,決心長大了一定也要好好的照顧她,實現她的願望,她想要什麽,我便去為她做什麽。”岑江穎麵上掛著夢幻一般的微笑,仿佛她又回到了曾經那段對她而言最幸福的日子,“等我們長大以後,她遇到段芳蹤,我在她尚未明了自己心意以前便知道,我能為她做的最大的一件事,就是永遠瞞著她不要讓她知曉我的心意。這件事真不容易,可我還是做到了……那可真是一段比神仙還要美好逍遙的時光啊,他們倆日日切磋,打鬧,鬥嘴,我就跟在他們身後給他們端茶倒水……我對姐夫哪敢有什麽妄想呢?一絲一毫也沒有過啊。我最大的妄想,也不過是他們婚後我還能留在他們的身邊,我甚至都想好了,日後姐姐嫌這個殿主當得太麻煩,我就主動請求她將殿主之位傳給我,任由他們夫妻日日都去過神仙日子……”
她說到此,漸漸收起了臉上那夢一樣美好的微笑,抬頭看著賀蘭雪,那笑一寸寸凝作冰霜:“隻可惜他們婚後沒有過過一天神仙日子,我卻從那天開始足足過了二十年噩夢一樣的日子。我可不像你,活得不像人,連死都不敢死,我那時候真恨不得也隨他們一死了之,可我哪有臉麵呢?姐姐臨終的時候我答應她,我一定會找到眉兒,一定會讓她和姐夫團聚,可我一件事都未做到,我怎敢去見她?如今好了,我終於見到眉兒他長大成人,他活得很好,比咱們這些半人半鬼加起來都要更好,他也承諾會將他爹帶回來與他娘團聚。他說到的事,就一定會做到。我也……終於能安心做兩件我想做的事了。”
“你想做的是什麽事……剜我的心?”賀蘭雪木然道,“你想這件事,想了足足二十年?為此計劃了足足二十年?”
岑江穎搖了搖頭:“我對你也沒那麽執著。我不是說過麽,我反複想過折磨你的辦法,總想不出來一個好的,便也不去想了,隻當我自己倒黴吧。誰知……有一天一個人突然找上了我,他找我尋求合作的一瞬間我便知道了,老天終究待我不薄,我想了無數次又放棄了無數次的機會,終究還是主動擺到我的麵前來。”
賀蘭雪麵色忽然變得很奇怪,仿佛有些遲疑,又仿佛有些了然:“是……什麽樣的人?什麽樣的機會?”
“一個能夠讓你原本就碎過一次的心再次碎成千萬片的人,一個足以讓你這樣薄幸之人都會感到愧疚想死千萬次的機會。”岑江穎笑得暢快極了。
賀蘭雪仿佛有所覺,目光望向他腳下其餘八座山。
“此刻那些山上是何等光景呢?”岑江穎悠然道,“從景霄殿到你太霄殿所有人被打得已無還手之力,護山大陣全破,至於神霄殿、青霄殿與碧霄殿,相比之下委實不足為慮。九重天宮啊……輝煌百年天下無敵的九重天宮,終究還是要在你的手中覆滅了。”
賀蘭雪目中終於掠過一絲慍怒:“你恨我也就罷了,我能理解你,可你難道就不顧念與眾人的同門之誼?”
“同門之誼?”岑江穎冷冷重複一遍,“二十年前,我姐姐被你用老宮主的恩情逼得隻能留在丹霄殿裏一動不動,我姐夫被你用我姐姐逼上絕路偌大的天宮卻沒有任何一個人站出來為我們說哪怕一句話,那時候這個地方,這地方的人,對我而言就隻是令人寒心與惡心的仇敵了。我不是我姐姐,你不必妄想用這些東西來約束我。”
賀蘭雪咬牙道:“你為此甚至利用段須眉。”
“不如說是你親自將機會送到我眼前?”岑江穎冷笑道,“原本我隻當那個機會還早得很,原本我隻是想著要救眉兒一命。誰知你這裏竟然也有個急需救命之人,誰知你竟然為了救人甘願折損自己一半功力,這可真是……老天開眼。眉兒說他要闖宮的時候,我便知等了這麽多年的機會終於來了。眉兒可是我姐姐姐夫唯一的兒子,我做不到的事,那個人做不到的事,天下人都做不到的事,眉兒也必定做得到。好得很……雖說我不願眉兒參與此事,可終究他還是為他父母報仇了,這真是再好不過,再完美不過。”
賀蘭雪仍看著下方,那其中看不出任何動靜來,但她心裏知道,同門相殘的慘劇,正在發生:“丹霄殿的人可是……正在肆掠其餘七殿之人?”
“丹霄殿?其餘七殿?不。”岑江穎看著她,目中充滿玩味的笑,口中柔聲道,“你知道的,你一定能猜到,此刻正在將你的人一個一個殺死,將九重天宮積蓄百年的留存一一掠奪的絕不是丹霄殿之人,你知道的,是不是?”
岑江穎說話之間,兩人見到又有一人從山下上來,慢慢朝著兩人方向走來。
來人一身紫袍,麵目俊美,尊貴有如王侯。
賀蘭雪麵色慘白如紙,仿佛不敢置信,踉蹌退後數步,頹然跌坐在地。
她耳中突然響起不久之前那個人對她講過的話。
“若是有人對天宮不利,屆時你又該如何是好?”
“不是還有你們麽?”
不是還有你們麽?
不是還有,你們麽。
賀蘭雪雙手掩麵,驟然之間放聲大笑,形狀有如癲狂。
直到來人站在了她的麵前。
那人還是維持他一貫冷淡自矜的模樣,略微皺眉道:“毫無一宮之主的風範,成何體統。”
賀蘭雪方才收聲,起身抬頭,麵上竟已恢複平靜,輕聲道:“紫霄殿的人不也全部傷在那幾人手中麽?”
除開紫霄殿主沈天舒。
來人當然就是紫霄殿主沈天舒。
直到此時賀蘭雪方才明白沈天舒為何輕易就答應衛飛卿以棋局定勝負的提議。
直到此時她才知沈天舒為何對衛飛卿另眼相待。
如同岑江穎所言,是衛飛卿將他們等待多年的一個絕好的機會送到了他們麵前來。
“是以說你傻呢。”岑江穎笑道,“鎮守護山大陣的人若除了任何問題,豈不是輕易就會為你所察?其餘人就不一樣了。要說這些年就屬你往紫霄殿跑得最勤,怎的你半分也未察覺紫霄殿中人挨個挨個都已被替換完了?”
她跑得勤?
賀蘭雪怔怔想道,二十年來,她去紫霄殿的次數加起來可有十次?
沈天舒……啊,原來這才是沈天舒性情難以近人的真正理由啊。
賀蘭雪捂著心口。
她二十年來都以為自己已經沒有心了。
適才岑江穎卻說眼前這個人足以讓她已然碎過一次的心再一次碎成千萬片。
是這樣嗎?
賀蘭雪茫然看著自己心髒的位置:“為什麽呢……這一切,究竟是為什麽?”
“為什麽?”沈天舒負手而立,一身氣度當真風華無兩,口中淡淡道,“九重天宮富可敵國,珍寶無數,武功秘籍更是多得數都數不清,每一個天宮之人都身負絕學,你也好,你兄長也好,都曾為了炫耀自己的絕學而跑到江湖中去。隻可惜人性就是這麽自私,你兄長心戀紅塵,一走了之,你心如死灰,回來惘惘度日。從某種意義而言,你們都瀟灑夠了,也盡興了。然而你,你兄長,你父親,六十年前將天宮遷來此地的你祖父,你們有誰記得問天宮中人一句,他們是不是願意身懷寶藏而在此虛度年月?可曾問過他們,是否也有人願意如你們兄妹一般入世去瀟灑,去盡情,去哪怕痛苦失落也自己體會?”
“你想要的就是這樣麽?”賀蘭雪怔怔望著他,“帶九重天宮重新入世?”
“不。”沈天舒傲然道,“九重天宮如何與本座無關,其餘人如何更與本座無關,不過隨口與你閑聊兩句而已。本座想要的,是將九重天宮的一切珍寶都變作我自己的。本座不想帶九重天宮入世,本座要再造一個比昔年九重天宮製霸武林時更加輝煌的時代出來。”
賀蘭雪目光一眨不眨緊緊盯著沈天舒,其中顏色幾經周轉,逐漸警覺:“不是這樣,沈天舒……沈大哥生性冷淡,天生無法與人太過親近,可不應該是這樣的,沈大哥不會有這樣的野望……”
沈天舒比賀蘭春小幾歲,比賀蘭雪大幾歲,對於賀蘭雪而言,相當於賀蘭春以外的另一個哥哥。沈天舒自幼冷淡,不愛與人接觸,愛潔更是到達匪夷所思的程度,連一粒灰塵也不能忍。因他如此的狀況,賀蘭敏昔年特意精心為他挑選了紫霄殿中的每一個護陣之人與殿中隨侍,更給予紫霄殿極大的特權,可說沈天舒從小到大始終隨心所欲的活著,老宮主賀蘭敏也好,現任宮主賀蘭雪也好,從未對他提出任何要求,從來都隻會盡力滿足他的任何要求。
可也正是因為沈天舒這般性情,他不該也不會有此野望。
江湖?那對於沈天舒而言真是嘈雜、髒亂得讓他無法忍受片刻的世界。
“沈天舒當然不敢有這樣的野望,這野望隻有本座才配擁有。”“沈天舒”看著賀蘭雪,他麵上的神情慢慢變了,一點一滴,一絲一毫,“沈天舒怎麽配得上此地的雕欄玉砌、王侯待遇呢?隻有本座才配啊。本座在這窮山僻壤之中委屈了二十多年,你說除了如此待遇還有什麽能補償我?除了將此地的一切都掠奪在手,還有什麽能補償我?”
他在說第一個字的時候,他還是“沈天舒”,當他說到最後一個字時,他已完完全全變成了另外一個人。
他身上再也沒有“沈天舒”的一絲不苟,他的表情再也不是“沈天舒”的嚴謹自矜,他還是頂著一模一樣的那張臉,可他每說一個字,他麵上笑意便綻開一分,他的眼中漸漸充滿了光彩與欲求。如果說片刻前的“沈天舒”是個目下無塵的君子,那此刻的他就是個毫不掩飾自己欲求、又風流、這風流之中偏偏又充滿魅力的浪蕩公子。
這位浪蕩公子此刻無限靠近賀蘭雪,幾乎與她臉對臉:“阿雪,你就當真不知道我是誰?你當真不知麽?我可是足足思念了你二十年,從二十年前咱們‘永別’開始,我就日日盼著再次與你相逢的這一日啊。”
他邊說邊笑,笑得又是迷人,又是無限喜悅,仿佛他這喜悅當真是由經年累月的期盼堆積而成。
賀蘭雪從他展現笑容的那一刻開始整個人便如遭雷擊殛,此刻看著他那喜悅搖搖欲墜,終於頹然倒地。
(似的我又改章節名了……我是個廢柴,捂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