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八章 你以孤膽戰平生(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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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段須眉年紀很輕。
    段須眉其身不正。
    但很少有人去懷疑段須眉說出口的話。
    他的話本身,就是分量。
    分量重到衛盡傾也忍不住蹙眉,賀修筠也忍不住斂笑。
    段須眉十分有分量又有些無奈道:“你看熱鬧看夠了沒有?難不成你睡著了?”
    分量重到他一說完,眾人目光不由得紛紛四處搜尋他口中的這個“你”。
    連賀蘭雪也忽然抬起了頭。
    會是誰?會是一直到現在都還不知人在何處的衛飛卿麽?
    然後一聲大笑傳了過來。
    這笑聲有些蒼涼,有些爽朗,有些痛快,有些感慨。
    無論如何,這笑聲的主人必定不是衛飛卿。
    賀蘭雪神色黯了下去。
    笑聲是由上往下傳來。
    眾人紛紛抬頭,就看見一個人猶如飛鶴一樣從光明塔頂一躍而下。
    他下跳的動作全然與優雅無關,卻帶著一種渾然天成的霸道與自信。以至於他就那樣一頭摘下來,卻沒有任何人擔心他不能安全著地。
    在這之前,沒有任何人注意到光明塔頂有人。
    光明塔上每一層都有許多人,每一個人都不是無能之輩,後來混戰開始,又有不少人頂著箭雨躍上塔去戰作一團,然而直到這個人從他們的眼前一躍而下,他們才知有個人一直安安靜靜在頭頂上看著他們,不知看了多久。
    塔上之人不由自主頭上與身上都浸出細密的冷汗。
    這個人下落極快,蕩過眾人有如一陣風。
    但就隻是這陣風已叫人明白,這絕不是他們能夠抵擋的風。
    這陣風若是早在塔上之人專注彎弓搭箭之時就出手,那麽他們能夠射得出第一箭麽?
    沒有人知。
    那個人已經落地。
    果然如眾人所想,他下落時凶猛如棒槌,真正落地時卻輕盈如飄絮。
    他的笑聲到現在還未停止。
    眾人看見的便是一個身上氣息如同有六十歲,麵容卻好像又隻有三十來歲,微微帶著笑意的不太適合用美貌來形容卻委實又有幾分美貌的負手而立的男人。
    他適才那一躍帶起的渾然天成的雄渾氣勢讓眾人先入為主以為他應當是個十分高壯人人,然而他此時站在這裏,眾人才發覺他身材竟十分矮小,這不由得讓人覺出幾分別扭與不和諧。
    但最讓人感到不和諧的卻是他的臉。
    他的臉竟與正帶了三分無奈三分惱火看著他的段須眉有五分相似。
    這張臉讓原本牢牢抵住賀蘭雪頸項的衛盡傾瞬間恍惚鬆手,而被他放開的賀蘭雪卻根本沒能反抗,而是軟軟跌坐在衛盡傾腳下。
    兩人看著那張臉,表情俱是難以置信。
    衛盡傾就算被賀蘭雪一拳搗中心口也沒有這般瞠目結舌。
    賀蘭雪就算再次落入衛盡傾掌控也沒有這樣茫然失措。
    場中不少人的表情其實比這兩人也好不到哪去。
    認得出這張臉的人固然不多,卻也決計不少,他們正好就是今日場中數千人中最具分量的那一批人。除開賀春秋、賀蘭雪、謝殷等人,他們中的大多數人都是到今日才終於聽說二十多年前這張臉主人之死的真相,才知道竟是全天下都欠了他一個公道。想到當年那個絕世的人,那把絕世的刀,那場困死他的絕境,他們又何嚐沒有在心底歎息過?
    但是再如何歎息都好,他們也絕不會料到這個人竟會在青天白日、朗朗乾坤之下就這樣出現在這裏?
    難不成今日是地獄放行之日?
    衛盡傾的臉先是不可置信到慘白,再是怒火高漲到通紅,紅得好似下一刻就要燎原十裏,一字一頓怒喝道:“段!芳!蹤!”
    段芳蹤。
    這個人當然就是段芳蹤。
    二十一年前被在場幾大高手圍攻、最終“死”於孤絕峰下萬丈深淵的段芳蹤。
    衛盡傾能活著,那是因為他事先做了安排,是因為他的陰謀比眾人想象中要更深遠。
    那段芳蹤呢?
    他又為什麽會活著?
    難不成他也……
    眾人見鬼一樣看著他,再看著四周死傷大片、各自對峙互不信任的所有人,內心油然而生一種戒備與恐懼。
    段芳蹤卻始終淡淡含笑站在遠處。
    他的一生大敵含怒帶怨的吼他,他神色不變。
    場中數千人在聽到他名字的一刹那紛紛提刀戒備,他連眼睛也未多眨一下。
    他以前不是這樣的。
    在二十幾年前,他喝大碗的酒,吃大塊的肉,使最厲害的刀,結交最好的朋友,愛全天下最好的女人。
    在二十幾年前,如果有人不服他,他就打到人服。
    如果有人說他一句壞話,他就要衝上去敲壞別人的腦袋。
    如果他蒙受了天大的冤屈,他拿命去戰也絕不會屈從。
    那時候的他,活得頂天立地,“死”得悲壯絕倫。
    那時候的他,絕沒想過有一天他會像現在這樣微笑,像現在這樣不將流言蜚語、無故含冤、世間一切放在心上。
    也許這就是他活下來的代價吧。
    他從那個時候開始長大,長成現在連自己也沒有想過的樣子。
    然後他迎向一道目光。
    目光的主人從他出現就一直淡淡感慨地注視他,當中沒有驚訝,也沒有惶恐。
    目光的主人曾經是他很長一段時間內最大也可說是唯一的目標,是對於他而言終歸有幾分特殊的人。
    這個特殊的人最終卻令他極為失望。
    賀春秋輕輕朝他頷了頷首:“好久不見。”
    段芳蹤歎道:“二十一年了。”
    “二十一年來,我沒有一天忘記過你。”賀春秋道。
    “二十一年來,我亦沒有忘記過你。”段芳蹤亦道。
    但他們兩人不曾互相忘記的理由自然截然相反。
    前者是出於愧疚,出於惜才,出於世間再找不到第二個那樣絕世無雙的對手。
    後者是出於失望,出於痛恨,出於世間從沒有過他想象中的絕世無雙的對手。
    賀春秋道:“今天你為何要來?”
    “倒不如問我,當年為何要選擇活?”段芳蹤歎道,“大概內心總想著世間還有未競之事,能夠在今日有所了斷吧。”
    賀春秋望著他分外矮小的身材,略微有些失神:“你的身體……”
    眾人的感覺並沒有出錯,二十多年前的段芳蹤確實不是他如今的模樣,二十年前的段芳蹤身高六尺,任誰見到也要抬頭仰望他。而正因為他又高又壯,是以他才總是對與身材與實力全然不符的名字與長相格外惱怒。
    “當年從峰頂一躍而下,此後在病榻上掙紮十年未能起身,能夠恢複到今日這般,已令人知足了。”段芳蹤略微歎息的目光從賀春秋、謝殷、賀蘭雪幾人身上一一掠過,最後終於停在始終怒火熊熊瞪視他的衛盡傾身上,“我今日前來,是要向四位討回二十一年前四位欠下我的東西。”
    二十一年前這四個人欠過他什麽?
    欠過他一個公道,一個真相,一條命。
    賀蘭雪看著他,眼淚不知何時早已模糊了她雙眼,在那模糊當中她仿佛又看到當年那鐵塔般的男人如山嶽一樣噗通跪倒在她父親靈前,嚎啕大哭求她莫要牽連岑江心母子。
    他根本從頭到尾都不知道他做錯過什麽,他明知自己是被人冤枉,代人受過,但他就那樣跪在她的麵前,隻因為他以為她做那一切是為了大義,而他也要保護他的家。
    大義……大義……
    死死捂住心口,這麽多年來綿綿密密隱隱約約卻始終被她牢牢壓製的愧疚在這一瞬間全然的爆發開來,讓她整個人整顆心比死還要難受,不住喃喃道:“我不要他的命了……都給你……你親手殺他……再殺了我……”
    賀修筠忽然跨前一步道:“段大俠,你早就來到此間?”
    她對她的親生父母、養父母俱都直呼其名,卻對著段芳蹤稱一聲“段大俠”,因為在她看來,段芳蹤確實當得起她這一聲大俠。至少二十年前的段芳蹤,他當得起。
    段芳蹤微微頷首:“我在塔中看書,倒也長了不少見識。”
    可笑他這樣一個大活人待在塔中,無論登樓之人還是衛盡傾人馬竟從頭到尾沒有發現過他蹤跡,由此卻也可見他如今武功已高到何種境地。
    賀修筠微微蹙眉:“那為何你要到此刻才出現?”
    讓眾人不以為他是出來一鍋端都不行。
    段芳蹤自然聽出她言外之意,卻隻微微笑道:“因為姑娘你已做得足夠好呀,我想做的事都叫你做完了,我還出來做什麽。”
    他想要衛盡傾親口對全天下承認他的罪行,讓當年陷害他汙蔑他的人承認一切都是陰謀與算計,讓賀春秋與謝殷撕開他們凜然的假麵,讓衛盡傾在最得意的時候栽下跟頭,這些賀修筠、衛雪卿連同賀蘭雪都一一幫他做了,他確實從頭到尾都看戲看得津津有味,若不是段須眉突然發聲,他尚不知該以何種方式出現。
    賀修筠道:“你想要做的是什麽?”
    “正是姑娘你所做的所有事。”
    “讓衛盡傾走投無路?讓謝賀二人身敗名裂?讓所有因為當年之事加注的效應在今日統統露出原貌?這樣就足夠了?”賀修筠逼問道,“要知道當年可是整個武林共同逼迫你,最終將你逼上絕路。”
    她說話意有所指,段芳蹤看一眼緊繃著始終沒有絲毫放鬆的周遭眾人,終於忍不住笑道:“姑娘又何必拿話逼我,我並沒有血洗武林以報舊仇的打算。”而是真的看戲看得入了迷,而已。
    賀修筠有些不屑地輕哼一聲:“為什麽?”
    “大概無知已足夠傷人吧。”目光一一從眾人或恐懼、或憤怒、或怨恨、或迷惘的麵上掠過,段芳蹤有些感慨道,“當年我又何嚐不是因為無知才會一錯再錯?各派高手也卻是死傷在我大哥與我手中,他們並沒有怪錯人。”
    賀修筠一時竟有些無話可說。
    她對著衛盡傾、賀春秋這些人總有各種各樣的應對方法與手段,他們心眼多,她可以更多,他們心狠,她可以更狠。可眼前的這個人如此磊落,哪怕到了這時候全天下都已經知道當年他與池冥不過是被衛盡傾所利用,他卻仍然將各派高手之死歸咎到他自己頭上。她原本以為這個人當年選擇假死而到此刻才終於出現在眾人眼前必定也是為了謀利,必定他經曆一切以後早已不是原來的他。
    可這一刻她竟忽然不確定了。
    像段芳蹤這樣的人他真的會改變嗎?
    她不由得看了一眼段須眉,發現她竟想象不出段須眉二十年後會比現在多出什麽改變。
    最終賀修筠淡淡道:“讓給你了。”
    段芳蹤挑眉。
    賀修筠有些不甘地撇了撇嘴:“衛盡傾的命,讓給你了。”
    她並沒有聽見賀蘭雪的低喃。
    但她在此刻感受無疑與賀蘭雪十分相似。
    論仇恨,衛盡傾對她、對賀蘭雪造成的傷害絕不會比段芳蹤更少,隻是這個男人站在她們的麵前,就讓人不由自主產生一種敬佩,一種感慨,一種你既然想要那通通給你也就是了的豪邁。
    段芳蹤愣怔過後,不由得放聲大笑,邊笑邊道:“你這姑娘委實很有趣,我來到中原後聽說你的事跡,便覺你的性子果敢又利落,很是討人喜歡,你可知道……”他目光忽然投向重被衛盡傾抓回手中的賀蘭雪,當中閃過情緒也不知是懷念還是感慨,“在很久以前,你娘親比你現今還要小的時候,她曾經與內子約定過,若將來她們各自有了兒女,又恰好是一兒一女,就要替他們訂下婚約,日後結秦晉之好。”
    賀蘭雪渾身一抖。
    她與岑江心確實說過那樣的話。
    在她們都懂事以前。
    她們說這話的時候無論如何也料想不到,日後她們會愛上怎樣的一個男人,又生下怎樣的一個孩子。
    她隻是不知道,岑江心竟然將這話告訴過段芳蹤。
    她更不知道,段芳蹤竟然會將這樣一句十足的玩笑話記在心上。
    又或許,有關岑江心的一切他都記在心上吧。
    賀蘭雪感受自己喉嚨間隨時能要她命的那隻手,一時竟不知該作何感想。
    賀修筠表情卻很奇怪。
    她就像被人逼著活活吞下一隻蒼蠅。
    她忍不住又回頭去看段須眉。
    段須眉臉上一點表情也沒有。
    段芳蹤續笑道:“我聽到你要嫁給謝殷的兒子了,內心裏很是為你不值,想著要幫你一把,不如也拿出當年的婚約好了。我這樣與段小子一說,誰知他一點眼光沒有,轉頭就一聲不吭跑掉了。隻是這事委實也是我輕視了你,我早該料到你不會任人擺布的。”
    一人忍不住輕笑出聲。
    在這樣的場合、這樣的氛圍裏發笑委實並不合適。
    但是這個發笑的人卻也沒人敢說他什麽。
    衛雪卿一邊笑一邊擺了擺手:“不好意思,你們繼續。”說著拿眼去瞧臉色明顯變臭的段須眉。
    為了給賀修筠送親,他見過段芳蹤以後就提前帶領長生殿眾人離開關雎了,適才見到段須眉單槍匹馬出現在大廳之中,他原本還暗暗思考他們這是製定了甚計劃未曾告訴他,萬萬沒料到竟是這個原因。
    段須眉與賀修筠各自一臉吃了屎的表情更讓他憋笑憋得極其辛苦,但轉念想到這兩人隱隱針鋒相對若當真是他所想的那個理由,忽然之間他又笑不出來了。
    衛盡傾捏著賀蘭雪的脖子不住使力,渾然不覺賀蘭雪在他手下連呼吸都變得極為困難,陰測測看著這幾人狀似十分愉快的模樣:“你們當我死了不成?”
    段芳蹤終於又將目光投向他,淡淡道:“你很快就會死了。”
    衛盡傾目光如同毒蛇一樣在他又矮又小的身體劃過:“你是如何活下來的?你活成這等惡心的模樣,還不如死了。”
    “你為了活下來連臉皮也能刮下來不要,我變矮幾尺,又有什麽關係。”段芳蹤淡淡道,“你活下來是處心積慮,那我活下來大概就是上天庇佑吧。畢竟你未死,連天也不舍得讓我死在你前頭。”
    “是誰救了你?傅八音?”從段芳蹤出現便始終未說過一句話的謝殷忽然問道。
    他雖然沒有說過一句話,卻不代表段芳蹤沒有關注他。
    事實上他至始至終都在關注著他。
    而他也與賀春秋一樣,見他出現,麵上至始至終都沒有流露過一星半點的訝異。
    “你希望是誰救了我?我二哥傅八音?”段芳蹤反問。
    謝殷麵上泛起意味不明的有些冰冷的笑意:“你是以什麽身份出現在這裏?”
    “我的身份難道不是天下人皆知?”段芳蹤又道。
    “天下皆知的武聖段芳蹤,二十一年前就已經死了。”謝殷冷冷道,“活在這世上的大概隻剩下牧野族的族長。”
    牧野族三字,讓場間眾人聳然動容。
    段芳蹤似笑非笑道:“看來你早就知道我未死,也知道我的身份?”
    “我隻知道牧野族與枉死城入侵中原之心不死,此番再次勾連,大批人馬早已通過各種方式分散入關,隻等關鍵時刻雷霆來襲。”謝殷冷冷道,“我還知牧野族的前主人封禪死而翻身,正與你裏應外合,互相接應。”
    仿佛是要響應他這說話,長廊那頭有人正由遠及近行過來。
    若說段芳蹤是三十歲的麵容,六十歲的氣魄,那正行過來的這個人就是六十歲的麵容,六十歲的氣魄。
    那個人蒼老的麵目根本叫人分辨不出他原本真容。
    可是眾人就是不由自主就知道,那就是封禪。
    令眾人在一次又一次的極度震驚過後已經感到木然的亦是在二十多年前匿跡今日又突然出現的梅君封禪。
    封禪行到段芳蹤的身邊站定。
    這兩人一個高大,一個矮小,一個年輕,一個蒼老,渾身上下真是看不出有半點相似的地方。然而他們兩人站在一起,恍惚間竟叫人以為仿佛是同一個人。
    他們外表毫無相似之處,他們卻有著幾乎一模一樣的神魂以及氣魄。
    他們叫人隻看一眼,就能明了這必定是兩兄弟無疑。
    (我承認我是段爹真愛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