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誰是結局誰是因(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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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因為衛飛卿,舒無顏才會效命於賀修筠。
    因為衛飛卿,賀修筠才能一手建立衛莊且這麽多年從未出過岔子。
    衛飛卿藏身於暗處,卻在實際上掌控了一切。
    這事實無疑讓當事人感到無盡的屈辱與無能為力,然而眾人眼看著那些個適才還大殺四方此刻卻渾渾噩噩的中蠱人,看著各派轉眼之間悉數被拿下的領頭人物,竟任誰也說不出話來。
    如此屈辱,卻如此無能為力的,又何止一個賀修筠而已?
    目光似有意似無意從場中尚未被製住的一幹高手身上掃過,衛飛卿輕聲道:“都別擅動,今日我不想看到更多的死人了。”
    關雎與牧野族之人、衛盡傾之人、長生殿之人、登樓之人、清心小築之人、衛莊之人與各派道賀之人加起來,場中原本少說也有兩三千人,然而此刻仍然站在場中的卻不足一千。其餘人固然不是盡數殞命,至少在今日之內卻也不能再與人戰,甚至絕大多數哪怕被人提著刀劍在他們身上碰一碰,他們也會頃刻就變成一具具屍體。
    “這些中蠱之人,我若不曾叫他們停止殺戮,他們便唯有殺到體內蠱蟲將他們的心血肺腑直至顱內所有吞盡才能停止,到那個時候,場中還能夠站立的又有幾人?這一場爭鬥下來,各派損失又何止如二十年前死在段大俠與關雎手中的區區幾個掌門人?不說全軍覆沒,可至少在今後五十年內,中原武林是再也不能恢複如今的生機了。”從賀修筠衛雪卿幾人身邊走過,衛飛卿最終走到他最早撇開的段須眉身邊站定,“而這並不是我想要看到的,更不是我想要拿到手中的。”
    他站在了段須眉的身邊,段須眉卻並未抬頭看他。
    衛雪卿目光一閃向他問道:“你既不想看到那樣的局麵,又為何不早些出來?”
    “我早些出來,又如何製得住你們這些大小狐狸?”衛飛卿伸手示意場中眾人,“早一些,此地不會為我所有,晚一些,死傷遍地非我所願,如今麽,剛剛好。”
    場間傷患雖多,卻並非不能恢複,雖說能恢複,卻又不能在此時對衛飛卿造成任何威脅,這又豈止是剛剛好?這才真真是將時機拿捏得妙至巔毫。與他相比,衛盡傾機關算盡卻到底被仿佛唾手可及的勝利衝昏了頭腦,段芳蹤螳螂捕蟬卻最終隻願做個場間過客,謝殷有勇有謀卻終究抵不過數方算計,而衛飛卿最終這看似淡然實則從時機上講分毫不差的登場,又是他怎生算計一場後才終於得到的結果?
    衛雪卿沉沉問道:“你就這麽肯定一切都已如你所願了?”
    沉默片刻,衛飛卿晃了晃手中的竹笛:“適才我說,這些人如若再戰下去隻能是兩敗俱傷的結果,我不願如此,但若是被逼得緊了,卻也隻能做此選擇。”頓了頓,他望著衛雪卿眼睛柔聲道,“我是危言聳聽還是認真,你應當知曉。”
    衛雪卿亦在看著他的眼睛。
    看出他絕不隻是在危言聳聽。
    衛飛卿是個什麽樣的人呢?
    大部分了解衛飛卿的人,第一時間都會說他是個至情至性聰明果決卻又不失善良本性的人。
    但如若往深裏想一層,會發現衛飛卿以往做的所有事固然沒有為惡之舉,但也絕不隻是單純為善,他實則……是個永遠都會第一時間選擇能帶來最大好處的結果並並貫徹到底之人。
    衛雪卿眼光複雜看一眼牢牢將上官祁擒在手中的覃有風:“你如何能說動這麽些人替你賣命?”
    衛盡傾固然也在各派之中埋下了臥底,但一則他僅靠毒藥威脅,二則那些人在各派之中雖然不都是小人物,卻也絕沒有覃有風、長風與滄海這樣在各自門派中舉足輕重的大人物。衛盡傾招攬人的手段委實沒有他的心計高明是一回事,另一方麵在此番事發之前衛雪卿視覃有風為殿中僅次於煜華的心腹,謝鬱也沒有片刻懷疑過長風與滄海,亦表明這些人絕非是輕易就能被收買被威脅之人。
    “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衛飛卿負手道,“這世上又哪有人心是拉攏不到的?單看你舍不舍得下功夫,又出得起多大的價碼。”
    衛雪卿直覺便想反駁,轉念一想卻又愣住,那感受荒謬得他幾乎要笑出聲來。隻因他忽然之間意識到,衛飛卿果然是全天下最舍得為收買人心“下功夫”又為之收獲最大利益的人。
    賀修筠聰明能幹又心狠手辣,對欺騙她的人即便是親生父母也狠得下心下得去手,這時候發現被衛飛卿從頭騙到尾,休說反抗,到此刻竟連一句重話也還沒說出口。
    萬卷書梅萊禾等人誰不是江湖中少有的高手更兼心性豁達,他們卻從來對衛飛卿全心信任又維護之至,這份維護顯然更勝於對他們真正應當要效忠的賀春秋,以及在他們心中理當與衛飛卿分量一模一樣的賀修筠,休說衛飛卿這時候隻是口中威脅眾人,哪怕他稍後真要下狠手了,這兩人有可能出手阻攔,卻想也知道絕不可能傷他一根手指頭。
    而他自己呢?他一生中絕不肯信任任何人,對煜華是當做弱者憐惜維護,而對於他平視之人哪怕是多年合作的“妹妹”賀修筠也從來都存了一分警惕,偏偏不管他承不承認,實則他心裏早已將衛飛卿視作朋友,更隱隱佩服他的心性與手段。
    謝鬱與衛飛卿接觸比他還要少,適才卻要為他與賀修筠之故維護他們的母親衛君歆。
    更重要則是……段須眉。
    獨來獨往的段須眉。
    一把鏽刀斬天下的段須眉。
    從前不在乎任何利用與利益,捅破天也隻為了“我高興”的段須眉。
    此刻他就站在衛飛卿的身邊。
    雖然他看都未多看一眼衛飛卿,沒有像他們一樣提各種各樣的問題,沒有傷心沒有憤怒甚至連表情都沒有,但他也沒有從他的身邊走開。
    這已經是一種態度。
    被衛飛卿十成十的欺騙以後表現出來的態度。
    這大概便是衛飛卿對於收買人心所下功夫的最大限度的體現。
    世上還有誰能比他更成功?
    衛雪卿看著段須眉,又看向此間唯一還未參與今日混戰也唯一至今沒有出現任何反叛之人的關雎眾人,他突然有些好奇想道,這些在最初被他是為最佳盟友殺傷力巨大的人,稍後他們的刀會指向哪一處呢?
    他隻是在心裏想想而已,卻不料在他這樣想的時候,有人身體力行的幫他將這問題擺上了明麵。
    一人兔起鶻落迅如閃電般撲向了衛飛卿,快到場間不計其數的高手卻無任何一人看清他樣貌與動作,唯獨隻看見半空中劃過一道雪亮的劍光。
    陽光照耀之下,那劍光竟比衛雪卿先前刺向衛盡傾那集大成的一劍更為森然。
    劍光所指的盡頭當然就是衛飛卿。
    以眾人所知的衛飛卿的實力,他絕無半分能夠避開這道劍光的可能。
    事實上他也沒避。
    休說避,他甚至連動也未稍動一下,甚至連嘴角那三分柔和的弧度也依然掛在他哪怕布滿脂粉卻仍舊令人驚豔的臉上。
    那劍光最終卻沒能刺中動也未動的衛飛卿。
    動的是另一個人。
    迎上劍光的則是一把刀。
    人自然是段須眉。
    刀當然是破障刀。
    有破障刀在前,世上哪怕再有千萬道劍光,也絕不可能對衛飛卿造成一星半點傷害。
    段須眉轉瞬與那個至今未叫人看清形貌之人以快打快鬥上十數招。
    衛雪卿不由得歎了口氣。
    他雙眼看得很清楚。
    就在那劍光劃向衛飛卿之時,隻剩一口氣吊命的賀蘭雪竟忽然之間翻身坐起,武功全失的賀修筠不知何時手中多出一把弩箭正瞄準那與段須眉半空中激鬥的殘影,原本牢牢守著杜雲的謝鬱手中溫柔刀已出鞘,梅萊禾、萬卷書與清心小築賀小秋同時上前三步,清心小築若幹門人亦往前邁了一步,甚至煜華與他自己也情不自禁往前邁了一小步。
    這都是那一瞬間所有人根本未經過任何思考自然而然就做出的反應。
    這才是最真實的反應。
    哪怕他們所有人都知曉,其實衛飛卿大概根本不需要他們任何人救援,衛飛卿那一身血腥味雖不知從何而來,可所有人都從中嗅到了強大與恐懼。
    他自然也看到衛飛卿的目光與他一樣,同樣不著痕跡自眾人身上掃過。隻是他心裏究竟想些什麽,衛雪卿卻半點也不知了。
    一輪激戰過後,那兩人總算各自退後數步停下動作。眾人直到此時才看清,那個使劍之人竟是登樓原先的鳳凰樓主丁情。
    丁情的武功究竟有多高在場根本無人知曉,但至少所有人都看到,在他與段須眉這一番交手中兩人暫且還未分出勝負。
    丁情這個人也很是奇怪。
    他有一點與舒無顏十分相似,那就是他並非是個惹人注目之人。謝殷在的時候,一切與登樓相關之事所有人都看著謝殷,而謝殷離開之後,眾人目光望著謝鬱,望著花濺淚,望著四大高手,卻無人看一眼嚴格算來在登樓中真正地位僅次於謝殷的丁情。
    似乎沒人記得他的存在。
    直到他主動出擊。
    這樣一個武功絕頂之人,若非他有意為之,想必任何人也絕不敢忽略他分毫。
    衛飛卿初見十二生肖令狐淵之時便感歎過,這也是一種本領,令人防不勝防的十分強大的本領。
    丁情冷冷道:“固然我登樓與各派之間尚有恩怨,隻是此時此刻咱們最好先齊心合力做好一件事。”
    他沒說什麽事,但場中所有清醒之人目光都不由自主望向了衛飛卿,每個人都知道他所說的究竟是什麽事——
    拿下衛飛卿。
    中蠱之人的瘋狂已被遏製,衛盡傾人不在此衛雪卿沒理由再與眾人作對,此刻拿下衛飛卿,最大的威脅自然迎刃而解。
    段須眉沒有說話,隻淡淡瞧著他。
    如同瞧著一個死人。
    丁情也在看他:“你回護衛飛卿的理由是什麽?”
    段須眉沒有說話。
    更準確的說法是,他沒有話說。
    他隻是,隻能夠那樣做,而已。
    衛飛卿忽然道:“須眉。”
    段須眉渾身微微一震。
    不止是因為衛飛卿來此之後終於理會他,更因為在此之前衛飛卿從未如此親密喚過他姓名。
    衛飛卿道:“你退下來。”
    段須眉不知他想做什麽,但他聽他的話早已成了習慣,不由自主就退後了兩步。
    然後衛飛卿上前兩步。
    他手中不知何時已握著他那把甚少曝於人前的斬夜刀。
    不止旁人盯著他的那把薄如蟬翼又刀光如芒的刀,他自己也在盯著他的刀,略略感歎道:“我十歲得知自己身世,至十二歲查清各種一切真相與隱情,然後我為自己選擇了這把刀,為它起名‘斬夜’,發誓總有一天要用它斬斷這令我半分也不認同的世道。我許下這誓言之時,弱小無力,滿心惶恐,一無所有,卻不知為何竟從未懷疑過有朝一日是否能夠實現自己這心願,就好像我生來就應當這樣存活,十年來戰戰兢兢,步步為營,一步不敢行差踏錯,一步也未行差踏錯。”
    他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之中,片刻又歎息一聲:“我人生之中有數位先生,皆對我有再造之恩。但我最為敬佩和認同的一位,實則是段須眉。”他說到此,終於回過頭今日第一次正眼看向了段須眉,“你為我上了人生之中最重要的一課,那就是自己想要的一切,終歸還是要真刀真槍去奪取。”
    兩人目光相遇,直直相對,其中各自有光澤一閃而沒。
    在遇到段須眉之前,斬夜隻是他隨身的佩刀,是他層出不窮的手段之中的其中一種,是他用來時刻提醒自己的憑證而已。
    而在他遇到段須眉之後,他才明白其實是他犯了一個大錯。
    刀才應該是他最重要之物。
    實力才是一切。
    他醒悟了,於是及時彌補,即便他彌補的手段並不太磊落,然而——
    重新看向丁情,衛飛卿揮了揮手中薄刀:“請吧,丁樓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