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二章 憑誰憶,意無限(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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衛飛卿心中一疼。
“沒什麽好解釋的。”段須眉麵無表情複述一遍他剛才所說的話。
衛飛卿目中忽然閃過痛苦之色。
他早知這個人需要他的解釋。
隻是沒料到他需要他解釋的心情竟比他想要解釋的心還要迫切十倍。
他可以說的。
他這一路所有因他而產生的心情,為他所做的事。
他甚至想過要對他說一些更放肆的話。
但是……
迅如閃電抓住他的手,相疊握住他的刀朝著自己腹部至刺穿後背,衛飛卿渾身顫抖:“……就當我還你。”
段須眉霎時抽刀。
鮮血狂湧,衛飛卿再站不穩,頹然跪倒在他麵前。
段須眉心中好一陣翻騰的尖銳的疼痛與恍惚。
這是那個人嗎?
掌控全局、張狂至極要武林跟他姓衛的那個人?
麵對七大高手的瘋狂合擊一瞬間扭轉局麵反敗為勝的那個人?
那個人正全身空門大開跪在他的麵前,隻要他的刀輕輕往前一遞,立時就能結果了他的性命。
這是不是全天下也隻得他一個人才能享有的待遇?
他要為之受寵若驚嗎?
他……恨不能再給他一刀!
段須眉咬牙切齒看著衛飛卿。
衛飛卿失血太多,麵上呈現一種不正常的青白,渾身都因劇烈的疼痛與失血的寒冷無法控製的輕微抽搐,抬頭看著他的目光卻始終帶了幾分溫柔的笑意:“你現在就可以殺了我,不但能夠替你義父、替關雎當年橫死的人報仇,你還會一躍而成為整個武林的大恩人與大英雄,從此再也不會有人追著你喊打喊殺,今日在此的每個人都會承你的情,你會過上與你之前二十年截然不同的生活。”
當他開口說這句話的時候,不過隨意調笑而已。可當他說到後麵兩句,他卻油然開始想象若段須眉當真成了“大俠”段須眉,成為全武林的恩人,那會是個什麽情景?
他一麵覺得好笑,一麵又當真有幾分期待起來。
段須眉惡狠狠看著他:“那種東西誰會在乎。”
是呀,他所擁有的一切,他步步為營十年才終於為自己贏來的一切,他統統不在乎。
衛飛卿笑了笑:“那現在怎麽辦?”
段須眉盯著他不斷流血的腹部,半晌啞聲道:“你還完了,你欠關雎的債。”
衛飛卿眨了眨眼。
“你說沒什麽好解釋的。”專注地盯著他青白的臉,段須眉一字字道,“我也不在乎了。”
衛飛卿一怔。
段須眉似乎被他難得的呆滯給逗樂,竟衝他微不可見笑了笑:“如你所言,我決定相信我自己。”
衛飛卿一顆心仿佛忽然被人掏空,然後在那處同樣的位置放入了一團風。在呼呼地既空洞又寒冷的風蕩聲中,他聽那人輕聲道:“現在你可以說話了,讓我諒解你,站在你身邊。”
這句話既親近又遙遠,既真實又模糊。
衛飛卿幾乎想要掐一掐自己,試試自己是不是幻聽了。
可他不需要掐,他渾身的疼痛都在訴說真實。
可是怎麽可能呢?
他怎麽能說出這句話來?
他聲音聽上去那樣輕快,可他是如何在自己沒有為對他一切的欺騙與利用辯解一句的情形下讓自己狀似輕快的說出這句話?
……這個瘋子!
衛飛卿一瞬間雙眼熱得幾乎要凝結出實物。
他不記得他什麽時候哭過。
有生以來,斷奶以後,他遭遇任何的處境都咬緊牙關沒讓自己流過眼淚,因為那太軟弱,他不能軟弱。
他現在也不能哭。
……因為他不配。
張了張口,他啞聲道:“我頭有些暈,你扶我一扶。”
段須眉伸手扶住他,他順勢也伸出手圈住他身體,而他替他點穴止血。
頭放在他的肩膀處,相觸盡是骨頭,硌得他似乎更暈了。若不是暈了頭,他豈會當著整個武林、當著他未來下屬們的麵跪在另一個男人麵前,靠在這個男人身上?這樣想著,他有些慶幸地笑了笑,笑聲中他道:“對不起……但是我不能說。”
他能夠感覺到,在他說出這句話的瞬間那個被他環繞著的人渾身迅速變得僵硬,一瞬間他連他的呼吸之聲也聽聞不到。
他覺得心痛極了。
當這個渾身硬骨的人因他之故將自己擺在泥濘的最底層,他卻深恨自己當初為何鬼迷心竅非要搶奪他的執念與真心。
他根本不能回報。
他……不能說。
因為最初他想說的,比讓他諒解自己,讓他站在自己身邊、繼續與自己同路還要更不要臉一些。
隻可惜他已經錯失了說這話的機會。
將他摟得更近一些,他輕聲道:“我在賀家密室之中走火入魔……不止讓阿筠替我承擔了那些險些要她命的內力而已。”
*
遠遠看著那兩個猶如兩把出鞘的絕世寶刀、相遇就唯有互相割裂卻執著相擁的血人,賀修筠麵無表情。
衛雪卿不知何時已來到她身邊站定,冷不丁道:“你見他們兩人這樣,我真不知你究竟想爭些什麽。”
賀修筠半晌不答,衛雪卿以為等不到她回答之時卻聽她淡淡道:“為何不爭?早到二十年的人是我,不是別的任何人。”
想起一事,衛雪卿有些意味難明笑了笑:“你忘了先前段芳蹤說過的話麽?那位指不定比你更早,還沒入娘胎就已被定下娃娃親了。”
賀修筠猛然回頭看他一眼。
衛雪卿被她目光刺得一怔。
那目中有嫉恨,有痛苦,有怨懟,還有……她費盡了渾身的力氣也沒能完全掩蓋住的無窮無盡的委屈。
衛雪卿心中如同打翻了五味盤。
賀修筠不是他的妹妹。
衛飛卿才是他的弟弟。
可是這麽多年來,無論信任與親近有幾分,他畢竟是真的將這女孩兒當做妹妹。
他說這些話,不是想要嘲諷她,隻是不想她繼續枉費心機,自欺欺人。可是適才那一眼讓他驀然頓悟,這女孩兒並不是自欺欺人,她隻是……隻能那樣做,而已。
些微的感慨中他聽她輕飄飄道:“你放心,他總會回到我身邊的。”
她話音堪堪落地,衛雪卿便見那兩個相擁之人終於分開來。
衛飛卿仿佛從那擁抱之中汲取了一些氣力,重又站起身來,脆薄如紙的斬夜刀刀尖撐地,他再沒有看過站在他身邊的段須眉一眼,轉身緩緩朝著眾人所在之地走過來。
仿佛那個短暫如曇花一現、漫長如一生一世的擁抱隻是成百上千人一個共同的幻覺。
而絕非幻覺的是,這兩人戰鬥中衛飛卿是失敗的那一個,慘敗。
慘敗的衛飛卿渾身血仿佛隻差一滴就要流盡,走路都要靠佩刀支撐,然而他麵上狂態卻沒有半分收斂,甚至更張狂,那張狂中甚至有幾分瘋癲之意,仿佛誰敢在他虛弱的時候試圖挑釁他,他就立刻要人千百倍的償還代價。
衛雪卿卻不知為何,一眼看出他那癲狂之中隱匿的傷心之意,心下正一突,便見另一個人忽然也動了,那人收起了刀,朝著與衛飛卿完全相反的方向行去,朝著登樓以外的世界行去。
一身黑衣,嶙峋又蕭索,冷漠又孤單。
他走得很慢,仿佛很不忍心離開這地方卻終究還是被逼到道路盡頭,前方無路,隻得改道。
衛雪卿真是被這猝然的變化驚得呆住了。
在段須眉明知衛飛卿傷勢不輕而選擇向他挑戰之時他就隱隱猜到了這男人的意圖。
畢竟他使的是直刀,而他從來也是一個直人。
他會了結他認為應當了結的,他也會選擇他絕不可能放棄的。
固然其中有痛苦有糾結,但那就是段須眉。
當他了解到段須眉的意圖後,不得不說他心中有隱隱的欣慰,同樣這也是他適才勸阻賀修筠的理由。因為他想,衛飛卿絕不會左右段須眉的任何選擇,但段須眉所做這決定也一定是他最想要看到的。
但為何又忽然變作了背道而馳?
衛雪卿正愣怔間,卻聽當的一聲脆響,他抬頭卻見是依然往前走的段須眉頭也不回扔了一物,正巧扔落在衛飛卿的身邊。
衛飛卿似也怔了怔。
他慢慢蹲下身撿起了那物。
蹲身的動作花了他很大的功夫,但撿起那東西卻似乎花費了他更大的力氣,仿佛地上那一個小小的鐵牌重愈千斤。
那鐵牌應當很少人識,衛雪卿卻正巧認得。他觀衛飛卿那神態,猜想他也應當認得。
當初他找段須眉尋求合作,包括他後來以隱逸村人性命威脅段須眉與十二生肖對抗登樓與各派,他都想要尋找這個鐵牌,可惜無果。
如果他有這鐵牌,他不必許諾當初的段須眉以謝鬱性命為酬,也不必煞費苦心給隱逸村人下毒。
因為這鐵牌獨有一枚,誰人拿在手中就擁有了一次號令整個關雎的機會。這是當年池冥給予江湖中某個曾救助過他性命之人的報償,未料竟早已回到段須眉的手中。
為了尋回這塊鐵牌,他必定花費過很大的功夫。
然後他此刻就像扔破爛一樣隨隨便便就扔給了衛飛卿。
衛雪卿不由自主回頭看十二生肖。
果然他們目光也都放在那鐵牌之上。
適才因段須眉動身而各自一臉闌珊的十二生肖眾人此刻見到那鐵牌,各自整頓了麵色,也停下了原本想要隨段須眉一同離去的腳步。
顯然,他們都做好了留在此地被衛飛卿出於任何理由、任何目的使喚一次的準備。
這人……
衛雪卿閉了閉眼,忽地失笑。
他想道,衛飛卿這好運的家夥真是長了世上獨此一雙的慧眼。
而生了慧眼的衛飛卿拾起那鐵牌,發呆片刻,卻未回頭,也未改變方向,隻繼續朝著衛雪卿這方向行來,隻行到賀修筠麵前才停下腳步,垂首與賀修筠兩相對望。
賀修筠輕聲道:“你都記起來了?”
她不知道衛飛卿適才與段須眉說了什麽。
但她總覺得,她能猜到衛飛卿原本打算對段須眉說什麽,最終卻隻能對他說了一些什麽。
而他之所以那樣做,當然隻會與她有關。
頷了頷首,衛飛卿慢慢道:“告訴我,你想要的是什麽?”
呆呆望著他,半晌賀修筠尖刺一笑:“我想要什麽,難道你當真不知?”
注視手中那塊鐵牌良久,直到握著鐵牌的手心傳來被割裂的刺痛之意,衛飛卿終於點了點頭:“好,我應允你。”
他答應了。
在她想象中原本是世上最幸福之事。
賀修筠笑了笑,卻終於流下眼淚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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