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二章 憑誰憶,意無限(五)

字數:4826   加入書籤

A+A-




    ,最快更新斬夜 !
    眾派弟子一個接一個的走上來,各自麵上神情各異,屈辱、不甘、憎惡、恐懼,但無論帶著哪一種神情,他們最終卻都吞下了那代表拱手將生命主宰權交到他人手上的毒藥丸。
    然而身為主宰的衛飛卿臉上卻也並無太多得意的神情,非要說的話,他看上去比被迫服毒的大多數人還要更蕭索,先前麵上那點笑意也隨著眾人動作一點點消散了,整個人站在原地如同一尊血潑的冰雕,無端令人覺得又恐懼又可憐。
    等到場中多數人都服下毒藥過後,七大門派之中唯一還沒有動靜的南宮世家便顯得尤為突兀了。南宮曉月抱著南宮秋陽屍身老淚縱橫,東方渺、慕容承幾人與他交好多年,見此頗為不忍,紛紛上前勸慰他。
    南宮曉月仿佛這才終於醒過神來,目光猶如刀刺一般準確落在衛飛卿身上,起身拔出了隨身長劍,跌跌撞撞就想要向衛飛卿行過去。
    東方渺幾人明知他身懷殺子之仇心痛難當,卻更知他這一過去隻怕整個南宮世家都要為之遭殃,又如何能讓他真的走過去?當下強扣下他勸慰半晌,南宮曉月終於當的丟下他手中佩劍,跪倒在地失聲痛哭。
    道理他自是明白。他一人性命是小,但他又豈能真個讓整個南宮世家為了他父子二人陪葬?終究他痛哭過後還是默許門下弟子一一上前服毒。
    東方玉見衛飛卿仍是那副神遊天外的空洞模樣,忍不住道:“衛、衛尊主……”
    衛飛卿漠然道:“現在留下你們門中三名弟子,該走的就可以走了。”不待人反應他又接道,“別想著糊弄我,各門之中親傳弟子有哪些個我一清二楚。”
    各派親傳弟子在門中受重視程度與所獲待遇終究與其餘弟子有別,他既在各派之中安插內奸久矣,自然對各派內部情形一清二楚。原還有幾個想要在這“親傳弟子”中稍做手腳的,聞言不由悻悻。
    場中一人有些小心翼翼問道:“這樣就完了?”
    “都回去等消息吧。”衛飛卿淡淡道,“今日我累了。”
    除了那些尚還清醒的、走得動路的人一一服下毒藥,場中更多的則是神誌不清與臥地不起的,眾人自不會以為衛飛卿會就此放過這些,隻是見到那幾個捧著瓷瓶的衛莊之人挨個蹲在那些人麵前半強迫喂他們服下毒藥,終究不那麽讓人舒服。
    待各派之中商議定好的三名弟子出列,衛雪卿再下令解去了那數百個身中蠱毒的弟子身上劇毒,這過程之中衛飛卿十分隨意吹奏著他手中短笛,先前便已安靜下來的中蠱之人這時耳聽著笛音目中終於一點一點浮現出清明之色,九重天宮剩餘不多的幾名弟子伏在丁遠山與被他親手殺了大半的天宮弟子屍身上放聲痛哭,其餘各派之人看在眼裏,想到先前丁遠山中蠱之時為人殺己的決然姿態,不由心下各自黯然。又想到門中弟子如此硬氣的九重天宮上一任由半生渾噩的賀蘭雪主事,而這一任名義上的宮主衛飛卿先前雖口若懸河大肆許諾,可實際上正真正掌握著天宮的段芳蹤在旁始終態度不明,也不知稍後這兩人間還將有怎樣一番爭鬥,不由得又各自搖頭。
    隻是這些事都已與他們無關了,此刻他們唯一想要做的,就是帶領門中弟子離開這個地方,哪怕身中劇毒,終究他們還是想要用離開這地方來暫且逃開今日這噩夢。
    慕容承幾人朝衛飛卿十分僵硬拱了拱手:“先走一步!”
    先前說著累的衛飛卿這時忽又精神了,歪頭瞧著他們,忽道:“先與我打個招呼吧,要不要行跪拜之禮呢?……算了,一步步來吧。你們喚三聲‘盟主金安’,這就去吧。”
    自方解憂第一個向他認輸過後,對他稱呼就自覺由“閣下”變作“衛尊主”,其後東方玉等人也都這樣稱呼他。聽似尊重,實則卻有意略過了他先前所說要從此成為武林盟主的宣言。隻是眾人想要淡化這層關係,他又豈會當真讓他們如願?
    慕容承臉漲得通紅:“你……”
    衛飛卿笑吟吟看著他,忽道:“諸位是不是覺得吃下那東西跟沒吃也沒什麽分別?”環視周圍一張張心存僥幸的臉,他有些無奈笑了笑,“若當真有人不死心想要提前見識毒發是何等模樣,我自當成全你們。”
    會不會那毒藥根本隻是個名目?會不會他就是在明目張膽的借著眾人的謹慎耍手段?會不會即便三個月後不服他所謂的解藥其實也根本不會死?
    在衛飛卿張口之前,這樣想的人至少占了場中三分之一。一些是自我安慰與自我欺騙,還有一些是當真打算暗暗挑戰那三月之期。
    當然這樣想隻是在衛飛卿張口之前。
    方解憂再次頭一個上前,張了張口沒能說出話來,他沉默片刻,再次張口,這一次字字清晰:“蒼穹派方解憂恭請衛盟主金安。蒼穹派方解憂恭請衛盟主金安。蒼穹派方解憂恭請衛盟主金安。”
    一字不落,說了三字。說到後來,切齒切膚。
    衛飛卿卻笑著糾正道:“往後就不能再自稱蒼穹派方解憂了,要自稱是‘衛莊弟子’,又或者是‘衛莊分舵蒼穹弟子’,不過沒關係,萬事總要講究循序漸進,稍後我會正式在武林之中廣發通告的,屆時諸位再按新規矩來辦吧。”
    蒼穹派弟子看著方解憂無悲無喜的神色與緊繃得幾乎隨時都會斷裂的下顎線,一些小弟子隻覺委屈得眼淚都快掉下來。
    衛飛卿卻似已逞夠了威風,說完之後就甚好心情朝眾人揮了揮手:“行了,你們走吧。”
    方解憂深深看一眼決定留下的那三名弟子,終究再沒說一個字,轉頭決然而去。
    那三名弟子之中的親傳弟子乃是方解憂內侄,喚作林青杉。方解憂膝下無子,對這侄兒一向嗬護備至,有意當做下任掌門培養,按理他即便要留下親傳弟子也不該留下此子,但林青杉卻是自己要求留下來的。
    衛飛卿見他望著一行人離去表情與方解憂如出一轍,不由十分得趣,笑道:“難道我這地方還有人願留下來,你想留在這裏做什麽?學絕世武功?找機會替你姑父雪恥?”
    林青杉霍然轉頭看他。
    適才各派俱在商議去留之事,場中一片嘈雜,這等情形下衛飛卿還能注意到他是主動要求留下,可見這人的內力與觀察力委實更在他們想象之上。
    見他警覺模樣,衛飛卿搖頭笑道:“我可不是甚三頭六臂,隻是我很欣賞你姑父,不由自主便對他那處動靜留神一些罷了。”
    林青杉緊緊抿著嘴,半晌低聲道:“我隻是不想姑父為難。”
    衛飛卿含笑道:“你是個好的。”
    兩人這幾句對話間,又有不少門派之人朝衛飛卿施禮後或扶或抱著門中重傷之人相繼離去,亦如先前服毒一般,但凡有了打頭之人後邊也就順理成章了,一時場中“衛盟主金安”幾字此起彼伏,聲勢浩大,頗有幾分朝堂之中眾人高呼“萬歲萬萬歲”的氣勢。隻是那些個中蠱之人一時半會兒仍要受那蠱蟲發作之苦,便齊齊被衛飛卿發言暫且留下。以致走到後來,場中便隻剩中蠱之人、登樓、清心小築、九重天宮、長生殿、段芳蹤一行與衛莊中人。遍地的汙血殘肢襯了不足先前半數之人,無端端倒顯露出一股森冷的寂靜來,叫人意識到這比尋常一百天還要更為漫長煎熬的一天,終於是走到了尾聲。
    衛飛卿先是看向衛雪卿笑道:“你家的人要不要也隨個大流呢?”
    衛雪卿亦學他笑嘻嘻模樣:“自然由你決定呀。”
    衛飛卿撲哧笑道:“我隻怕我這毒下的快,你解得更快。”
    衛雪卿道:“我相信你的才能。”
    衛飛卿笑道:“我也相信你呀。”
    衛雪卿含笑與他對視片刻,緩緩道:“我從來無意讓長生殿稱霸武林,或者重鑄輝煌,你知道的。”
    衛飛卿頷了頷首。
    “我也從不認為世上有‘長生殿’三字是甚必要之事。”
    衛飛卿再度頷首。
    “隻是——”衛雪卿轉頭看了一眼已不複先前彼此挾持之局正安靜等他決議的長生殿眾人,緩緩道,“我卻也與今天做決定的所有門派掌門一般,要對我門中弟子負責。”
    長生殿行到今日,已經曆數次爭鬥與分裂,今天隨衛雪卿來到此間的弟子,盡數是一心一意隻追隨他的心腹——在覃有風將刀架在上官祁脖子上以前,衛雪卿是這樣認為的。但即便發生了覃有風之事,衛雪卿心內認知亦不改初衷。畢竟最初他來到這裏,與眾弟子說得清清楚楚是前來對付衛盡傾,眾人應下這對抗前任尊主的差事,那便是將身家性命都寄托在他身上。
    諸君以國士待我,我自當以國士報之。
    這便是衛雪卿的底線。
    哪怕他麵對的人是衛飛卿。
    衛飛卿頷了頷首:“既如此,咱們的事權且押後。”
    衛雪卿點頭同意。
    兩人都心知肚明,即便他們最終也商議不出皆大歡喜的法子,但他們也多數打不起來。至少以衛雪卿此時的心性,他很清楚自己是絕不可能再因任何理由對衛飛卿不利。
    他這心態很危險,但他確信衛飛卿必然已將他這態度看在眼中,因而勝券在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