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八章 從此逝,江海寄餘生(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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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出生在這世上,最重要的意義究竟是什麽?
    是擺脫外物與外在的影響追尋自我?
    是建功立業?是功成名就?是尋得摯愛?是子孫滿堂?
    這問題大概每個人都會有不同的答案。
    更或許有更多的人根本並不執著於這問題,更不執著這答案。
    衛飛卿承認,他可能是因為人生最初的十年被輕視、自我懷疑與兢兢戰戰太過,是以他格外熱衷於尋求這一樣東西。
    “我一直認為自己是個特別堅定的人。”
    斬夜刀橫劈,蕩開四方人群,卻未防住一劍自背後刺入他腰間肋骨。衛飛卿渾不在意,一個前躍便硬生生擺脫那卡在他骨頭縫裏的長劍,渾身早已成為血人,口中仍以傳音入密道:“我一直覺得自己是會死的,是以雖說少年時便察覺阿筠對我有不同尋常的情愫,可我一刻也未想過要回應她一些什麽,畢竟我對不起她的地方已經夠多了,讓她年輕輕就守寡這種事真是從未想過。”
    他傳音入密的對象當然隻有一個。
    隻因他亡命也要相伴的同路人從來亦隻有這一個。
    在很久以前,亦是在一場被人圍攻的絕殺之中,他們兩個人也如今天這樣站在一起,那時他出言邀他做一個同路之人。
    似乎就是從那一天起,他所以為的自己的堅定就在一分一毫的被瓦解。
    那個人此時正在距離他五步之遠的地方。
    身邊同樣正被數不清的刀劍包圍。
    身上亦已被捅了不知多少個窟窿。
    他麵上一點表情也沒有,但衛飛卿知曉他哪怕隻剩一口氣在,也必定會全心全意聽他講話。
    就像他們本來已被人山人海隔出了很遠的距離,段須眉卻憑著手中一把刀又生生殺回了他的身邊來。
    無論中間隔著什麽,刀山火海還是血海深仇,他們都會想盡辦法化解這一切,想盡辦法去到對方的身邊。
    輕笑一聲,他續道:“那場婚禮,與其說我是因為對不起她而補償她,不如說我是在報複她……她讓我連對你說一句心悅的資格也沒有了啊,可知我寧死也不想失去的正是與你同路的資格……那她既然那麽想守寡,那就守吧,我也不在乎了,反正大家誰也別想好過。”
    又是一刀砍在背脊之上,衛飛卿有些狼狽踉蹌往前兩步,抬眼一看,倒是慶幸距離那崖邊又已更近了。
    耳邊充斥著各種大罵,身體的血仿佛隨時都有可能留空,但……他的心是熱的。
    今日他的心始終都是熱的。
    “直到你闖入那婚禮中來。”
    回過頭去,衛飛卿見到段須眉距離他已隻剩下三步的距離,而原本分散成兩堆的敵人業已重新聚集在一處。
    ……反正都是人山人海,倒也沒什麽差別。
    段須眉立地成魔提到極致,渾身俱是恐怖的黑氣,手中刀不斷揮出,但一雙眼此時卻隻牢牢落在他的身上。
    衛飛卿亦在揮刀,麵上卻帶著與那狠絕的刀意全然不符的溫柔笑意:“你對我說‘段須眉心悅衛飛卿,欲與之結為夫妻’,我便發現,原來我根本不是什麽堅定不移的人,原來所謂的百門之師、遺臭萬年、開創新篇……原來都是些狗屁,我其實根本不是當真覺得這些東西很重要,我原來……竟然隻是個胸無大誌的人而已。”
    再是一刀下去,段須眉終於跨越了那三步的距離來到衛飛卿身邊。
    他幾乎沒有任何猶豫就抓住了衛飛卿的手,兩人像一陣風一樣朝著不遠處那孤絕峰的崖邊掠去。
    手中能感覺到心上人的熱度,衛飛卿隻覺一顆心更加熱了,笑意也越發溫柔。
    “說實話段須眉,我謝謝你啊。”
    “讓我發現萬裏山河也比不過一句‘心悅你’,所謂人生的意義對我而言也不過得一人白首,如此而已。”
    一心求死怎麽能是人生的意義呢?
    他真的是在那一刻才發現,所謂人生,最實在不過每一天都要活下去而已。
    緊緊捏了一把他的手,段須眉麵上忽然浮現愉悅至極的笑意:“還以為你至死都要嘴硬下去。”
    偏頭望他,衛飛卿忽地狡黠一笑:“你可賺了啊,你說要殺掉那些我認為死了比活著更好的人再聽我講這些話,可你迄今為止沒殺幾個人,我卻一五一十什麽都將給你聽了。”
    段須眉的確並沒有殺幾個人。
    衛飛卿也沒有。
    是以他們被逼得更加狼狽。
    段須眉撇了撇嘴:“發現拉一群人來墊背也沒什麽意思。”
    “是呀,而且有些人活著卻做不成想做的事,活得也隻會更加難受而已。”
    他們兩人雖然沒殺多少人,但他們傷了很多人。
    重傷。
    一生都難以痊愈的那種重傷。
    那是兩人逃亡之前衛飛卿寫過的一個名單上的人。
    如同謝殷那樣有野心有手段、對而今堪堪經曆大整頓的武林還是有可能造成損害的人。
    發現衛飛卿在眾人殺上山來以後率先重傷那其中一人過後,段須眉一言不發,卻自動放棄了原本想要殺死那些人的打算。
    他搖了搖頭道:“你這人實在太壞了。”
    衛飛卿眨了眨眼:“我隻承認我對你壞。”
    說完這句話,兩人終於來到了崖邊。
    半隻腳踏入懸崖之外,衛飛卿猛然轉身灼灼看他:“你問我還有什麽沒有和你說的,那我也問你,你是不是直到現在都以為今日就是來陪我死的?”
    段須眉深深看著他,麵上那愉悅的笑意始終未斂去:“你說是什麽就是什麽。”
    “你就沒有一點自己的主意麽?”
    “我的主意就是陪你一起。”
    “……我也是。”雙手與他緊緊交握,衛飛卿雙目閃閃發亮,其中的熱切透露出再真實不過的模樣,“你聽著,我沒有告訴你的話,就是早在婚禮你找我的那日我就後悔了,我不想死了,我不想讓任何除你以外的人給我當寡婦,更不願你給我當寡夫,也不想與你做一對死鴛鴦,我不想再遵循自己的計劃那樣一步步走下去,我想讓那些計劃都去見鬼,我坑了整個武林的人,也不能坑到一半就跑了,我還是得做完這件事,盡快的,因為我想、因為我想……”
    “衛飛卿!”
    一聲大喝忽然的打斷了他的這番剖白。
    段須眉陰沉著臉不耐煩回過頭去。
    大喝的乃是將兩人圍在這懸崖的方寸之地再沒有任何出路的眾人之中的燕山派掌門燕越澤,此刻越眾而出大聲道:“你二人已走投無路,趕緊棄刀俯首,我等尚可給你二人留個……”
    尖厲的刀嘯切斷了他的喊聲。
    同時切斷了他的脖子。
    那是段須眉的破障刀。
    一刀斃命,幹淨利落。
    紛紛的驚呼聲中,眾人不由自主退後了三步,情不自禁緊緊盯著衛飛卿手中的斬夜刀,生怕那刀下刻也毫無預兆飛出來不知要抹斷他們之中的誰的脖子——哪怕對方隻有兩個人,哪怕那把刀是兩個人渾身上下最後的一把武器。
    唯有邵劍群、方解憂、東方玉幾人不退反進,雙眼亦緊緊盯著兩人,眉頭緊皺。
    兩人卻任誰也不理會。
    段須眉回過頭來,重新抓住衛飛卿的手:“我記得那人也在你的名單之中?不介意我殺個把人吧?”
    “誰還管那些禍害,你聽我的就好了。”衛飛卿太過急切,語中甚至帶了些不耐煩,“你聽著,那是因為我想跟你在一起!不是朋友!見鬼的朋友!我在那時候發誓一生一世絕不與你結為伴侶,除非我死……那時候我就決定了,我去死!去死去死去死!”
    他語無倫次,他雙頰通紅,他一雙眼亮得如同星辰。
    他在完完全全的剖白他自己的內心,當著全天下人的麵,對著眼前的這個人。
    段須眉在這一刻忽然完完全全讀懂了他的心意。
    他幾乎沒有任何遲疑朝著他俯過臉去。
    衛飛卿放開了他的雙手,抓住了他的雙肩。
    相擁。
    深深吻住。
    再沒有任何時候像此刻這樣的熱烈。
    全心全意。
    沉醉其中。
    一吻畢,兩人都幾乎無法呼吸。
    抵著他額頭,段須眉似笑似歎,語聲竟是從未有過的溫柔:“那就讓我們‘去死’吧。”
    抑製住不知從何而來的流眼淚的衝動,衛飛卿用低得仿佛耳語一般的聲音道:“然後我們遵從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結為夫妻。”
    段須眉提醒他:“是夫夫。”
    衛飛卿惱道:“隨便什麽鬼!”
    段須眉笑了,再次重重的親他一口。
    兩人這時候訴完衷腸,終於得空抬頭看向那些人。
    邵劍群麵色肅然:“衛莊主,段令主,束手就擒吧。”
    衛飛卿看著他,以及他身後那黑壓壓一片之人各個都恨不能將他碎屍萬段的神情,不由自主笑開,湊到段須眉耳邊道:“不知為何看到眼前這情形,還是覺得很爽,覺得自己很厲害。”
    段須眉點了點頭:“我也爽。”
    隻怕爽的遠遠不止他們兩個。
    此刻正不知分散在何處的參與了這些事的那些個人,一想到今日過後的種種都是他們一手締造,隻怕爽得睡著了也要笑醒。
    衛飛卿笑吟吟道:“邵掌門,我二人被抓回去以後,是不是要由整個武林公審呀?還是諸位打算就地處決,將我二人碎屍萬段?”
    “衛莊主不必擔心,在下以性命擔保必定讓二位活著走下這座山峰去。”邵劍群語聲再沉穩不過,即便他明知在他身後的千千萬萬之人此時都欲對衛飛卿殺之而後快,絕不想讓他多活一時一刻。
    衛飛卿目光閃動:“可是怎麽辦好呢?在下既不願被碎屍萬段,更不願被公審過後一人吐一口唾沫星子就將我淹死。”
    隱隱料到他話中含義,邵劍群情不自禁上前一步,也不知究竟是想要勸阻,又或者還有更複雜的連他自己也未想透的情緒在其中。
    卻見那兩個渾身浴血卻依然光彩照人之人牽著手,過往兩年統帥他們這所有人的衛飛卿麵上帶著奇異的笑意環視眾人,似驕傲、似得意、又似解脫,看著看著忽然又衝他一笑:“邵掌門,你是個好人,好好享受今日過後的一切。”
    他說話間終於擲出了手中那把眾人始終提防的斬夜刀。
    迅若閃電。
    刀鋒帶著斬穿一切的呼嘯的銳利。
    眾人始終提防。
    千防萬防。
    卻終究無人能防。
    那把刀最後選擇割斷的是延雪宮掌門鳳書停的咽喉。
    一刀,斃命。
    而後眾人隻來得及見那兩人相視一笑,同時朝眾人揮了揮手,然後同時朝著那萬丈的深淵縱身一躍。
    不過一個轉瞬,崖邊再無身影,就仿佛那處從未站立過任何身影。
    邵劍群幾人搶前幾步俯身察看那斷崖之下,除了雲霧卻還能看到些甚?
    身後不斷的傳來怒罵之聲。
    邵劍群卻仿佛一個字也聽不見了。
    不知在那崖邊俯身多久。
    他有些輕鬆想道……也許這真是最好的結局吧。
    *
    同一時間。
    山崖之下。
    聽見一聲若有似無雕聲長鳴的衛雪卿微微一笑,攜同煜華飄然離去。
    留下的是兩具被血水腐蝕、摔得稀巴爛的根本看不出原狀的屍體。
    *
    尾聲
    望嶽樓的日照廳今日也像過往的每一日那樣熱鬧。
    隻因日照廳的說書人是全天下公認講故事最好聽的人之一。
    但今日卻是特殊的。
    今日廳中不接待賓客。
    隻因廳中早在開門之前就已被從四麵八方趕來的賓客擠滿了。
    這些人裏有青衫的俠客,有溫婉的美人,有麵色鬱鬱的中年人,有長得挺好看卻讓人過眼就忘的年輕人,有一家三口,有酒鬼,有富豪……真是應有盡有。
    他們是因接到一張特殊的請柬而來。
    請柬出自天下第一說書人。
    請柬的內容則是邀請他們來聽一段故事。
    請柬的下方很簡單很粗暴的寫著:隻說一次,愛來不來,誰敢外傳,就打死誰。
    在此之前,他們都很忙。
    但他們接到這張毫不客氣威脅他們性命的請柬,卻不約而同星夜兼程趕來了此地。
    抱著酒葫蘆的說書人就坐在他一貫愛做的位置,保持他一貫似醉未醉的模樣,說一句話打一個嗝:“……隻聽一聲長鳴,半空之中竟有一隻巨大的雕穿雲破日而來,一個俯身,就將那墜到懸崖中段的兩人扔到自己的背上,很快飛離了那埋葬了數代高手的懸崖,飛啊飛,飛啊飛……就此飛去了關外。”
    原本鬧哄哄的廳中靜了靜。
    片刻其中一個年輕人道:“就這樣?”
    說書人打個酒嗝:“就這樣。”
    年輕人陰沉著臉,起身氣哼哼朝外間走去,邊走邊罵道:“還以為有什麽了不得的事呢……老子花酒喝得好好的,萬裏迢迢趕來就是給我聽這個。”
    說書人能怎麽辦?
    說書人也很無奈啊!有些憂鬱歎一聲氣道:“這麽爛的本子想當然不可能是我寫出來的……有人非得說欠著一個才子佳人的故事,一定要讓我講了這一段啊。”
    那青衫的俠客原本算是一眾被坑之人裏神色較和緩的,聞言也不由得麵色空了空,幹巴巴問道:“才子佳人……和一隻大雕飛向關外有半文銅錢的聯係?”
    此言一出更是群情激奮,眾人紛紛起身一邊罵一邊朝著外間行出去。
    ……不認真看大概很難注意到各自那眼中隱藏極深星星點點的笑意。
    說書人麵上含著縱橫大半生終於還是自砸了招牌的悲痛神情,那悲痛之中卻同樣隱含了零星的笑意。
    廳中很快走得隻剩寥寥數人。
    那一直容色淡淡的溫婉美人忽地撲哧笑道:“我料想了千百次才子佳人的結局……可沒有一種是這樣的。”
    青衫的俠客頗有些縱容看著她。
    一家三口中的中年人奪過說書人的酒壺飲了一大口,喃喃道:“左右無事,全家一起去關外走走似乎也是個不錯的主意……”
    美人眼睛一亮:“不如結個伴?”
    青衫的俠客麵色一緊。
    美人下一刻卻又咯咯笑起來,笑罷搶過那酒葫蘆,以與她一身氣質全然不符的動作仰頭豪飲一大口。
    俠客看著,慢慢地那點緊張神色便舒緩了去,目中再次浮現笑意。
    說書人卻絲毫不理會他們這番胡鬧,隻緊張兮兮搶回自己的酒葫蘆,連著飲了好幾口,這才終於放鬆了神經,手敲著葫蘆醉醺醺道:“俱往矣,大夢初醒,數風流,還看今朝……豪情……豪情……豪情化作了一隻大雕……飛呀飛,飛呀飛,飛去了關外……”
    *
    唱聲漸歇,賓客散場,又是一日好晴。
    *
    (全文完)
    (寫完了才發現應該叫從此逝大漠寄餘生哈哈哈哈哈哈!打下全文完三個字時候的感觸真是複雜……七十萬字,將近七個月的時間,終於完結了,太多太多的不足,也更加感謝追這篇文的親們,鞠躬。有點累寫完沒改直接就發上來了,後記什麽的等休息兩天再寫。再次鞠躬!謝謝追這篇文的親們!ps:字數限製的緣故今天是更了兩章啊,親們表看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