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藏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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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申陌年望宋相宜,卻是有原因的。
    大戶人家嫡庶之間地位不等,偏心的多了去了。那些不受寵愛者,或刻意奉承、或自怨自艾、或畏縮不前、或狂妄自大,不一而足。
    像宋相宜這樣的倒少見,全然不以體笨貌醜為意,那種平靜並不是認命之後的平靜,而是完全不介意的冷淡,與她的外貌形成鮮明的對比。
    而且,這胖丫頭的聲音真是好聽,比他見過的那麽多閨秀的聲音都好聽。
    文氏胡亂點了兩匹緞子:“妾身瞧著這兩匹布倒也是很看得過去,麻煩貴軒的師傅替相宜一並做兩身衣裳吧。”根本連顏色質地都未細挑,純屬對相宜的補償。
    宋相宜依然平靜,微微見禮,又是未見波瀾的“謝謝娘”,然後由女侍領入內室,與兩個姐姐一樣量身。
    申陌年離開宋府的時候,揣了一份大大的謝禮。但走出宋府黑漆大門的那一刻,若有所思地回頭望了望,微微一笑,似有所得。
    得了申老板的肯定,文氏心花怒放,每望兩個女兒一眼,眼前就出現王孫公子爭先恐後上門提親的壯觀場景,連帶著看宋相宜都順眼了。
    她將宋相宜留下,又叮囑了幾句,無非是讓相宜知道,娘對她是很好的,別去跟爹爹叫委屈,若爹爹問起,一定要照實說,娘沒有虧待她,娘還帶她見申老板了呢。
    宋相宜點頭。文氏說的也算是實話。至於叫委屈這種事,宋相宜六歲之後認清了自己的地位,就再也沒有幹過了。
    臨走,文氏又抓了一把糖果給她。
    宋相宜哭笑不得,娘這是還嫌自己不夠胖麽?
    走到跨院,卻聽見牆那邊的遊廊上有人在說話。
    “娘為何單獨留下她,莫非還要給她另做衣裳?”是二姐相歡的聲音。
    三姐相若道:“做就做了吧。二姐和我都是申老板親手,光憑這點,就不用跟五妹計較。”
    相歡冷哼:“小時候,你還穿過我舊衣裳呢,唯獨她,件件都是新做的。”
    相若卻輕笑:“二姐也真是,咱倆身量尚可比襯。她那身材……能穿誰的呀!”
    相歡道:“虧得她蠢笨,不懂與我們爭,否則,就憑她的樣貌,我都替娘害臊。”
    突然,牆那邊沉默了。
    良久,宋相若方道:“二姐你錯了,她以前是很蠢,可近來我卻覺得有些擔心。”
    “擔心什麽?”
    “她十歲了,似乎突然懂事了。方才她站在那裏,瞧著申老板挑布料的模樣,哪裏還是那個蠢笨懦弱的五妹?”
    相歡有點慌:“你一定是多心了。我瞧她還是一樣癡肥蠢鈍。三歲看看,到老一半。你忘了娘每年是多失望了?”
    相若又是鄙夷地輕笑:“嗬嗬,這倒也是。娘總是說,女大十八變,興許相宜能變好看些。可每年除夕一家人坐一起吃飯,娘就歎氣搖頭。如今她十歲了,再不變好看些,隻怕這輩子都沒希望了。”
    相歡陰笑一聲:“嗬,何時有過希望?但願別扯我們後腿。”
    宋相宜無意間聽了個壁角,心中隻覺得可笑。回頭一望,身後的碧雲和煙霞兩丫鬟,臉色煞白。
    她們從小跟著相宜,自然知道相宜在府裏的處境,可貿然聽到二小姐和三小姐如此肆無忌憚地談論五小姐,還是覺得尷尬萬分。
    相宜朝碧雲使了個眼色。碧雲心領神會,故意重重踏了幾步,然後道:“五小姐,您走這邊!”
    牆那邊的談話頓時停了,然後是衣袂裙擺的悉索之聲,顯然是二人匆忙地離開了。
    宋家的宅第規模尚可,是個四進帶花園的院落。前院住的是宋氏夫婦,中院住著大少爺宋相承和四少爺宋相應,三個女兒住後院。宋相歡和宋相若住著寬敞的正房,一人各占一半。宋相宜年齡最小,又無人願意與她和住,便去了相對窄小的西廂房。
    回到屋裏,碧雲差點當場就哭了:“分明都是嫡出的小姐,她們也太欺負人了。”
    相宜卻道:“莫哭。不怕人算計,卻怕人暗算。如今我心裏明鏡似的,她們算計不到我。”
    碧雲和煙霞呆住了,這真的是以前那個任人欺負的五小姐嗎?
    相宜淡定地從懷中掏出手絹包好的糖果,往桌上一扔:“你們分吃了吧。”
    二人更呆了。
    “五小姐,您不是最愛吃糖果麽?”
    “不吃了,我夠胖了。”
    煙霞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呆呆地望了相宜半天,長歎一聲道:“這話,奴婢跟您說了五年啊,五小姐終於開竅啦!”
    開竅個毛。
    宋相宜被穿越了!
    人家上輩子是都市女白領,死得特別狗血。旁人穿越,起碼得有個站得住腳、拿得出手的理由,比如遭遇車禍,比如被渣男陷害……
    她什麽理由都沒有,好好地在健身房健身呢,跑步機越來越快、越來越快,她心跳加速,她喘不過氣……後來,那個城市有一條社會新聞:健身過度突發疾病,女白領命喪跑步機。
    這死法實在很不高級,幸好她再也不用在那個世界混了。
    等她再次醒來的時候,就變成了大良朝宋翰林家的胖妹五小姐。
    老天有時候也很不公道。上輩子她為了保持身材,丟了一條性命,這輩子老天並沒有體諒她,竟然丟給她這樣一具身軀。
    頭一次照鏡子的時候,她差點當場崩潰。這樣的長相,這樣的身材,別說在大良朝,隨便穿到哪個朝代,都是前途一片黑暗。
    前途暫且不提了,隻回望宋相宜在大良朝生活的這十年,也完全算不上光明。
    在四個出色兒女的光環之中,文氏的“顏控”病情已無法控製,此為其一;宋相宜不招待見的第二個原因,說來有點苦:文氏當時生的是龍鳳胎。龍鳳胎啊,多喜慶,多值得驕傲。可是,先出來的四哥宋相應竟然差點夭折,原因就是被個頭超大的宋相宜給占了養分。
    在娘胎裏太過霸道,直接導致了文氏對她的不喜溢於言表,兩個姐姐又不是良善之輩,仗著文氏對自己的偏愛,明裏暗裏地欺負她。
    初時,宋相宜還會哭著跟文氏告狀。可沒用,文氏一了解情況,宋相歡和宋相若就串通一氣,將責任推到宋相宜身上。宋相宜嘴笨,辯不過姐姐,文氏又有偏袒,最後總是宋相宜落了不是。
    她隻好去跟爹爹宋其鳳告狀。宋其鳳倒是能勸慰幾句,可他並不能常在後宅處理女兒之間的矛盾,每每告狀後,兩個姐姐還得變本加厲。
    漸漸地,宋相宜就沉默了。
    一直到數月前。她被二姐捉弄,推落到花園的荷塘中。是大哥宋相承救了她,體沉身重的她昏迷了好幾日,鬼門關轉了一圈,幸得女白領穿越,才算撿回一條小命。
    適應這具笨拙的身體並不容易,適應大良朝的生活習慣和說話方式更不容易。好在之前的相宜笨得可以,她隻須閉口不言,專心傾聽和暗暗學習,倒也可以瞞天過海。
    人人都說五小姐淹了一次更傻了,沒人猜到她其實已經換了個人兒。
    但是,宋相若看似柔弱溫順,卻比她想象的要精明。她第一個看出家裏的五姑娘似乎悄然起了變化。
    相宜坐到書桌前,準備做師傅留下的功課。
    外頭醞釀許久的暴雨終於傾盆而下,屋簷上無數水流傾注,像珠簾一般把世界隔在窗外。
    相宜停下筆,內心翻江倒海。
    父親無暇顧及、母親偏聽偏信,這種情勢下,和兩個姐姐作對是不明智的。相宜望望自己擎著湖筆的胖手,琢磨著剛剛聽到的談話,越發覺得處境不妙。
    在自己沒有籌碼的時候,要想繼續過這種與世無爭的生活,隻有一個辦法:裝傻。
    看看自己抄了一半的《詩經》,字跡清秀,筆觸有力,顯然,太不傻了。
    相宜狠狠心擱筆,將紙團成一團,扔在地上,歪歪扭扭地重新抄了起來。
    碧雲聽見動靜,過來伺候。見地上有紙團,便撿起展開看了看,又朝桌上看了看,心中已明了,歎道:“小姐的字真算是漂亮的了,偏不得顯擺。”
    相宜有點想笑。
    這兩個丫鬟自小跟著自己,碧雲老實,煙霞活潑,卻都是忠心的。但凡有些活絡心思的,哪肯在自己身邊呆著,早攀高枝去了。
    說起來,她們也可憐,心裏都盼著五小姐有出息,好不容易發現五小姐有一樣拿得出手的,滿心希望能在老爺夫人跟前露露臉。
    可五小姐似乎不這麽想。
    “等我將詩詞學通了,字才有價值。否則,廟裏抄經的命。”
    碧雲和煙霞麵麵相覷,還是煙霞膽兒大,說道:“五小姐好大的誌向。”
    相宜搖搖頭:“不談誌向,現世安穩了才好。”
    碧雲怯怯地問:“五小姐如此藏拙,可是從小便想透了?”
    哪有什麽“從小”。以前的宋相宜不是藏拙,是真“拙”。
    也難怪兩個丫鬟要驚訝。朝夕相處的,細微變化都能察覺,更何況這是換了個人。
    身邊人還是要穩住。
    相宜笑道:“我哪有那等智慧。不過是年歲漸長,受了師傅指點,又讀了些閑書,倒也明白了好多道理。”
    碧雲和煙霞頻頻點頭。老爺夫人開明,給三位小姐請了師傅教書認字,本意是將二小姐和三小姐培養成知書達禮的閨秀,五小姐純屬打醬油伴讀,如今看來倒是五小姐的福份。
    機緣是來了,就看何時轉運。
    相宜又道:“以往我糊塗,連累你們也受盡白眼。雖如今略有明白,倒也不要去爭一朝一夕的長短,來日方才,咱主仆三人同心同德,不怕往後掙不到臉麵。”
    這番話說得兩丫鬟心裏頭暖暖的,她們從八九歲起就跟著五小姐,頭一次覺得貌似還有點前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