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十三回前世因果可奈何,雲片糕磨芡實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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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昭的黑暗森林遭遇天使危情的複雜情緒,持續了好幾天,後來被偶然冒出來吃飯的房東大人陳輝卿一語驚醒夢中人“你是太歲,這隻是個開始”,決定奮發圖強,努力修煉強大內心,好好當個太歲,迎接她死後第一個聖誕加新年。
    “每天都是新的一天!”今昭走到清平館院門口,伸了一個懶腰,頓時汗如雨下。
    因這是年底,京城數九寒冬,她在清平館裏外忙活,一向是穿著薄毛衫或者夾棉襖的,這會兒一個懶腰下來,怎麽也不會覺得熱的要死才對。
    今昭揉了揉眼睛,定睛一看,嚇了一跳。
    這哪裏還是京城的胡同,眼前一條細細河道,一座石橋高高拱起,兩岸都是人家和店家,晾曬著五顏六色的床單被褥,一群遊客啪啪地拍著照片,女客穿著妖嬈的長裙,光著兩隻胳膊。
    這特麽的是在逗她!這不是夏天麽!
    老周後腳出來搬東西,一瞧見這景色,嘿了一聲:“正好,今昭,跟我去買點兒東西?”
    今昭想著陳清平的吩咐,到外麵可以,隻要有店裏的人跟著就行,便點了點頭,摘了圍裙,拿著購物袋跟著老周出了門。
    兩個人越走越熱鬧,大熱天裏,本地人把洗完的衣裳被單都放在太陽底下曬,從一座被喊做獅子橋的石橋看過去,一水兒的彩旗飄飄。一隻老貓下了一窩小貓,在被單的影子裏玩耍,貓瘦毛稀,玩了一會兒就餓得晃悠,跑回去要火腿腸吃。兩個人穿過這一窩貓,左拐右拐,上了一條極其熱鬧的道,石板路兩側都是店家酒吧,寫著曖昧粗俗挑撥人心的話,老周停在一家店鋪門口,買了好些叫做芡實糕的點心,還有一斤森色的熏豆,還等著阿媽給舀一罐子糖稀:“晚上看電影吃,想了好幾天,竟然讓你撞上了。”
    今昭拿了一片芡實糕塞進嘴:“這是哪兒啊?”
    老周一笑,露出可愛梨渦:“這是西塘。”
    芡實糕是西塘的土產,幾乎每個來西塘的人,都會帶芡實糕回去,當作分贈親友的禮物。老周買糕的店鋪,就是酒吧街那間最有名的鋪子,鋪子的阿媽好說話,自賣自誇見過無數形色各異的旅人,挑選,付錢,買走板磚一樣重的芡實糕。
    芡實糕是典型的江南味道,軟,甜,清,糯。想來,是果子豆子米麵磨了細細的粉,篩了又篩,揉了糖,揉了蜜,揉了桂花和芝麻,上裹一蒸,用薄片兒刀沾冷水切成雲片——江南的此類點心大多如是,取了個名字,叫做菱角糕,蓮花糕,八珍糕或者更形象些,雲片糕,在這裏主料換了新鮮芡實,就變做了芡實糕。芡實俗稱雞頭米,可雞頭米哪裏有芡實好聽,芡實,前世,名兒上就透著一股子浪漫氣息。
    今昭嚐得津津有味,沒防備身旁站過來一個戴著棒球帽的男人,問:“哪裏有清淨點兒的客棧?”
    阿媽拿起來的勺子掛了糖稀,帶起一絲金線般的糖汁兒來:“臥龍橋下去,有個叫清平館的。”
    老周和今昭相視一笑,老周伸手拍了拍那男人的肩膀:“我們就是清平館的夥計,跟我們走就是了。”
    從阿媽的鋪子回轉,便是一溜接著一溜的店鋪,那些旅行紀念品從南鑼鼓巷賣到寬窄巷子,賣到倉橋直街,賣到鼓浪嶼,賣到沾沾自喜的旅客的背包裏。糖稀都鳥槍換炮,姥姥的缺口舊陶罐裏的糖稀變成了用上好的青花瓷罐紮深藍色天鵝絨飄帶乘著的糖稀,美味依舊,身價倍增。
    “那是個景點,當年tom cruise在這裏拍攝《碟中諜3》,不過我更喜歡《碟中諜4》,小參謀還挺逗樂的。”老周難得好心地給今昭,也順便給身後的那位主顧,介紹著他所知道的景色西塘。
    突然間不知道哪家店鋪,飆起熊天平清亮的嗓音,唱的仿佛是《夜夜夜夜》。歌聲和古老的橋將這個小鎮分成兩個世界,一個熱鬧喧囂,那些著名的酒吧裏傳出電子樂,門口寫著讓人或無語或蠢動的話,遊客像是沙丁魚,簇擁在一起隨著海潮湧向一家又一家這樣的店,買假的嘉士伯喝,手邊還放著管老太太臭豆腐;另一個世界,是來自今昭奇怪的“突如其來腦內小電影”,她走著走著,突然就置身於另外一個時間的這個地方,沿著麵前這條髒汙黑沉的河,沿著煙雨長廊,飄到了很遠很遠的從前,那個時候的這時已過人定,古鎮一片酣眠,隻有一個影子跟著另一個影子,踩著青石板,緩緩地向前走,草鞋裏滲出的血,留在石板縫裏。而後,那後麵的影子撲到了前麵的,匕首刺向咽喉,被殺的影子臨死前淒厲地喊著一個女人的名字:“棠溪——”
    “棠溪……啊!老周,你幹嘛啦!”今昭被老周這一拍,按下暫停鍵,嚇得全身一個激靈。
    “你發什麽愣啊。”老周說著,把那遊客引進了清平館。
    棒球帽男人平靜地把行李放下:“住宿。單人間,沒有預訂。”
    老周繞到吧台後麵拽出來一個本子,推到男人麵前:“您登記,幾個晚上?每晚押金一百。”
    男人想了想,從錢包裏摸出一張卡:“先住一個星期。”
    “德意誌銀行,哎呀,我娘家。”老宋探過頭,順手從鐵皮壺裏倒出一杯濃得聞著都苦的黑咖啡,“來點兒,提提神?”
    男人呷了一口,然後默默地拽過一個煙灰缸,吐了回去,在登記本上寫了自己的名字和證件號碼。今昭看見兩個中規中矩的漢字:唐息。
    這個名字……她揉了一把臉,自從上次在印第安人那邊開啟了腦內小劇場技能以後,她總覺得時不時會頭疼。
    “小昭,你沒來過西塘吧,一會兒我忙完了帶你去玩。”玉卮出來,把老周剛買回來的芡實糕裝了盤子,給夥計們分掉。
    “好久沒來了,不如忙完一起出去吧。”老宋手舞足蹈。
    考慮到清平館奇奇怪怪的時間設置,今昭吃完芡實糕,幫著朱師傅揉了一陣子的麵,就被老宋拽出去:“走走!臥龍橋!”
    臥龍橋是很高的石橋,坐落於西塘之北,彼時隻是一座木橋,有一天一位孕婦失足落水身亡,一位好心的木匠便削發為僧,籌集善款仍舊不夠修好石橋,和尚抑鬱而終,後來兩位神仙下凡遊曆,信手修了這座石橋。如今橋成了拍照的好地方,夕陽西下,很多遊客坐在橋上休息,一位算命的老人在擺攤給人看相。剛才那位叫做唐息的男人也背著相機出來,老宋沒花幾分鍾就跟人家搭上了話頭,打聽出來,這唐息是個自由撰稿人,攝影師。
    “小夥子,算個姻緣嗎?”看相的老人眯著眼睛問。
    那唐息想了想,伸出了左手,深壑交錯綿延糾纏,隻有所謂的愛情線和生命線短得可憐。
    “我不看手相。”老頭叼著一根有些濡濕了的煙,半天也沒點著。
    唐息將手裏的煙點著,遞給老頭。
    “嘿嘿!萬寶路啊!”老頭如獲至寶,接著打火機的微光,老人一雙冷得令人打顫的眼光在唐息臉上掃來掃去,許久,老頭伸手,“一百塊錢,我就告訴你。”
    一百塊錢躺在老頭的手裏,老周冷笑一聲。
    唐息淡淡地看著老頭,老頭斂去笑容:“你要找的人,你永遠也找不到了。”
    似乎是這句回答戳中了唐息的心口,他忍不住問:“老人家,你說,人有前世嗎?”
    老頭嘻嘻笑:“前世好啊,又清淡又好吃,橋那邊那幾家,都做得不錯,有一家口味最多,有桂花的,核桃的,芝麻的,還有枸杞的,當歸的……”
    唐息似乎很失望,沉默不語。
    今昭一頭霧水地看著表情嘲諷的老周和神色同情的玉卮,以及唯恐天下不亂的老宋,轉頭問唐息:“你信前世?”
    唐息喝了一口氣喝光手裏的罐裝啤酒:“說了你也不會信的……但也許是,我想說說。”
    唐息的故事聽上去很離奇,又有幾分浪漫。
    他總是把那天晚上叫做事發當晚。
    那晚正是唐息的二十三歲生日,加了班,回租屋後煮麵睡覺,和平常沒什麽兩樣,隻不過一睡睡了一天一夜,醒來時,他於世界還是平庸如常,世界於他卻已經翻天覆地。
    七年來,他試圖證明,那一天一夜之中的所感所見的長久淒楚的一個人的一生,隻是一場夢,可越證實越相反,那段曆經艱險的夢境旅程,一定不僅僅是個夢。
    那夢太真實,那就像,或者,就是,他的前世。
    後來,他辭掉了華爾街的工作,成為了一個攝影記者,沿著他前世記憶中的路,一路走一路看,他隻是想要知道,如果凡事都有因果,前世的因,今生會種下什麽果。
    如果那個足有一生那麽長的夢,是真的發生了的,那如今的他,到底要為這場夢,扮演什麽角色。
    西塘是他最後一站,他的夢在這裏結束。前世的他最終決定放下一切,歸隱田園,和一直陪著他,愛著他的那個人,他們沒出世的孩子。而後夢裏煙雨蒙蒙,婦人麵容安詳靜好,打著傘走過一座木橋,那一瞬間老朽的陳木斷裂,他最後看見的,是水麵驚慌搖動,又慢慢沉墜的,他的妻子的手。
    “……這座臥龍橋,是有個故事的。我知道那故事的原貌。”唐息的聲音微微顫抖,在傍晚橘色的微風裏,一吹就散了。
    那孕婦並不是失足,而是有人刻意做了手腳。木匠削發為僧也不是助人為樂,而是萬念俱灰。兩位神仙也從未存在,修好那石橋的是個不知姓名的好心人。而最大的誤差,在於那和尚並非是抑鬱而終,那和尚在一個朧月之夜,遭人殺害,分屍棄野,符身惡咒,永世不得超生。
    “你就是那個……和尚。”今昭不知道該怎麽說。
    唐息轉過臉,目光灼灼地看著今昭:“你說,這是真的嗎?如果是真的,我現在算什麽?如果不是真的,我為什麽心裏麵這麽難過?”
    今昭忍不住挽住玉卮,不知道為什麽,這個故事讓她覺得冷。
    玉卮拍了拍她的手:“要是冷,就先回去吧。”
    今昭跟著玉卮下了橋,落腳的那一刻,她忍不住回頭看,唐息站在臥龍橋上,手裏拿著空罐子,一雙眼睛直勾勾地望著遠方,不知道在思忖什麽。
    老宋敲了敲她的腦袋:“行啦,你可是太歲,旁觀者,一聽,就一過。”
    今昭壓住心裏那種古怪的感受,跟著夥計們進了屋,朱師傅提著一簍魚,麵帶微笑:“看,頭兒弄來的鱔魚,很新鮮的哦。”
    食材?!好吃的!
    這句話魔咒一樣驅散了剛剛因為聽了那個離奇悲慘的故事而籠在眾人心頭的霧色,玉卮笑吟吟地接過魚簍子,拽著朱師傅的袖子:“咱們這就去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