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離去的後愛

字數:20100   加入書籤

A+A-




    ,最快更新你若不來,我怎敢老去 !
    第二天一早,紀悠剛起床梳洗完畢,就接到了卓言的電話。
    沒有過多的追問,卓言隻是問:“你在瑞士?”
    紀悠承認:“是,我想來看一下念離。”
    卓言笑了下:“挺好的,替我向念離問好,讓他注意身體。”
    紀悠笑著答應:“好,我一定帶到。”
    江念離心髒不好,還有些低血壓,早上一直起得不早,紀悠掛了電話,又做好了早餐,便坐在餐桌旁邊翻看本地報紙邊等他,然後氣餒地發現,德語的報紙,她隻看得懂上麵的圖片。
    等到江念離終於下樓時,已經是當地時間十點多,他還是穿著寬鬆款式的羊毛衫,邊走下台階,邊掩著唇輕咳了幾聲。
    從昨天來就聽到他不斷咳嗽,紀悠就問:“怎麽了,不舒服嗎?”
    他笑了下說:“沒什麽,還是容易感冒。”
    紀悠看他臉色還好,就沒再多問,笑著說:“我做了早點,中式的。”
    江念離看到桌上擺好的清爽小菜和白粥,笑笑:“還是這樣的早餐最好,可惜我自己做不了。”
    紀悠笑著開玩笑:“這個問題的話,請個廣式粥點師傅,他能讓你每天早上都喝不同的粥。”
    江念離笑了笑,坐下來拿起湯匙:“要是能那麽簡單就好了。”
    他話裏有話,但紀悠現在已經不好再細究他話中的意思,就笑了下沒再說話。
    外麵還在下雪,積雪頗厚,溫度也低。
    紀悠本來也沒想出去遊玩,現在天氣不好,幹脆就順理成章地窩在家裏。
    江念離看她有些無聊的樣子,笑了下:“二樓有無線網絡,你如果想用網絡,可以上去用。”
    “工作時看電腦還沒看夠,到這裏還繼續看?”紀悠笑,“我根本沒帶電腦來。”
    她想了下問:“你這裏難道沒有可以打發時間的東西?比如跳棋和撲克牌之類?”
    江念離微愣了下:“這個的話……”
    他找了一下,還真給他找到一個能讓兩個人打發時間的東西,一副圍棋。
    這下輪到紀悠犯愁了:“江大少,我是文盲,我隻會下五子棋……”
    江念離笑了起來:“五子棋也可以。”
    紀悠連連擺手表示不要:“如果我一個人也就算了,連累你坐在那裏陪我下五子棋,就太煞風景了。”
    她笑著說:“反正有時間,不如你教我下圍棋吧。”
    對這個提議,江念離也沒反對:“這樣也好。”
    他將圍棋擺在客廳的茶幾上,兩個人各自拉了沙發坐下來,就準備開始了。
    圍棋的規則並不複雜,江念離很快就對紀悠講完,但真的下起棋來,棋力高低差距就很大了。
    他不得不一邊自己落子,一邊教紀悠如何去下。
    圍棋一局耗時很長,也的確是打發時間的好方法,紀悠和江念離的第一次對弈,持續了一整天。
    中午還是紀悠做了些簡單的中式菜,下午雪小了些,紀悠便裹上大衣,在院子裏散了散心,還拿著鐵鍬胡亂堆了一個小雪人。
    江念離沒和她一起行動,但也穿上大衣,站在門前的台階上看她一個人玩得起興。
    紀悠在蘇黎世的第二天就這麽過去了。
    夜幕再次降臨後,他們吃過晚飯,一起坐在客廳的落地燈下,將那一局進行到收官。
    她托著頭,看著燈光下他清俊柔和的麵容,突然笑了下:“念離,這還是我們兩個第一次,以不是戀人的身份相處吧?”
    當年沒說過幾句話,江念離就向她表白了,之前他回來,她很快就原諒了他,兩個人又開始在一起。
    他們還真的沒有以普通朋友,或者僅僅是故交的身份,像這樣待在一起,聊天下棋,相處得平和又安逸。
    江念離點頭表示讚同,然後笑了下:“怎麽,發現這樣也不錯?”
    這樣當然不算好,卻總比沒有見到他時,被懷疑和擔憂占據了全部身心的時候要好得多。
    紀悠笑:“對於現在的我來說,這樣已經很好。”
    要求分手的那個人是他,所以她再沒有立場以他的戀人自居。
    江念離笑著沒再說話,隻是側過頭去輕咳了幾聲。
    一局終了,紀悠將棋子和棋盤收好,他們又坐了片刻,就各自回房間休息。
    紀悠來到這裏後的第三天,雪終於停了下來,天氣放晴。
    江念離問她要不要讓陳先生陪著她做向導,一起到市裏去看一看,她想了下,還是繼續留在房子裏。
    她原本也不是來旅遊觀光的,更何況這樣和江念離獨處的時間,很可能就隻有這麽幾天了。
    她還是和他下棋,然後在閑暇時坐下來喝茶聊天,這樣的時光緩慢又安逸。
    紀悠來這裏的第四天早上,卻發生了一點小狀況。
    那時紀悠正在廚房裏準備早餐,突然聽到窗外有一陣陣低沉的動物叫聲,她分辨了一下,才聽出來是貓叫聲。
    叫聲很緊,又一聲一聲分外淒厲,她連忙穿了外套,跑到後院裏查看。
    她很快就發現,在廚房外突出的窗台上,距離地麵大概有兩米多高的地方困著一隻貓。
    那是一隻長得很漂亮的灰色虎斑貓咪,個頭不小,看起來很威風,但此刻偏偏哆哆嗦嗦地蹲在很狹窄的一片木質橫梁上,嗷嗚嗷嗚直叫。
    她實在想象不出來這隻淘氣的貓是怎麽跑到那裏的,不由得又是驚訝又是好笑地衝它說:“下不來了?傻眼了吧?”
    那隻貓咪當然聽不懂她說什麽,皺著臉衝她“嗷嗚”了一聲,前爪繼續不安地挪動。
    她們一人一貓正說得起勁,在二樓睡覺的江念離也被驚動了,推開臥室的窗戶看下來:“怎麽了?”
    紀悠笑:“這隻笨貓下不來了。”
    那個窗台上的木質橫梁並不是很高,按照貓的彈跳能力,從那裏跳下來應該不會摔傷,但這幾天到處都是積雪,那隻貓顯然是失去了判斷能力,不敢再直接跳下來了。
    但以那個高度,她和江念離又都夠不到,所以還真是有點為難。
    她想了一下:“要不然報警,讓警察來處理?”
    江念離打量了一下現場的情況,笑起來:“這樣的事情應該還輪不到警察出馬,你到書房幫我把梯子搬下去。”
    紀悠扼腕自己怎麽沒想到這個主意,江念離的書房裏就有一個小梯子,平日裏用來取高處書架上放置的東西,那個梯子雖然不是很高,但兩米多的距離,也應該夠得到了。
    紀悠於是跑回屋裏,和江念離一起將那個木質的小梯子搬到屋外,在雪地裏支好。
    紀悠估計了一下,覺得那個高度她上去就可以,就自告奮勇:“我來吧,你扶著梯子。”
    江念離在她身後笑了一下,說:“你真要這樣的話,會傷了我的男性自尊。”
    紀悠隻是下意識想到他心髒不好,最好還是不要爬高,並沒想太多,既然江念離這樣說了,於是就笑了笑道:“念離,你可以?”
    江念離笑看了她一眼,也沒再多說,隻是示意她扶好梯子,就穩步踩了上去。
    不得不說男性在運動方麵的神經都比較好,他動作輕快,幾步上去,用手抱住那隻可憐的虎斑貓,然後就這麽一隻手將它抱在懷裏,另一隻手扶著梯子走了下來。
    一到地麵,那個虎斑貓就從他手裏跳了下去,蹲在雪地裏,衝他們“喵喵”叫了兩聲,看起來是在感謝。
    可惜相比他們折騰了半天,它的感謝實在太簡短了,這家夥很快就又翹著尾巴得意洋洋地轉身跳著跑了。
    紀悠搖頭歎氣:“這絕對是個忘恩負義的家夥啊。”
    江念離在她身旁笑了起來,抬手拍了拍身旁的梯子:“我們還是先收工好了。”
    兩個人又合力將梯子搬回了書房,紀悠揉著凍得有些涼的手,笑著說:“大早上就折騰了這麽一圈,你早飯可以多吃點了吧?”
    江念離剛才救貓的時候身手不凡,但早上畢竟是被吵醒的,再加上外麵有點冷,回到屋子裏後他就咳了幾聲,這時候聽到紀悠的話,隻是擺了擺手,笑了下,說道:“我暫時吃不下,你可以先吃。”
    知道他早上血壓低的時候沒有什麽胃口,紀悠就笑了笑:“也好,我把粥放在電飯煲裏保溫,這樣你隨時可以吃。”
    江念離又衝她笑了笑,就回了房間。
    大概是回去又補了會兒眠,江念離比平時還晚了一些下樓,吃過早飯後按著慣例,坐在客廳的沙發上看報紙。
    紀悠走過去將泡好的紅茶放在他手邊:“早上著涼了嗎?需要吃藥嗎?”
    他的目光從報紙上移開,看著她笑了笑:“我還好,小悠,不用太擔心。”
    紀悠笑笑:“不好意思,總是害怕你又出什麽狀況。”她頓了下又說,“其實這個季節,氣候溫暖又適合療養的地方有很多,為什麽到這裏來?”
    “我喜歡這座城市。”江念離對她笑著,“所以在這裏心情會好一些,和氣候反倒無關。”
    他本來就是心髒疾病,和心情好壞密切相關,所以她還真想不出其他理由了,於是笑笑說:“你高興就好,就是天氣突變,容易引起呼吸道感染,你要多注意一下。”
    江念離笑著點頭:“我很小心,謝謝你,小悠。”
    紀悠舒了口氣:“對不起,我要向你承認,是我小人之心了,我聽到你在瑞士,還以為你是故意到這裏來,好讓我擔心……”
    看著她笑了笑,江念離唇角微勾著:“原來我這麽沒信用,真是不好意思。”
    他這麽說,紀悠就覺得有些不好意思了,笑笑掩飾尷尬:“是我多想了,抱歉。”
    江念離笑笑沒再說話,將目光移回報紙上。
    按著前兩天的慣例,他們本來是要開始下棋的,經過兩天講解,紀悠也多少掌握了一點圍棋技巧,正準備試一試身手。
    然而看完了報紙,江念離說有些事情需要他用電腦處理,就回了書房。
    他不再陪著自己,紀悠多少有點無聊,閑著沒事,準備在樓下打掃一下衛生。
    雖然這棟房子,每隔一天就會有人來徹底清掃一次,但要找的話,還是能找到點事情來做的。
    比如擦一擦那些擺設,將廚房的碗筷再重新放一放之類。
    這樣紀悠就打發掉了上午的時光。下午時,江念離像是已經處理好了那些事務,又回到樓下和她擺開棋局。
    不知是江念離今天狀態不好,還是紀悠已經學有小成,除去特別為難時,她向江念離問了幾步,其他時候她都靠自己考慮,最後戰局居然勉強平分秋色。
    帶著些興奮,她收拾棋局的時候得意地顯擺:“原來我在圍棋上天資過人啊,要不要考慮讓我做你的入室弟子?”
    江念離笑:“我自己也是業餘水準,怎麽有資格收弟子?你要真感興趣,我倒是可以介紹個專業的老師。”
    紀悠隻好歎息:“我在開玩笑啊江先生……這樣你都聽不出來?”
    江念離咳了咳,才笑著說:“那還真見笑了。”
    紀悠將棋子一枚枚撿回棋簍中,然後把棋簍蓋上,笑了笑:“念離,為了能按時回去,我明天就該走了。”
    江念離點了下頭,微笑著說:“預祝你回程順利。”
    紀悠對他笑:“謝謝。”
    四天的時間,不夠長,卻也不算太短暫。
    她來的時候就在心裏對自己說,無論如何,這一次是她最後一次主動見江念離。
    無論是給自己一個交代,還是為原來的一切畫上一個句點。
    從這裏回去之後,她會真正地,重新開始。
    航班是第二天一早的,江念離破例早起送她。
    開車送她去機場的還是陳先生,她提著收拾好的行李,在門口對江念離揮手,笑著說:“再見,念離。”
    他也笑著對她揮了揮手:“再見,一路順風。”
    她再沒說其他的話,對他笑笑,就走下了台階。
    幫她將行李放在後備箱時,陳先生低聲說了句,似乎是疑惑:“不擁抱嗎?”
    紀悠笑:“不好意思,我們是保守的中國人,除去戀人外,不和異性擁抱的。”
    陳先生聳了下肩,說了一句:“太墨守成規就沒有玫瑰了。”
    畢竟是在國外久了,比起文叔的謹慎,陳先生其實更像歐洲老紳士,優雅得體之外,不經意間還流露出一點俏皮的幽默。
    紀悠笑了笑,他們一起上車,車子很快駛了出去,紀悠從倒車鏡裏看到江念離站在門前的身影漸漸變小。
    比起她來的那天,路麵積雪已經被清理幹淨了,所以車速要快上許多,那些後退。
    一邊開車,陳先生一邊有些遺憾地感歎:“蘇黎世是個很美的小城,紀小姐這次過來沒能遊覽一番,實屬憾事。”
    紀悠聽他總是用一些不大口語化的詞句,便笑著問:“您是在國外出生的吧?”
    陳先生笑說:“我是第二代移民,我父母早年移居瑞士,在這裏生下了我。”
    紀悠笑:“怪不得您說話好像帶著上世紀的韻味,很優美。”
    陳先生笑起來:“過獎了,江先生也如是說。”
    提到江念離,紀悠頓了下,笑笑說:“他一個人在這邊,有什麽事的話,還請陳先生多照顧一下了。”
    陳先生聽著點頭,突然輕歎了聲:“我會盡心的,生命可貴,江先生還這麽年輕。”
    紀悠一愣,從他的話裏聽出了點不祥:“江先生的情況很糟?”
    陳先生轉頭看了她一眼,似乎也有點驚訝她這麽問:“紀小姐不知道?我聽聞江先生此次前來,是放棄了手術治療的。”
    紀悠突然心底一涼:“放棄了手術治療是什麽意思?”
    陳先生覺察到她並不知情,解釋說:“三個月前江先生病情惡化,手術成功率降低,隨後他來了這裏。”
    病情惡化,放棄手術……她從來沒聽到過的消息,也沒從他的言談舉止裏看出來一點端倪。
    她還想當然地以為,他是故作姿態,利用她的擔憂騙她過來。
    紀悠的心跳變得很快,她看著不斷後退的街景,突然說:“對不起,陳先生,我想起來還有些東西沒帶,能再送我回去嗎?”
    陳先生有點驚訝:“這倒可以,但回去一趟會趕不上飛機。”
    紀悠盡量讓自己的語氣平靜一些:“沒關係,我可以改簽。”
    陳先生看她堅持,也就不再多說,將車掉頭回去。
    他們很快又返回了那棟房子,門口當然已經沒有了江念離的身影,紀悠搶先跳下車,去按門鈴。
    然而門鈴響過了一陣,還是聽不到裏麵有任何聲音,她一下急了起來,抬手去捶門:“念離!”
    陳先生隨後跟了過來,忙掏出口袋中的鑰匙開門:“紀小姐,請冷靜。”
    她怎麽冷靜得下來?等陳先生打開房門,她快步衝了進去。
    一樓並沒有江念離的身影,她立刻快步走到二樓他的書房外。
    書房門是關著的,照舊沒有任何聲音傳出來,她直覺到出事了,來不及敲門,就推開房門。
    江念離就在正對房門的書桌後坐著,單手壓住胸口,閉著眼睛靠在椅背上。
    紀悠走路都有些不穩,跌跌撞撞地過去握住他的手,輕喚:“念離……”
    他眉頭緊蹙著,聽到她的聲音睜開了眼睛,勉強對她勾了唇角:“小悠……怎麽回來了?”
    “念離。”紀悠的聲音發著抖,她抱住他的腰,將他緊按在胸口的手拉開了一些,“很疼嗎?忍一下,我叫救護車。”
    江念離勾起的唇角挑得更高了些,他笑著說:“吃過藥了……”
    他說著,抬起了另一隻手,用握在手裏的手帕按住嘴巴輕咳,這一咳就咳了許久,他牢牢捂著嘴巴,身子微微向前傾。
    不再咳了,他就側過頭去,把手帕收起來握好,然後微笑著看她:“沒事的……我很好……”
    紀悠這才心驚地發現,他目光已經開始有些渙散,那一雙深瞳裏的光亮,像是燃燒到盡頭的燭火,明滅不定。
    她不敢再耽誤,回頭對陳先生說:“快打急救電話!”
    “我很好……”江念離伸過手來,輕握住她的手,隨即就又放開了,唇邊的微笑還是沒有變化,像被丈量過一樣,一分不多,一分不少,溫柔卻又驚心,“小悠……你不用回來……”
    她以往怎麽沒有發現?他微笑的時候,她通常都覺得他像戴著麵具,於是就覺得那些柔情裏都帶著點虛情假意。
    現在當他意識都開始消失,卻還是那樣微笑著,一遍遍向她保證著自己很好的時候,她忽然意識到,也許他一直那樣笑,根本沒有那麽多她以為的複雜用心……隻是因為,在他身邊的是她而已。
    他還是對她微笑:“小悠,你快些走吧……”他蹙著的眉又緊了緊,撐住扶手坐直了一些,忽然笑了一下,“我沒有想過要騙你來……我以為那樣說,你反而不會來……”
    他胸口的起伏還是那麽淩亂和艱難,咳了咳,身體又向後倒了下去。
    這次他沒來得及用手帕捂住,一道細細的鮮血順著他唇角滑了出來,落在他的衣領上。
    紀悠胸中的刺痛飛快彌散開來,她止住喉中的哽咽,整個人覺得酸澀又難熬。
    她緊抱住他滑落的身體,輕吻他冰冷泛白的薄唇,覺得臉頰上濕冷一片:“念離……我不在意的……我隻是想見一見你……”
    他的唇角勾得更高,像是用盡了力氣,將冰涼的手掌貼在她麵頰上,聲音逐漸低下去:“小悠……你可以走了……從我這裏……”
    這一次她感受到了,他的指尖滿是眷戀,然而他卻說著讓她離開。
    一切都和她夢中的情景驚人地吻合。
    她分不清這是不是又一場噩夢,隻是模糊地想著,她說自己是最後一次見他,會不會一語成讖?
    她剛剛差點就上飛機走了,如果她真的就這麽留下他一個人在這棟異國空蕩蕩的房子裏,日後才得知後來的事,她會恨不得就在那一刻死去。
    他還在不住地輕咳,每一次的聲音都不大,卻像是帶動了整個胸腔在震動,他唇角的血漸漸多了起來,沒多久就將領口染紅了一塊。
    她隻是近乎機械地,一遍遍吻著他的雙唇和麵頰,直到他雙眼中的光亮,如同收盡了最後一縷星芒的夜空,緩慢黯淡下去。
    他的眼睛合了起來,眉心舒展,神態安詳靜謐。
    急救人員趕來,從她手中接過他的身體。
    她看著那些人忙碌,在他身上接上各種儀器,用擔架將他抬到救護車上。
    她看不懂那些跳躍的曲線和數字,隻知道牢牢地握著他的手,即使他手指已經無力地蜷曲著,冰冷無比。
    耳邊有人不斷地安慰她,她聽不懂那些陌生的語言,也無力去分辨那些話語裏的好意,她拉著他的手,心裏想到的,全是不相幹的片段。
    想到他們年少時的一些玩笑,想到重逢後他們疏離又和好的那些事情,想到他一次次口不對心的態度很曖昧,想到她和他爭吵想要幹脆地離開他,想到她最後還是沒有骨氣地來這裏見他,想要擺脫這段讓她心力交瘁的戀情,卻還是彷徨著念念不忘。
    她想她還是不願承認,躺在這裏毫無知覺的人,是江念離。
    一定是哪裏弄錯了……這些該死的人和事,一次次地,要將他從她身邊搶走。
    紀悠被攔在了搶救室外,陳先生拉著她在等待區坐下,就匆忙去安排別的事情。
    她用手撫住額頭,覺得腦袋裏還是一團亂糟糟的。
    也許是她看起來太糟糕,一個護士走過來用英語對她說:“別擔心,一切都會好的。”
    紀悠抬起頭對她勉強道了句謝,就低下頭捂住了自己的眼睛。
    她現在什麽都不需要,當他毫無知覺地躺在她懷裏,她覺得任何事情都變得無關緊要。
    原來那麽多的堅持,都在一瞬間煙消雲散。
    她沒有那麽卑微,會在此刻乞求上天他如果能平安無事,她願意付出任何代價。
    她隻是一遍遍對自己說,假如命運真的如此殘酷,她會毀掉她能夠看到的一切。
    陳先生再次回來,看到的就是以近乎蜷曲姿勢,坐在長椅上的紀悠。
    他連忙走過去,按著她的肩膀說:“醫生說情況尚且可以控製,不要太擔心。”
    他頓了一下,因為紀悠抬起頭,他看到了她的眼睛。那不是太過驚慌害怕而顯得絕望的目光,而是犀利得讓他想到冰冷刀刃的目光。
    “紀小姐?”略帶驚訝地叫了聲,陳先生忙對她重複,“醫生說江先生的情況雖然嚴重,但還可控製。”
    她這才收回那種目光,像平時那樣淡淡地笑了下:“謝謝。”
    他們等待的時間並不長,很快江念離就被轉移到了病房。
    她不會說官方語言,便由陳先生去和主治醫生溝通一番,再回來告訴她。醫生說江念離咳血症狀跟瓣膜病變有關,應該持續有一段時間了,這種出血一般都會在發作後逐漸停止。
    這不是重點,重點是由於瓣膜病變加劇,江念離已經有了慢性心衰症狀,同時他的肺部出現了比較嚴重的感染。
    所以除了住院觀察一下,盡早幫助他的身體恢複到可以進行開胸手術,醫院能做的事情有限。
    紀悠近乎木然地聽著,抓住了其中的關鍵點:“恢複到可以進行手術……念離現在沒辦法做手術?”
    “肺部感染無好轉的話,貿然手術會擴大感染麵積。”陳先生輕歎了聲,“就是因為如此,江先生才會從中國來休養,可於事無補。”
    紀悠沒有再追問下去,隻是越過他,輕輕走進病房。
    因為失血和藥物的原因,江念離還沒有恢複意識,為了避免過多變化體位,他身上那件沾了血的衣服並沒有被換下,病床也刻意調高了,讓他保持半臥的姿勢。
    現在他的身體上接滿了各種各樣的儀器,閉著眼睛躺在那裏。
    紀悠走過去坐在病床旁的椅子上,伸出手握住他放在身側的手。
    他的手還是帶著涼意,即使掌心也沒有任何溫度,紀悠將他的手拉到唇邊,吻了吻那冰冷的手指,俯下身體,將頭靠在他手背上。
    陳先生沒再說話,幫他們帶上房門,留在了門外。
    白日還很長,但紀悠沒有任何胃口,她隻是守在江念離的床邊,聽他平緩的呼吸聲,還有儀器規律的響聲。
    病房裏安靜到時間都像凝固了,於是她望著他蒼白的側臉,開始漫無邊際地回憶起一些事情。
    大多是被她忽略的陳舊往事,因為時隔太久,她想起那些畫麵,都帶上了一層模糊的感覺,如同老舊電影,一幕幕在眼前出現。
    但紀悠卻清楚地知道,這是真正的、屬於她的記憶……關於江念離的。
    她後來一直覺得,江念離在坡道上那抬眸一笑,是她最早對他的印象,但其實不是。
    她早就注意到他了,早在那個夏天之前。
    那時她剛剛升入這所遠近聞名的重點高中,雖然中考成績優秀,但這裏的大名也讓她帶了些許的惶恐和敬畏。
    能夠進入這所高中的學生,無一不是成績突出,能力過人。
    在一群相對普通的孩子裏保持優秀,和在一群優秀的孩子裏繼續優秀,本來就是完全不同的概念。
    生性的謹慎和內斂,讓她剛進入高一的前半年,幾乎毫不出挑,除卻因為做事認真負責,被老師推薦進入學生會外,她和任何女生一樣,生活單調到無法形容。
    也許,她的世界比其他女生還要更加乏味一點。
    進入青春期,別的女生多少都開始了個性的嚐試,小到刻意改變穿衣風格,大到喜歡上某個有著叛逆氣質的男生。
    課餘時間的言談交流中,充斥著各式各樣的小道消息,誰喜歡了某班誰誰,我們班誰誰又和誰誰戀愛了,這周末去看某某明星演唱會吧,某某明星演的某某電影很好看……她帶著微笑,站在一邊聽著,隨口附和,卻有口無心。
    沒有刻意做作,她是真的覺得,自己和她們格格不入。為了掩飾這種差別,她甚至偽裝成好好小姐,八麵玲瓏地處理著身邊的一切關係。
    所以她沒有一個無所不談的閨密,也是咎由自取吧……她從來沒有讓別人真正靠近過自己,又怎麽能換來可貴的友誼?
    日複一日的沉悶生活,無法真實表達的自我,讓她漸漸地感覺到了那麽一點絕望。
    獨屬於青春期孩子的那種絕望,沒有對生命真正的感悟,於是也談不上有什麽深度,隻是想到如果餘生都要活在這種透不過氣的感覺裏,就會有點不甘心而已。
    她就是在這樣的情況下,注意到了江念離。
    他有很多暗戀者,這些她從一開始就知道,畢竟這個男生,在她第一次見到時,就憑著本能感覺到他是一個發光體。
    他那麽俊美,又那麽溫和,還有著超越了那個年齡的沉穩和智慧,完美到有些不真實。
    但她卻沒有一開始,就隨波逐流地暗戀上一個學院偶像,她對他的注意,僅限於對於外表出眾異性的天然好感。
    她想也許那時她還多少帶著些稱不上善意的心思:他們同在學生會,所以她可以憑借這個優勢觀察他,看他究竟會栽在什麽樣的女生手裏,還是最後所有的女生,都要栽在他手裏。
    接近半個學期的時間,她一直在心裏惡劣地數著,有多少件被他拒絕的禮物,還有多少封被他退還回去的情書。
    她一點都不害怕江念離會發現她在觀察,因為幾乎學生會的所有成員都在做著這個統計,有時高年級的學長學姐們,還會互相交換一下數字,再一起去找江念離開玩笑。
    這種時刻,她每次都站在其他的學生會成員中帶笑聽著,從不過分表現自己,也不會過分沉默。
    那時江念離的目光,也從未在她身上多作停留,每次都禮貌地遞過來,再禮貌地轉走。
    她在他眼裏,隻是一個普通的學妹和後輩,他可能連她的樣子都沒有記住。
    紀悠記得直到他們在一起很久了,江念離在大學校園裏牽著她的手,遇到他一個同學。當那個男生打量著她,用羨慕的口氣說:“你這家夥,女朋友這麽漂亮,哪裏拐來的?”
    江念離顯然感到意外,轉頭看了她一眼才笑笑:“漂亮嗎?我怎麽沒覺得。”
    她一聽就暗暗惱怒了,抬腳毫不客氣地踹了一下他的小腿。
    他才清了清喉嚨,忙改口提醒那個男生:“別看了,再漂亮也是我女朋友。”
    那個男生哈哈大笑起來:“那要看你有沒有本事守得住。”邊說,還邊誇張地衝紀悠拋了個媚眼,“小妹妹,念離要是對你不好,記得給學長我一個機會哦。”
    那個男生的下場自然是被江念離揶揄走,她卻橫了一眼他,憤憤不平:“你居然不覺得我漂亮?”
    江念離唇邊帶著笑,開始饒有興致地逗她:“再漂亮,天天看也習慣了。”
    紀悠氣得牙疼,隻能恨恨地說:“我也有很多人追的!”
    這下江念離的唇角勾得更高了:“那怎麽偏偏被我追上了?”
    她在當年,就說不過江念離。
    然而這件事情也能說明,江念離的確對於女生的相貌是否出眾,不是那麽上心。
    他有足夠的資本,忽視掉大眾審美,獨獨挑選他鍾愛的那一種美。所以才會有那麽多自恃貌美的女孩子,在他麵前大栽跟頭。
    讓紀悠悄悄喜歡上他的那件事,在別人看來,會覺得有些莫名其妙。
    她沒有因為他的某次溫柔舉動而喜歡上他,也沒有因為他無意的關懷喜歡上他。
    她還能清晰地記得那次的事情,那是在第一學期期末的時候,他們學校在海外的友好學校派來了幾個留學生,進行為期兩周的交流學習。
    因為那幾個留學生是插班在高一年級,所以需要一個高一的學生在歡迎儀式上發表演講。
    當負責接待的老師在學生會提到這個,她記得江念離笑笑說了句:“讓紀悠來吧,她挺適合的。”
    所有的參會成員,在當時都愣了一下,因為無論是在班級還是在學生會,紀悠的表現都不突出。但身為副會長,卻很少直接表達自己意見的江念離說話還是有些分量的,所以即使是有些疑慮,老師還是接受了這個建議。
    散會後她等別人先走,找到準備離開的江念離,對他說:“江學長,我還沒有發表演講的經驗。”
    他笑了下,目光落在她臉上,隻頓了一頓:“沒關係,你可以的。”
    這可以算是他們之間的第一次單獨對話,隻有這麽兩句,他就笑著轉身離開,留紀悠在原地,看著他挺拔的背影,發呆。
    最後那次演講,紀悠完成得不錯。
    儀式在學校禮堂裏舉行,她走到燈光下,帶著微笑,對台下熟練地講出精心準備的英文演講稿,時不時還會穿插幾句俏皮的話語。
    在陣陣掌聲裏,她笑著鞠躬退下。
    那是她第一次在高中表現自己的才華和能力,後來她越來越優秀和自信,卻沒人注意到,她從什麽時候開始改變。
    那天散場,她刻意走在最後,然後在洶湧而出的人潮裏,她找到了那個身影。
    所有男生都是一樣的裝扮,黑色西裝校服和白色襯衣,她卻一眼就看到了他。
    他唇邊掛著笑容,正和身邊男生說著什麽,在擁擠的人群中,他的側臉映著午後的陽光,讓她再也無法移開目光。
    她就是從那一天起,默默地喜歡上了他,從未對任何人提及,也從未抱有任何幻想。
    半年後她真的和他在一起,也沒有提起過這件事,她最初喜歡江念離的原因,一直都是獨屬於她自己的秘密。
    她一直失落於他對自己的巨大影響力裏,糾纏在他對待自己的態度上。
    她以為這一切的原因,都是因為自己太過愛他,卻從來沒有意識到,也許,這一切隻是因為她需要他。
    這樣巨大的時空中,每一秒鍾都充斥著各種各樣的細節,有善意的,也有惡意的,但卻不是所有細節,都有其意義。
    在她生命的時空裏,最有意義的細節是,她在那一年,在寒意降臨的深秋裏,喜歡上了江念離。
    不是他闖入了她的世界,是她在那個煩躁而喧鬧的午後,從那諸多身影中,找到了他。
    他是讓她走出了孤獨和平凡的那個人,如果他從未出現,她的世界將會全然不同。
    江念離清醒的時候,紀悠還握著他的手坐在床邊。
    他的目光移到她臉上,神色有一瞬間恍惚,過了一會兒,才笑了笑,低聲說:“小悠,你真的沒有走?”
    紀悠點了點頭,看著他微笑:“怎麽,以為你昏倒前那些是幻覺嗎?”
    她不過隨口開玩笑,他卻頓了頓才開口,唇邊還是含著笑意:“抱歉,是我失態了……耽誤你的行程。”
    “那個啊?”紀悠笑,“機票隨時可以改簽,管它做什麽。”
    江念離再次笑了笑,畢竟精神還沒有恢複,他閉起眼睛又輕咳了幾聲。
    “陳先生轉告我,醫生說你肺部還有瘀血。”紀悠輕吸了口氣,才說出接下來的話,“所以不舒服不要忍著,要告訴我。”
    她俯身過去,在他蒼白的薄唇上輕吻了下。
    在她的唇接觸到他的一瞬間,他就驀然睜開了眼睛,黑色深瞳中,有無法掩飾的驚訝和震動。
    畢竟紀悠這次前來,一早就表明了自己隻是以普通朋友身份來看望他,幾天相處,他們也從未有過任何的親昵動作。
    紀悠將頭抬起一些,看著他的眼睛:“念離,我沒有追過你吧?當年就不用說了,後來也沒有……”
    她笑著,拉住他的手放在自己胸前:“我現在突然覺得,作為一個女人,老是被人追也沒什麽意思,所以我準備作出點嚐試……我要追求你,念離,你會拒絕嗎?”
    江念離一動不動地注視著她,然後抬起手按住胸口,咳了咳:“對不起……”
    紀悠正等著他回答,聽到這句話一愣,看到他側過頭,才明白過來是什麽意思,忙手忙腳亂地扶住他的背,將病床邊放著的醫用紗布拿了一塊放到他唇邊。
    江念離側著頭咳出一小口瘀血,又斷斷續續地咳了一陣,才搖了搖頭表示好了。
    紀悠端起一旁的白水,讓他含了一點漱口,又讓他將漱過口的水吐到杯中。
    放下水杯,扶著他的肩膀,直到現在,紀悠還心有餘悸。
    她輕舒了口氣,小聲說:“平生第一次追人,聽完表白,我的求愛對象居然吐血了……我是不是太失敗了?”
    微蹙了眉低聲咳嗽,江念離隔了一會兒才開口,語氣有些無奈:“你不能再等一等嗎?我剛醒就聽到你說這些……”
    紀悠笑笑:“太突兀?”
    江念離抬眼看著她,勾了下唇:“太突然。”
    一個字的改動,含義就大大不同,紀悠歎了口氣:“你總是這麽胸有成竹的話,我會不甘心。”
    對她笑了下,江念離靠回病床上低聲說:“是啊,我總是胸有成竹……”
    在晃神的一刹那,紀悠幾乎又要以為自己落入了他早就計劃好的圈套,卻又想起早上趕回去時,看到的那一幕。
    那時她執意要回去,不是因為他在她麵前表露了什麽,事實上當他站在門廊下目送她遠去,都讓人看不出絲毫發病的端倪。
    她想要回去再看一眼,隻是因為她心裏,忽然湧上那種無法表述的恐慌。
    這個舉動沒有任何人能預料,連她自己都沒想到,為什麽那個時刻,內心的莫名恐懼,會讓她那麽難以自製。她隻能將它歸結為第六感。
    如果一切都是他計劃好的,那麽他根本不用等到她離開後,才獨自坐在書房裏忍受病發的痛苦。
    他完全可以趁她還在時,就誇大利用自己的病痛,而不是偽裝一切都好,把她送走。
    沒人會如此毫無把握且無望地安排這一切。
    紀悠抬起手放在他蒼白的臉頰上,等他再次睜開眼睛,才笑著對他說:“你錯了,念離,這次胸有成竹的,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