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我們的堅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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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次飛行時間要比上次長,算上時差,等飛機降落在機場,已經是第二天上午。
    他們下了飛機才知道,江謙竟然親自前來接他們。
    短短一次見麵,紀悠對這個嚴肅老爺子的印象的確稱不上好,見他安靜地坐在來接他們的車裏,一時還真不知道該說什麽。
    江念離倒還是笑著,上車後溫和地說:“謝謝爺爺來接我們。”
    江謙坐在前排,也沒有回頭,沉聲問:“身體怎麽樣?”
    “很好。”江念離馬上回答,頓了頓說,“讓爺爺操心我的事情了,很慚愧。”
    江謙重重哼了聲:“知道就好。”
    紀悠覺得這種場合自己也不好說什麽,等他們說完,笑著說:“江爺爺好。”
    江謙沒理她,紀悠覺得他可能打算無視自己了,就聽到他淡淡地說:“叫爺爺就好。”
    “爺爺”和“江爺爺”的差別不用他明說,紀悠當然知道。
    這就是親口承認她和江念離的關係了?驚喜之餘,紀悠連忙回答:“好,謝謝爺爺。”
    江謙沒再說話,閉目靠在椅背上。
    車子滑出停車場,並沒有去江家的老宅,而是開回了江念離在西區的別墅。
    因為是孫子的私人產業,江謙很少踏足這裏,也不習慣在這裏久留,讓車子直接回來,大半是為了體恤江念離旅途勞頓。
    文叔早就準備好了一切,紀悠和江念離回房洗去一身風塵,再回到樓下的時候,廚房已經準備好了午餐。
    時隔這麽久,再吃到地道的中國菜肴,紀悠連吃了兩大碗米飯。
    江念離笑著給她夾菜,自己倒沒吃多少。
    江謙沒有久留,隻說了一句注意休息,飯後就離開了。
    紀悠不是很累,但看到江念離臉色蒼白的樣子,就知道他實在是累了,吃過飯就催他去睡覺。
    江念離非常配合,到房間換了衣服,很快就在床上躺下,閉上了眼睛。
    按照這段時間的習慣,紀悠還是躺在他身側,看他呼吸均勻,睡熟了,才閉上眼自己休息。
    她不瞌睡,也就睡得不沉,醒醒睡睡了幾個小時,等感到窗簾外的天色已經暗下來,她就聽到枕邊傳來一陣輕咳和喘息。
    愣了一下,她意識到聲音是江念離發出的,連忙開了台燈坐起來:“念離,怎麽了?”
    江念離是在睡夢中被胸口的疼痛驚醒的,微睜的雙目中還透著迷茫,左手緊按在胸前,咳喘了一陣,就側頭吐了一口血。
    那血不多,濺在他唇邊白色的枕頭上,卻分外刺目。
    紀悠身體一陣顫抖,連忙把他抱起來,讓他靠在自己肩頭,慌著給他喂了藥,又拿起床頭的電話,用內線打給文叔。
    雖然也慌了神,但文叔比她鎮定一些,連忙叫了家裏的護士過去,又打電話叫了裴知味。
    紀悠抱著江念離靠在床頭,不住地輕撫他的胸口,讓他在自己肩上躺得舒服一點。
    江念離手術之後一直恢複得不錯,除了她用槍威脅jennifer時被激得吐了血,其他時候情況都還算不錯。即使受了傷的時候,也並沒有複發。
    抱著他微微顫抖的身體,她在瞬間就想到了無數種可能,想到江念離可能因為她那次突然的舉動,導致病情惡化。
    她頓時就希望時光能夠倒退回去,那麽她絕對不會再那麽幹……起碼要找一個他看不到的場合再做那種危險的事情。
    腦袋裏亂糟糟地不知道在想什麽,她側頭去吻江念離蒼白的薄唇,覺得再這麽來幾次,她也會跟著得心髒病。
    裴知味的住處離這裏並不遠,夜裏開車過來,不到半個小時就到了。
    一段時間不見,這個愛講冷笑話的英俊醫生還是微皺著眉,快速檢查了江念離的情況,最後說:“不是說了術後切忌劇烈的情緒波動?明天一早住院再徹底查一遍。”
    吃過藥後,江念離已經好了一些,咳嗽稍微平息了一些,臉色也不再蒼白到泛青,的確是可以等到明早再入院了。
    紀悠聽後有些著急:“他怎麽了?是複發了嗎?”
    裴知味看了她一眼:“複發沒複發,係統檢查後才知道。”他看人極準,平時隻不過懶得說,現在突然開口,“你又把他氣著了吧?”
    紀悠本來就擔心著江念離,又不知道該怎麽辯解,聲音都變了:“我不是故意的。”
    裴知味哈哈笑了出來:“江同學,我就知道你栽在這個小丫頭身上了。”
    江念離一直閉著眼睛養神,聞言睜開眼輕歎了聲:“早栽了,有什麽辦法。”
    裴知味挑挑眉不再打趣他們,又留下一些藥,就告辭離去。
    江念離還沒恢複過來,沒下床送他,紀悠也不敢離開他身邊,還是坐在床上抱著他。
    她將頭埋在他肩上,悶悶地說:“對不起,念離。”
    江念離抬手拍了拍她的後背,笑了笑:“知道錯就好。”
    這次紀悠不再計較給他占了口頭上的便宜,隻是吸著鼻涕祈禱他的病情不要無法挽回。
    這一夜江念離的情況沒再出現反複,紀悠卻不敢再睡,躺在他身邊聽著他略顯急促的呼吸,一直沒敢合眼。
    結果第二天送江念離去醫院的時候,她頂了一雙熊貓眼,神色比江念離還憔悴。
    江念離又心疼又好笑,握著她的手安慰:“沒事的,我感覺好多了。”
    紀悠紅著眼睛不答,抱著他的肩膀靠了上去,神情依戀。
    她這個樣子,江念離也不好再開玩笑了,摟住她安撫地輕拍了幾下。
    到了醫院,裴知味早安排好了,直接辦了住院手續,安頓好,就開始各項檢查。
    上午查了一圈,有些項目結果,下午下班前就出來了,裴知味穿了白大褂,拿著報告走進來,翻看著說:“這幾項都還正常,問題應該不大,住院吧。”
    他這幾句話說得毫無聯係,紀悠不解地問:“問題不大,為什麽要住院?”
    “他術後複發,不住院治療,手術就白做了。”裴知味把報告放下,抬頭看了她一眼,“我說問題不大是我有把握,不代表他完全沒事。你當醫院是好玩的?”
    果然還是裴知味一貫的毒舌風格,紀悠忙投降:“好,遵醫囑,我錯了。”
    裴知味也見好就收,對一邊的護士和見習醫生叮囑了幾句,就走了。
    紀悠等他出去了,才敢悄悄吐舌頭:“我開始懷念瑞士和美國那些對女士溫柔的醫生大叔了。”
    江念離笑了下:“知味就是嘴巴太毒……如果不是他最近太忙,沒時間出國給我做手術,瑞士那個手術原定是他去主刀的。”
    千裏迢迢請一個醫生過去主刀,是對他醫術的莫大肯定,紀悠有些吃驚:“毒舌醫生這麽厲害?”
    “我八年前那場手術,就是他主刀。”江念離笑笑,“別的不敢說,對我情況的了解和手術台上的能力,知味比任何醫生都要強。”
    聽他這麽說,紀悠突然覺得有些放心了,既然裴知味是治療江念離的不二人選,那麽在他主導下,江念離恢複過來的概率當然就大多了。
    她想著,江念離也笑看著她:“所以別擔心,知味不是也說了?不算大問題。”
    紀悠總算稍微安了心,拉住江念離的手:“念離,我還是心疼。”
    江念離則笑看著她:“心疼的話,以後不氣我就成了。”
    紀悠連連點頭,對他笑著示意自己會很乖。
    本來因為江念離遷就jennifer,她氣勢洶洶準備回國後好好討回福利,現在這樣,她反倒低了一頭,別說討福利,隻能乖順點給他賠罪,這落差不是一點兩點。
    江念離這一住院,又是半個月。
    既然回到了家裏,紀悠就抽空去設計院補辦了原來的請假手續,又回到紀成鋼和魏品芝那裏報了平安。
    她外出半年多,魏品芝乍一看到她,就摸摸她的胳膊說:“瘦了。”
    瘦沒瘦紀悠自己都沒注意,但在關心她的父母麵前,就算她隻瘦了一公斤,那也是明顯的。
    紀悠笑著握住魏品芝的手:“瘦了正好,減肥嘛。”
    對她這番強詞奪理,魏品芝不置可否,指指沙發讓她坐下:“跟你爸聊一會兒,馬上開飯。”
    看著媽媽轉身去了廚房,紀悠就笑著對紀成鋼說:“爸爸,您跟媽媽最近身體還好嗎?”
    紀成鋼說話一直幹脆利索,隻說了聲“挺好”,就接著問:“江念離呢?”
    魏品芝隻知道有這麽個人,還從來沒跟江念離說過話。他們還在瑞士的時候,紀成鋼卻已經在電話裏簡短地跟江念離聊過一次了,算是有了個初步了解。
    “手術後還沒完全休養好就回來,怕身體再出狀況,正住院調養呢,所以沒來。”紀悠忙謊稱著,將江念離的情況盡量說得好一點。
    江念離身體不好,這點肯定不會被紀成鋼和魏品芝所喜,自己家裏就這麽一個寶貝女兒,疼還來不及,怎麽肯讓她嫁給一個經常需要住院的男人吃苦。
    對自己女兒的性格非常了解,紀悠說這番話時不自然的神情當然沒逃過紀成鋼的眼睛,不過他也沒點破,頷首說:“等他出院了,帶他到家裏來吧。”
    在她和江念離戀愛的問題上,紀成鋼和魏品芝雖然從來沒表示支持過,但也沒反對,現在這麽說,就是準備承認他們的意思。
    紀悠明白這已經是父母最大的讓步,眼睛有點發脹,連忙點頭說:“好。”
    從家裏出來,紀悠就回醫院見江念離,將父母要見他的事轉告給他。
    “我也的確應該去見一下伯父伯母。”江念離聽後笑著,“當年是不敢去你家,害怕被伯父用掃把打出來。”
    八年前他們戀愛的時候,江念離已經滿十八歲,紀悠卻是名副其實的早戀,要是讓紀成鋼逮到江念離,還真不會給他好果子吃。
    紀悠偷笑:“誰讓你這個怪叔叔拐騙未成年少女的?”
    江念離微皺著眉很無奈:“我也隻比你大兩歲而已……”
    紀悠占了便宜,笑得更加得意:“兩歲就是成年和未成年的天塹。”
    麵對她這種小人之心,江念離隻能笑著搖頭,不去跟她計較。
    不知從哪裏得到了江念離已經回國,並且住院的消息,沒幾天卓言就帶了個大到嚇人的花束,風風火火地過來探病。
    衝到病房裏放下花束,他就坐到病床前握住江念離的手,傷心的樣子十分逼真:“念離,你身體還沒好?都是我不對……”
    江念離忙甩開他:“得了,又有什麽事讓我幫忙?”
    卓言嘿嘿一笑,蹺起了大拇指:“還是念離你了解我,你在瑞士的房子再借我住個把月吧。”
    紀悠在旁插嘴:“你去瑞士幹什麽?”
    卓言衝她挑挑眉:“上次那個小美女啊,對我頗有意思,我回來了,她還三不五時給我發郵件,我當然得把握機會。”
    紀悠在記憶裏努力搜尋:“是那個有雀斑的小護士,還是那個金發的大學生?”
    卓言的臉色終於不大好看了,清了清嗓子:“是那個短頭發的中國留學生。”
    他那幾天玩伴換得太勤,紀悠已經徹底沒了印象,倒不是故意揶揄他,迷茫地說:“有這個人嗎?”
    江念離在旁輕笑出聲,卓言長歎了聲:“算了……此身寂寞誰人知……”
    他還寂寞,他收編的美女已經快有一個加強排了吧?
    紀悠抽了下唇角:“好吧,祝你馬到成功。”
    卓言瞬間恢複了神采,一雙琥珀色的眼睛熠熠閃光:“謝謝,謝謝!”
    他複原得太快,紀悠還真不知道怎麽接了:“不客氣。”
    不過有他耍寶,還真為這裏添了點活力,安靜的病房裏不時傳出卓言那爽朗的笑聲。
    紀悠趁他們聊得愉快,下樓去找裴知味拿江念離的檢查報告。
    轉了一圈回來,她走出電梯,就看到空蕩蕩的護士站旁,卓言將手插在口袋裏等著。
    無論她什麽時候見卓言,看到的都是他開朗熱情的一麵,卻第一次看他一個人沉默地站著,身影竟然有幾分寂寥。
    紀悠笑笑走上去問:“有話跟我講?”
    卓言笑著點頭,接過她手裏的報告,仔細翻看了一下:“念離的身體怎麽樣?”
    “裴醫生說有複發的跡象,不過發現得早,還能控製。如果治療效果不錯,應該能恢複。”紀悠說著,不免打趣,“你還挺關心念離的。”
    “那當然,畢竟是青梅竹馬。”卓言將報告還給她,笑,“我聽說你們已經訂婚了,舉行婚禮的時候一定要叫我。”
    “就算我不叫你,念離也要叫上你做伴郎吧?”紀悠笑起來,“你逃不掉的。”
    卓言聳了下肩:“也是。”他頓了一下,又開口說,“小悠,祝你們幸福。”
    他說完,自嘲地一笑:“我還真是個不稱職的朋友,既不懂你對念離的意義,也不懂你對念離的執著,所以才做了那麽多不光彩的事。”
    “你要都懂,就是感情專家了。”紀悠也笑。
    她真的不怨恨卓言,反倒感謝他曾在自己迷茫的時候,陪在她身邊。如果不是他,她也不會那麽確定,她除了江念離之外,接受不了任何人的感情。
    雖然感慨,卓言還是很快笑得燦爛:“那麽再會了,我要去瑞士住一段,離你們遠點,養養情傷。”
    “好啊,歡迎盡快回來。”紀悠笑。
    卓言很快就瀟灑道別離開,紀悠回到病房時,江念離正半坐在病床上,微低著頭不知道在想什麽。
    紀悠走過去,側頭在他還是略顯蒼白的臉頰上吻了一下:“怎麽,一會兒不見就想我了?”
    江念離回過神來,抬手揉了揉她的頭發:“沒有,隻是突然覺得有些不真實……我們真的在一起了。”
    他每天冷靜淡然的樣子,紀悠還以為他從來都是胸有成竹呢,沒想到他也會說這種略帶傻氣的話,聽完就笑了:“是啊,我們真的在一起了。”
    江念離沒再說話,笑著垂下了頭。
    剛才在病房裏,卓言難得嚴肅地問他,是否非紀悠不可?
    他了解這個發小,從小到大,沒有卓言求而不得的東西,他還是不死心。
    在瑞士時他能毫不猶豫地說自己無論如何都不會對紀悠放手,剛才他卻猶豫了。
    就如唐宇翔所說,被他愛著,其實不是件多麽美好的事情。
    他會忍心將她擱置八年,不聞不問,會忍心逼她為了自己,去挺身麵對危險,甚至做出用槍威逼jennifer的事情。
    他隻知道用各種手段,將她層層地束縛在自己身邊,卻沒想過:是否非她不可?
    那麽換一個人呢?假如他年少時愛上的是另外一個人,他是否也會如此執著?
    看他沉默良久,卓言卻先放棄了,歎口氣站起來說:“我明白了,我不會再騷擾你們。”
    直至卓言離開,他才覺得自己總算找到了答案。
    當初引起他的注意,讓他想要擁有的人,是紀悠。
    此後他被迫離開,用了八年都不能忘懷的人,也是紀悠。
    如果每段感情都是一個故事,有些故事很長,用一輩子都說不完,有些則很短,匆匆流年,最終隻是一句話:我們錯過了。
    他不想在她的生命中,隻是一個錯過——這就是所有的原因。
    江念離出院的時候,紀悠告訴了他一個重大的消息。
    那就是她決定退出設計院,接著去讀博。
    被這個消息震得愣了很久,江念離才回過神來問:“為什麽?”
    “設計院的工作畢竟很忙,能照顧你的時間就有限,我又不能一直請假在家做米蟲。”紀悠輕鬆地說,“所以我準備去讀博,然後爭取留校做講師,這樣空閑的時間就多了。”
    江念離還是有些震驚:“可是做建築師不是你的理想?”
    “做建築師是你的理想……”紀悠笑了,“你都忘了,我們剛戀愛時,我問你的理想是什麽。你說你的理想是做一個建築師,可惜你身體不好,所以隻得放棄。”
    那還是他們剛戀愛沒多久的事情,江念離記得那天,自己漫不經心地說起這個年少時的理想,笑著隨口說:“不過,你可以替我去實現。”
    紀悠竟然真的替他實現了,在他已經離去很久的時候。
    他抬起手,握住她的手,對她笑了笑:“小悠……”
    紀悠笑著側頭看他:“怎麽,被感動了?”
    江念離俯下身去,攬過她的腰,吻住她的雙唇。
    他們還是在人來人往的醫院樓下,這樣的動作,難免引起周邊人注意。
    江念離卻生平第一次,在公共場合如此放縱自己,不為其他,是因為此刻除了吻她,他再也不想做其他的事情。
    良久,他才放開紀悠,卻還是沒有後退,維持著擁抱她的姿勢。
    紀悠被他吻得有些喘不上氣,再加上害羞,臉都漲紅了,吃驚地看著他:“我以為你比我還害羞!”
    對此江念離淡然笑笑:“有嗎?”
    說完,拉著她坐上文叔開過來的車。
    出院後去看望過江謙,他們的下一個目標,就是去紀悠家裏。
    雖然已經毫不客氣地住在了江念離的房子裏,但要去見父母,紀悠還是有點緊張,不但自己選了幾套衣服換著試,還特地去給江念離挑襯衣。
    看她太過小心,江念離不由得笑道:“怎麽感覺是我要帶你去見家長?”
    紀悠抬頭橫他一眼:“我爸媽本來就對你沒什麽好印象,要是再不用心點,他們討厭你了怎麽辦?”
    “還好,我很擅長討長輩歡心。”江念離笑著,握住她的手,“何況父母都希望兒女幸福,我足夠愛你,他們會認同的。”
    自從醫院門前擁吻她之後,江念離說話更加百無禁忌,讓紀悠都有點適應不了。
    紀悠笑著半真半假捶了他一下,說:“這不是鬧著玩的,最好給我嚴肅點。”
    該嚴肅的時候江念離當然不會含糊。
    他們帶著禮物來到紀悠家裏,他就含著微笑,鄭重地對紀成鋼和魏品芝說:“伯父伯母好,這麽多年才來拜訪你們,是我不對,希望你們能原諒。”
    紀成鋼平靜地點頭:“沒什麽,進來坐吧。”
    魏品芝則暗暗地上下打量他,也跟著點頭。
    紀成鋼和江念離在客廳裏坐著說話,魏品芝就把紀悠拉到了廚房幫忙。
    隔著磨砂玻璃門看著客廳裏那兩道身影,魏品芝邊忙著,邊悄悄對紀悠說:“眼光還不錯,長相過關了。”
    紀悠偷笑:“媽,您也是外貌黨啊?”
    魏品芝是個資深報紙記者,論到網絡的新鮮詞匯,她說不定比紀悠還懂得多些,當然不會不明白“外貌黨”的意思。
    她心情不錯,輕哼了聲:“那當然,你爸年輕時可是係草級別的。”
    “所以我起碼得弄個校草級別的回來,才能入您法眼啊。”紀悠開心地邀功,“媽,我能幹吧?”
    魏品芝抬手捏她得意的臉蛋:“算是及格了。”
    她們母女鬧得厲害,客廳卻要相對安靜許多。
    紀成鋼抽煙,這時候摸了個煙盒出來,對江念離說:“品芝嚴禁我在房間裏抽,得讓你跟我去趟樓頂了。”
    江念離笑:“這是我應該的。”
    紀成鋼和魏品芝住的這套房子是紀悠上了大學後新搬的,頂樓的複式,附送了一個大的露台。
    紀悠常年不在家,二樓她的房間也基本空置著,現在他們穿過走廊來到露台上,就隔絕了樓下的一切聲音。
    站在空曠的露台上,紀成鋼將香煙點燃,抽了一口,看著嫋嫋的青煙消散在空中,才開口說:“你知道很多事情吧?”
    他突然開口,江念離卻不意外,雖然並沒有血脈相連,但紀悠心思縝密,卻很像紀成鋼這位以嚴謹細致著稱的資深工程師。
    江念離笑了笑,說:“那些並不是我主動調查的,不過既然那些事被翻了出來,我就會像您一樣,無論如何都要守住那個秘密。”
    紀成鋼看他的目光多了些讚揚,終於細微地笑了下:“小悠的生父,是我和品芝的大學好友。我和品芝在大學校園裏開始戀愛,那時候年少輕狂,時不時會吵架鬧脾氣,互不相讓。直到畢業後,我們兩個都留在b市,還是如此。當時在裏麵充當我們兩個的黏合劑,一直為我們說話的,就是脾氣溫和的小嶽。”
    紀成鋼說著,補充了一句:“嶽冉,這是小悠生父的名字。”慢慢說著二十多年前的往事,紀成鋼的目光裏帶了些追憶,“我一直不知道,小嶽也愛著品芝,反而認為他是我的好哥們,他為我們做的一切都是應該的。那段時間我和品芝又吵了起來,吵得比以往很多次都厲害。品芝喝了酒,不肯回住處,打了電話給我,我卻還在賭氣,讓小嶽過去接她。所謂酒後亂性,品芝和小嶽也隻有那麽一次。那晚後沒多久,小嶽主動申請支邊,去了正在大西北施工的一個鐵路項目。就是在那時,品芝發現自己懷孕了。我們兩個正在鬧矛盾,很久都沒有做愛,孩子隻有一個可能,就是小嶽的。我當時很氣憤,一怒之下打了長途電話給小嶽,罵他乘虛而入,人品低劣,不配做我的朋友。我盛怒之下,什麽難聽話都說了,小嶽一直是個好脾氣的人,聽我罵完,就默默掛了電話,什麽都沒說。”
    說到這裏,他撚滅香煙,按住額頭揉了揉:“結果第二天,我們院就接到通知,說昨晚西北項目的施工現場出了意外,正在挖的隧道塌陷,一個工程師留在裏麵沒來得及出來,就是小嶽。據現場的人說,塌陷時千鈞一發,從看出塌陷跡象到撤退,隻有幾十秒時間。小嶽卻不知道為什麽正在愣神,所以其他人都順利撤出了,隻有他一個人被埋在了裏麵。”
    “那次塌陷讓工程停滯了很久,隧道後來也改址了。幾千公斤的泥石全都壓在裏麵,為了一個埋在下麵的工程師再挖開是不可能的,於是小嶽就永遠留在了那裏。”
    紀成鋼說著,臉上帶了些酸澀的笑意:“這麽多年來,我一直在想,是我害死了我的兄弟。假如我沒有經常和品芝爭吵,小嶽也不會在暗戀中越陷越深,甚至那晚我沒有讓小嶽去接品芝,也就不會有那次的事。在發現品芝有了小悠時,我能冷靜一些,不是不由分說破口大罵,小嶽也就不會在塌陷來臨時來不及反應,被埋在那種地方。”
    “小嶽殉職後不久,我就和品芝結婚了,對外說我們是奉子成婚。品芝後來哭著對我說,連那一晚,也是她心灰意冷之下,主動引誘小嶽的。小嶽是一個善良溫和的人,他並沒有真正傷害過誰。”說完,紀成鋼抬頭看著江念離,“這就是為什麽,我和品芝一定要對小悠隱瞞真相。錯的是我和品芝,我們不能再讓她背負這個沉重的秘密。”
    即使是再詳盡的調查報告,也不能查出這個已經被當事人深埋在心底的秘密。
    江念離沉默著,隔了很久才抬起頭,鄭重地對紀成鋼說:“謝謝您,伯父。”
    他後退了一步,對著紀成鋼彎下腰去,是誠懇而標準的鞠躬,“謝謝您的信任。”
    肯把這段不為人知的往事告訴他,不僅是對他“紀悠未婚夫”這個身份的肯定,更是對他這個人的絕對信任。
    他起身,又停頓了一下,才笑笑:“即使不知道這些事情,我也會嚴守這個秘密……我知道您和伯母對小悠的愛,也相信你們一定是為了她,才會作出這樣的選擇。”
    抬手拍了拍他的肩,紀成鋼微歎了口氣:“我知道……”
    他說著,笑了下:“也許血緣真是種神奇的牽絆,小悠愛上的人,不像我,倒更像小嶽。你的眼神,和小嶽很像。”
    江念離低頭笑了笑,最後問:“您帶小悠去過嶽叔叔埋骨的地方?”
    “去過,就在小悠五歲那年,dna鑒定她確實是小嶽的孩子,我帶她去了。”紀成鋼唇邊終於浮上一絲如釋重負的笑容,雖然也帶著沉澱了二十年的滄桑,“我告訴小悠是帶她去西北看駿馬,我們乘火車走遍了那段鐵路。小悠在火車上睡著了,當經過那段峽穀時,她自己醒來,讓我抱著她看窗外的風景。”
    “這就夠了。”江念離輕聲說,對紀成鋼微笑,“您也是個了不起的人,伯父,不是所有的人,都能堅持二十多年。”
    二十多年守口如瓶,代替逝去的故友撫養女兒,並把這個女兒當做自己的女兒一樣疼愛照顧,甚至打算一生都去守護這個秘密——看起來容易,能做到的卻少之又少。
    紀成鋼望著他的笑臉,有一瞬間的恍然。
    這個微笑太溫和,讓他仿佛看到了那個早就埋身在大西北的友人,當年也是帶著這樣溫柔又包容的笑容,一直默然跟隨在他和女友身邊。
    他微濕了眼眶,卻不願讓江念離看到,轉頭拍了拍他的肩膀,就先回了房裏。
    江念離在露台上又留了一會兒,回到樓下客廳的時候,紀成鋼已經神色如常地坐在沙發上。
    身前的茶幾上有兩瓶剛從冰箱裏取出來還帶著冰霜的啤酒。
    他抬頭對江念離說:“能喝嗎?”
    “一罐的話,應該沒問題。”江念離笑著坐下來,拉開拉環,和紀成鋼碰杯。
    在廚房裏忙著的魏品芝正好出來取東西,看到他們兩個一人一罐冰啤正喝得開心,立刻就責怪:“什麽飲食習慣?吃過飯再喝酒!”
    在裏麵聽到“喝酒”兩個字,紀悠也不幹了,拎著勺子就衝了出來,指著江念離:“你還敢喝酒?給我放下!”
    冷不防魏品芝一個栗暴敲在她頭上:“湯圓都溢出來了!給我回去看著!”
    紀悠連忙抱頭跑了回去。
    客廳裏紀成鋼和江念離又開懷地碰了下杯,紀成鋼看起來表情還是嚴肅無比,眼神裏卻泄露出一絲小小的得意。
    江念離不由得笑了,想,紀悠哪裏和他不像父女,明明連這表麵一本正經,背後暗自得意的性子都一樣。
    紀悠自詡廚藝高超,一手調教出她的魏品芝當然更加爐火純青。
    為了照顧江念離,今天的菜色以清淡為主,卻做得色澤豐富,口感鮮美。
    紀悠給江念離盛了碗桂花小湯圓,獻寶般放他麵前:“我煮的,嚐嚐。”
    江念離笑著用湯匙吃了一口:“挺好的。”
    紀悠就得意地笑眯了眼。
    吃完飯又在家裏逗留了一陣,紀成鋼聽說江念離擅長下圍棋,立刻頗有興致地要和他殺一盤。
    想到一局棋動輒幾個鍾頭,而江念離下午似乎還有安排,紀悠忙把他們勸住了。
    江念離在一旁對紀成鋼承諾說改天找個時間一定下個痛快,紀成鋼才勉強作罷。
    就這樣也直到下午,他們才從家裏出來。
    坐在車上,江念離就抬手按了按胃部,眉頭微蹙,看得出來剛才在紀悠家裏已經忍了很久。
    紀悠嚇了一跳,忙問他怎麽了。
    笑著看她,江念離搖頭:“沒什麽,大概是飯前喝了冰啤,胃不是很舒服。”
    這下給紀悠找到理由,當即就批評他:“說了不讓你喝了吧,還跟我爸一起胡鬧。”
    因為喝了點酒,江念離神色就有了些輕佻,他挑了眉笑著說:“爸爸第一次請我喝酒,怎麽能推。”
    他還真借坡下驢,這就叫上“爸爸”了,紀悠無言以對:“你自己想喝就別推卸責任……”
    江念離抱著她的腰,在她耳旁輕吻了下,聲音帶笑:“好吧,我是想喝……今天很開心……”
    終於過了紀成鋼和魏品芝這一關,紀悠也鬆了口氣,語氣輕快:“我也很開心!”
    江念離早交代好了去處,紀悠看車外的風景,既不像回江念離的別墅,也不像去市區,反而向市郊開去,就有些好奇:“接下來你的安排是什麽?”
    “既然見了你的父母,當然也要見我的。”江念離笑笑,“我帶你去看我父親。”
    紀悠當年就知道江念離的父親英年早逝,在他還未讀高中前就去世了,這時驀然明了,乖乖依偎在他懷裏:“好。”
    車子開向的是西郊公墓,這時節不是掃墓季節,臨近公墓時,路上的車輛就少了。
    本來上午天氣就陰沉,到了下午他們出門時,就下了小雨,公墓靠近西山,等拐上專用公路,路旁高大的白楊就遮住了天光,綿長的公路看起來仿佛是一道幽深的隧道。
    車子停在公墓的停車場裏,文叔和司機都留在外麵,江念離帶著紀悠走了進去。
    撐著傘,紀悠隨著江念離走上長長的台階,雖然已經接近夏季,就算下雨了也絕對不冷,她卻突兀地打了個冷戰。
    觸目是略顯荒涼的一排排墓碑,還有濃密的灌木,這個場景,就像江念離在手術室時,她做的那個噩夢一樣。
    覺察到她的僵硬,江念離握著她的手掌緊了緊,笑著轉頭對她說:“沒關係,我父親不像我爺爺,人很溫柔的。”
    知道他是打趣,紀悠心情也放鬆下來,笑了笑:“伯父一定跟你不一樣,假溫柔,真霸道。”
    她就是隨口一說,江念離卻沉吟了一下,又笑:“這還的確是,我父親比我溫柔得多。”
    走進這裏,他方才在車上的那些輕鬆神情就都收了起來,麵容還是溫和的,卻像是多了些什麽東西,如同清晨的薄霧般,隨時都能消散。
    紀悠不再說話,隻是挽住了他的手臂。
    他們走得不快,轉過一叢濃密的灌木,就看到了那座掩在花木間的墳墓。
    花崗岩的墓體因為夏季雨水,生了些青苔,那座墓碑卻還是幹淨的,看得出來有人經常打掃。
    江念離拉著紀悠走過去,放下準備好的花束,彎腰鞠躬,輕聲說:“爸爸,我帶小悠來看你了。”
    紀悠也跟著他鞠躬,說:“伯父,您好,我是紀悠。”
    她手心裏還是有些冷汗,她沒辦法詳細地用語言描述出在夢中看到的情景,但不管是這個墳墓的位置,還是墳墓的樣子,都和她在那個噩夢裏見到的很像。
    唯一的區別是,墓碑上的照片和文字。
    簡樸的墓碑上,鑲嵌著一幅微微泛黃的照片,照片上笑容溫和的男子和江念離有幾分相像,卻因戴了金屬框眼鏡,更顯得溫文儒雅。
    下麵的楷體,工整地寫著墓主人的名字:江毓寧。
    直起身來,江念離盯著墓碑上父親的照片,開口說:“我之所以留在瑞士,是因為我父親生前一直希望可以去那裏養老,和我母親一起,無憂無慮地生活。”
    雖然有傘,雨霧還是打濕了他額前的碎發,純黑發梢落下來一些,貼在他的肌膚上,將他的臉色襯得更加蒼白。
    “我父親一生至愛我的母親,卻從來沒對她提過任何要求,一味地溫柔縱容。”說到這裏,他頓了下,“但是久而久之,我母親厭煩日複一日的平淡,想要離開他,去尋找真正的生活。”
    最後的結局,紀悠已經隱約猜到,卻還是沉默著,聽他說下去。
    “我母親一走兩年,等她回來時,我父親已經病危入院。我爺爺對她離家出走的事非常惱火,所以直到我父親去世,他們也沒能再見一麵。”緩緩說下去,江念離微垂了眼瞼,目光中有無法掩飾的傷痛。
    這麽多年過去,這還是第一次對人訴說自己父母的遭遇,他無法做到心如止水:“我也一直以為母親並不愛父親,可是葬禮那天,母親來到靈堂。那麽注重修養禮儀的一個人,哭得幾乎癱倒在地上。那時我就知道,她還是愛的,隻不過我父親給的溫柔太多,她以為可以永遠揮霍不盡。”
    “後來她就又走了,臨走前對我說,她要離開,不然會痛苦到每天都想追隨父親而去。”
    細雨越發綿密,眼前的墓碑像是蒙著一層霧氣,如同隔著長久的歲月而來,寂寞到刻骨。
    “是父親讓我意識到,愛一個人,僅有溫柔是不夠的。”江念離輕聲說著,沒有將接下去的話說出來。
    僅有溫柔不夠長相廝守,所以就賭上所有、用盡手段,不惜一切也要將她禁錮在自己的身邊。
    怎樣的深情,就有怎樣的執著。
    江謙曾說過他父親和他都喜歡作繭自縛,那麽就讓他的繭,把他和他的所愛,都牢牢束縛,而後,為他們的未來,撐起一方晴空。
    “我的名字是父親和母親一起取的,那時候他們還相愛著,所以這個名字的寓意是‘念念不離’。”說到這裏,他已經覺得足夠多了,抬眸勾起了唇角,“我從小就希望,他們沒能達到的理想,可以由我去實現。”
    僅有溫柔不夠?
    如果不是從來不信鬼神,她幾乎都要以為,在手術室外的那場噩夢,是江念離的父親送給她的禮物。
    讓她要珍惜到手的一切,不要重蹈他們的覆轍。
    她在那時還未曾真正相信吧,即使留在他身邊,每天都看著他,還是不確定他的心思究竟是怎樣的。
    就像她其實一直都不是很明白江念離對自己的感情——他因何愛她,又因何愛她至此。
    現在她覺得終於懂了,她想起他們最初相識的場景:在學生會辦公室裏,黃昏的薄暮將一切都鍍上了淡淡的暖色。
    那個溫和有禮,卻又將一切都疏離在外的少年,抬起頭衝她微微笑了,眼底眉梢中,有隱約泄露的溫柔。
    她從那一刻開始陷入一種偏執。
    她想走近那個少年,想知曉關於他的一切,想占有他的全部時光,想把他當做她的夢想。
    遙不可及,卻又近在眼前的夢想,可以裝到心底裏,珍藏於流年中。
    ——她之於江念離,何嚐不是如此?
    他離開八年,又默默地用八年去等待一個結果。
    說到底,一切不過都是執著。
    無論經過多少時間,無論需要拋棄多少所有,都無法放開的執念。
    她這麽想著,就抬起頭看向身邊的人,帶著微笑:“念離,我和你,從此念念不離,好嗎?”
    江念離轉頭看著她的眼睛,也笑了:“好。”
    雨霧中,她看著他垂眸低頭,修長手指覆蓋上她的手,輕輕握住。
    雖然很輕,但她知道,他絕不會放手。
    這一生還會有很長,這樣漫長的時光中,她將和他一起,彼此守候。
    直至光陰流轉,年華老去,再也沒有比這樣更好的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