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琵琶與鸚鵡螺(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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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這話時,頭卻不抬,隻一絲不苟擦拭她的手心手背,指縫指甲。
甄愛不動了,木木看著他低垂的眉眼。他那麽認真,動作那麽輕柔細致,像是對待他最心愛的書籍。
手帕柔順的材質,摻雜著涼絲絲的流水,還有他掌心不慍不火的溫度,一股腦兒匯集在甄愛的手心,有點兒癢。清涼的感覺緩緩蔓延到心尖,更加癢了。
從小到大,沒人給她洗過手,包括媽媽。那時,媽媽抱手立在洗手台邊,看著小小的甄愛踮腳站在板凳上,在水龍頭下搓小手。
她恍惚:“以前我洗手時,我媽媽就在旁邊說,洗手要洗21秒。”
言溯頭也不抬:“你的手太髒了,要洗十幾個21秒。”
甄愛默默不語,又陷入沉思。
她有次在學校看見泰勒給江心洗手,他從背後環著她,淺銅色的手在透明的水流下親昵地搓著江心白嫩的小手。兩人咯咯地笑。
水珠閃著太陽的光,很美好。
那時她莫名其妙地想,泰勒經常打籃球,他的手掌一定有很多繭,粗糙卻很有質感,那才是生機勃勃的男生。
而現在,青青草坪上,細細水流下,和甄愛交疊在一起的那雙手,白皙修長,骨節分明而硬朗。
甄愛愣愣看著他把她捧在掌心,他細細拭去她指縫的斑駁血跡,他和她十指交疊……
她的臉漸漸發燙了。
可正如他這個人,這樣的動作他依舊做得幹淨,沒有任何狎昵的意味,隻是純粹的照拂與關愛。
她狂跳的心又漸漸平靜下來。
似乎,他總有安撫人心的力量。
甄愛定下心,問:“你是怎麽給這個投炸彈的不明人物畫像的?”
“有一部分是站在前輩的基礎上。”他真誠而又懇切,絲毫沒有獨攬功勞或是邀功的樣子,
“諸如精神病人,虐待狂,ptsd創傷後綜合症,連續縱火犯,投彈手,都有前輩們根據經驗畫出來的犯罪畫像。”
“是嗎?”甄愛好奇,“這麽說警察係統裏,對不同類型的犯罪者,比如連環殺手,都有大致的畫像了?”
“嗯,聯邦調查局上世紀80年代提出了一種分類方法,有組織力的連環殺人犯,和無組織力的連環殺人犯。”
甄愛推測:“精神病人就屬於無組織能力的?”
言溯正細心用拇指肚揉去她手背上一塊凝血:“除了精神病人,還有嚴重的ptsd創傷後綜合症殺人犯。這兩者都屬於無組織能力。
由於他們的理智和社會功能相對遲鈍,犯案現場比較好判斷——
一時衝動,不刻意選擇被害人,不自帶犯罪工具,作案後不清理現場。”
“那有組織能力呢?比如縱火犯,火災不是最難搜集證據嗎?”
他毫不費力:“在美國,94%的縱火犯是男性,75%是白人,年紀不大,在17-27歲之間。童年尿床,與異性交往困難,自尊心低下。且手法會升級,縱火犯最終都會演變成連環殺人犯。”
甄愛默然。
正如言溯所說,這一項項數據背後,是無數警察和畫像師一點一點積累的成果,這才在長年累月中一筆一畫勾勒出罪犯的輪廓。
這麽一想,這就是一代一代正義力量的匯集和凝聚啊!
堅守正義的人,從來都不是孤獨地行走!
甄愛心中湧過一絲溫暖的力量,回到原題:“那,投放炸彈的人呢?”
言溯正低頭,就著水輕輕擦拭甄愛細細的指甲縫。她指尖癢癢的,微微一縮,卻再次被他捉住。
半晌他才道:“投彈手一般分為三個原因驅使,恐怖襲擊,政治目的,個人恩怨。”
“恐怖襲擊會選擇地鐵或時代廣場那樣人群聚集的地方。至於政治目的,還不如去政府機構和軍事大樓。”
“聰明。”言溯彎彎唇角,“我真喜歡自主思考的人,雖然隻是偶爾靈光一閃。”
甄愛:“……”
“關於投彈手,也有數據?”
“嗯,聯邦調查局對投彈手的畫像是——98%是男性,不合群,有蓄意破壞的曆史。50%的投彈手會把自己炸傷,還有一部分會在放置炸彈時把自己炸死。”
甄愛一頭黑線:“真是吃力不討好,愚蠢的人類。”
言溯聽了這話,竟微微笑了,複而才道:“相反,做炸彈的人通常比較聰明。當然,那些隨意混合石墨硫磺把自己炸死的除外。”
玩笑開完,他才繼續:“以個人恩怨為驅使的投彈手,他的目的是泄憤和謀殺,炸彈是他的工具。因此他會準確地選擇目標。所以,爆炸的地點和人群,就顯示了他的恩怨和身份。”
言溯望了一眼小範圍爆炸後混亂的校園,“他長期生活在這個環境,卻總是被這裏的人忽視。爆炸,是他情緒的爆發,也是他吸引注意力的方式。那一刻,
他在對這個校園裏的人說:你們看啊,我在這裏,聲勢浩大地登場。”
甄愛的心微微一震,那人心理是有多扭曲,才非要以這樣的方式證明自己的存在?
“所以,你才認為投彈手是這個學校的學生或教職工。那……他這個炸彈是隨機選人的?”
“不。這些忽視他的人裏,總有那麽一個或幾個,格外觸動他的神經。”言溯握著她濕漉漉的小手,覺得那手軟若無骨,綿綿的滑絲絲的,比他家的鸚鵡好摸,也比莫紮特和elvis好摸。
他定了定心緒,簡短道,“這是他第一次投入使用的炸彈,他需要試驗,需要轉移警方注意。”
甄愛蹙眉,想清楚了:
“他不僅是情緒爆發,更是精心布置的謀殺。
無差別的殺人,當然比鎖定仇人的殺人更安全保險,更遠離警方視線。一批批的爆炸案下去,無數的受害者裏,總有一批他真正想殺的人。可到了那個時候,警方又怎麽會知道,他真正的目標究竟是誰?找不到真正的目標,就難以找到真正的凶手。”
言溯似有似無地彎彎唇角,她真是聰明得可愛。
她兀自說完,倏爾一笑:“還好有你,你一定能阻止他的,對吧?”
言溯被她這樣信任和奉承,臉色微僵。一回想,他又在不知不覺中和她講了很多話,而她不僅聽得津津有味,還全都明了,甚至能跟上他的節奏和他交流,真是特別。他含糊不清地“嗯”了一聲,默默地決定把她的手再洗一遍。
甄愛完全參與到推理中,也不覺自己的手早洗幹淨了:“那他做事有條理,完美主義,是從炸彈的構造上看出來的?”
“那個炸彈對普通的炸彈手來說,已經非常精細。他還用水銀平衡器,他很有想象力和創造力,把自己的作品當成了藝術。”
甄愛冷汗,能把殺人武器當做藝術來研究的人,果然變態又恐怖。這樣的人真不能久留:“那你怎麽知道嫌疑人在你的照片裏?”
“炸彈是一種非常具有殺傷力和破壞力的武器,是智慧和超自然力量的結合,製作過程越危險,爆炸瞬間帶給製作者的認同和享受就越發的非比尋常。幾百上千個小時與危險共舞,他會放棄最終派上用場的一瞬間?”
甄愛徹悟地點頭:“所以他會在現場等著看爆炸。”
這話讓言溯一愣,他忽略了一個細節!
他摸出手機,也不管手是濕的,給布萊克打電話:“嫌疑人範圍縮小了,他一直在那條街的某個文化展位上。這樣才能時刻觀察台階上的炸彈,卻又不被任何人懷疑。”
飛速說完他掛了電話,湊過去擁抱甄愛,讚歎:“聰明的女孩。”
甄愛突然被他抱住,他寬闊又硬朗的懷抱裏滿是男人的味道,讓她差點心亂,好在隻是短短的一瞬。
她不好意思地笑笑,很開心能幫到他。
“其實,還有另外一種可能。”言溯鬆開她,“或許是那些想滿足英雄主義扮演拯救者角色的醫生或警察,但考慮到1.他們沒有足夠的獨立時間,2.炸藥劑量太大,所以就排除了。”
“如果是警察,不如直接槍擊;如果是醫生,不如直接投放病毒……”甄愛說到此處,心裏一震,趕緊閉嘴。
言溯卻沒在意,關了水管,擰幹手帕,悉心把她的手擦幹。
兩人這才起身去看監控錄像。
剛好警察局的炸彈專家帶著炸彈碎片準備離開,言溯眯著眼看,陡然喊停:“等一下。”
他拿起專家手中的一塊碎片:“中間這條刻痕怎麽回事?”
專家:“不是爆炸留下的,應該是製作者留的印記。通常來說,製作炸彈的人把它當做藝術品,就會在炸彈內部留下專屬符號。都很簡略,看不出任何信息。”
言溯不置可否地挑眉,問:“碎片拚出來是什麽符號?”
“應該是一個三角形,頂端有條直線。”
言溯想了想,邁開長腿繼續走路,一邊示意甄愛跟著他,一邊掏出手機撥號:“布萊克警官,投彈手今天很可能穿白色衣服。”
等他收線,甄愛追問:“為什麽他今天可能穿白色衣服?”
“三角形頂端有條直線,這個圖形倒過來看呢。”
甄愛想起幾個小時前言溯的演講,立刻道:“那是杯子的形狀。”
“聰明。”言溯幾不可察地一笑,很滿意她認真聽了自己的演講,“那是聖杯的形狀。”
“你的意思是他信教?”
“不一定,但起碼他對教義故事很了解,並很認同。考慮到他沉默嚴苛又古怪的性格,這樣的人一定會遵守那條不成文的規矩。”
“那條規……”甄愛腦中光亮閃過,“9月勞動節後,不穿白色?”
言溯側身瞥她一眼,沒說話,卻有讚許。
秋天到來,不穿白色。
而現在,
甄愛望向路邊的新綠:“立春了。”
到了學校監控室,言溯把甄愛摁坐在走廊的椅子上,躬下去身子,視線與她平齊:“坐在這裏別動,我馬上出來,好嗎?”
甄愛臉微紅,不明白他忽然哄小孩一樣討好的語氣是怎麽回事?
她不做反應,他便理解錯了。
他頗為嚴肅地拍拍她的肩膀:“不要怕,我很快會抓到他。”
甄愛微笑:我其實沒有害怕。
言溯進去看視頻。
和警官說的一樣,放炸彈的地方是視頻監控的左下死角,隻看到一隻手放了個小盒子在台階上。時間是早上六點多。
死角……更加確定作案的是在校人員。
言溯要看的不是這段時間的監控,而是他從教學樓走出來的那刻。
視頻裏,甄愛跟在他身後,有人圍上去和他說話。某一刻,視頻右下角出現一個戴著黑寬帽的男子,很快朝言溯那邊走過去。
他越過甄愛的肩膀,往言溯手中塞了禮物,而他的另一隻手在甄愛的帽子裏放了什麽東西!
那人轉身離開,言溯追過去,跑出了監控範圍。但身後的甄愛有一個奇怪的動作,她望著那人的方向,捂著後腦勺。
那人扯了甄愛的頭發。
言溯蹙著眉繼續看。很快,甄愛追了過去。幾秒後,一個女學生蹦跳著從視頻左下角跑過,視線轟然炸開。
台階上的人群像禮花一樣四下綻放。
屏幕右下角的甄愛驚訝地轉身,那個叫安琪的女生渾身血淋,在爆炸瞬間衝擊波的作用下,撲到她身上。
看上去,就像她保護了甄愛……
言溯走出去時,甄愛乖乖坐在原來的位置,一動不動,隻是執拗地一下一下狠狠搓著手。
他坐在她身邊,臉色不太晴朗,聲音卻很輕,“怎麽了?”
她嚇了一跳,尷尬地再不動了,好半天才說:“還有味道。”
言溯知道她說的是血腥味,可不知該怎麽安慰。
甄愛看上去也並不需要,她似乎在想別的事,盯著自己的手指,沉默很久,才說:“你早就看出我的身份了吧?”
言溯不會撒謊,點頭:“第一麵就看出來了。”
“我早該想到。”甄愛彎彎唇角,望天。
言溯也望望天。
又過了好久,甄愛靜靜地說:“我的第四任特工叫哈維,阿拉巴馬州的。他說,阿拉巴馬州的名字來源於印第安語,意思是:我為你披荊斬棘。
他說阿拉巴馬男人的血液裏住著戰士的魂。他的名字哈維意思也是戰士。他是戰士中的戰士。”
我為你披荊斬棘;
為保護你,奮戰到底。
“每次回家,他都會先把室內檢查一遍。那天他踩到重力感應的時間炸彈,還有一分鍾爆炸。我知道,重力時間炸彈一旦撤去壓力之後,時間就會成倍地加速。他說鬆腳之後一分鍾或許會縮短成十幾秒。他說:123,我們頭也不回,一起跑……”
甄愛低下頭,輕輕笑出一聲,“啊……我真傻。”
言溯默然不語,想象得到當時的情況,那位戰士一定是看著她跑出了安全的距離,才鬆開腳的。
相比兩人一起的十幾秒,他寧願給她一分鍾,而隻給自己幾秒。
“跑出很遠後,我踩到一截髒兮兮的手……他是個很愛幹淨的帥小夥兒……我衝回去,就像今天這樣,摁著他胸口的傷。可他卻說:
run, kim, please, run!”
那時,她的名字叫kim。
甄愛望著走廊頂上的日光燈,深深地呼出一口氣。
言溯眼瞳幽深,看不出任何情緒,下頜的弧線緊緊繃著。
他知道,這隻是她黑暗過往的冰山一角。
良久,他突然扭頭看她,定定地說:“甄愛,看著我。”
甄愛回頭迎視他淺茶色的眼眸,不明所以。
他沉聲道:“毫無疑問,你是我見過的最堅強最善良的女孩。”
甄愛怔忡地睜大眼睛,不管是對她還是對他,這都必然是一個相當高的評價。
她懷疑言溯是不是想安慰他,
可言溯卻十分確定。
經過那麽多常人無法想象的悲劇,她還能堅守自己的底線和專業,從不為自己的遭遇悲春懷秋,卻能為同胞的苦痛而落淚。
“我想,今天,我看到了你的心。”他毫不吝嗇地誇讚,“很幹淨,很美麗,我很開心。”
言溯微微一笑:“不,我應該說,我為你驕傲。”
就是這麽無厘頭又毫不成章法的讚美讓甄愛心裏升起大片的暖意。
他果然不會安慰人,可他的讚許和認同已經讓她心情豁然開朗,再次充滿鬥誌。
既然他真心實意地誇獎,她便當之無愧地收下。
她絲毫不臉紅,還給他一個大大的笑容,表示感謝。
她的笑真誠又單純,帶著一點兒不太習慣的青澀,他微微怔住,一瞬間心裏莫名其妙地想,啊,是啊,歐文說的沒錯,她笑起來真的很好看。
他有點兒窘,收回目光,又問:“這些經曆,你和別人說過嗎?”
甄愛搖搖頭:“我不被允許看心理醫生。而且,我也不需要。我自己能處理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