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Chapter four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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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快更新涼生,我們可不可以不憂傷1 !
    程天恩確實是一個瘋子,而且瘋得不輕。他身上有一種將人逼到窒息的鬼魅氣息,就像一種黑暗的勢力一樣,不知不覺間,擾亂了你所有的生活,所有的思維。
    我看著他略帶幽藍的眼睛,感覺自己的心跌到了穀底。
    他說,薑生,你別這麽幽怨地看著我,好像我虐待了你一樣,我怎麽舍得呢,你有什麽事你就去辦吧。然後他轉動輪椅,轉身離開。離開時,他還不忘回頭給我一個魅惑至極的笑,他說,薑生哦,我想你的時候,就會找到你的,別躲我,我會難過的,難過的話,我容易衝動,衝動的話,我容易做傻事。說完,他就像鬼魅一樣離開了我的視線。
    我踉踉蹌蹌地走進金陵的房子。她麵容蒼白,看到我,艱難地笑了笑,說,薑生,你怎麽來了?
    我說,給你送準考證。然後又聊了幾句話,我就離開了。
    程天恩好像是一片巨大的烏雲,在我心裏投下了極其濃重的陰影。
    66 至今,我還記得你第一次哭的模樣。
    考試過後,有幾天講評試卷的時間,這兩天,我們就比較輕鬆。
    我似乎沒有受到程天恩這個瘋子多大的影響,成績依舊強勁。班主任很滿意地看著我,說,薑生,你跟你哥,將會是我們學校的驕傲,好好考!
    由他的話看來,涼生的成績肯定也不錯。北叔曾經說過,薑涼之是魏家坪唯一的文化人,薑生,涼生,你們倆將來會是魏家坪更大的文化人。
    我從來不敢想象,北叔居然是那場災難的製造者。我隻以為是上天給我和涼生的命運帶來糾結,萬萬沒有想到,導致了我家庭悲劇的人竟會是北叔。
    一直以來,我很猶豫,要不要告訴涼生,要不要讓他知道。可是,知道了又能怎樣?難道能將時光退回到十四年前的那個黃昏嗎?
    如果,沒有這場礦難,涼生應該很幸福地在城市裏成長,像個王子一樣無憂無慮,不需要經曆這麽多辛苦和酸楚。
    而我,也會在那個陽光掛滿半個山坡的美麗午後,和小咪一起等待媽媽從外麵幹完農活回來,然後甜甜地喊她一聲媽媽。那麽她這一生,雖然委屈,但不至於像現在這麽痛苦。
    我可以對著魏家坪上任何一個小男孩做鬼臉,他們都不會像你一樣,被我難看的鬼臉嚇得大哭,用胳膊擋住臉,努力地憋住聲息。涼生,至今,我還記得你第一次哭的模樣。當時我就告訴自己,一定不要讓你再流淚了。
    這是一個四歲的小女孩對一個六歲的小男孩萌生的最初心願,也將是她一生不會變更的心願。
    金陵的成績似乎並不如意,她趴在宿舍的鋪上哭了很久。我都不知道該怎樣安慰她。我拍拍她的肩膀,她突然抬頭望著我,說,薑生,我問你一件事情,你要跟我講實話。
    我不理解她為什麽變得這麽嚴肅,但我還是很認真地點點頭。
    金陵說,薑生,你喜歡過嗎?你真真正正地喜歡過嗎?
    我難過地點點頭。
    金陵說,那麽你會為你喜歡的人做任何事情嗎?
    我還是點點頭。是的,如果他能幸福,我可以做任何事情。
    金陵笑,擦擦眼淚,說,那麽薑生,你有好朋友嗎?
    我點點頭,毫不遲疑地回答,當然了,你和小九都是對我很重要的朋友。
    金陵的臉突然變得非常悲傷,眼睛緊緊地盯住我,生怕錯過了我臉上的任何表情,她說,那麽你會為了你喜歡的人傷害你的朋友嗎?
    我先愣了一下,然後笑,說,你這是開什麽玩笑呢?當然不會了,而且這樣的假設也根本不可能存在。我小心翼翼地看著她,說,金陵,這些問題都與你的成績有關,還是與牛頓三定律有關?
    金陵收住眼淚,說,薑生,你討厭。我不是理科生,別跟我講什麽“牛頓三定律”。
    我並沒有關心金陵為什麽問我這樣的問題,因為北小武在宿舍樓下等著我,今天我們要到他那裏找小九,他的成績考得不錯,想“大宴賓客”。
    67 我隻是覺得這一刻,世界上充滿了血腥的味道,突然不見了陽光。
    當我同北小武興衝衝地來到小九的屋外時,就聽到小九發瘋似的呼救聲。北小武將手中的水果扔了一地,瘋一樣衝上樓去。我緊緊跟在他身後。
    推開房門,卻看見何滿厚正將小九死死地壓在身下,撕扯她的衣服,小九的頭發亂成一團,臉腫得厲害,可能是被何滿厚給打傷的。
    北小武瘋了一樣將何滿厚揪起來,狠狠踹在地上。何滿厚並沒想到我們會回來,他可能以為這個屋子已經換了人。就像我根本不會想到,他會突然回到出租屋一樣。
    小九躲在我的身後,嘴角噙著血絲,她像一個受驚的小鹿一樣,驚恐地看著北小武同何滿厚摔打成一團。
    何滿厚雖然不高,但是力氣很大。所以盡管北小武很高,但是畢竟精瘦,也占不了太大的上風。
    我的臉上熱辣辣的,覺得這一切都是我造成的,所以,羞憤之下我掄起暖瓶“哐當”砸在何滿厚後腦勺上,何滿厚重重倒在地上,不停喘息。
    北小武衝我吼,薑生,你他媽的給我看看你救的白眼狼。說完,他將小九緊緊抱在懷裏,不停給她擦臉上的傷。小九呆呆地,一句話不說,隻是掙紮著要離開這裏。
    何滿厚在地上咧著嘴衝北小武笑,他晃著肥胖的手指指著北小武,不就一雞窩裏出來的女人,你這瘋小子跟我急什麽?
    北小武伸出手給了何滿厚幾拳,他像瘋了一樣,眼睛血紅。他說,你要侮辱小九,我廢了你!
    何滿厚仍然笑,晃著腦袋衝北小武指手畫腳,很吃驚卻很輕蔑的表情,怎麽,這是你女人?
    北小武說,他媽的,我是你北爺爺,她就是你北奶奶!
    何滿厚笑得特別開心,整個樓裏,隻有他瘋狂的笑聲。他指著小九,說,北小武,你們北家真他媽是一窩畜牲!你爸爸玩完了的爛貨,再扔給你,你他娘的還拿著當寶貝啊!
    他的話,讓周圍的空氣都凝固了。
    何滿厚得意地笑,說,怎麽了,你不會不知道這婊子的媽媽現在還在河北伺候你老子呢吧。這婊子還是雛兒的時候,就跟你爸爸上了床,他身邊的人沒有一個不知道。你爸爸太不是人了,怎麽弄了這麽大一頂綠帽子扣在自己兒子身上?
    何滿厚越說越得意,根本沒留意自己的血已經淌了一地。
    北小武像雕塑一樣呆立在原地。小九的臉變得煞白。她怎麽也不會想到,北小武竟然是將她媽媽帶走的那個男人的兒子,而她曾經的不堪,本來漸漸被我們淡忘,在今天卻更清晰地放大在北小武麵前。更重要的是,那個老男人居然是她喜歡的男孩的父親。就在這一刻,小九崩潰了,淒厲地慘叫了一聲,就衝出門外了。
    北小武的血液已經開始倒流了,整個臉都變得扭曲起來,他狠狠地將拳頭砸在門上,鮮血直流,然後,他不顧一切衝出門外。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去找小九,我隻是覺得他像一頭發瘋的雄獅,充滿了危險。
    我當時覺得整個世界都亂了,何滿厚在地上苟延殘喘。我不知道該怎麽辦,隻是覺得這一刻,世界上充滿了血腥的味道,突然不見了陽光。
    從那天起,我一直活在自責之中。我覺得是我的傻,導致了小九同北小武的不幸。我真的特別痛恨我自己,如果有那麽多同情心,為什麽非要濫用在那個叫做何滿厚的小癟三身上。就因為我的同情心濫施,我傷害了小九,間接傷害了北小武。
    那些日子裏,彷徨似乎成了一個巨大的容器,將我的整個心髒都裝在裏麵,除了彷徨還是彷徨。我想要的快樂和幸福,就好像在命運的翻手和覆手之間。我本來開心地在翻手的幸福中微笑,轉瞬卻在覆手之下,一切全都失去。
    我找不到小九,也找不到北小武。我天天在學校的圍牆邊看外麵的世界,我想象著北小武帶著小九回來,然後,他們幸福地對我笑,說,傻薑生,那隻是你做的一個噩夢。
    可是,他們一直沒有出現,我所見到的隻是川流的車輛在這個城市裏穿行,如同流水一樣,不知道裝載著誰的喜悅抑或悲哀。
    因為北小武的母親已經去世,沒有北小武父親的具體聯係方式,學校也無法找到北小武,更沒有辦法找他的家長對他進行思想教育。
    我問涼生,哥,我是不是一個很討厭的女孩啊?我怎麽給大家添了這麽多麻煩?我說,我害了北小武,我害了小九……
    涼生緊緊握著我的手,他說,薑生,別胡說,北小武不會怪你的。這樣的事情,誰都預料不到。
    我就哭了,我說,哥,北小武都罵我了,他說是我害了小九。哥,其實我不想這樣,我真不想這樣的,我那麽希望他們幸福。
    68 一切都會好起來的,不是嗎?
    北小武是在春節放假前回到學校的。他回來參加了考試,也接受了學校的處分。
    我和涼生去找他的時候,他根本不肯看我。我站在涼生的身邊,無限的委屈。
    涼生問他,小九也回來了嗎?
    北小武點點頭,不說話。
    我張張嘴巴,想同他說話,卻被涼生輕輕地拉住。涼生說,那有時間我們去看看小九,她現在在哪裏?
    北小武搖搖頭,說,我也不知道,小九說,她想見我的時候,就來找我。涼生,你別擔心我了,我沒事的。說完,他看都沒看我一眼,就離開了。
    我抬頭看看涼生,涼生轉過臉,看看我,眼睛水一樣濕潤。他說,薑生,別難過,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我相信涼生,他說,一切都會好起來的,我就相信,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我是在巷子彎碰到小九的,她正陪著一個瘋瘋傻傻的中年女人在吃小龍蝦,那個女人坐在她對麵,小九很耐心地給她剝開殼,放在她嘴邊。中年女人吃得很快,眼睛直直地盯著小九手中的每一隻龍蝦。小九臉上的表情很安靜,安靜得就像一個沒有童話發生的秋天一般,陽光和煦,輕風拂麵。
    當我走到她麵前的時候,她抬頭,看看我,眼神中有些迷茫。似乎,我的出現,又讓她想起那個夜晚的不堪,又讓她想起了那些汙穢不堪的往事,所以,她遲疑了很久,才同我打招呼。她說,薑生,你們要放寒假了吧?
    我點點頭,說,小九,對不起。
    小九笑,你沒做錯什麽,北小武不該怪你的。然後,她又笑笑,說,薑生,一切都會好起來的,不是嗎?
    其實,她的笑容並不如她的語言那樣堅強,我能看出她眉頭間的傷痕,能看到她的猶豫和忐忑。小九的眼睛是我見過的最清澈幹淨的眼睛,它們從來藏不住心事。
    小九指指對麵的中年婦女對我說,我媽。
    兩個字,簡短明了,可能她怕多一個字自己的聲音都會多一分顫動,盡管她百般掩飾,我仍能聽出她聲音中的哭意。
    那一天,我和小九坐在巷子彎的小店裏,為小九的母親剝龍蝦。陽光輾轉過巷子彎狹窄的過道,劃過小九的睫毛,投下濃密的陰影。
    我們就這樣安靜地坐著。
    很久之前,我也常同小九來巷子彎,對這裏的美食進行瘋狂地掠食,就好像兩個餓死鬼似的。那個時候的小九,化著濃妝,染著鮮紅的指甲,穿著各類主題的衣服,她對每一個過往的男子評頭論足,吐出的煙圈常常嗆得我直流眼淚。
    如今的小九,安安靜靜地坐在巷子彎,沉默不語。
    那一天,我才知道,小九的母親跟著北小武的父親在河北的時候,吃盡了苦頭。北小武的父親去河北就是為了躲牢獄之災。那天,在巷子彎發生的慘案——程天佑被槍擊的事情,就是北小武的父親攛掇何滿厚做的。因為,程天佑企圖查清十四年前,魏家坪的那場礦難。我不明白,為什麽程天佑會同魏家坪的礦難扯上關係,或者他為什麽會對魏家坪的礦難這麽感興趣。小九說,為了錢吧。似乎程家有意將勢力擴展到魏家坪,對那些煤礦很感興趣,而北小武的父親又是魏家坪的勢力人物,所以要想侵吞了魏家坪的煤礦,必須先清了北小武的父親。所以,程家可能順藤摸瓜,摸到了北小武父親十四年前的那段黑暗史作為要挾。然後,北小武的父親決心拚個魚死網破,來到省城對程天佑下了毒手,以警告程家。他們隨後就逃往河北。隻是,他們沒有想到,程天佑並沒有死。那天在巷子彎,我和小九救了他。
    我心裏突然難過起來,小九說得對,程天佑雖然像涼生,但是,他畢竟不是涼生。在涼生的心裏,我是百分之百的位置;而在程天佑的心裏,我似乎隻占了很小的一部分。因為他的心那麽大,裝了太多東西,他有太多想要得到的東西,太多的欲望,所以,可以分給我的地方,就變得那麽小。
    我沒有告訴小九,我與程天佑的事情,更沒告訴她,我終於遇見了一個更像魔鬼的人物,他就是天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