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逃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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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入夜後,我假意說要歇息,將冬桃肉肉團都屏退左右。我撿了幾樣重要的東西塞進包袱裏,頭一回離宮出走,也不知要帶些什麽,隻好將銀錢首飾備好。
    不過我頗為苦惱。
    宮裏的銀錢在外頭一兌換,行蹤必定就暴露了。可我渾身上下能用的銀錢都是官銀。我苦惱之際,身後驀然響起一道熟悉的聲音。
    “銀錢都不必準備了。”
    我一怔,隨後驚喜地扭頭。
    “師……”剛說了個字,我就警惕地看向外頭。窗紙上有兩道人影,皆定定地站著,紋絲不動。君青琰道:“你放心,都控製住了。”
    我鬆了口氣,道:“白琬都跟你說了?”
    君青琰頷首,又道:“銀錢這些都不必準備了,你若要去趙國,有為師在。”他看著我,輕聲道:“你因何與皇帝爭吵?”
    我心中咯噔了好幾下。
    皇兄罰我閉門思過的原因,我絕對不能和君青琰說。若君青琰曉得皇兄也知道玉人,尤其是近來皇兄屢屢修建道觀,朝中亦有不少臣子上折子勸皇兄莫要沉迷問道,以君青琰的聰慧,定能猜出個一二來。
    所以我不能告訴師父。
    我道:“是……是我挨罵了,皇兄知道我從明玉山莊回宮時是騎馬回來的,所以有點小生氣。隻是我都這個年紀了,皇兄還處處管著我,我心有不平,便與皇兄拌嘴了幾句。其實我也知皇兄是為我好,但是挨罵了心裏還是不太舒服,便想著離宮出去走走。”
    實際上我是想讓君青琰早點離開大安,不能讓他知道皇兄也在找玉人。其次是我不能讓皇兄知道澄月郡主的友人就是君青琰,皇兄已經開始懷疑了,我必須早點弄走君青琰。
    恰好那一日白琬問我要不要和她一起去趙國的時候,我就有些心動,如今曉得我並非是先帝親生的,我也想知我的親生爹娘究竟在何處。
    此番離開皇宮,我的主要目的是拖個一兩年,玉人也快二十五了,等二十五一過,玉人都化玉了,君青琰找不到菀兒,皇兄長生不老的美夢破滅,我也能回來了。
    有君青琰和白琬這樣蠱術絕佳的人,從冬桃與一眾宮人眼皮底下逃走簡直是易如反掌。
    我本想帶著肉團走的,可君青琰說肉團留在宮裏照應比較好。我也是此時才知肉團原是君青琰送來的人,難怪當初這麽合眼緣,這幾個月來肉團也的確幫了我不少。
    君青琰還準備了一個與我身形差不多的姑娘。
    我一看,無需他告訴我,我便知他想做什麽,無非是要拖延時間。等白琬離開皇城時,我就悄無聲息地混進去,而另外一個姑娘穿著我的衣裳便從另外一個方向離開,一路留下馬腳,分散皇兄的注意力。
    到時候皇兄發現抓錯姑娘了,那時的我估摸著已經在趙國了。
    我在周遭晃蕩個一兩年,等玉人二十五一過,我就乖乖地回宮認罪。
    有君青琰幫著,在外邊留個一兩年問題應該不大。
    君青琰替我喬裝打扮了一番,成功混入了白琬離開皇城的隊伍中。頭一回幹這麽偷雞摸狗之事,心情略微有點緊張,所幸的是皇兄並沒有發現青玉宮的明玉已經不見了,我成功離開了皇城。
    趙國與大安相鄰,路程倒也不算遠,比去蒼城要近得多。趙國就在大安的北邊,車隊一路向北,走得也快,不到十日,便已經臨近趙國與大安的邊界了。
    我也褪去喬裝,穿了一身尋常姑娘家的鵝黃衣裳,坐到了白琬的馬車裏。
    白琬問我有什麽打算。
    我想了想,說道:“去趙國瞅瞅吧。”
    君青琰說:“還是得跟你分開,等大安皇帝反應過來,多多少少也能查到你身上去。就在此處別過吧。”君青琰這麽一說也有道理,皇兄遲早能查到澄月郡主身上,的確早日分開為妙。
    白琬說:“我還想著帶你去看看我們趙國的皇城,雖然比你們大安小,但也十分恢宏壯闊。”說著,白琬看了看君青琰。君青琰拉過我的手,道:“皇城都建得差不多,沒什麽好看的,阿嫵,我們就在這裏和白姑娘辭別吧。”
    白琬露出意味深長的神情。
    “是呀,皇城其實都差不多。來日方長,我們有緣再見吧。”
    與白琬告辭後,我與君青琰上了另外一輛早已備好的馬車。
    馬車轆轆,走得不快,還微微有些顛簸。
    我褰簾望去,馬車走的是山路,寒風蕭瑟,樹木枝椏光禿,看著有些冷。君青琰問我:“想你皇兄了?”
    原來我自以為隱藏得很好的擔憂沒有逃過君青琰的雙眼。
    我此回離開皇宮,皇兄發現了一定會勃然大怒,也一定會擔心我。我這次的任性之舉也必然給京城的官兵添了不少麻煩。
    我離開的時候,留了一封信箋。
    裏頭勸誡皇兄放棄長生不老的念頭。自古以來多少皇帝為求長生不老,到頭來反而因此喪命,皇兄今年不過三十好幾,倘若為了問道修煉丹藥,到時候恐怕會成為大安曆代以來最早喪命的皇帝。
    我離宮出走還有個原因就是為了抗議皇兄這個念頭。
    他一日不放下,我就不回去了。
    長生不老有什麽好,到頭來隻有自己一個人孤零零的。而且……我又想到了君青琰,心裏頭難免有些煩。他吃了齜麟,萬年不滅,從另外一個方麵而言,跟長生不老也沒什麽區別了。
    我扶額,揉著眉穴。
    唉,頭疼呀。
    我說:“皇兄恐怕此時此刻惱極了我。”我歎了聲,道:“我打小就跟皇兄特別好,皇兄也格外寵我,現在我私自出走,皇兄一定會擔心我,雖然我留了書信,但是……”
    君青琰本就坐在我身邊,我再次揉眉穴時,他握住了我的手指,另一手勾住我的腰肢,微微用力,我整個人便坐到他的雙腿上,他替我揉著眉穴。
    “上回你說你皇兄臀上有一顆黑痣,你……是怎麽見到的?”
    我一怔,隨即直勾勾地看著他。
    “師父,你……該不會連我皇兄的醋也要吃吧?”
    君青琰的手指微微一頓:“沒有。”
    我就知道師父嘴硬,我道:“是太醫告訴我的。”眉穴上的手指又繼續動起來。
    我哭笑不得地道:“師父,你怎麽誰的醋都要吃一吃呀?”之前還吃了周雲易的醋,為此還把最後一塊紅燒獅子頭給端走了。
    君青琰咳了聲。
    我拉下他的手,微微靠近他,正經八百地道:“師父,我知道你不喜歡阿嫵的皇兄,可他是我的兄長,是阿嫵的親人。師父看在阿嫵的份上也去喜歡皇兄,好不好?”
    我委實頭疼。
    君青琰不喜歡皇兄,皇兄也不待見君青琰,兩個人還爭奪同樣的東西。
    君青琰歎道:“好。”盡管聲音裏不是很心甘情願,可我知道師父答應我了就一定會做到。我笑眯眯地親了君青琰的臉頰一口,說道:“師父,也許我們生米煮成熟飯了,到時候皇兄也奈何不了我們了。”
    君青琰的眸色閃了閃,神情頗不自在。
    他伸手摸了摸我的頭,沒有多說什麽。
    半月後,我與君青琰到達趙國的都城西京,比起大安京城的繁華,西京始終稍遜一籌,不過倒別有一番風土人情。
    君青琰在西京的冬柳巷有一處兩進的宅院,由幾個家丁老仆打理,庭院裏載了幾株青竹,竹下有一方石桌,不難想象閑暇時在此處品書賞竹是件愜意之事。
    宅院的幾個老仆一見到我,皆是露出欣慰的神色。
    我頗為不解。
    君青琰咳了聲,說道:“我的未婚妻,容嫵。”
    老仆激動地喊道:“夫……夫人。”
    我笑道:“還未成親呢,還是喚我容姑娘吧。”
    幾位老仆應了聲“是”,整齊劃一。這倒讓我想起在宮中,我青玉宮裏的宮人每次在皇兄過來了說些什麽話,但凡我有違皇兄的意思去命令宮人時,他們都要看看皇兄的臉色方敢應聲。如今君青琰這幾位老仆回答得這麽迅速,甚至連看也未看君青琰,著著實實是尊我為主了。
    君青琰與我走進屋裏,說:“他們世世代代都是侍候我的。”
    我聽了,笑道:“倒是忠心。”世世代代侍候,也就是說他們也知君青琰的秘密。我又道:“方才他們看我的神情有些古怪……”
    君青琰道:“我曾在信中與他們提過你,如今終於見到你的人,難免一時高興過頭。”
    他牽著我到一處軟榻坐下,有老仆給我奉茶,是一杯淡茶,顏色澄碧,有幾縷茶葉漂浮在茶中,襯著杯中的青竹紋案,也頗有意境。
    我喝了口,打量著屋裏的擺設。
    一水兒的紅木家具,左手邊有個博古架,上頭擺了不少稀奇古怪的玩意,饒是我在大安見過這麽多珍寶,這上麵我竟大多數都叫不出名字來。
    君青琰說道:“以前去過不少地方,看到有趣的都捎回來了。”
    我擱下茶杯,指著一套七個掌心大小的小人兒,問道:“這是什麽?”綠幽幽的,七個小人兒神態不一,擺出不一樣的姿勢,雕琢的模樣帶幾分憨厚,一看就覺得福氣滿滿的,有點像八仙過海的陣勢。
    一老仆取下來。
    君青琰眼中有笑意,他道:“之前曾去過東瀛,這是東瀛的七福神,用孔雀石雕刻出來的。”
    我道:“東瀛?”
    君青琰輕描淡寫地道:“是個彈丸小國,你若想去的話,準備一番也能啟程。”
    我並不曾在書中見過東瀛此國,可奇怪的卻是聽君青琰這麽一提,我又犯病了,我總覺得我去過東瀛。滿園櫻花,穿著木屐的東瀛舞姬,妝容詭異,臉白如紙唇紅如血,手握小扇,不盈一握的腰肢搖擺得極有異國風情。
    仿佛還有稚嫩的童聲響起——
    “阿琰阿琰,我要七福神。”
    “阿嫵?”
    我回過神。君青琰問:“想什麽想得這麽入神?”
    我搖搖頭,說:“想到了一些奇怪的事情,不過沒什麽大不了的。”我摸了摸小人兒,示意老仆放回去。老仆含笑道:“夫人當初也是第一眼就看中了七福神……”
    老仆的麵色忽變,君青琰道:“好了,都出去吧,不用在這裏侍候了。”
    我咬咬唇,方才心中的歡喜登時落空。
    老仆口中的“也”說的必定是菀兒。他們都是曉得君青琰的秘密,且世世代代服侍君青琰的。那麽也就是說他們也見過菀兒的,菀兒也是在這裏住過的。
    這裏的每一樣事物,甚至連此刻我手中所捧的茶杯,興許菀兒都碰過。
    雖然已經做了心理準備,但真正麵對時我發現自己還是欠了點火候。我垂下眼,說道:“師父,我累了。”
    君青琰說:“回房歇一歇吧,我已經讓下人收拾好了廂房。”
    穿過廳門,抄了一段小路,君青琰推開房門,待我在榻上坐著後,他道:“你先歇著,我去給你做點小菜,醒來後也能吃了。”
    我喊住他,問:“師父,這是以前你睡的廂房嗎?”
    他頷首。
    我頓時有些別扭,君青琰和菀兒是夫妻,也就是說他們睡在一起,而我此刻所坐的地方菀兒也是睡過的。我騰地站起。
    君青琰愣了下,問:“怎麽了?”
    我道:“我想睡客房。”
    我再次重複了一遍:“我要睡客房。”
    君青琰最後拗不過我,讓下人去收拾客房了。他瞅著我,也不說話。一時間我竟覺得有些尷尬,索性垂下眼,一言不發地把玩著腕上的吉祥如意紋鐲子。
    人也奇怪,明明不想去想這麽多的,可此時無論看到什麽我都會想起君青琰提起菀兒時的表情,好比我腕上的手鐲,他當初也說想給菀兒送一對來著。
    “公子,容姑娘,客房已經收拾好了。”
    君青琰“嗯”了聲。
    我又別扭地站起,跟在君青琰後麵。到了客房後,老仆說道:“容姑娘,被褥枕頭全都是新的。”
    君青琰道:“行了,你退下吧。”
    老仆應了聲。
    待客房裏隻剩我與君青琰兩人時,君青琰忽然握住我的手,他輕聲說道:“我在西京郊外還有一處宅子,雖然有些偏僻,但環境清幽,是前些年才買的,我還沒住進去過。此處在鬧市中,是有些喧囂了,明日我便著手讓人搬過去。”
    他察覺到我的心思了。
    我抬起眼,咬咬唇,說道:“師父,阿嫵是不是太任性了……”
    君青琰笑了,嘴唇所彎的弧度很僵硬,可這是我第一次見他笑。如白琬所說的那般,吃了齜麟,連笑也不由自己了。他低下頭,啄了我的唇一下。
    他說:“有為師在,阿嫵可以任性。”
    他摸摸我的頭:“累了就歇著,我去灶房裏給你小菜。”
    我拉住他的手,雙頰發燙。
    “師……師父。”
    “嗯?”
    “你陪阿嫵一起歇著,好不好?”
    君青琰和衣躺下,有他在身邊,我的心變得安寧。我很快便睡著了。睡夢中,許多破碎的夢境一晃而過,夢中記得格外清晰,可一醒來卻絲毫也記不起。
    宅邸裏的老仆找人牙子買了兩個手腳伶俐的新丫環核桃與碧桃,侍候我的起居。
    花了數日,君青琰也如他所說那般,將宅邸裏的東西都搬到郊外的那一處新宅院裏了。一晃眼,我便在趙國住了大半月。
    我讓核桃出去打聽大安的事情。
    核桃打聽完後,回來稟報道:“聽聞大安的明玉公主不見了,大安的皇帝派了好多人去尋找,連禦林軍都出動了。”
    這……委實出乎我意料。
    皇兄竟連禦林軍也出動了!皇兄派禦林軍來尋人,定然少不了被諫官上折子,說皇兄濫用私權。我頓時惴惴不安,心裏愧疚極了。
    可事已至此,我不知該如何是好。
    核桃問:“姑娘,外頭的寒梅開了,煞是好看。姑娘想去看看嗎?有什麽不高興的,興許賞完寒梅心情便好了。”
    碧桃附和道:“奴婢這就去準備幾樣吃食。”
    這兩個丫環倒是將我的脾性摸得七七八八,估摸君青琰沒少吩咐她們倆。君青琰今日外出了,前些天我在西京春元巷的巷尾吃到了一碗勁道特別足的麵,料也特別足,頗有我大安的西北風味。我吃了後便有些戀戀不舍,又吃多了半碗,接連幾天都讓君青琰陪我一起去吃麵。
    君青琰見狀便想著法子去磨那位麵鋪的老板,問他願不願來宅邸裏當差,每日煮個麵就成了。結果老板說這是祖傳的麵鋪,不能關。後來君青琰又想了個法子,為表誠意,效仿諸葛孔明三顧茅……麵鋪,磨著老板傳授他祖傳擀麵手藝。估摸著君青琰活得久,所以銀子多,耐心也足,磨了四五日,麵鋪老板受不住,鬆口了。
    於是這幾日一大早君青琰陪我用過早飯後,便去跟麵鋪老板學藝。
    我和君青琰說我隻是心血來潮想吃個麵,不必這麽大費周章……
    君青琰說還是自己學會了比較好,畢竟不會一直留在西京,等哪天離開了我想吃的時候,他馬上就能給我做。
    我悄悄地去看過君青琰學藝。
    我委實難以想象君青琰套著布衣,站在爐灶前嘿咻嘿咻地擀麵的場景。不過待我親眼瞧過後,倒是覺得這世間果真是看臉的,明明套著那麽醜的布衣,可在君青琰身上卻有一種獨特的魅力,尤其是他認真擀麵的時候,專注的眼神讓我雙眼都發直了。
    核桃抱來狐裘,給我披上。
    她扶著我往外走去。
    宅邸裏並沒有栽種梅樹,核桃說的寒梅在宅邸外麵的小山坡上。君青琰說梅樹栽種的年頭有些遠,他也不大記得是誰栽的,他看中這座宅邸時梅樹已經布滿整個小山坡,也正因為這滿山的梅樹,才讓周遭的幾座宅邸多年來無人問津。
    理由有兩個,一是偏僻,二是太貴。
    經我與君青琰的多日相處,我發現師父不缺錢,也如他說的那般,我在宮裏過什麽日子,他便能給我一樣甚至是更好的日子。
    幾座宅邸都被君青琰買了,接連的院牆被打通,還挖了十裏荷塘,比起我在大安的明玉山莊,絲毫不遜色。
    “姑娘,前幾日剛下了雪,地滑。”核桃提醒道。
    家丁牽來馬車,核桃扶我上車。碧桃也備好酒食,放在竹簍裏,與核桃一道跟著馬車前行。不過片刻,山坡已到。
    我站在山坡下,仰望著滿山的紅梅,景致頗為壯觀,襯著還未化的白雪,白中透紅的,雅致得很。
    我揣著手爐,徐步上山。
    核桃怕我摔倒緊緊地扶著我,我道:“寒梅怒放,摘幾枝回去放在花瓶裏吧,在屋裏賞賞也不錯。”
    碧桃應了聲。
    我又道:“回去後讓府裏的下人折多點回去,還能做梅花餅。”我摸了摸下巴,自言自語了一句:“我這樣是不是太能吃了……”
    碧桃笑道:“姑娘,能吃是福,且……”
    話音戛然而止。
    我扭頭一看,碧桃像是被人定住了那般,嘴巴微張。我再扭頭看核桃,核桃也是紋絲不動。有了先前的經驗,我豈會不知她們兩人中了蠱,就像是君青琰常常控製住青玉宮的宮人那樣。
    我琢磨著,莫非是師父想給我個小驚喜?
    我環望周遭。
    有一抹人影從梅林中走出,臉圓鼻寬,穿著奇怪的袍服,我敢拿我一年不吃肉食來打賭,這人絕對不是師父易容的,師父的品味可沒這麽糟糕。
    而且……
    我怎麽覺得我見過這人?
    我想了想,可是想不出來。我知道我這記性又開始變得不好了,唯有作罷。我摸了摸袖袋,青蟲蠱握在手中,正準備放出時,梅林中陸陸續續現出若幹道人影。
    我粗粗一算,起碼不下三十個。
    而我隻有傻了的情況下才可能把三十個青蟲蠱放進袖袋裏,且我也知以我的腳力,不可能跑得了。我咳了聲:“諸位也是來賞梅的吧?”
    帶頭的人冷冷看我一眼,不說話。
    我哈哈一笑:“真巧,我也是來賞梅的。”
    一道銀光閃現,沒入我的體內。
    帶頭的人說道:“把她帶走!”話音落時,已然有一人抓住我的雙臂,迅速扛起,然後躍上馬匹。馬蹄飛揚,甩了我一臉的雪泥。
    我琢磨,他們似乎不知道蠱蟲對我沒用,所以還是……先裝死吧。
    估摸著他們都以為我中蠱了,因此對我沒有防範。離開西京後,他們將我扔到一輛馬車裏。馬車仍在前行,不過裏麵隻有我一個人,我悄悄地摸到窗邊,拉開了一條細縫。
    外麵的天色已黑,馬車前前後後有許多人。
    我總算想起來了。
    之前之所以覺得帶頭的人眼熟,那是因為我真的見過他。就是那一回我追著玄衣人到了京城郊外,卻遇上了一群找茬的南疆蠱師,一見到君青琰就咄咄逼人地說還我齜麟。
    正是現在捉我這群人。
    看來這一回抓走我,目的也很明顯,又死心不改地想找君青琰要齜麟了。
    接連幾日,馬車走走停停的,他們似乎在趕路,一天裏隻歇一個時辰。不過也沒餓著我,到用飯的時辰便有人給我送來幹糧和水壺,盯著我吃完後,又繼續給我下蠱。
    約摸過了七八日,車窗明亮,是個大白天,他們停了下來。我聞到一陣撲鼻的臊味,仔細一聽,原來是趕路多了,不少馬匹跑不動了,他們尋了一家馬廄,在換馬。
    我倒也不擔心他們會對我怎麽樣。
    既然是有求於君青琰,在君青琰到來前,定然不會取我的性命。且君青琰有迷蹤蠱,知道我的行蹤不難。外頭忽有吵鬧聲,似乎是談價錢時起了爭執。
    而此時有人走近馬車,我連忙閉了眼,趴在窄榻上。
    車簾被掀開,臊味更濃。
    有人粗聲道:“皇帝的女人,老子還沒試過。長得細皮嫩肉的,用起來絕對爽。”說著,有人觸碰到我的手臂。
    我心中一驚。
    幸好此時有另外一人阻止了他:“別礙事,這女人你我都碰不得。”
    那人又將我翻過來,掐了我的臉蛋一下。
    “不碰,掐一掐總行吧。老子活了這麽久,做夢都想搞景泰帝的女人。不是門主有吩咐,老子早就搞醒她了。”
    “價錢談好了,啟程吧。”
    車簾又被放下,我睜開了眼。
    摸了摸被掐得生疼的臉蛋,我的心噗咚噗咚地跳著。
    我忽然想起那一日君青琰給我的小瓷瓶,瓶底印著一個“景”字。而方才那些人這麽說,心底已經隱隱有個猜測浮上心頭。
    史書記載,景泰帝與他的皇後卒於一場奇怪的大火,而他的皇後死的那一年似乎不到二十五。
    那麽也就是說……
    君青琰是景泰帝?菀兒是皇後?
    白琬說君青琰知道玉人傳說,所以尋到了菀兒。玉人能許一個願望,君青琰當初找到菀兒是想許什麽願望?腦子裏冷不丁的想起那一夜在禦書房的密室裏見到那一本藍皮書冊,封皮用小楷寫著六字——
    玉人飼養手冊。
    又過了數日,馬車總算徹底停下。有人扛著我離開馬車,取而代之的是一間廂房。
    比我想象中好太多了。
    我原以為他們會將我關在地牢裏,或者是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屋,沒想到卻是一間不錯的廂房,雖然不能和宮裏的相比,但是看這擺設和家具,也能算得上是富貴人家的水平。
    他們沒用再用蠱蟲控製我,相反的是我到了這個地方後,周遭的人待我的態度明顯好了不少。且還有兩三侍婢在一旁伺候,我試探地提了個小小的要求:我想吃梅花餅。
    她們竟然也答應了,不到兩柱香的時間便給送了過來。
    一侍婢還說道:“姑娘有什麽吩咐盡管說。”
    奇了,這態度好得像是有求於我似的。我摸摸下巴,道:“這是南疆吧,你們會跳舞嗎?會的話,就來跳一個,水蛇腰扭呀扭,我最喜歡這樣的舞姬了。”
    “是的,姑娘。”
    說著,她們竟然真的去準備了。沒一會就在我麵前將小蠻腰扭得跟水蛇一樣,一旁還有人奏:“你的腰扭得沒妖氣,去找個有妖氣一點的。”
    我故意挑釁。沒想到她們還真的又去找了一個妖媚的舞姬,那腰肢扭得我渾身都酥了。
    我委實捉摸不透。
    此時天色已黑,一侍婢屈膝道:“姑娘,天色不早了,還請早些歇息,奴婢們在外頭守著,姑娘若有吩咐,在裏頭喚一聲,奴婢們就能聽到。”
    在她們走到門檻處時,我輕咳一聲,道:“且慢。”
    我沉聲道:“我要見你們的門主。”
    一侍婢回我:“回姑娘的話,門主曾吩咐,時機一到自會來見姑娘。”房門一關,我不由陷入沉思。方才逐步試探,依稀也試探出了一些事情。
    他們待我如此客氣,看來原因不在君青琰身上。
    換句話說,他們並非衝著君青琰去的,而是衝著我來的。
    翌日,我嫌屋裏悶,嚷嚷著要出去走走。幾位侍婢起初不大願意,但在我的再三堅持下,還是答應了。我趁機出去打量了周圍的環境。
    是一個不大的院子。
    有一間主屋,還有兩三間耳房,想來那幾位侍婢便是睡在耳房裏。院中空蕩蕩的,地上的積雪已融,寒風吹過時,微微有些冷。
    我哆嗦了下,身旁的侍婢給我披上狐裘。
    我問:“這是哪兒?”
    她道:“回姑娘的話,這裏是元山門。”
    我一聽,心中頓時了然。之前周雲易給我看的那本有關南疆蠱術的書冊中,除了詳細介紹了各種蠱術之外,還有門派。元山門是南疆的四大門派之一,因曾經養出蠱王齜麟,奠定了獨尊無二的地位。
    看來這兒真的是南疆了。
    我想走出院門,剛到門口就被倆護院攔住。
    我扭頭問侍婢:“哦?連在門口走走也不行?你們大老遠將我擄來南疆,我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姑娘也沒法逃得出去,在門口走走還能在你們眼皮子下不見麽?”
    護院麵上有為難之色。
    我仗著她們之前待我的態度,佯作一副惱怒的模樣,氣衝衝地道:“不給就罷了!有你們這樣的待客之道嗎!”
    侍婢賠笑道:“姑娘莫生氣。”
    說著,侍婢給護院使了個眼色,他們終於縮回手,側過身子,道:“姑娘請。”
    我這才發現這座小院子竟在半山腰上,且周遭護院重重,我想要離開委實不易。接著我又如法炮製,不過走到元山門的門口,幾個侍婢就死活不再願意我離開了。
    我也作罷了。
    做人不能得寸進尺,橫豎走了一整日,我也大概把元山門的地形摸得七七八八,且我還發現一事,這元山門的人格外怕我生氣,我一惱,一怒,幾個侍婢就連忙服軟。
    說起來,倒是跟我在宮中的時候差不多。
    不僅僅是我青玉宮的宮人,就連皇兄也是如此,我一不高興了,或者是一生氣,眼淚啪嗒啪嗒地落下,皇兄便什麽都應承我了。
    我琢磨著,莫非我長了張容易讓人憐香惜玉的臉?
    我算了算,離我被擄的那一日,已經過了一月有餘,春雪都開始初融了,可君青琰還沒找上來。我不禁有些擔心。
    不過這時我已經把元山門摸得比皇宮熟悉。
    昨日我找到一條下山的小路,微微有些陡峭,但並沒有人看守,所以如今隻要我尋個時機擺脫掉這幾個侍婢,便能抄小路下山,再迅速離開南疆。
    到時候不管去趙國也好還是回大安也罷,總好過在南疆當傀儡。
    在大安時,我練就了一身甩人的好本領。此時在南疆的元山門要甩掉幾個侍婢也不難,許是我這些時日太過乖巧,她們以為我如同孫猴子一樣逃離不了這座五指山,於是對我放鬆了警惕。
    我聲稱肚痛,要如廁,在茅坑裏蹲了許久,又捏了個手紙用光的措詞支開了其中一個侍婢,剩下的一個用青蟲蠱解決了。
    我十分順利地溜到那一條小路。
    我摸了摸袖袋,青蟲蠱隻剩三個,接下來得省著用了。我沒有多想,趕緊往山下走。這條小路不像元山門正門對著的打磨好的那條山路,那條山路馬車能直接上來,而我選擇的這條陡峭的路隻能靠我自己爬下去。
    我時間不多,不用兩刻鍾,她們就會發現我不見了,我得趕快爬下去,趁她們沒有發現先找個安全地方躲一躲,等風頭過去了再離開南疆。
    山路越來越窄,不過卻離山下的小鎮越來越近了。
    我心中一喜,加快了速度。
    然而,將近山腳時,我倏然聽到一道奇怪的聲音,沙沙沙的,伴隨著冷風,讓我的皮毛都豎了起來。我一扭頭,隻見數十步開外的樹上爬滿了密密麻麻的蠍子,地上還有許多,儼然就是一個蠍子場。
    我咽了口唾沫,忽然有些明白為什麽這條小路沒有人看守了。
    有這麽多蠍子在,誰敢從這裏逃走呀。
    我不禁往後挪了挪,未料卻是碰到一處柔軟。我嚇得雙腿都軟了又軟,顫顫巍巍地扭頭,我的身後不知何時站了一個少年郎。
    眉清目秀的,看起來連二八都沒有。
    他看著我,問:“害怕嗎?”
    我老實地回答:“……有點。”
    他哼了聲,道:“既然害怕就不要逃走,擅自離開元山門的人需要懲罰。”他拍拍手,那些密密麻麻的蠍子立即湧來,我是不怕蟲蛇之類的,但……但我數量一多我就怕了。
    我鎮定地說:“我不是你們元山門的人,你們擅自抓我過來才應該受到懲罰。我被抓了逃走有什麽不對?若是門主被抓,莫非門主會什麽都不做任由對方宰割?”
    少年郎挑眉:“你知道本座?”
    “我猜的。”
    這些時日我有觀察元山門的弟子,包括侍候我的那幾個侍婢,元山門等級分明,服飾也大有講究,且南疆的人以蛇為圖騰,少年郎身上的袍袖上繡有一條栩栩如生的金蛇,若非地位高的人不可能敢這麽穿。
    他道:“你倒有幾分聰慧,不過還是要罰。”
    眼角的餘光一瞥,蠍子群離我越來越近,我曉得他能控製蠍群,我逃也來不及。我一咬牙,眼眶登時就泛出淚珠,我吸吸鼻子,罵道:“你們好無理取鬧,枉我我還以為你們元山門是南疆的正經門派,是講道理的……”
    淚珠子這會也啪嗒啪嗒地掉落。
    少年郎看起來有些慌,他連忙從衣襟裏掏出一本書冊,翻了翻,然後急匆匆地說道:“別哭了別哭了,本座不嚇你了。”
    話音未落,他拍拍手,蠍子群開始慢慢地退散。
    我眼尖地瞅了瞅。
    藍皮的小冊,上麵寫著六字——玉人飼養手冊。
    我被抓了回去,侍候我的侍婢通通受了罰,此時全都跪在屋外。
    我哭得雙眼紅腫。
    少年郎不知該如何是好,在我身前慌了手腳。他……似乎特別害怕我哭泣。我暗地裏掐了自己一下,眼淚又從眼角處滑下。
    他說:“你別哭,有話好好說。本座不是沒罰了你嗎?你哭什麽?”
    我道:“千裏迢迢被抓來,我能不哭嗎?”
    他道:“你說,你要怎麽樣才不哭?”
    我道:“放我走。”
    “不行。”
    我又道:“為什麽要抓我過來?你們元山門意圖何在?”
    他沉默了下。我重重地吸了吸鼻子,哇的一聲哭得厲害了。他無奈地道:“莫非你當本座是傻子?本座看得出來你在裝哭。”
    我被嗆了下。
    他又說:“君青琰欠我們的便由你來還。”
    我說:“你是說齜麟的事情?明明是你們出爾反爾,給了師父又反悔了,怨不得別人。”
    少年郎道:“那是先人傻,我們可不傻。”
    我大概能猜得到是什麽事了,估摸著是當初菀兒死後,身為景泰帝的君青琰為了與菀兒再續前緣,便跟有齜麟的元山門做了交易,也估摸著元山門的先人好騙,於是齜麟被君青琰吞入肚裏了,然而元山門的後代卻後悔了,於是便有了之前追殺君青琰的那一樁事,也有了現在抓走我的這一樁事。
    不過我這事,有點不一樣。
    根據方才看到的藍皮小冊,我想他們估計是把我當玉人了。所以才抓了我,估計是想等我二十五後化玉,然後許個和齜麟有關的願望。
    我頗為不解。
    怎麽人人見到我都把我當玉人了?
    不過我不打算告訴眼前少年郎真相,他們把我當玉人,我倒是可以借此逃離元山門。我問:“你叫什麽名字?”
    少年郎道:“本座大名元祁。”他滔滔不絕地說道:“本座是南疆有史以來最為年輕的門主,在本座的帶領之下,元山門一定能發揚光大,受萬人景仰!”
    果真還是個少年郎。
    我崇拜地道:“元門主果真名不虛傳,久仰久仰。”
    元祁滿意地笑了笑。
    我又道:“方才你看的那本冊子能不能給我看看?”
    元祁問:“什麽冊子?”
    我道:“玉人飼養手冊。”他警惕地看著我,我聳聳肩,說道:“你不必如此,我知道我是玉人,也知道你們抓我過來為的是什麽,我現在就是好奇裏麵的內容。我倒是不曾想過世間竟會有這樣的書冊。”
    他道:“是祖上流傳下來的。”
    我問:“給我看看吧。”
    元祁猶豫了下,最終還是給我了。我翻開一看,裏頭密密麻麻地記載了各種大大小小的注意事項,養玉人竟然如斯麻煩,必須時常保持玉人心情開朗,哭的次數越少,化成的玉質地便越好,也更容易達成願望。
    我摸摸下巴,原來如此,難怪元祁這麽怕我哭,怪不得對我有求必應。
    這元山門的門主畢竟年紀輕,實在不圓滑,也愚笨得可以了,竟然還真的把書冊給我了。倘若我真的是玉人,此刻必然一哭二鬧三上吊的然後鬧得他把我給放了。
    元祁又說:“你這是什麽表情?”
    我瞅瞅他,露齒一笑:“沒什麽。”
    我繼續翻看小冊,驀然,我的目光頓時凝住。入目之處是一行細小的字——玉人若為女,需是完璧之身。一旦破壁,願望無效。
    我怔了怔。
    若這小冊上所說的都是真的,那麽也就是說君青琰和菀兒從未圓過房?
    我的腦子裏有許多逃走的計劃,可惜還未一一施行,我就得病了。起初是感染風寒,而後半夜發燒,燒得我神誌不清。
    我做了許多個夢,夢裏有許多人在說話,可我一句也聽不清。我屏氣凝神,嚐試了好久,才稍微聽清了一句——“阿琰阿琰,我要七福神。”
    脆生生的童音在腦裏蕩來蕩去,最後把我蕩醒了。
    我睜開眼,映入我眼底的是元祁那張焦急的臉。我聽到他說道:“到底是怎麽回事?怎麽好端端生病了?”他翻著藍皮手冊,邊踱步邊說:“明明這書上說玉人幾乎不生病的,這要病死了齜麟也沒了。”
    看著他著急的模樣,我挺想告訴他一句,我不是玉人。不過聽到他後半句,我頓時就不想告訴他了。我咳了了一聲,元祁一個箭步奔到我身邊。
    “阿玉,你好些了嗎?”
    我的嗓子沙啞得很,也不知燒了幾日,現在頭還是暈暈乎乎的。我說:“我不叫阿玉。”
    元祁說道:“那美玉這名字如何?”
    我沒力氣與他說話了。
    元祁還自顧自地說道:“不如叫你明玉好了,明玉明玉剛好和你相襯。”
    他這倒是誤打誤撞地說對我的封號了。
    我咳了幾聲,他又對一旁的侍婢說:“快去把大夫喚來,說是退熱了。”
    大夫很快便來了,一診我的脈搏,鬆了口氣,說道:“燒退了,就沒什麽大礙了,好好休養半月便能痊愈了。”
    我病得多了,無需大夫多說,我也知道我肯定是感染了風寒,然後引起發熱。想來是那一日偷偷離開元山門,下山的時候受了蠍子群的驚嚇,出了身冷汗,被抓回來後也沒注意,於是便感染風寒了。
    若是擱在以往,我也不擔心。
    因為我知道病幾個很快便能好了,可近兩年來,我隻要一得病,在榻上便躺得越來越久,即便是小病。最開始是小半個月,之後一兩月,最近一次病了一回,痊愈後夏天都過了。
    這一回也不知要病多久。
    我歎了聲,現在是想逃跑也逃不成了。
    元祁擔憂地問:“你還有哪裏不舒服?”
    他看我的神情就像是在看一樣寶器,仿佛我生個病,寶器便不能用了。我懶得理他,加之頭還是昏沉得厲害,雙眼一閉,沒一會又睡過去了。
    待我再次醒來時,外邊的天已經黑了。
    侍婢問我要不要喝水,我清清嗓子,說:“也好。”
    我又問:“今天是什麽日子了?”我這一睡也不知睡了多久,現在我全身無力,像是好幾天沒進食過一樣。侍婢正要回我,倏有銀光閃現,她被定在地上。
    我一怔,抬眼繞過侍婢望去,見到一抹熟悉的人影。
    我心中一喜,正想用力從榻上坐起時,君青琰已經奔到我身側,他扶起我,我倚在他的懷中。他說:“是為師來遲了。”
    他握住我的手,道:“元祁虐待你了?”
    我搖搖頭,說:“他當我是玉人,不敢待我不好。”我又咳了幾聲,君青琰給我倒了一杯水,我喝了幾口,嗓子方舒服了一些,我道:“元祁想拿我換齜麟。”
    君青琰握緊我的手:“你先養病,其他事無需多想。養好病才是正事。至於元祁,等你病好了再說。”
    我看了看他,問:“師父,你是不是生氣了?”
    每次君青琰一生氣,就會擺出這樣的神色。君青琰拍拍我的手背,道:“為師隻是在生自己的氣,一時疏忽又讓人擄走你了。”
    我笑道:“明明是第一次……”
    君青琰道:“是為師記錯了。”
    師父來了,我的心情也輕鬆了不少,頭也沒那麽沉了。不過我是萬萬不願再留在元山門了。我撐著眼皮,說:“師父,我們離開南疆吧。”
    君青琰道:“等你養好病後再離開。”
    我搖頭道:“可阿嫵不想留在這裏了。”
    他道:“阿嫵乖,等你的身子再好一些就離開。”我側過頭,咬上君青琰的唇,說:“師父,阿嫵好想你。”
    君青琰的眼裏有柔色浮起。
    他回親了我一口。
    我問:“師父想不想阿嫵?”
    他說:“你一直在為師心裏。”
    我滿意極了,隻是同時的又有些苦惱,我道:“師父,我是不是得了什麽病?怎麽近幾年每次病的時間都越來越長?”若是再多幾次,一病幾年的話,那還用活的?
    君青琰垂首親了親我的額頭:“別擔心,有為師在。”
    有他這一句話,我也安心了不少。
    君青琰易容成了元山門的一個小廝,夜裏便控製侍候我的侍婢,在我身邊照顧我。有君青琰在,我的心情也大有不同,雖然還躺在榻上,但是精神好了不少,不過還是下不了榻。
    我清醒的時候聽侍婢說近來元山門很邪門,藏書閣無端端就走水了,更邪門的是門主住的院落鬧鬼,說是有長舌女鬼在門主榻前飄呀飄,不過門主英明神武,自然不怕鬼神之流。
    她們話是這麽說,但我這幾日見到元祁的時候,他雙眼無神,臉色也是慘白慘白的,顯然是嚇得不輕。以至於後來元祁也病了,大半月沒過來看我。
    夜裏時,我問過君青琰,是不是他幹的。
    君青琰咳了好幾聲,說:“不是。”仿佛怕我不信,他又添了句:“為師像是會做這種偷雞摸狗之事的人嗎?”
    與師父相處這麽久我哪裏會不知他一說謊就咳個不停,不過我不打算揭穿他。
    我笑了笑,說:“嗯,是不太像。”
    說著,胸口忽然一悶,不由重重地咳了好一陣子。君青琰拍拍我的後背,把案上攤涼的藥喂我喝了。我歇了半會,方舒服了不少。
    “師父,最近可有皇兄的消息?”
    離宮後,我心裏始終掛念著皇兄,尤其是生病之後,格外想念皇兄。我今日才發現侍候我的侍婢早已換下薄薄的春衫,穿著輕薄涼快的夏裙了。
    我離開大安已有整整半年。
    我這一回竟然真的病了很久很久,體內似有什麽將要呼之欲出一般,夜裏也總在做奇怪的夢,夢境光怪陸離,可是我醒來後卻一點也不記得,隻記得心口在呼哧呼哧地疼。
    君青琰的沉默讓我多了幾分慌張。
    我問:“皇兄怎麽了?是不是皇兄出什麽事情了?”
    君青琰輕聲道:“沒有,遠在南疆,大安的消息難以打聽。”頓了下,他又道:“不過你放心,你皇兄是九五之尊,斷不會出什麽事情。”
    我鬆了口氣。
    此時我也有些乏了,君青琰說:“睡吧,為師等你睡後再離開。”我合上眼,一會後,我又睜開眼,抓住了君青琰的手,說:“師父,等阿嫵病好後,回大安吧。阿嫵想家了。”
    半晌,我才聽到他說了句。
    “……好。”
    我能下榻時,夏天已經過了。雖然我還未完全康複,但能走能跳的,就是偶爾會有點頭暈。不過也不要緊,我想快點離開南疆。
    在我的堅持之下,君青琰妥協了。
    夜黑風高之時,我們詳細地密謀了一番,決定後日便離開元山門。後天是元祁的生辰,我聽侍婢說,每逢門主生辰都會大辦,正是元山門守衛最放鬆的時候。
    元祁還不知我已經好得七七八八了,加上我這麽聽話配合地在元山門待了大半年,元祁早已對我沒有了警惕之心。
    到時候便是我與君青琰離開的最佳機會。
    夜色臨近,我聽到煙花在夜空中炸響的聲音,想來是在慶賀元祁的生辰。此時,門被推開,兩個侍婢端了飯食進來,一侍婢走到我身邊,問:“姑娘,今日的身子可有好些了?”
    我咳了幾聲,道:“你們過來。”
    另外一個侍婢也走上前。
    在她們站定時,我將君青琰交給我的兩個蠱蟲迅速送入她們的體內,隨後我一翻身,麻利地溜了出去。走到院門時,君青琰已經解決了門口的兩個護院。
    “師父……”
    君青琰牽上我的手:“我們走吧。”
    一切都如君青琰所料那般,因元祁的生辰,一眾護院都放鬆了警惕,守衛也鬆了許多,君青琰與我輕而易舉地走出了元山門。
    抄了一條近路,約摸走了一刻鍾,不遠處的樹下出現了君青琰早已備好的馬車以及兩匹馬,還有兩個老仆。
    我認得他們的,是西京府邸上的老仆。他們對我抱拳,喊了一聲:“容姑娘。”
    我對他們點點頭,君青琰扶我上了馬車。
    君青琰坐在趕車的位置上,對老仆使了個眼色。他們兩人明了,迅速翻身上馬,揚起馬韁,跑得飛快。在我與君青琰的計劃中,兩個老仆乃是起誘敵之用。
    元祁他們定會以為我們趕時間,選擇的逃跑方式定會是騎馬,而非馬車這麽悠哉遊哉的像是出遊一般。到時候元祁發現我不見了,肯定會先去追兩個老仆,到時候我與君青琰早已離開南疆了。
    車窗外的景致不停地後退,馬車跑得平穩,雖是山路但也不會顛簸,如在平地上行走那般。
    我喉嚨有點幹,輕輕地咳了幾聲。
    君青琰立馬問:“是不是喉嚨不舒服?包袱裏有水囊。”
    我掀開車簾,鑽出馬車,與君青琰坐在一塊。他有些緊張,說:“外頭風大,進去坐著。”我挽住他的臂膀,說道:“阿嫵沒事,病也好得七七八八了。”
    君青琰還想說些什麽,我搶先說道:“阿嫵想和師父一起坐著。”
    每次我這麽一說,君青琰就拿我沒轍。這一次也依舊如此。我說:“師父,阿嫵想時時刻刻都和你在一起。”
    君青琰說:“傻丫頭,現在不就跟為師一起了嗎?”
    我道:“我想和師父待久一點。”
    他無奈地道:“就坐一會,要是再咳嗽就得進去坐著。”
    我挽緊他的手臂,說道:“好。”
    時值秋末,秋高氣爽,夜色如墨,依稀能見到大雁南飛,一切的一切再尋常不過。可我卻看得入神,許久,我對君青琰道:“師父,我們不回趙國了,我們回大安吧。我……我想見皇兄。”
    君青琰的手臂微僵。
    半晌,他輕歎一聲,道:“也好。”
    我與君青琰始終是低估了元祁,他如此年少便能當上元山門的門主,到底是有幾分能耐的。我們剛到山腳,元祁便帶領著一群人追了過來。
    “君青琰,明玉!你們倆在本座的元山門白吃白喝大半年,這麽就走了,你們的臉皮被狗吃了嗎?再不停下來,別怪本座無情!”
    君青琰一把拉住我,單手解開套馬的韁繩,隨後與我一道躍上馬匹,車廂轟然倒塌。我坐在君青琰的懷裏,耳邊的風呼呼呼地吹。
    馬匹上承載兩個人的重量,始終有點吃不消,漸漸的,跑得越來越慢。我扭頭一看,元祁他們與我們越來越接近。
    我問:“師父怎麽辦?”
    君青琰說道:“你抱著馬脖子,不要鬆手,按照我們原先的計劃,隻要跑到山腳下的小鎮,就會有我們的人接應。我先擋著他們。”
    我心中一緊。
    “他們人這麽多……”
    君青琰道:“還記得當初在京城郊外的時候麽?”
    我點頭。
    他道:“你放心,有齜麟在,他們奈何不了我。我會平安無事地去找你。”
    我知道不會武功的我隻會是君青琰的累贅,遂趕緊點頭。君青琰親我的臉頰一口,翻身下馬,手掌往馬臀一拍,我再次見到漫天的銀光飛舞,我知道那是蠱蟲。
    不過此時我顧不上那麽多,隻能死死地抱住馬脖子,生怕它會把我甩下去。
    也不知跑了多久,待夜色越來越黑時,我見到不遠處有火光現出,是小鎮上的燈火。我心中一喜,可接近小鎮的時候,馬忽然嘶叫一聲,前蹄高揚,登時把我甩到地上。
    手臂重重一磕,我聽到手鐲破裂的聲音。
    是打小開始我就從未摘下來過的吉祥如紋鐲子,恍惚間,腦子裏響起皇兄的那一句——“阿嫵,這鐲子是開過光的,可以庇佑你身體安康,以後不許摘下來。”
    我從小就對皇兄唯命是從,皇兄所說的話,每一句我都記得一清二楚。
    他說:“明玉這個封號與你極為相襯……”
    他說:“阿嫵,朕最疼你了,阿嫵一哭朕就不知該如何是好……”
    他說:“阿嫵是朕的皇妹,朕會待你好。”
    那一夜從禦書房的密室出來,我就一直在欺騙自己。
    皇兄待我好跟玉人無關,我甚至在自欺欺人地認為菀兒不是我,還為此狂吃君青琰的醋,想著吃醋吃多了,我便能更堅定地告訴自己,我不是菀兒,不是玉人,我與皇兄二十多年的兄妹之情,都是真的。
    皇兄寵我疼我,僅僅因為我是阿嫵,我是他的皇妹容嫵。
    可現在玉鐲破了。
    先前光怪陸離的破碎夢境一一縫合,每一個夢都在真真切切地告訴我——你就是菀兒,你就是玉人。
    我想,之前君青琰與白琬第一眼見到我都誤認我是菀兒,隨後又果斷地否決,想必是吉祥如意鐲子的功勞。鐲子一碎,我的腦子也不暈了。
    我從未感受過自己的身體如此有力,像是獲得新生一般。
    我大抵明白元祁之前整日在我榻邊嘮叨玉人不會生病的緣由,這鐲子便是隱藏玉人氣息的關鍵,可如今我的年齡逐漸逼近二十五,鐲子擋不住了,於是我才會病得一次比一次久,想來這也是為什麽我從小到大一直生病的緣故吧。
    如今碎了,便再也無法抵擋。
    我望了望黑沉的夜空。
    離我二十五,還有一年零兩個月。
    我從地上爬起,玉鐲一碎,就像是藥到病除一般,我的腦子前所未有地清醒。我舉目四望,當務之急還是得先找到君青琰的人。
    未料此時,卻有數道黑影逼近。
    雖著便衣,但不難發現他們的腰間上有元山門的腰飾,我在幾個侍婢的身上都見過。我數了數,有四人,而我身上隻剩三隻青蟲蠱。
    我不假思索便將青蟲蠱全部拋出,有三人中蠱。
    還有一人驚詫地看了我一眼,道:“倒是小瞧了你。”
    我拔腿就跑,等剩下三人清醒過來後,我就真真是插翅難飛。我沒有來過山腳下的小鎮,隻能往人煙最多的地方跑,隻要遇上君青琰的人,我就能得救了。
    也不知是不是玉鐲碎了的緣故,又或是我一心求生,那追我之人一時半會竟也追不上我。我跑得氣喘籲籲,慌亂之中,誤入一幽深窄巷,巷尾將近,竟是沒了路。
    牆這麽高,我斷不可能翻得過去。
    黑影逼近,齜牙咧嘴地看著我。
    “看你還想逃哪裏去……”
    他一步一步地靠近,我一步一步地後退,無路可退時,我心生絕望。若是再被抓回元山門,下次恐怕沒這麽容易逃出來了。
    黑影伸手。
    我閉上了眼。沒有想象中的粗暴,且似乎還有悶哼的一聲響起。我不由一怔,小心翼翼地睜開眼,卻見黑影倒地,頭部的血流了一地。
    我再抬眼,眼睛倏地睜大。
    一男子手抓硯台,硯台一角疑似有血滴下,而這男子我也認識。
    正是早已被賜死的周雲易。
    我與他四目相對。
    他正想說話,我拍拍衣袖,輕描淡寫地道:“周大人,你該不會想告訴本宮你是周雲易的孿生兄弟吧?”
    周雲易苦笑一聲:“罪臣不敢。”
    我道:“連詐死你都敢了,你還有什麽不敢?”
    我往前邁了一步,不小心踩到黑影的手掌心,夜深露重的,這兒委實不是個談話的好地方。周雲易也注意到這一點,他道:“罪臣自知死罪難逃,然此時已然夜深,公主衣衫單薄,若因此而鳳體違和,罪臣更是罪上加罪。若公主不介意,還請來罪臣的寒舍喝杯熱茶。”
    有迷蹤蠱在,鎮子如此小,君青琰不會找不到我。我瞥了他一眼,端著架子道:“走罷。”
    周雲易側過身子:“公主請。”
    禮數還是一如既往的周到。
    我先行了一步,周雲易雖然帶路,但步子也稍微慢了我一小截,口中指著路:“……往東拐個十來步便到了,罪臣的寒舍便在此處。”
    小半柱香的時間後,周雲易方停下來。
    我抬眼打量了下,並非是高門大戶,隻是一般的小院,門口有個小廝,是周雲易在大安時就常帶在身邊的,因此自然也認得我。
    小廝麵色惶恐。
    周雲易溫聲道:“去沏壺熱茶。”
    說著,小廝慌慌張張地開了門。我隨著周雲易一道邁入,院裏有個小棚,搭著一個葡萄架子,旁邊還有曬著的臘肉,看起來倒像是個農家小院。
    周雲易抬袖置於唇邊,輕咳了聲:“寒舍粗陋。”
    我道:“無妨。”
    我進了屋裏,小廝已經沏好一壺熱茶。周雲易倒了一杯,遞到我麵前,我道:“擱著吧,本宮並非來與你敘舊的。”
    我直截了當地道:“你為何會在此?”
    周雲易跪下,他的小廝也跟著跪下。
    他道:“罪臣貪生怕死,有負皇恩。”
    我道:“冠冕堂皇之話就不必說了,你是如何詐死的?本宮的侍婢明明親眼見到你家人替你收了屍……”我一怔,當初我因君青琰一事受了情傷,心如死灰,也沒親眼去看,所有的所有都是由冬桃之口告訴我的。
    ……冬桃騙了我。
    是她騙了我!
    給她一百個膽子也不敢拿此事來騙我,除非是她背後有人指使。而能讓周雲易瞞天過海之人,如今朝中也隻有一人。
    周雲易微微一笑:“看來公主是想明白了。”
    “是……是……”
    他又道:“人生在世總有許多逼不得已……”驀地,他向我我靠近,有一股奇怪的香味襲來,隻聽他聲音喑啞地道:“公主,莫要恨雲易。”說罷,我倏然困極了,眼皮一垂,不知不覺中就昏了過去。
    我醒過來時,還未睜眼,便聽得轆轆車聲。
    身下是柔軟的矮榻,鼻間裏依稀可聞龍涎香。我咽了口唾沫,遲遲不敢睜眼。
    我終於明白我昏倒前周雲易說的那句話。
    他讓我別恨他。
    想來是便是這個理由。
    “阿嫵。”
    一道我再熟悉不過的聲音傳來,逼得我渾身打顫。寬厚的手掌撫上我的臉頰,他說:“阿嫵還在怨朕打了你一巴,是嗎?”
    “小時候阿嫵與朕鬧別扭時,也時常裝睡,朕哄了你一回又一回,你才肯對朕笑一下。離宮出走了這麽久,你再不回家,朕心難安。”
    皇兄的手指輕輕地滑過我的臉頰,龍涎香的味兒越來越重。
    我忍不住,終於睜開了眼,映入我眼底的是皇兄近在咫尺的臉蛋,他深深地看著我,輕笑了聲:“終於肯睜眼了。”
    我鼻子一酸。
    倘若我不是玉人,真的是皇兄的阿妹,那該多好。可惜沒有倘若,擺在我麵前的是血淋淋的現實。
    我張張嘴,道:“皇兄,阿嫵有話與你說。”
    皇兄仍舊是那副含笑的模樣:“嗯?”
    我道:“阿嫵有愧於大安,有愧於皇兄自小的教誨,做出了有辱皇家聲譽之事,阿嫵早已非完璧之身。”
    皇兄笑容頓僵。
    我豁出去了,說道:“阿嫵早已與君青琰行了夫妻之實,是阿嫵一時情難自禁,行下苟且之事,請……請皇兄降罪。”
    皇兄看著我,目光冰冷得像是臘月寒譚。
    我對皇兄撒了個謊。
    我與師父自然不可能行了夫妻之實。我早已恢複了作為玉人的記憶,若是當真與師父行了夫妻之實,我的生命便真的隻剩一年了,再也沒有輪回。
    我之所以這麽說,為的便是試探皇兄的惻隱之心。
    我與君青琰行了夫妻之實,那麽等我到了二十五,就不能化玉了。於皇兄而言,我便隻是一個短命鬼。希望皇兄能夠看在過往二十四年的兄妹之情的份上,放我一條生路。
    皇兄變得沉默。
    打從那一日我在馬車上說了那一番話後,皇兄再也沒有跟我說過一句話。即便偶爾我想開口軟聲軟語地哄著皇兄,皇兄也不給我這個機會。
    但凡我一張嘴,皇兄冷颼颼的目光就就飄了過來。
    那張黑沉沉冷冰冰且陌生到極致的臉,登時讓我如魚在哽。我不禁有些心酸,過去的日子當真再也回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