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姻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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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天又是錫若回明珠府的日子。他老遠就看見永福在門口探頭探腦地張望,立刻策馬幾步來到他的身前,勒住韁繩之後朝他問道:“看什麽呢?”
不想永福一看見錫若,卻顯而易見地嚇了一大跳,竟又“哧溜”一聲縮回門洞裏去了。錫若微一挑眉,喝道:“站住!”永福果真又垂頭喪氣地轉了回來,在錫若的馬下給他打了一個千說道:“請小叔叔安。”
錫若端坐在馬上,覷著永福躲躲閃閃的目光,問道:“你怎麽一看見我就跑?”
永福囁喏了半天,最後垂頭喪氣地說道:“我正想偷著出門,想不到被小叔叔看見了。”
錫若看著這個很快就要滿十五歲、已經出落成一副小大人模樣兒的侄子,有些好笑地說道:“出門就出門,跟你額娘稟告一聲就是了。幹嗎一副見不得人的樣子?”
永福攢著眉頭說道:“我要去見……一個人。怕我額娘不答應。”
錫若這回倒真的聽住了,見永福露出一副不勝煩惱的樣子,便跳下馬背,又伸手攬住了他的肩膀問道:“有什麽大不了的事兒?讓你的臉皺得跟個苦瓜似的。跟小叔叔說說。”
永福反手攀住錫若的肩膀,一臉哀求地說道:“小叔叔,我把這事兒告訴你,你可不要再告訴別人。不然……不然他們都會罵我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
錫若笑著點點頭,又被永福一把拽到了院子裏的天井底下,這才聽永福忸忸怩怩地說起他跟九貝子家的瓔珞格格好上了。錫若聽得又好氣又好笑,忍不住伸手拍了永福的後腦勺一記,斥道:“早戀!”
永福摸著被拍疼的後腦勺,卻反駁道:“我都快十五了,小瓔子今年也十三了,哪裏早?有些人家的女孩兒都出嫁了!”
錫若愣了一下,這才想起古人的婚嫁觀念與現代人不同,像用永福這樣初中生年紀的小男孩,當了人家的老爹都不稀奇。當年十四阿哥不就是在他十五歲的時候得了第一個兒子弘春嗎?錫若隻得苦笑著搖了搖頭,又朝永福問道:“你們什麽時候好上的?”
永福卻又變得害羞了起來,用腳尖蹭著地縫說道:“一直都很好。”
錫若目光一閃,又不動聲色地問道:“你真就這麽喜歡她?”
永福用力地點了點頭,卻又揪起旁邊一根已經幹枯的藤蔓,苦惱地說道:“可我現在什麽都不是,她卻是九貝子家的三格格。我怕自己……配不上她。”
錫若仔細地端詳了永福兩眼,問道:“那如果她以後要倒黴,甚至連格格都做不了了,你怎麽辦?”
永福先是愣了一下,有些迷惑地看了錫若一眼之後,又語氣堅決地說道:“那我也喜歡她!”
錫若笑了一聲,重重地一拍永福的肩膀說道:“那好!等你的守孝期過了,我去替你討了這個媳婦兒來!”
永福怔了一下,隨即露出歡喜不盡的神情來,卻又有些遲疑地問道:“他阿瑪九貝子要是嫌棄我,可如何是好呢?”說著又急了起來,拉著錫若的手使勁搖晃道:“小叔叔小叔叔,永福求求您了,您就薦了我到宮裏當侍衛去吧。我一定好好伺候皇上,給自己掙出一份兒前程來,不給納蘭家丟臉!”
錫若笑著刮了一下永福的鼻子,逗他道:“當侍衛有什麽好玩兒的?起早貪黑,皇上一叫就得出去擎天保駕,你敢嗎?”
永福一挺身子道:“我也是納蘭家的男人,有什麽不敢的!”
錫若忍不住又哈哈大笑道:“你才多大,就是男人了?”永福被他說得臊紅了臉,更加發狠地搖起他的胳膊來。
錫若被永福搖得一陣頭暈眼花,連忙按住這個自己家的小祖宗說道:“得得得,等你再大點,我就向皇上薦了你去。你如今還太小,我想你多讀兩年書,多過兩年快活日子呢。別再跟我當年一樣,在皇宮裏混得那麽辛苦。”
永福停下搖晃錫若的動作,看著他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又一拍腦袋說道:“壞了!跟小瓔子約的時候要過了!”說著又偷瞟了一眼錫若的臉色,似乎在等候他的指示。錫若又笑著拍了他的後腦勺一記,說道:“去吧!就是別回來得太晚,回頭你額娘該惦記著了。”
永福連忙“哎”地答應了一聲,一甩辮子撒歡兒地就跑了出去。錫若終究是不放心讓他一個人在外頭瞎跑,連忙又吩咐年八喜跟了上去,心裏卻暗想道,我雖然還沒有孩子,卻真有了當父親的心情了。他想起九阿哥硬塞給自己的那隻鐲子,不禁暗笑道,這可真是“肥水不流外人田”了!將來好歹也要讓永福賺財神九一份兒嫁妝!給少了還不行!
錫若越想越開心。等到了第二天上朝的時候,九阿哥胤禟老遠一看見他,情不自禁地就起了一層雞皮疙瘩,實在按捺不住就走到他身前問道:“你又在算計爺什麽?”
錫若看著九阿哥嘿嘿一笑,從懷裏摸出一個鐲子來問道:“你給我這玩意兒時說過的話,還算數不算數?”
九阿哥看著錫若的笑容,硬生生地打了一個寒戰,可是對他這大清朝的皇阿哥和頭號財神爺來說,說出去的話便是那潑出去的水,實在是覆水難收啊!不由得有些後悔自己當初一時偷懶,就留下這麽大一禍害,隻得硬撐著點了點頭道:“爺說過的話,自然是算數的。”
錫若滿意地拍了拍九阿哥的肩膀,徑自繞過他進乾清宮去了,留下胤禟自己在原地,雞皮疙瘩抖落了一地。
十阿哥見到胤禟這副罕見的模樣,不由好奇地問道:“九哥,你們又在打什麽啞謎?好端端的,你送一隻鐲子給他幹什麽?莫非你們……”說罷一臉狐疑地看著他往常敬重僅次於八哥的九哥。
九阿哥聽了十阿哥的話,差點兒沒一個趔趄,在乾清宮門檻上把自己的門牙給磕斷了。不想十阿哥見狀卻越發起了疑心,他見往常伶牙俐齒的胤禟居然半天說不出一句話來,便用改一副痛心疾首兼悲天憫人的模樣看著九阿哥,那表情分明是在說“九哥你怎麽能這樣?這怎麽對得起愛新覺羅家的列祖列宗……”
胤禟連忙一把拉住十阿哥,賭咒發誓地說道事情決不是他想的那樣。胤礻我將信將疑地看了他一眼,邁進門檻的時候還是嘀咕了一句,“知人知麵不知心哪……”讓胤禟連衝進乾清宮裏打人的心情都有了。
接下來的幾天,錫若本來想探探九阿哥對永福和他家三格格婚事的口風,不想胤禟躲他躲得比以前某個時期還厲害,偶爾碰上了,也是用一副跟他有深仇大恨的表情看著他,不禁有些詫異地暗想道,難道財神爺未卜先知,猜到自己要替永福痛宰他一筆嫁妝?
隨後的日子裏,永福依舊得空就纏著錫若要進宮去當侍衛,可是錫若卻有自己的考慮。眼下九王奪嫡越來越凶險,老康身前這塊是非之地,他都已經在提著腦袋玩命了,說什麽也不能把等於自己半個兒子的永福給投進去。萬一永福將來折在了這裏頭,他可真是無顏麵對納蘭家的一家老小了。
十二月的時候,愛新覺羅家國寶級的老太太終於還是崩掉了。老康對這位並非自己親娘的老太太還真是孝順,皇太後喪事期間不但移居別宮,還割掉了一段滿人最重視的發辮來寄托哀思。
錫若隨著老康還居乾清宮的那天,陰沉灰暗了很久的天空,終於降下一場鵝毛大雪來,似乎要為康熙五十六年這一年的哀傷,來覆上一隻潔白的大手。
錫若伸出手接住一片外麵飄落進來的雪花,轉過頭對仍舊有些怔忡的老康說道:“皇上,下雪了呢。瑞雪兆豐年,是個好兆頭!”
老康回過神來看了錫若一眼,居然也伸手到簷子外邊接了一片雪,喃喃自語道:“是啊,豐年……”
一百六十四年、山雨欲來風滿樓
康熙五十七年正月,因為皇太後的喪期還未過百日,所以宮內各處一律不許張燈結彩,看起來沒有多少節日的氣氛,反倒處處透著冷清,以往熱鬧非凡的乾清宮家宴也取消了。
錫若見老康的精力越發不濟,又日日愁眉緊縮,不由得有些懸心,就變著法兒地逗他開心,又嫌這宮裏頭太過淒冷,實在不利於老人家的身心健康,便說動老康又去了一趟小湯山行宮泡溫泉。
不知道是不是小湯山水土真的不錯,老康泡完溫泉回來,整個人都顯得精神煥發了不少,也不再一味地沉浸在從去年年底起就開始的低沉情緒裏了,一高興還賞賜了防邊將士軍衣二萬襲,讓他們也跟著沾了一把小湯山溫暖泉水的光。
隻是老康這頭剛發完軍衣,那頭策淩敦多布就侵入了西藏。老康接到拉藏乞師的請求之後,立刻命令駐防西寧、青海的西安滿洲兵、西寧綠營兵、督標兵及土司兵組成救援西藏的大軍,由西安將軍印務總督額倫特、侍衛色楞及內大臣策旺諾爾布等人統領出征,即刻趕往拉藏馳援。
錫若看老康一接到軍報,好不容易舒展開來的眉頭又開始皺了起來,忍不住在心裏歎了口氣,暗道老康去年年底的那封長詔書,也真不全是發牢騷。在他看來,大清的這把龍椅還真是不好坐,隻要屁股一挨上去,簡直就跟坐了一口底下燒著旺火的熱灶差不多,就沒有一刻消停的時候,偏偏十四阿哥他們還打破頭地都要坐上去。果然自己跟古人有代溝啊!
錫若心裏頭的感慨還沒發完,就又有一個不怕死的送到老康槍口上來了。
這天老康正在他的漢白玉溫泉池裏閉目養神,隨手又抽起了一封剛剛送過來不久的奏章看,結果剛看了兩眼,就“嘩啦”一聲從池子裏站了起來。錫若趕緊“非禮勿視”,伸出手掌擋在了眼前,耳旁卻聽見老康龍顏大怒地叫道:“把翰林院檢討硃天保給朕傳到行宮來!”
錫若從指縫裏瞅著老康穿好了衣服,這才放下手掌小心翼翼地問道:“皇上怎麽發這麽大的火兒?”因為老康剛才看的奏折是其他人送進來的,所以連他也不知道裏麵是什麽內容,故而有此一問。
老康氣得把硃天保的奏折緊緊地揉成了一團,咬牙切齒地說道:“他要朕複立胤礽為太子!”
錫若心道,原來是王掞老師父的同道中人,也難怪老康如此生氣了。去年王掞和禦史陳嘉猷等八人在老康麵前重提建儲的事時都吃了排頭,王掞還險些被他的政敵置之死地,要不是老康救了他一命,隻怕這老爺子晚節不保,要在仕途晚年要落得個抄家問斬的悲慘境地收場。如今這硃大翰林偏又在這會兒來觸老康的黴頭,也真是書生意氣,唉!
沒過多久,那位硃翰林就哆哆嗦嗦地出現在行宮裏。老康正一肚皮邪火沒處發作,一看見他就厲聲喝問道:“你明知朕不再立太子的旨意,為何還違旨上奏?你說二阿哥仁孝,又是從哪裏聽來的?”
那個倒黴的翰林嚇得“撲通”一聲跪倒在地上,嘴唇顫抖了一陣之後,居然還答道:“奴才是從奴才的父親那裏聽來的。”
錫若默了默神,依稀記得這位翰林的父親是兵部侍郎硃都納,自己還曾經聽十四阿哥提起過,不覺暗想道硃都納是真的知道這事,還是被他這書呆兒子拖下水的呢?
這時老康卻益發動了真怒,穿著一身明黃色的常服在硃翰林麵前來來回回地走動,一邊喝斥道:“你父親居官的時候,二阿哥還沒有患瘋病,學問弓馬也都還算是好的,等到他後來患了瘋症,這才舉止乖張了起來,還經常口出狂悖之語,這些你可知道?你又說什麽‘二阿哥聖而益聖,賢而益賢’,我就問你,你是從哪裏知道這些話的?!”
硃天保見老康動了真怒,這才預感到大難臨頭,又趴伏在地上抖抖顫顫地說是他父親從別人那裏聽來的。老康幾步走上前去,似乎很想踢上他一腳地怒問道:“別人是誰?!”偏那硃天保又答不上來。
錫若在一旁屏息靜氣地聽著,心裏估摸著這呆翰林今天要壞事,正想著怎麽轉圜一下的時候,硃天保卻猛地從地上抬起頭來,像是豁出去了一般挺直了身子,口齒也變得伶俐了起來,朗朗說道:“二阿哥雖以疾廢,然其過失良由習於驕抗,左右小人誘導之故。若遣碩儒名臣為之羽翼,左右佞幸盡皆罷斥,則潛德日彰,猶可複問安侍膳之歡。建儲之事關乎國運,奴才懇請皇上三思,否則天家骨肉之禍,有不可勝言者啊,皇上!”
錫若見老康氣得臉頰都在抽搐,深知硃天保最後的那句話,又重重地刺激了老康那根最敏感的神經,連忙走到老康的身後說道:“皇上請息怒。您的龍體要緊,奴才看不如讓硃大人先跪安,您……”
老康猛地一揮手,製止了錫若後麵的求情話,自己卻以一種隱含著莫大壓力的口吻,朝硃天保說道:“朕就是因為你呈奏的是關乎國運的大事,所以怕有人遺漏了你的什麽言辭,這才親自把你叫了過來詢問。你一個無知稚子,不過問你幾句話就答不上來,那奏折斷不可能是你一個人的主意。朕問你,還有誰是你的同謀?!”
硃天保慘然一笑道:“皇上聖明,奴才的父親與女婿戴保,都是奴才的同謀,也都跟奴才一樣,盼著皇上早立儲君,以安民意。”
“民意?”老康冷笑了一聲說道,“隻怕是遂了某些人的意吧!”說著又有意無意地看了錫若一眼。
錫若見老康的眼風掃向自己,連忙躬身退後了兩步,心裏知道這時候誰說話誰倒黴,果然下一刻便聽見老康說道:“來人,把硃天保押出去,連同他的我父親硃都納和女婿戴保,一道交刑部議罪。其他人還有牽連在裏麵的,一並鎖拿問罪!”
錫若聽得倒吸了一口涼氣。老康平常在其他的事上都還算寬厚,唯獨在這個立儲的問題上,已經幾次展示出了他作為一個古代帝王最殘忍的那麵。錫若隻覺得脊背上一陣陣發寒,眼睜睜地看著硃天保麵如死灰地被拖了出去。溫泉池附近立刻變得落針可聞。
老康卻麵色如常地走到錫若身前,若無其事地說道:“朕方才還在折子看到,碣石鎮總兵陳昂又奏請洋船入港,先行查取大砲,方許進口貿易。你現在還兼著理藩院的差使,說說怎麽辦合適?”
錫若連忙定了定神,回答道:“如今海上航行風險頗大,洋商的大炮主要是防禦海寇用的,若要強行拆除,隻怕他們不會答應。兵部先前訂購的火銃還要靠他們涉洋運來,隻要他們不恃炮生事,倒不妨隨他們去。”
老康點點頭說道:“就依你的意思辦吧。”說著又舉步往溫泉池的方向走。錫若在他身後遲疑了一下,見老康又回頭找自己,連忙快步跟了上去。
沒過多久,老康終究還是斬了硃天保和他的女婿戴保,又株連到了硃天保的父親和許多家人分別被監禁奪職。老康似乎是以此舉來向世人昭示他不再立儲的決心,也算是給他那群為了大位上躥下跳的兒子們一個警告,一時間倒讓原本顯得喧囂不堪的朝廷安靜了不少。不過錫若卻本能地感覺到在看似平靜的表象下麵,底下的那幾股暗流都已經蓄勢待發,專等著一件什麽大的事情來觸動最後的爭奪。
康熙五十七年五月,額倫特奏拉藏汗被陷身亡,二子被殺,達賴、班禪均被拘。
錫若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原本正在教弘曆使用指南針的他立刻站直了身子,目光下意識地看向了此刻正站在老康身邊的十四阿哥。恰巧胤禎的目光也在這時候朝他掃了過來。兩個人的目光一觸,都在對方眼中讀出了一抹隱藏的激動之意。
西北的那一場大仗,終於要來了!